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 《红楼巧丫鬟》 作者:仟佰禾 文案: 灵巧招人怨,寿夭因诽谤。晴雯重生了,虽仍身为下贱,心气却低了。 梦既已醒,她只想,这一辈子,活的好点儿。 至于那些个要命的性子......都改了罢。(考据勿入,不喜请x) 内容标签:四大名著 重生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儿(晴雯) ┃ 配角:红楼众,其他 ┃ 其它: ☆、第1章 恍然一梦十年前   四周黑漆漆一片,身子也不停轻微晃荡颠簸,摇的人浑身头晕脑涨。一股子酸臭气味儿钻鼻入脑,使得原本一阵阵紧缩抽搐的肠胃,更加空荡欲呕。   晴雯忍着身体的不适,侧耳听着传入耳际的规则“嘚嘚”声和身下隐隐的“隆隆”震动,内心一片茫然,她这是在哪儿啊?   怎么觉着不像是表哥家那冷冰冰的炕上呢?   忽的想起什么,又是一阵气闷,心口越发堵得慌。   想她悲愤羞辱,硬生生噎了一口气出不来,又病的起不了身,自觉是活不长的了。死了也好,死了便解脱了,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索性死了倒干净。   “嘤嘤嘤……啊嗝……”一阵诡异的低泣声传来,低低的有点渗人。   “嘤嘤嘤……嘤嘤嘤……嗝……”   这到底是哪儿啊?又是哪个小蹄子嚎丧呢,姑奶奶她应该还没死呢吧?即便死了,又有谁会跑出来为他伤心难过呢?   晴雯本就胆大气壮,心思百转,一时忘了胆怯,侧耳细听,仿佛声音就在身边。   “找打呢!再嚎你娘的丧都别吃晚饭了,老子还没死呢!都给老子闭嘴!作死的小□!”身边不远处陡然响起男人粗豪大嗓门的咒骂。   抽泣声戛然而止,晴雯更是愕然,这哪儿来的臭男人?是表嫂那死女人招来的?早知道她是个不正经的,难道当着她的面居然敢找野男人不成!   晴雯只觉气血翻涌,益发难受。   “行了赵老二,你就积点子德吧,这眼看着没病没灾的要到地头了,被你这一嗓子吓坏我一个丫头,我可找你算账!这可都是老娘辛辛苦苦买来的!都是老娘的血汗钱!你快着些吧,城门落钥之前我们可一定要赶回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噼里啪啦利落地数落着那“野男人”。   “嘿嘿嘿,哪儿能呢,娘们都夸俺这一把好嗓儿,一副好身板,春娘……”接着便是男女荤素不忌真假莫辨的调笑。   晴雯已经忘了身体的不适,瞪大了眼睛更加迷茫,听声音不像她表嫂多姑娘儿那浪货,这又是哪一位?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眼睛也适应了四周的阴暗,发现自己应该是躺在一辆行进中的车子上,车窗和四周的缝隙漏进来的光线,让她隐约看清了身边,横竖或坐或靠着的七八个女孩儿。   看身形女孩子们大都七八岁的样子,个个衣衫不整蓬头垢面,身形更是瘦小,几张露出来的小脸上借着微光,清晰可见泪水和污迹,更有几个捂着嘴,不敢抽泣却不由自主地耸动着肩膀,说不出的可怜。   唉,这又是……等等,这一幕怎么这么熟悉,春娘……记忆深处某个蒙尘已久的角落里,终于翻出了这个几乎遗忘的名字!   悚然而惊!   春娘,不就是那个把她从家里买出来的牙婆子么!   隐隐记得,这春娘最是巧舌如簧会钻营的,上至公卿之家下至小门小户,只要她想认识,整个京城里没有她钻营不到的地儿,算是牙婆子里面的能人了。   纤绣坊老板赖二奶奶,不止一次说过,这牙婆春娘手上的丫头不但□的好,听话懂事伶俐,而且来历稳妥可靠,都是她自己亲自下去“收买”上来,绝对知根知底不会惹上一星半点儿麻烦。想他一个女人家,死了男人后不但没有就此破落下去,反而靠着这份儿能干硬是养活了一大家子,且挣下一份家当。   想起这些,晴雯越发的迷惑了,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居然越活越回去了……隐隐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好像死了的,可这身上一阵阵的难受又是为哪般?   伸手狠狠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子,嘶——差点儿没把她疼死,果然是自己的肉自己疼,可见是真活过来了……迷迷糊糊一路胡思乱想,倒是没空儿怨恨被贾府冤枉以致气急病死,只恍恍惚惚地晃悠着一路行着。   “到了,丫头们都下车吧,快些,进去洗洗还能赶上吃晚饭。”不知什么时候车子停了下来,春娘特有的爽利声音从她掀开的车帘处传来,不带一丝儿疲惫。   一阵凉风忽然吹进气味儿难闻的车厢,清新的空气顿时让人精神为之一振,靠车门处的女孩儿们挨挨蹭蹭地陆续下了车。晴雯是车厢里唯一完全躺着的女孩,只得忍着不适,强撑着起身,跟在最后一个下车的女孩身后,在春娘扶了一把后,顺利下了车子。   这是一处不大的两进院落前院,三间正房和东西厢房并倒座,院子中除了一颗小儿胳膊粗细的枣树外别无长物,有些空落倒是收拾的干净利落。   一个梳着圆髻着烟紫色对襟褂子的妇人,带着个细高挑着石青色掐牙背心的姑娘接了出来,笑着接过春娘手里的包袱:“奶奶您可回来了,哥儿姐儿这一直叨咕您呢,这吃过晚饭,哥儿又闹了一起,刚哄着睡下了。”   春娘点头脚下不停,“恩,这几天辛苦你们了,柳枝先给赵二哥结了账,李婶子安排这些丫头们洗漱吃饭,柳枝完了到我房里来。”   李婶子和柳枝答应一声各自忙开了,春娘的靛青色茧绸斗篷划过青石板路往内院而去。   晴雯匆忙间瞄了一眼,记忆中有些模糊的那张三分姿色透着七分精明的脸,之所以还有些微的印象,是因为后来在纤绣坊的几年中,陆续的还见过春娘几次,那时她已是纤绣坊老板赖二奶奶的使唤小丫鬟,而春娘前前后后的又给赖娘子送了几次人,其中不乏几个绝色的,后来成了冯老爷的姬妾,没少生事,想不记住都难。   “快些儿,磨磨蹭蹭的!晚了就别吃饭了!”李婶子有些不耐烦地催促落在人群后面发呆的晴雯,这乡下来的土包子都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儿,大晚上的实在让她难有好声气儿。   晴雯忙低头跟上,别的且不说,每人领了一套同款式的青布衣裙,然后两个两个的轮着去柴房沐浴。   小丫头们带着的自家包袱,直接被命放到一边廊下,屋都不叫进。   索性晴雯两手空空的连个帕子也无,闻到自己身上味道有些不对,以往的机灵劲儿发挥本能,一群小姑娘还没缓过劲儿来,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却顾不得其它,赶紧当先进入柴房。   想也知道,这么些人,不可能每次都给换水,让她用别人剩下的,可受不了。   看着那两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里面清澈的热水上飘着艾叶散发着香气,暗自庆幸。   隔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显然另一个女孩儿已经开始清洗了,这也是个机灵的,少不得留了心。小时候她可没这眼力劲儿,这倒是个人物了。   当年她是个懵懂的,多活了一辈子到底多了几分心思。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儿也不知道多久没好好洗漱过了,几下脱掉衣服扔到一边,忍着身子的不适,泡进了热水桶中“去晦气”。   整个人没入水中,被热水烫的一激灵,又忍不住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再一次的疼痛让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她的的确确死去活来了,并回到六岁那年,刚刚被父亲和继母卖掉的时候。   如果不出意外,在牙婆春娘这里,被严格教导了不到一个月规矩后,她再一次被倒卖进了纤绣坊绣庄,在那里,些微学会了些针线活计,多少让她在贾府   被高看一眼。   坐在热气氤氲的木桶里,晴雯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当年离家时的那种惊惧惶恐,甚至对父母的怨恨,在活了一世后,已经云去无痕,不是因为不怨,而是没那气力了。   说起来被卖掉也算因祸得福,毕竟从此往后她可以吃饱穿暖,比起在家时饥一顿饱一顿、动辄打骂、从记事就被当成大人使唤干活的日子,无异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家里孩子多,她前面有两个个姐姐一个哥哥,她娘生下她不到两年因病去了。不久她爹再娶,然后她的姐姐们一个个在她记事之前,被卖掉。直到她大了些懂事了通过邻居闲话知道,是被后娘以家里揭不开锅为由,陆续的打发了。   记得她离开家时,除了比她小三岁的继妹,后娘刚又生了个弟弟,全家上下一片欢喜,添人进口的,大人说养不起赔钱货。   被春娘带走后,从小聪明看尽人情冷暖的她已经明白,这个家已经不要她了,爹甚至最后连面都没露;她从小带大的妹妹也不知道疯到哪儿去了;后娘揣了她卖身的五两银子,假模假式地抹了抹一滴泪也无的眼角表示了下口是心非的不舍……这些往事她一辈子也难以忘记,后来有人问起她家乡亲人,便只淡淡地回不记得了,因年纪小,倒也没人多说什么,只道可怜。   可怜么,哼,确实可怜,可怜没人怜的。   父母兄弟姐妹们的容颜早已经模糊了,当年她年纪小,又一次次的换了主子,内心惶然无措的,能挣扎着活出个奴才样子来已经不易,且在贾府也只是面上看着体面,怡红院里能说两句歪话儿罢了,算得什么能耐,要死要活,还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洗快些,都等着呢。”跟她同进来的小姑娘已经洗好换了新衣裳,看晴雯还在木桶里发呆,轻轻敲了敲桶沿,低声提醒道,看了她两眼低头出去了。   “……哦,知道了,多谢提醒。”女孩儿看起来七八岁,虽然不大,倒是难得懂事,心眼也还好,一张微红的圆脸蛋看着也讨喜。   这时候她也不过虚岁六岁,身子单薄,一路上又受了不少罪现正是难受的时候,腹中饥馁,不敢久在热水中,很快地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上刚刚分到的一套衣裙并发绳,轻轻用布巾擦拭一番头上的水珠,用衣裙同色的发绳挽了丱发的双髻。   一套活计完成,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可谓迅速麻利之极,若不是晴雯多做了一世的丫鬟,恐也不能如此。所以她抱着换下来的衣物几乎跟圆脸丫头前后脚出了柴房。   李婶子正安排丫头婆子做事,十分讶异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来到面前并排站着的丫头好几眼。难得见到收拾这么利落齐整的,尤其后出来这个,看着不大,从头到脚竟一丝不乱,神情也镇定,不比其他丫头们神色惶恐还没回魂儿,不是头发梳的不齐整就是衣服穿的不对。   这个倒是难得,最后看见两个手里的衣物,皱眉道:“脏衣裙放外面廊下盆子里,都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晴雯表面平静,其实一直心内有些恍惚,忘记了柳枝早前吩咐把包袱衣物放到廊下,倒是明白,这里是嫌她们这些新来的小丫头们不干净,有几个跳蚤虱子什么的倒是平常,毕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了,还能指望什么脏不脏的。   至于名字……是去了贾府后主子给的,隐约自己在家的时候,跟大伯家的女孩们大排行行六,也没什么名字不名字的,都是六丫头六丫头地叫着,在圆脸丫头报完‘桃花,八岁’后,亦垂眸低声道:“六丫头,六岁。”   虽然都不脱乡下孩子的小气羞怯,吐字还算清晰,身形也还站的稳,看着还行,李婶子微微点头,打发她们下去。   这个小身子在吃过热乎乎的晚饭后,倒是恢复了六七分的精气神儿,除了没什么力气,身上却好受许多,总算是缓过气来。当晚她们八个新来的小丫头,就睡在前院厢房的通铺大炕上。   听着身边传来轻微的呼噜声儿,晴雯虽然疲惫,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怎么也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又活了一世?难道自己前世积了什么大阴德?多出来一条小命儿,今后的日子可怎么个过法,前世的日子看着虽然吃穿是不愁了,算是享受过一回,可下场却不怎么样……   迷迷糊糊翻腾到了三更的梆子响,也没个着落,终是忍不住身体的疲惫昏昏睡去。   罢了,只当之前做了一场梦,梦既醒来,自个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罢…… ☆、第2章 三主仆细论丫鬟   却说牙婆子春娘回到后院,先看过一双儿女,这可是她的命根子。   嗣后那柳枝一边伺候着她沐浴更衣用饭,一边把这几日家里外面的大小事情一一向春娘回明:“……前天赖二奶奶打发人给哥儿姐儿又送秋衣来,说有好的丫头让给留几个……那四个秋虽也偶有口角却还算乖觉,伺候哥儿姐儿也尽心,也知道做事;灶房里的周婆子病了,碰巧儿李婶子远房表妹过来瞧她,便先留下帮忙……”   柳枝也是打小儿被春娘买来,看她虽模样儿不算出挑,但也白净整齐,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便留下来,跟着她也有十多年了。平时倚为臂膀,在春娘跟前说话,比外院管事婆子李婶子还要重上一分。   春娘听完柳枝的叙说,饭也吃的差不多了,放下汤碗略一思忖,道:“别的还罢了,只这李婶子的表妹是个什么来历,我们这一院子妇孺,若是个有什么说道的,她这进进出出的不是个事儿,至于灶上活计做的如何倒是面儿上摆着的,一瞧既明。”   柳枝笑道:“自来我们谁不知道主子治家严密,自是当心的,李婶子已经仔细地说过了,这婆子姓张,看着也干净利索,做事还算麻利,点心做的尤其好,做的奶饽饽糖馒头,哥儿尤其爱吃。说原也是大户人家的灶上的上灶婆子,早年死了丈夫,只得一个女儿在主家太太身边伺候,年初的时候得病死了,主家就恩典还了她身契打发她回家养老的。这张婆子生无可赖,家乡又没什么亲人,这京里也只有李婶子这个远房表姐,便过来看看,碰巧儿灶房里缺了人……”   这春娘多精明的一个人,立时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恐怕没说的那么简单,看了稳稳当当的柳枝一眼,不置可否:“行了,这些日子心苦你了,你一向是个仔细的,既如此我也放心。我也累了,收拾收拾你也下去歇着吧,明儿再说罢。”   只要这张婆子还得用,她倒也愿意给这李婆子个脸面,可真要觉得主子好糊弄,却是需要好生敲打敲打了。   牙婆春娘的宅子是个两进的小院,并东边后置办的,隔着一道后打通角门的小跨院,用作灶房并李婶子一家三口、还有做粗活的婆子们住着,统共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住的满满的。   春娘没了男人,带着一儿一女并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住着内院,外院则住着买来尚未卖出的大小丫头们,并通着跨院的柴房兼下人洗浴的一间屋子,大门门房里平日是李婶子的瘸腿男人守着。   晴雯前世在这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年龄又小,慌慌张张的学了点规矩就被卖了出去,人生地不熟的,又整天提心吊胆被罚,对这里实在没什么印象了。   所以吃过简单的早饭,气儿还没喘过一口就跟二十多个女孩子一起,站在院子里听李婶子训话,瞅空儿也跟其他新来的几个女孩子一般,偷眼打量四周,还是颇为新奇的。   李婶子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简单点儿就一句话:要听话,否则没饭吃,还要罚。   李婶子这番行事做派,在新来的小丫头们面前拿腔作势的充管家婆子款儿,半文不白的看起来也有模有样,但在见过贾府各类婆子嘴脸的晴雯眼里,实在不算什么,甚至连贾府扫地的婆子都有所不如。   但晴雯木着脸没敢露出半点儿小心思,跟别人一样,站在人堆里低眉顺眼地垂首侍立,老实到不行。   前世她倒是聪明了,手巧伶俐眼里不容沙子,脾气模样,罕见有能比肩的。结果如何,没落个好下场。反是那些个一向被人赞‘笨笨’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们,活的更长久些。   这一世她不求别的,只求能活的久一些,原本的秉性脾气哪里再敢露出一星半点儿来,说不得也要改改的,做不到那种‘笨笨’的样儿,也不能轻易无谓的得罪了人,否则到头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她们这些女孩儿要做的事情倒也简单,当天就开始跟着这李婶子学着施礼、走路、端茶递水、言语应对……一应婢女们该会的简单的进退规矩。   李婶子手里拿着一根竹戒尺,一双老眼烁烁放光四下逡巡,看有做的不对的上去便敲一记,不论胳膊腿儿屁股的,听声音就疼的慌。若是疼的叫了出来,便又是一下子,再叫再……依此类推,吓的被打被吓的女孩子们,咬牙忍痛再也不敢吭声儿了。   原先来的女孩儿们还好些,应该学过一阵子了,倒是她们这八个新来的,木呆呆的难免吃亏。当然,不包括晴雯和圆脸丫头桃花。   那丫头是真机灵,难得的是看起来还一脸老实憨厚样儿,让晴雯不得不感叹,人傻果然活不久,就像以前的她。看样子,不傻装傻、不憨装憨才是道理。   人前演示的是一个十多岁颇具姿色的女孩儿,听人叫她秋菊,穿戴妆饰要比晴雯她们这些,受教导的小丫头们齐整鲜亮许多,行动言语间看新来的丫头们,也带了几分倨傲。   这些规矩晴雯自是驾轻就熟,给人当了十多年奴才不是白当的。不过既不敢太出挑也没敢犯错,她倒是真学乖了些。   更要紧的是,看着那秋菊有几分妖娆的姿态,也算是颇见过些世面的晴雯有种不好的预感,恐怕这牙婆春娘的算盘打的不只是倒卖个把婢女那么简单,自己还是谨慎些为好。   当年,可是听说大老爷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个美娇娘嫣红,而一般的丫头,想也知道,好点儿的不会超过十两。那嫣红看起来可没比秋菊强什么。   更奇怪的是,她越看这秋菊越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其他的……直到下午看见一个圆脸盘腮边长了一枚胭脂痣的女孩儿跟秋菊说话,才猛然想起,这秋菊不是那后来做了琏二爷小妾的秋桐姑娘么!怎么把她忘了!   而那左腮边长了绿豆大的一枚红痣的女孩,好认的很,却是那东府珍大爷的姨娘佩凤!时常也跟着珍大奶奶过来园子里走动的,跟晴雯她们一般大丫头们一起也玩过,虽没什么深入交往也算认得。   晴雯倒是没想到两人原来居然还有这等渊源。   这秋桐长的虽然比佩凤略有些风情,实际上后来远不如人家佩凤混的好。   佩凤算是过了明路的正经姨娘,东府虽有些乌烟瘴气的,珍大奶奶却算好伺候,不怎么为难下人。而秋桐,因着是这边大老爷赏的自觉身份高些,实际上以大老爷秉性好色来说,秋桐又是贴身伺候的人,被过了一手几乎是可以肯定的,更甭提又落到了琏二奶奶那心狠手辣的主儿手上,能有什么好下场可想而知。   这些事儿在贾府也不是什么秘密。   晴雯忍不住多瞄了说话的两人几眼,听秋桐哦现在叫秋菊的话儿,佩凤现在叫做秋兰,这秋兰一张白皙圆润的小脸上尚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娇憨稚嫩,虽不及秋菊妩媚却也是惹人怜爱的美人胚子一个。   宅子里如秋菊秋兰这般明显比晴雯等高一等的女孩有四个,另两个分别叫做秋红、秋桂,俱是品貌不俗的女孩,年龄也差不多。和其他丫头们的差别不止品貌吃穿用度上,差事也不同,这四个秋是时常进入内院伺候的。   本来晴雯以为大家都是要被倒卖的丫头,只不过身价不同以致待遇有些差异罢了,可没两天来了个衣着有些寒酸的老夫子,住在外院正房的四个秋也跟着进入内院,只秋菊叽叽咕咕不情不愿地嘀咕:“……又不须考状元才子的,做什么我们要跟着一起,没的弄的人头晕目眩的烦人,不过想多卖几两银子犯得着这般折腾……”   秋兰细语安慰她:“能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总是好的,又不用你花银子,将来主人家也能高看些不是。”   另一个鸭蛋脸丹凤眼的叫秋红的女孩也道:“谁说不是呢,将来没准儿我们也能当上柳枝姐姐那样的主子贴身大丫头呢,月例银子也多啊。”   秋菊嗤笑:“呸,瞧你们那点出息……”   三人低声谈笑在小丫头们钦羡的目光里,一路向内院而去。只那叫秋桂的女孩一直沉默安静地跟着三人,看起来倒也老实本分,尤其那容长脸颇有几分袭人的品貌,让晴雯不由多看了两眼,结果一个没留神胳膊被李婶子的竹戒尺招呼了一下,疼的她一咧嘴,到底忍住没敢吭气儿。   另有一些比晴雯她们先来的女孩子们,要多了解些掌故,同晴雯她们中两个性情比较活泼的女孩子偷偷卖弄:“……柳枝姐姐是奶奶身边的大丫鬟,别看李婆子是奶奶的亲戚,平时也要看她的眼色呢……听说还管着夫人的银钱账目什么的……秋菊姐姐她们倒是不用学规矩了,平时陪着哥儿姐儿跟老夫子念书写字,还学下棋呢,还有针线,秋菊姐姐不愿学常常装病不去,柳枝姐姐也不搭理她,反正早晚也要卖出去的…….”   显然,以后来秋桐那讨人厌的秉性,现在已经露出端倪,让这几个丫头也有些微词。   晴雯这两天一直以安静略带点呆板的面目示人,实在也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该如何才对,只知道不能跟以前一样肆意就是了,暂且随大流装老实吧。   但是随着对这个宅院人事的了解,忽然发现自己前世就是一彻底的傻子,这个不用装。   一向她可是荣府丫鬟里面,公认的聪明灵巧,自己暗地里也时常沾沾自喜,并有些倨傲的。而以自己的好记性,这院子里的人事居然一点印象没有,真不知道自己这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草,难怪有人说自己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一点不错。   另外让她不舒服的是,观那秋菊的言行,怎么看怎么有点她那时在怡红院的做派,让她感觉熟悉的同时悚然而惊,恐惧的同时深深引以为戒。前车之鉴,她们可都是没什么好结果!于是越发的老实本分学规矩,半点儿不敢出挑儿。   这日春娘用罢晚饭,叫了李婶子和柳枝来房中说话,依在引枕上喝了口柳枝奉上的茶,轻轻放下茶杯,道:“看这些个新来的孩子怎么样,可有看上眼的?”   李婶子坐圆墩上欠了欠身笑着回道:“奶奶亲自挑的人还能差了,虽然刚来的时候还有些面黄肌瘦的,可底子骨架都好,这两天好茶好饭的养着,眼见着白嫩水灵了起来,还是奶奶眼光好会挑人。尤其是那叫桃花和秀儿的两个,过个两年想必定是绝色的;那叫六丫头的也不错,眉眼儿透着清秀灵气劲儿,就是太干巴了些,小瘦皮猴子似的,年纪小,也不爱说话,养好了得些工夫,不太合算。其它的也不错,具体品性还得再看,难为夫人去那穷乡僻壤的居然也能淘弄来这么些个好货,果然老将出马一个顶俩,这话一点没错。”   春娘笑骂:“你这老货惯会奉承人,我不是说过么,干我们这一行的其他都好说,这看人相貌骨骼性情的最是要紧,这男人女人有几个不爱俏的,再大的能耐面目可憎的也难得让人待见,柳枝你也说说吧。”说罢看了一眼刚刚给她添了茶水退下去的柳枝一眼。   这柳枝倒是没有那么多花哨,略一沉吟看了李婶子一眼,道:“跟李婶子一样,奴婢看这三个也是好的,模样也都是百里挑一的。不过要是想留下来伺候琴姐儿的话,奴婢冷眼瞧着,还是那叫六丫头的更稳当些,虽然模样比不上那两个,难得的是安静又不是那等笨拙的,看她学规矩的模样心里也算是明白,不是那等不开窍的,就是年纪小了些,一团孩子气,稍显木讷。”   春娘喝了口茶转着青瓷茶杯笑着摇头:“你们啊,白跟着我这么些年过眼那么些人,难道不知道什么丫头最是有赚头的么?这人跟物一样,大家都看出好来了,就甭想捡便宜。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明珠蒙尘,这上好的珠子盖着尘土大家瞧不出好来,跟泥丸子似的自然觉得不值钱,可一旦被拂去尘埃露出光来,便要身价倍增了。模样儿是重要,性情更重要,不然真是个傻的,长的再好也是个难出头的。”   又喝了口茶轻轻把茶杯放到面前的小几上,调整了更舒适的坐姿,淡笑:“一个理儿,你们看那六丫头样貌现在不如那桃花秀儿什么的,一是她比那两个年岁小些还没长开;再一个,那么个精穷的家这孩子能活这么大就是她的造化了。也不用大鱼大肉,你好汤好水米饭馒头的养她个一两年看看,什么桃花秀儿的,不够瞧的。李婶子你有句话倒是说着了,满京城的在籍的牙婆子加起来,眼光有我春娘毒的还真一只巴掌数的过来,至于向我这么不辞辛苦的亲自下去挑人的,一个没有!哪个不勾搭着十个八个的二道贩子,什么腌臜人都往手里划拉,粉头、戏子、犯错的刁奴、老弱病残的。所以你们看着,我的话再不会错的。”   李婶子忙凑趣儿:“奶奶的眼光自然是好的,既这么看好那六丫头,难道真要留着服侍琴姐儿么?”   “留不留的再说吧,现在看性情还好,将来长成什么样不好说。这年景不好货源倒是不愁,人是不缺的,若是年前那四个秋和这些新来的能脱手一半,手里银子活络些倒是可以挑几个多留些日子再瞧瞧。”   其实春娘心里却另有盘算,这姑娘身边的丫鬟太出挑了未必是好事,尤其她自己的女孩儿虽有姿色却算不得顶尖,勉强能算个上中等,她虽不愿承认却是现实。将来嫁进富裕人家,妻妾争宠是免不了的,一个过分出挑的陪嫁丫头虽能笼络男人,若心大些脑子再活络些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是个祸害。   柳枝心里暗暗揣摩,起身又给春娘续了茶,放下茶壶开口道:“这些日子奴婢瞧着,若是立时得用的话,那秋桂倒还使得,不多言不多语的又细心周到,到了我们这里也两年多快三年了,性子什么的奶奶想必也是摸底的,倒是顸实,奴婢看着还算能用。”   要紧的是模样儿虽好却比琴姐儿差了一线,不算太精明。   女儿琴姐儿一天天大了,春娘自诩一向教养比起大家闺秀来也不差什么,可这贴身的丫头可费了春娘不少心思,她本身做牙人的见多识广眼光毒辣,给别人寻人尚可,一寻一个准儿。给自己女孩儿寻人想的就精细了,这也不成那也不好,总难碰上让她满意的。所以现在是打定主意自己从小调、教了,急也急不来,遂不置可否地来了句:“先看看吧。”说完打发两人下去了。   其实春娘早有意于那秋桂,看着就是个老实的,虽不够伶俐,但心眼儿不活泛将来对主子能更忠心些。   可她多跟一些豪门大户接触,也见过不少忠奴最后背主,那沉默寡言貌似忠厚最后起了坏心的才最可怕,那叫一个措不及防一击致命。   所谓关心则乱,可怜天下父母心。 ☆、第3章 无心插柳初成婢   晴雯自然不知道,她现在这副瘦小枯干黄毛蹀躞的小模样儿,居然入了金牌牙婆子春大奶奶的法眼。虽说后来模样儿在贾府算出挑的,可先在她是有自知自明的,照过镜子,知道自家什么德行。   每日里照常学着规矩,偶尔受四个秋主要是秋菊使唤,她最爱使唤小丫头,给她捏腿捶肩充主子款儿。   依着晴雯早先的暴碳性子,早一蹦三尺高一巴掌甩过去了,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凭什么给你抬轿子让你充大爷!小丫头怎么了,小丫头也是主子的奴才,不是你一个丫头的奴才!   可现今,看了看四个秋,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个个使唤着她们新来的一个小丫头伺候着。残酷的现实告诉她,人家四人现在主家心里可是银子打的似的值钱,李婶子那竹戒尺敲身上可疼的很,柳枝的眼刀儿更冷嗖嗖地刺心。而她自己个儿不过是春娘花了五两银子买来的玩意儿,还真不如人家贵重,认命吧。   不过想想,她就是个奴才的命,伺候谁不是伺候,也不会少块肉。若不是这让人看不上的秋桐姨娘,她至于这般不平么?说到底,秋桐姨娘当年虽不着调儿,可也没得罪过她,现今她也犯不上闹心。   好在现在的秋桐姨娘,年纪还小没那么恶毒,也没认真难为她,半真半假地哼唧两声儿表示舒服就完了,跟一边绣帕子做针线的秋红秋兰说话儿:“唉,那小蹄子又去琴姐儿那儿献勤儿了吧,我说怎么又不见了呢,见天儿的跟哈巴狗儿似的,看着就碍眼。”   晴雯扫了一眼便知,指的是不在这里的秋桂,容貌气度,颇有几分袭人姐姐款儿的那位。   秋红直率,头也没抬地道:“你不是正好不喜欢写字么,瞧你现在多享受,春大奶奶也比不上你吧,眼气人家做什么。”   秋兰也道:“其实也没什么,虽然我们总要走的,可奶奶对我们确实难得了,吃穿不说,这些年竟是一手指头也没碰过我们,想想我们以前在家过的日子,现在也够享福了,替奶奶尽点心也是应该的。”   晴雯忍不住抬头看了娇憨圆润的秋兰几眼,真不愧是后来的佩凤姨娘,这话说的可一点儿也不‘娇憨’,反而很‘圆润’。没想到自己竟走眼了,这位秋兰姑娘才真真有袭人姐姐的精髓,真是位‘贤人’,贤到骨子里去了,一张嘴不费吹灰之力地安抚了秋菊,也讨好了主家,还入情入理的,那秋桂白长了张像袭人的脸,只知一味做活。   又看了眼给秋红秋兰捻线的桃花和秀儿稚气的小脸,那天真的眼神儿一丝不苟的神色,一副给秋红她们打下手多么荣耀似的,确实荣耀,二十多个丫头里被挑出来的,恐怕自己小时候也这副懵懂样儿吧。   虽然她很怀疑,桃花那神色十有□是装的,这家伙小小年纪才叫贼精。   秋菊显然只听进去了秋兰后半句,心里立时不舒坦了,马上坐直身子撇嘴挑眉道:“哎呦,竟是我们狼心狗肺了,春大娘不把你留下伺候琴姑娘真是屈才了,没想到我们中间还藏着位义仆,真叫我们有眼不识金镶玉呐,想必将来春大娘定是要把您倒卖到好人家当主子奶奶了,不然对不住你这颗心呢……”   秋兰登时被奚落的脸上通红,嘴巴没有秋菊利索愣是不知如何反驳,倒是秋红一看怕两人真急了,忙调停:“秋兰你别听她嚷嚷,秋菊你也消停些吧,都少说两句,咱们这在一起一日少一日了,何必给人添堵,大家不痛快,让人听了像什么样子……”   秋菊不干了,一把拍掉晴雯在她肩膀上胡乱揉搓的小爪子,横眉竖目瞪着两人,尖声尖气泼相尽显:“感情你们什么时候成了一伙的了,我倒不知道你们这么眼馋人家那上杆子献殷勤儿的,我这个外人没的给你们这二主子添乱,你们也不用看我不顺眼,赶早儿的我就出去了,大家眼不见心不烦趁早散了干净!当是什么好的呢,一样当奴才的,主子大小可差的远了,将来不定谁得意呢!”   一时秋菊气焰高涨口角锋利,以一敌二居然稳占上风,直杀的顾着脸面的秋兰秋红狼狈不堪满面通红又羞又气,秋红还能勉强支撑偶尔插话劝解几句,至于那深具袭人姐姐精髓的秋兰姑娘,口齿比不过,只涨红着脸急的呐呐不能言语,双眼泪汪汪泫然欲泣。   这种程度的口舌,在晴雯看来不值一哂,依她的想法,两个大嘴巴子保管能搧的秋菊姨娘悄没声儿的世界清静,拿那一丈青扎她三下子包她长记性,这小蹄子就是吃饱了撑的把无理取闹当消食。   不过,她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有被人搧的份儿,所以缩在袖子里的手指动了动,动了动,痒痒的又缩了回去。   她不行有人能治秋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房内三人听见:“春大奶奶……”三人齐齐收声儿,晴雯声音低了一些仿佛十分担心似的呐呐,“春大奶奶说……不让拌嘴……”   秋菊抬头看了眼门窗,不是很肯定隐约感觉被作弄了,她这人无理要说三分理的,哪管那些,一扭身双眼喷火盯着晴雯怒骂:“作死的小娼妇活腻歪了吧,少拿春大奶奶夏大奶奶的来吓唬我,惹急了姑奶奶大家谁也别痛快……”一连串的恶毒谩骂脱口而出。   晴雯抬眼看了她一眼,怯懦地退了两步以免这蹄子发疯搧她,口里却道:“李婶娘安好。”   “我呸,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捧着棒槌当针,那老李婆子我还没放在眼里,也不过跟我们一样的奴才罢了,你真当她是什么天王老子不成,今天我给你熟熟皮子我看哪个能护着你!”说着挽袖子就要动手。   李婶子带着俩干粗活的婆子正冉冉从窗前走过,闻言驻足……晴雯忽然醒悟,过去的自己难怪小命混没了,真是蠢的可以,贾府那么些能耐梗儿,做什么遇事儿忍不住,她一个使唤丫头要强出头!出头鸟儿、出头的椽子,就说她呢吧。   即便忍不住要出头,像人家麝月那般理直气壮条理清楚地,把人骂的哑口无言也算本事,最本事的自然是袭人姐姐的派兵点将指挥若定四面讨好忍辱负重的,人说自己使力不使心爆碳似的,真是半点儿也没冤枉自己。   至于偃旗息鼓的秋菊姑娘,倒真真能屈能伸大丈夫也,在一屋子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下,拿起帕子满脸堆笑扭着出了房门,一边给李婶子拍打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边献媚:“婶子这是去做什么哟,婶子每天忙进忙出的真是辛苦了,我们年小体弱也帮不上什么忙,怪过意不去的,您进来歇歇脚喝杯茶,秋菊给您捏捏肩膀捶捶腿儿吧……”   李婶子不为所动淡淡看了她一会儿,直把未来的秋桐姨娘看的更加讪然,方道:“不必了,怎么敢烦劳秋菊姑娘大驾,老婆子生受不起怕是要折寿的,不过是个奴才命罢了。我看姑娘也安生些儿吧,是生是死是好是歹的,现在还是我们主子说了算的,我这把老骨头好歹还能说上句话儿,你若有本事,真到将来攀了高枝儿再说也不算晚呐。”说着看了三个小丫头一眼,在晴雯身上略停了停,提高了嗓门,“你们三个没事儿在姑娘们屋里讨什么嫌儿,自己屋子都收拾好了 ?衣服都洗干净了?规矩都练好了?让我发现谁偷奸耍滑,有你们好果子吃!”   李婆子说完看也没看秋菊等人一眼,带着婆子们抬着东西扬长而去,晴雯三个趁机作鸟兽散。   秋菊讪讪地闹了个没脸,神色间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压根儿她就没怎么瞧上这李婆子,不过人在矮檐下不敢太咋呼罢了。   晴雯没见过内院的两位哥儿姐儿,但是通过三个秋的口舌也明了,春娘这是要给女孩儿找贴身伺候的丫头了。   秋菊心气儿高颇有些看不上这宅子,毕竟以她们几个的品貌原本也是给大户人家调)教的姑娘,且说不准是奔着半个主子位子去的,春娘这宅子里,实在小门小户了些,姑娘的吃穿用度还未必赶上大户人家的二等丫头。   但小门小户又如何,甭管什么目的,至少这春娘还算厚道,当小姐似的养着她们这么久,平日瞧着对仆妇也亲切,想必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而贾府那样的侯门大户公卿府第倒是一片繁华似锦的,她还算主子跟前有些个头脸的丫鬟,一夕之间不还是说撵就撵说没就没了。同命相怜的可不止她一个,可人、金钏儿怎么死的;媚人、茜雪是怎么撵的;有几个心里不明白的。这样看来本本分分的能留在春娘这里,未必不是一个好的去处,那秋桂打的算盘看似小了些,倒也实在。   再说前世在荣府,本以为老太太把自己给了宝二爷便是一辈子的事儿了,以宝玉的人品和对女孩子的怜惜,以自己心灵手巧和肯用心服侍,又有老太太做主,她自认为尘埃落定,或收房或放出都会有个出路,断不会没个结果,可惜……虽然一直不确定到底是谁害了她,有数的那几个人就是了,可知道又有什么用,太太要她三更死,谁能留她到五更……   从来没有这么用心想过,如何安身立命的女孩儿,晚上又失眠了。   接下来一段日子,春娘带着丫头们出去了几趟,二十多个小丫头去了大半,只剩八个包括晴雯在内相比较而言还算出挑的,虽然以她们这个年纪看起来出挑也是有限。   至于四个秋,秋菊秋兰跟着春娘出去一趟就再没回来,晴雯怀疑可能是被卖进了贾府,东府还是西府就不知道了,反正一个跟了大老爷,一个跟了珍大爷。   而结果让晴雯惊讶又迷惑,惊讶的是沉默寡言的秋桂很快也被卖走了,而直率的秋红留了下来,当天就搬去内院正式开始伺候琴姐儿。   秋桂是单独走的,跟平时一样沉默,唯一不同的是眼睛有些红肿,显然头天晚上是哭过的,貌似自己也确定不会再回来,挎着包袱身影有些萧瑟地离开了,春娘的女儿琴姐儿更是同样泪汪汪地站在内院门上有不舍之态。   这也是晴雯第一次看见琴姐儿,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白净秀气,粉嫩的薄唇倔强地紧抿着,跟秋红有些相似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眉眼之间倒有几分琏二奶奶的情态,想来长大了也是有几分锋锐的。   房里小丫头们还剩下桃花、秀儿、晴雯三个新来的,其余几个跟她们不是一批的,也不大搭理她们几个小的。经过这段日子,三人都明白她们将来有可能就是四个秋那样女孩子的替补了。   当天吃过晚饭躺在稍显冷清的炕上,谁也没再说话,就连平时叽叽喳喳的秀儿都不吭声儿了,一双大眼叽里咕噜乱转。桃花在三人中算是最大的,此时也满是心事地躺在那里。尽管竭力沉稳,却掩饰不住隐隐的兴奋。   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儿,四个秋那种日子,显然是她们现下眼界里梦寐以求的,只不敢把这种兴奋表达的太明显罢了。   至于晴雯,一直就是那副跟秋桂有的比的沉默木呆样儿,倒是看不出跟平时有什么差别,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呼吸均匀仿佛已入睡,反而更像是不通人□务的小孩子。   其实晴雯的内心远远没有表面那么简单平静,刚刚发现自己白白比人多活了十几年,怎么就没看出来秋红替了秋桂,到底有什么玄机是她没弄清楚搞明白的呢?   秋桂无疑很想留下来并且很用心地去争取了。可惜,白长了一副袭人姐姐的‘笨’样貌,最后没成功。   而秋红呢,除了当当和事老,貌似还心直口快没心机了些,平时也不见她多亲近内院,或者人家亲近的时候自己没看见?   而‘贤人’秋兰,居然也白长了副袭人姐姐的‘好心肝’,也没被留下来,就是不知道在看不见的地方她是否也献勤儿了,或者其实跟秋菊一样也是想攀高枝的?反正她后来成了佩凤姨娘是肯定的。   晴雯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秋红是喜出望外地搬进去了。   所以,要说她没用心争取过,说什么晴雯也是不信的。   更让晴雯惊讶的是,第二天柳枝过来,让她收拾东西进内院伺候琴姐儿。晴雯瞪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前世,好像没这一出吧?   话说前世,貌似她应该在好几天前,随着新来这批小丫头懵懵懂懂地一起被转卖了才是。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4章 粗使丫鬟名柳儿   晴雯之所以能进入内院伺候琴姐儿和墨哥儿,自然是有缘故的,却要应到李婶子和柳枝两人身上。   李婶子那句‘能说上话儿’不是白说的,她看晴雯虽然瘦小老实,但是还算有眼力见儿,手脚麻利,言语上对自己也恭敬着,看起来就是个知道好歹心里有成算的,比故作老成的桃花和太过机灵的秀儿要强。至于春娘的明珠蒙尘论,她倒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以她的眼力,实在看不出来。再说,她们这里一向不缺平头整脸的女孩儿。   且说春娘留丫头,样貌虽重要,却还要看心性儿品行,真是那等没心没肺没脑子的,任你长的再好也是个没用的,比如前世的晴雯。   更何况西施貂蝉的,哪里就那么容易养出来,那叫六儿的丫头还远远没到那个份儿上。   至于柳枝,矬子里面拔大个儿,既然春娘要给少爷小姐选丫鬟,年龄小些的晴雯自然是对她威胁小些,即便是个粗使的。且这小丫头看起来也听话。   没错,晴雯在桃花秀儿羡慕的目光里搬进了还算花木扶疏的内院,做了琴姐儿墨哥儿的甚至整个后院三个主子的小丫头,并被春娘赐名——柳儿,咱从此就叫柳儿了。   春娘家虽然看起来还算富足,貌似她对儿女的心气儿期望也高些,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个稍微好过些的一般人家,虽也使奴唤婢的,却也有限。大多是做粗活的,有买的有雇的,尤其是灶房上的婆子多些,一大院子多的时候好几十号人要吃要喝的。   十岁的琴姐儿和七岁的墨哥儿,统共一个奶过墨哥儿的奶妈子王妈和柳枝照管,柳枝还要帮着春娘管些银钱账目内宅事物,李婆子不在的时候还要服侍夫人,身兼多职也不是专管,所以平时都是前院买来调)教的好些的丫头们过来伺候,新来的毛手毛脚的小丫头是不敢让她们沾手的,谁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的病的,过了给哥儿姐儿的就不好了。   因此,这两位主子不缺人伺候,一直缺的是总管的大丫头。   所以,即便秋红做了琴姐儿的大丫头,而柳儿只不过是个跑腿儿干杂活的小丫头,也是大大地破格提拔了。   一般的人家还看不上呢,譬如桃花秀儿,更甭提被卖出去那些。   更有让人艳羡的是,大丫头每月有五百钱的月例,柳儿也有二百钱月例,即便过去的四个秋,因为要伺候后院的主子,也不过有二百个大钱的月例罢了,尽管看上去比普通丫头吃穿用度要好。   柳儿一到后院,以她的冰雪聪明,扫了一眼大致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倒是多少窃喜了一把,死过一回的人,即便她算是见过富贵的,可也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看开了许多。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就好,至少春娘还算个心疼银子的好主子,她们可都是银子买的。   大丫头秋红到很快接手了琴姐儿房里的事物,毕竟是调)教了快三年的丫头,也不用柳枝细说,琴姐的钗环衣物笔墨玩具都归拢整理的清爽,至于洒扫搬运清洁之类粗活,自然指使柳儿,柳儿做不了的还有粗使婆子。   墨哥儿和奶娘跟着春娘住正房,琴姐儿住西厢房,以前柳枝晚上跟她一起睡,伺候她茶水起夜等,现在秋红搬了进来这些自然有她做,柳枝仍旧回了正房伺候春娘。   厢房也是三间,柳儿住在最外间,厅里角落靠窗下平时起坐有个矮榻,看地形有着看门户打更、兼随时听唤的功用,热炕熏笼什么的是不用想了,现在是入秋不久,也不知道冬天能不能挨住,柳儿即便一贯自诩强壮也有些心里没底。   这里可不像贾府的富贵,屋子里都烧着热炕薰笼的,想想秋红安排她住这里的神色,不由得咬牙,横竖总要活着,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那床厚棉被倒是给了她不少底气。   作为姑娘的丫头,虽然是粗使,也是要陪着去上课的,当然她是站一边伺候茶水点心,秋红自然是有自己**的桌椅坐着一边读书写字。   而秋红显然在这上头没什么天分也不大用心,常常走神儿,字明显写的比小她的琴姐儿差多了,甚至还不如墨哥儿写的齐整。   柳儿心里刚起了鄙视她的念头,忽然间想起做事认真的秋桂来,立马把这念头熄了。做事认真又如何,会巧嘴上巧妙地讨好主子如秋兰又如何,最后留下来的,是看起来没那么出挑的秋红!   谁敢说秋红现在没有藏拙!   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更加隐晦的讨好主子的办法!且不留痕迹!   越想,柳儿脊背上不禁起了一股寒意,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三五口子人,何尝不是荣府的缩影,太傻的人都是生存不下去的,自己果然死的一点不冤!   越观察留意秋红越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自此收起了她小看任何人的心思,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做事,谨言慎行。   其间春娘又出去了一趟,一次带回了二十多个小姑娘,前院又热闹了。这回除了赵老二的骡车还多了一辆,听李婶子的意思,是春娘一时看买的人多临时在当地雇的。   穷人家的年不好过,年景又不好雪上加霜,卖儿卖女尤其卖女的就比平时多了几倍,任春娘这么挑剔的人牙子看到这么多上好的‘货色’也是没忍住买多了。   一时洗漱过后用过晚饭,春娘并李婶子柳枝主仆三人在正房拢帐说话儿,春娘喝着热茶感慨:“看来真得自己弄辆车了,这来来回回的真有些不方便,那赵老二也实在讨人嫌,那张嘴咱就不说了,实在不着调儿。只看见酒就挪不动腿儿的德行更加可恨,要不是看在他女人当年跟我还算相得,我岂会用了他这么些年,也算对得起她了。”   李婶子捧了装着蜜饯果子的海棠攒盒搁春娘跟前的炕桌上,笑道:“去年的时候不就跟奶奶说过这事儿么,您嫌那牲畜的味儿腌臜不是。”   柳枝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对账,抿着嘴儿没说话。   果然,春娘撇了嘴:“嘁,少往我脸上贴金了,这养一个牲口买辆车子虽然花费有限,但是这照顾的人可不是要吃喝拉撒不是,出去次数多还好,赶上一时出不去就白养着一人一畜吧。更不用说我们这宅子才多大个地儿啊,大夏天的那牲口棚的味儿可让人受不住。”   其实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银子。   李婶子思忖半晌到底没忍住道:“奶奶要是真有买车的心思,老婆子倒是有个主意,说句讨嫌打嘴的话,这也是为着我家大傻着想。夫人也知道大傻这孩子心眼实有把子力气,可这给人干零活儿,一时有一时没的,他那性子又不会讨好卖乖,实在不成个样子,眼瞅着过两年怎么也得给他娶房媳妇了……”   春娘不耐烦听她长篇大论的,指着她道:“罢了,有话就说吧,别七大姑八大姨的扯闲篇儿,奶奶我可是累了好几天还要早些歇着呢。”   李婶子讪笑,索性直说:“我和他爹想着要不给他捯饬辆车子,夫人你平时用车也方便,闲来也可以出去拉些个零活儿,好歹刮风下雨的有个避处,时间长了自有些个老主顾,也算个正经营生不是。至于这牲口棚子,就挨着小跨越的后墙根儿,低低的搭个棚子,气味儿估摸着也过不来这院子不是。”   春娘想了想,别说,还真有些个道理。她当年嫌养着大傻个半大小子,能吃能喝的家里还没那么多活计,一日一日的大了进进出出的实在不像,就找了个由头只买了李婶子夫妻两,大傻还是个自由身。而那孩子除了一把子力气脑子基本上不大动用,在外面混的实在稀松,这眼看十八了,也难怪李婶两口子着急。   不过看样子,这老李两口子想这车子的事情,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口回绝也不大好,遂道:“你也不用装神弄鬼的,这院子就这么两个人,这么些年   我还不了解你么,说吧,要我出多少份子?我可说好,银子不算事儿,我可是嫌养车麻烦,其他你们自家折腾去,但凡有一点儿妨碍我可不依的。”   李婆子喜出望外,当即和春娘细细说定了,并表示定会紧着奶奶用车,得闲才做些私活儿,方才兴兴头头地出去跟老头儿子道喜去了。   这边柳枝在炕桌另一头把账目也归拢得了,春娘靠迎枕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叹了口气:“这人呐,一有了男人子女这心思自然就活泛了,也是人之常情。你也说说吧,这几天那两丫头如何?”   柳枝岂能听不出春娘的话音儿,这是敲山震虎呢,好在她平时也是个私心少的,也没个老子娘七大姑八大姨的攀扯,所以更得春娘信任。给春娘续了茶水,放下茶铫子开口道:“这秋红还没什么,行止性情的到没出了大格,这几天看的也差不多,还算妥当,伺候姐儿倒是比以前更是尽心些,指使那柳儿做事也是便宜的很。不过奴婢冷眼瞧着,别看那柳儿闷声不响的听话乖顺,眼力见儿可是比秋红强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脑子记事儿眼里有活儿,虽然年纪小小,伺候人倒是一把好手。”想想忍不住笑,“难道是真像奶奶说的,有人天生就是做奴才的材料不成?奴婢跟着奶奶也算见识了不少人,这样儿的还真是头一次见,难得的是不邀功不谄媚不声不响的,也不会惹人厌烦,是个人才,要我说还是夫人看人的眼光准。”   春娘听罢沉吟片刻:“罢了,再看看吧,姐儿还小。”   原本不想女儿身边伺候的人太出挑,但要是性情真是好的,倒是难得的臂膀,究竟如何,还得慢慢查看着,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时候久了总有露出尾巴的。   第二天老夫子来给琴姐儿墨哥上课的时候,春娘便隐在外间隔着窗槅子看着。   老夫子一身不得志的酸腐之气几十年如一日,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教着……三字经。   琴姐儿毕竟大了些又身为长姐,听的还算认真还能不时照应弟弟,墨哥不久就跟屁股底下有刺儿似的坐不住了,左顾右看就是不看书。   至于秋红则坐在墨哥儿另一侧,坐的倒也端正,看一眼书本看一眼摇头晃脑的夫子,转着眼珠儿嘴角勾着笑意不知道想什么。   柳儿垂首侍立一旁,整个房间尽收眼底,从春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便察觉了,也不好提醒三位,呆了片刻,略净了净手,用温水冲了冲茶碗,拿起身边茶几上的铫子斟了一碗热茶端给夫子,随后又斟了一碗茶,用一个空茶碗折了一折,用手背试了试茶碗,水温正好,用茶盘端着先送至姐弟两的书桌上,最后倒了一杯送在秋红手边,回到原位放下东西规规矩矩仍旧站好。   夫子喝了口热茶,放下杯子满意地点点头,仍旧拿着书籍摇头晃脑:“……玉不琢不成器……”   “哎呦,烫死了……”秋红忽然放下茶碗儿,吸着冷气甩着手直扇舌头,连叫,“烫死了烫死了……”急赤白脸的就差一蹦三尺高了。   一时房间里的人都瞪着眼睛瞅她,夫子也没有呵斥她咆哮课堂的意思,貌似有些习惯丫头们的放肆了。   琴姐儿毕竟大些有点心眼子,端起自己那碗茶沾了沾唇喝了一口,没什么表情地放下杯子继续看戏。   柳儿真想拿起眼前的铫子直接淋秋红一头一脸,怎么不烫死你个小蹄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东西!脑子里正快速地琢磨是跑去拿烫伤药,还是先低眉顺眼地赔礼,反正结果都是被秋红发作一番,摆一摆她小院一等大丫鬟的谱儿罢了。   墨哥儿不知什么时候拿起眼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有些疑惑地嚷开了:“不烫不烫,秋红你又说瞎话儿了嘻嘻嘻……”对有人出来弄点儿事端,觉着枯燥的墨哥儿可是高兴的很。   这孩子怎么这么招人疼呢,柳儿此时看墨哥儿那红脸蛋子无比顺眼,比他姐姐强多了。   童言无忌,秋红给小孩子当众直了罗锅一时涨红了脸,有些下不来台。平时私下里摆布柳儿习惯了忘记收敛,可又拉不下脸来,不敢发作墨哥儿,羞恼地瞪了柳儿一眼,扭头不理她了。   柳儿想了想,现在就得罪了秋红不太好,以后不定多给自己纳多少双小鞋穿呢,再说秋红这样,凡事发作在明里的还不算难应对,咬人的狗才不叫。最要紧的是,春娘瞪眼瞅着呢……还是给她个台阶吧:“姐姐喝碗凉水镇一镇吧。”顺手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秋红没好气地夺过杯子喝了一口没吭声儿,琴姐儿抿了抿嘴角,看了柳儿一眼也没说话,夫子看没什么事儿了,继续摇头晃脑玉不琢不成器,显然也懒得管这些个淘气事儿,糊弄俩钱儿花罢了,主家也不指望孩子如何出息。   晌午,娘儿三个吃过午饭,看着丫头收拾下去,没让两个孩子出去,抿了口秋红捧上的茶,放下杯子温和地看着,学着她的样子用茶的一双小儿女,举止端庄有模有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抬头看着一旁侍立的秋红一眼:“这茶是你泡的?”   秋红低眉顺眼地上前施礼回道:“是厨房张婶子泡的,李婶娘和柳枝姐姐都说张婶子泡的好茶水。”秋红有些忐忑地飞速撩了一眼上面,不知道春娘这是什么意思。   春娘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只道:“下次你自己泡茶,要是觉着难吃就去厨房跟人家学学,在屋子里伺候,茶水这种小事都弄不明白怎么成,还能指望别的?”   “是。”秋红心里一沉,便知春娘若有所指,对自己不满意了。   “下去吧,去准备待会儿针线用的东西,纤绣坊的师傅也应该快来了,别忘了让桃花和秀儿一起。”   秋红答应一声垂着眼下去了,春娘的目光回到一双小儿女身上,看了半晌方道:“今天你们跟夫子上课娘亲很不满意,知道为什么么?”   琴姐儿觉着自己上课还算用心,墨哥则根本是个懵懂的,两人四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瞪的大大的看着自己娘亲等着解惑。   春娘叹了口气,声音平静低柔:“让娘给你们说个故事吧,有一次娘去乡下买人,说定了三两银子买的是那家的二丫头……结果娘只得花了十三两银子,买了他家的大丫头回来,你们给娘亲说说,为何会如此?”   墨哥儿眨巴眨巴眼睛脆声道:“为什么呀?他们是坏人欺负娘呗。”   春娘笑着摸了摸墨哥儿的头:“我们墨哥儿就是聪明,琴姐儿你说呢。”   琴姐略一沉吟道:“女儿听柳枝姐姐说娘后来识字很用功,我们应该跟娘一样。是不是说娘那时候还不识字,被人骗了?文契看不懂的缘故?”   春娘笑的欣慰,看着一双儿女道:“恩,你们柳枝姐姐没说错,那十三两银子就是买的你们柳枝姐姐,那家的大丫头。那时候娘不识字,所以被人骗了几次,后来娘下狠心一边下去做生意一边读书认字儿。现在,基本上没什么人能骗到娘了,娘也能赚银子养活我们一家子,让我们琴姐儿和墨哥儿穿好的吃好的还有人伺候,更能请先生教读书识字。你们说,你们是不是该好好跟先生读书,省的将来长大了被人骗被人欺负啊?”   琴姐毕竟大些懂事些,当即点头:“女儿晓得,娘亲你放心,以后女儿定会好好用功,也看着弟弟一起,弟弟是男儿,更要好好读书,将来好出息。”   “娘不求你们有多大的出息,只要你们好好用心学先生们教给你们的东西,将来懂道理能好好养活自己过日子便成,娘的银子便不算白花,娘的苦心也不算白费。你们能读书明理,而不是做那等目不识丁混吃等死,做些个粗重活计的粗人蠢人。记住娘的话,用心便成。”春娘难得的严肃。   一双小   儿女不知是否真的了解娘的一片苦心,睁大眼睛用力点头:“孩儿听娘的。”   娘儿三个又说了一会儿家常,直到秋红过来说教针线的师傅来了才罢,“琴姐儿你去吧,柳儿你把墨哥儿的描红本子拿过来……然后也跟着一起学些针线去吧,明天也跟着一起识字。”   暗忖这柳儿年纪虽小,却是个细心周到的,三岁看八十,慢慢看着吧。   柳儿低声应是,仿佛刚刚那个影子一样杵在一边不动的人不是她,而以她的跟墨哥儿几乎一样大的年纪,春娘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一个饭都吃不饱的乡下小丫头,能听的什么,听的懂便是她的造化,所以训诫儿女也没避着她。   秋红站在一边,目光复杂地看了柳儿一眼,柳儿则浑然不觉地给琴姐穿完鞋,便进去里间给墨哥拿出笔墨,随后跟在琴姐后面去了。之前不忘伺候了墨哥笔墨,给春大奶奶换了壶茶水。   柳儿往琴姐的厢房里走,表面上一切如常,其实她心里很是有些不平静。   脑子想着春娘教子的情形,很不是滋味地想,自己前一世真真白活了十六年,竟然从来没有人教过做人的道理,即便宝二爷被人教导着,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总觉着跟自己没啥关碍。   她说不准春娘的道理到底对不对,但是春娘一个寡妇失业的,养活了一大家子,本事是不必说的,道理自然应该是有几分的,有几个女人能做到她这样,活着也硬气。   不期然的想起鸳鸯来,要说贾府里最本事的丫头,非鸳鸯姐姐莫属,不仅因为她是老太太身边最得意的人,一时也离不了的,就她的本事也是大家看得见的,识文断字,玩牌宣令,管着老太太的私房……大家只看见她表面的风光,而哪一样又不需要真本事?老太太身边七八个大丫头,并一堆媳妇婆子们,哪个是简单的,却拢共抵不过一个鸳鸯!   而怡红院一堆大小丫头,伺候一个满腹诗书的公子,却没一个识文断字的,离开贾府能活的怕是也没几个,包括她自己。   琏二奶奶也是个能干厉害的,还是大家子出身,可斗大的字也就认识一箩筐,屋里明晃晃的搁着个彩明,这是主子奶奶就不必说了。   而鸳鸯姐姐的人品性格自然也是好的,可那本事更是人人看的着的,府里家生子的丫头没有二百也有一百,怎么就出息了一个金鸳鸯?必是有她的道理。   由此柳儿心里不得不搁了一段心事。   而眼下,针线女红初学来说,于柳儿自然没有困难,但也不敢表现的太过,何况现在她又是满腹心事,所以只慢慢跟着琴姐儿秋红她们大针小线将就做着,尤其教针线的师傅也是认得的,是纤秀坊的管事嬷嬷杨大娘,赖二奶奶身边第一得意的人。 ☆、第5章 学女红又见杨婆   纤绣坊绣庄在京城这等繁华富贵之地不算有名,常年有个二三十名绣娘做工,算是略小些的绣庄。外面的名声也不显,也没有承办任何内务府或其他官办的活计,但私底下的却相当有名。   无他,除了活计精致,这家绣庄的背后老板赖二奶奶,据说是某位大官儿的外室,官面上有些照应。   所以绣庄的生意颇为不错,老板赖二奶奶也算是很有手段的女人,跟不少贵妇都有来往,这是明面上不少人都知道的。   杨大娘不但是个不错的绣娘,作为自小伺候赖二奶奶的奶娘,来给春娘一个牙婆子的女儿当女红先生,显然有些大材小用自降身份了。   绣庄里几十位绣娘,不乏签了身契的,随便派出来一位也说得过去,更不会有人说什么。   柳儿原本一肚子心事还没理出个头绪,脑子里又多了个疑团。   杨大娘教的很细致,温和又耐心,对琴姐儿和秋红桃花秀儿等都一视同仁,仿佛她天生就是一副慈善相儿,若不是柳儿曾经跟她一起生活过几年,看了她几年的冷脸白眼,听了她几年的呵斥,还真以为这是位心慈面软的老妇人。   缩在角落里一边慢慢地做着针线,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杨大娘,很快真被柳儿看出了一点端倪。   表面上这杨大娘对女孩子们都是一样的和蔼耐心,但是那眼神儿停留在秋红桃花秀儿三个身上的工夫却比别人多的明显,所谓别人倒不是现在还瘦小不起眼的柳儿,而是作为主子的琴姐儿。   有古怪,尤其这老婆子的眼神儿,上下流连在女孩子们身上的样子,那个猥琐劲儿,没的让人浑身起鸡皮,比起春娘打量买来的女孩子又另一样,至少春娘看女孩子们的眼神儿不让人觉着寒碜。   柳儿在贾府生活了六七年,一些个腌臜事儿听说过不少,多少也是见过一些的,就宝二爷和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以及碧痕等,那点子破事儿她也不是没撞见过,没吃过猪肉多少算是见过几只猪崽子跑的,一旦反应过来,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老杨婆子虽然不是宝二爷,但是显然算老鸨子一路货色!   想起当初赖二奶奶身边伺候的几个大丫头,俱是姿色不俗甚至有几分妖调的,平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却不太做活。柳儿简直脑仁疼,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女孩子们是所谓何来的了,定然不是什么好勾当。   晚上躺榻上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心里一团乱麻,这个世道真真是没活路了,一个个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就这么腌臜呢!就她们这么小的女孩儿,亏的这帮黑心烂肺的也下得去手!   前世自己懵懵懂懂也就算了,无知是福,这世可都瞧明白了,真真让人不知道怎么过这日子了,好歹前世算是死的干净。   可不知道怎么过也得过,一向使力不使心的人,冷不丁的开始大力地使用起脑子来,多少是有些力不从心的,没奈何只得仍旧绷着一张小脸低眉顺眼的,继续伺候一众大小真假主子,尽量保持如常,不让自己引人注目。   逐渐熟悉了环境,桃花、秀儿也知道了,自己和外院新买了的丫头不同,便日益积极往后院讨巧卖乖,倒真有些显不出来柳儿来了。   不过除了做事,倒是可以跟着一起学些东西,尤其跟着读书写字,当夫子摇头晃脑地讲解人‘不学不知义’的时候,一向绝顶聪明的柳儿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不知道春娘说过那句‘读书明理’的话来,或许……很多事情和道理,书上都有说?   于是,对读书这件事情柳儿空前的热情高涨起来,但却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毕竟身份在那里摆着呢,而且自打春大奶奶让她跟着哥儿姐儿一起读书后,秋红越发的看贼似的盯着她做事,虽然还没到打骂的地步,但是指使她做活起来真是一点也不手软:“……让你取个热水跟要你命似的,还有杯子,都洗干净没有,缩手缩脚的一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你给我仔细着,下次……”   诸如此类的呵斥三五不时的就要来一起,柳儿都一声不吭低眉顺眼的受着,看在能学点本事的份儿上,她忍的着实有那么点辛苦,让一块暴碳忽然化身一团受气包,不是说说就成的。   想起以前在怡红院的时候,她貌似也喜欢如此敲打小丫头,这可真是报应了。   饶是如此,读书的时候也轮不上她写几笔字的,除了伺候大家笔墨茶水,还要应付秋红额外合理不合理的差事和刁难。   柳儿算是看明白了,这秋红明显的很不想她得到丁点儿好儿,尤其有可能觉得对她有威胁的差事,比如读书、进琴姐儿卧房、在琴姐、春大奶奶儿面前露脸儿等,防她不是一般二般的紧。   也就算春娘家小些,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些时候秋红一时顾不过来被柳儿不小心近身伺候了主子一回,便要给柳儿几天的脸子看,混不似当初四个秋在一起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了,俨然一副鱼眼睛样儿。   柳儿若真是六七岁不太懂事的小女孩也就罢了,重活一回,秋红越是这等做派,反倒激起她的气性来,伺候人的一套路数她是不用学的,春大奶奶这等人家下人的差事简单的有些粗糙,不用花那么大的心思适应。   所以在读书识字上头,晴雯越发的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儿,以两辈子都没有的全副精气神儿用起心思来,可以说,连吃奶的劲头都使出来了。   上课的时候一边当差一边拼命的往脑子里划拉先生讲的东西,没机会写几笔大字,索性弄了一支琴姐儿她们不用的笔来,趁着早起和晚睡挤出来的半个时辰,用茶杯倒了大半杯子水权充墨水,在她睡的榻上就着边上的茶几练前一天学的几个大字,边上一块抹布,写满了一擦了事,秋红和琴姐儿住里间,早上里面有动静她便一把抹了个干净,打水捧巾的给秋红打下手伺候琴姐儿起床。   柳儿本就是个极聪明的女孩儿,又用心,每回上课,夫子讲的一点东西学起来倒不难。老夫子三字经讲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趁着平时夫子几次从头到尾领着诵读的机会,把整篇文章默记了个七七八八,虽然意思还不甚明了。   只现下,她还处于每天早晚偷偷摸摸的状态,更没敢表现出一丝的出挑来,一个秋红每天拼命给她纳鞋底就罢了,再多个琴姐儿她就别活了。   她现在也看明白了,这位琴姐儿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子可一点儿不比秋红少,还不动声色的拿了秋红当枪使,自己当年跟人家一比,果然是个傻的。   有时候她也感到好笑,长这么大,自己还没这么下心思学东西呢,估摸着那些个要考进士的才子们,也就这样儿了吧!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外屋又没有火盆,柳儿还是颇受罪的,练一会儿字手就有些僵硬须得捂一捂搓一搓。好在被子和发下来的棉衣用料还算实在,她身子也算结实,倒也挨的过去。   偶尔里面秋红懒得起来,让柳儿进去伺候茶水起夜的,她也能趁机倒杯只有琴姐房里才有的热水,捧在手上舒服一把。   即便条件艰苦些,柳儿心里却很平静,一点不怀念怡红院那暖暖的薰笼和热炕、美食华服,这一天天的都能把握一些东西在自己手里,让她觉着踏实,对能活下去的底气多了一分,上一世的繁华仿佛过眼云烟,梦一场而已。   所以尽管每天手脚不闲地忙活又要挨训,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抱怨的,做起活来更是自觉,从没有偷懒耍滑的时候,倒是赢得了一家子上下的认可,成了下人们嘴里的‘憨实’本分人。   虽然从头到脚透着伶俐,没一处看起来‘憨实’。   转眼进入腊月   ,初七日灶房便开始准备祭祖的供品和剥洗果豆熬制腊八粥。   小户人家,祭祖的供品不外果子糕饼香烛等常见之物,灶房平时也是惯熟的,准备起来也简单。   唯有腊八粥,不说剥洗豆子果仁,就是浸泡米果也是须一些时候的,更不用说十几种果豆熬制起来,要大半夜便开始起火,早上方才熟透,口感味道也正是好时候。   灶房忙活了一晚,柳儿也没睡多少,昨天琴姐儿不知道吃了什么,夜里起了两次夜,秋红推说肚子也不舒服躺着没动,少不得指使柳儿起来伺候,快四更天的时候才算安稳了。   而柳儿只睡了不到两个更次,卯初便起身,用冷水帕子抹了把脸精神精神,照旧练了半个时辰的字,听见卯正的梆子响了,简单梳洗一番,还算厚实的棉袄棉裤外面又穿了件红绫子夹绵罩衣。这是柳枝姐姐给她的旧衣服自己改了穿的,简单实用,倒是适合她这样小孩子穿袄裤外面,保暖又不会脏了袄子,换洗又方便,别人却只当她小孩子不会鼓捣衣物弄了件简单的褂子罢了,她也不在意,连着用别人给的衣服做了两件换着穿。   里面的棉袄厚实,操着手,出门迎着刺骨的寒风倒也不算难过。   灶房里炸果子熬粥的香气飘出去老远,柳儿一露头便被正搅拌粥锅的张婶子瞧见,冲她招手:“柳儿来啦,刚做好的肉丸子还热着呢,我给你留了一小碟子,就着粥吃些,垫垫胃驱驱寒气。”   柳儿快步进去,扫了四周一眼笑道:“多谢婶子,有好吃好喝的总惦记柳儿了,怎么就婶子一个人在啊?”   张婶子麻利地舀了一小碗热粥,又撒上一勺糖并一点儿玫瑰丝,另一小碟子炸的金黄喷香的肉丸子放到柳儿跟前,温言道:“也就看个腊八粥,我一个人足足够了,大冷的天,何必大家一起跟着点灯熬油地熬着,快吃吧,待会儿要排布供桌,完了还要各处送粥,还有的忙活呢。”   “多谢婶子了。”柳儿也不矫情,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平时好吃好喝的因着秋红很少落到她肚里,还真吃不上什么好的,说不嘴馋是假的,只不过以前见过吃过的,以她现在的心性还能忍住罢了。   现在眼见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索性放开肚皮吃了两小碗粥,那一碟子酥软香浓的炸肉丸子更是渣都不剩,中间张婶子看她可怜,又塞给她一个熟鸡蛋也进了肚,放下碗筷摸着滚圆的小肚子总算心满意足了。   吃完了,说不得挽起袖子帮张婶子拾掇起来,柳儿是个机灵有眼力见儿的,眼里也有活儿,虽张婶子再三推却也帮着忙了一刻钟,才提着灶上烧好的热水,回屋伺候姑娘琴姐并副小姐秋红。   虽说这段日子柳儿和家下人等处的都不错,但最关照她的当属张婶子。   据说张婶子是南省人,早年没了丈夫只得一个姑娘,又缝上水患时疫,年幼的女儿患了病没钱治,说不得只好自卖自身得了一点儿银子治好了女儿,两人进了大户人家为奴。去年女儿又没了,她孤身一人辗转遇上不知几杆子的远亲李婶子,走了个小后门进了春娘家厨房做事,无处可去,便也跟几个签了身契的仆妇,挤住在灶房小院子的厢房里,因着本人勤快不计较,倒也跟大伙相得。   张婶子模样普通,浑身上下从头到脚却透着股子干净利索,眉眼平和言语简练,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柳儿也不知道自己哪点入了张婶子的法眼,惹得她对自己这么关照,看着稳妥谨慎,也不是那种调三窝四的妇人,从来伶仃的她,也乐得有个能说话的。 ☆、第6章 腊八送粥心茫然   牙婆春娘人虽泼辣不吃亏,但自知自己干的行当儿有些损阴德,她又是个寡妇,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平时对邻里们都有个尽让的,大事小情儿的,力所能及的也都爱伸个手儿,街坊们都还算和睦,逢年过节的走动起来倒像是那么回事儿。   柳儿跟在李婶子身后提着食盒,一上午送了六七家腊八粥,每家都不多,也就是个意思,可加起来分量也不小,累的胳膊腿儿酸痛,身上也冒了一层汗,却一声没吭,做事也手脚利落干净,让李婆子对她颇有好感,往回走的路上难免话痨犯了,要指点柳儿一二。   “你这个丫头倒是个好的,干活不藏奸,只一点儿不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爱说话儿。小小年纪的,尤其给人家做丫头,靠的就是手脚勤快有个伶俐劲儿,可你这手脚再勤快麻利,没个会说话儿的巧嘴儿,那东家可不都生着一双火眼金睛呢。更要紧的,这能干的不如会干的,会干的又不如那会说的。咱们家还好说,小门小户的要下人们做的活儿多些,你多干些个主子也喜欢也能看见,可到了那大户人家,一些个主子身边的丫头可都跟千金小姐似的养着,下面做活的小丫头老妈子多了,大丫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凭什么讨主子欢喜?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的?要我说,一个是会做活、做巧活,有拿得出手别人做不了的活计。最最要紧的是会说话,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不好说的话替主子说了,主子不好做的事儿替主子做了,主子想不到的帮主子想着……所以呢,这会不会说话就要紧了,得会给自己表功,不然你即便做的再好些,主子不知道也白搭。”   柳儿也不吱声儿,只做出一副很受教的模样儿听着唠叨,拎着空食盒,一路跟着李婆子回来。这可是被卖进来后第一次出门,虽然天寒地冻的,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当初在贾府的时候,也只不过有个只知吃酒赌钱的,吴贵这个王八亲戚,又有那么个没名声的老婆,很是让人看不上。本来走动就少,又有一次被她撞见多姑娘儿的好事,更加的不去了,没得一个姑娘家到处闲逛的。   所以除了东府,几乎没怎么出去过,尤其这种平常百姓的地方,看着一家子大人孩子张罗过年过节的热乎劲儿,更让她觉着有些羡慕,自有记忆以来,她就没过过这等快活热闹的日子。   若是自己没有被卖出去,亲娘还在,应该也是像那些小孩子一样,为着新衣裳点心果子兴兴头头的吧?   尽管想着心事,还是分出一只耳朵听着李婆子说话儿,所以其实内心里还是很以为然的。   她是给人当过大丫头的人,也是一步步从小丫头爬上去的,心灵手巧、口齿伶俐、模样俊俏,会做活,做的也是巧活儿,可不是当初老太太看中自己给了宝二爷的缘故么。但凡什么好的,老太太可不是都要给宝玉留一份儿。   只可惜,自己这份儿聪明劲儿用错了地方,没落个好下场。   可见这‘有风使尽帆’是万万要不得的,但凡做人做事还是留点子余地的好,李老夫子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守拙’‘藏愚’,做人做事,还是不要太锋芒毕露的了罢。   譬如人人都夸大方和气的宝姑娘,说林姑娘刻薄不饶人。其实在她看来,宝姑娘还真不如林姑娘大方和气,不摆架子,但凡你不故意冒犯,林姑娘却是个好说话的,给下人打赏也比宝姑娘大方多了,可却没落个大方和气的名声儿,找谁说理去。   想想宝姑娘那双冷清疏远的杏眼,她就不想往前凑合,也不知道别人都瞎了还是怎的,难道是只看脸不看眼的么,不知道有皮笑肉不笑一说么。   虽然老李婆子说的颇有道理,可却不适用现在柳儿,做事说话是要紧,可好不好的,主子一句话的事儿。   她看的明白,将来不好说,现在表现的太伶俐了,等着被秋红磋磨吧,更别说一边还有个心思莫名的大小姐杵着,那才是个真神,小小年纪,心眼子一点不比秋红少,人家一句话,她就能被春娘打发回前院睡大通铺去,甚至提脚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都是有可能的。   所以柳儿听听罢了,捧着李婆子不能得罪,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她现在就是个蝼蚁,禁不住任何人的一指头,就指着别人发善心,扫地不伤蝼蚁命地苟且着呢,还是别那么伶俐罢。   这边柳儿端起碗午饭还没吃上几口,那边秋红狼狈地回来了,少不得放下碗筷,打水拿帕子伺候这副小姐梳洗收拾,更不用说找了跌打的药膏给她敷上。   至于秋红哼哼唧唧嫌弃她笨手笨脚之类的,琴姐儿边上半真半假地嘘寒问暖,嘴角噙着笑。柳儿只当自己没带着耳朵,全都不予理会,手上紧着乱忙活,此时别让人觉得你闲着就对了。   还没忙活完,李婆子过来叫人:“送个东西都能送出事儿来,可真长本事了,我看是闲的身子沉。柳儿你换身衣服,跟我出门去,快些。又不是手脚断了,不用伺候姑娘似的伺候着。”   到低发生了什么事儿,柳儿还真不清楚,只知道一大早,秋红跟柳枝姐姐去纤绣坊送粥,刚刚柳枝姐姐脸色阴郁地回来,而秋红则一身灰土泥污,貌似还有些个米粒果仁啥的沾在衣物上,一下子被洗衣服的婆子拿走了,她也没大看清,想必发生了什么事儿,这粥不必说是没送成了,还得劳动李婆子和她小人家再跑一趟。   跑一趟倒也没什么,在哪里一样都是做事,只是这纤绣坊,说起来柳儿的心情还真有些复杂。   那可是她曾经呆了好几年的地方,零星也学了点针线,小丫头时吃的苦受的罪,多半是在那儿,要不后来也不会那么痛快,高兴地跟着赖嬷嬷去了。   无论心思如何,柳儿还是赶紧的换了出门的衣裳,那罩衣是不能穿了,外面加了一件桃红湖绸绣花对襟大袄,同色的棉裤。   这两件是琴姐儿穿小了的,半旧的衣裳,颜色都有些褪了,赏了她,她又拾掇拾掇,正好当大衣裳穿,出门也使得。   赖二奶奶住城南三里桥下三里巷,坐车过去也要将近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大冷的天,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时辰,估摸准老鸨子杨大娘也是嫌遭罪,便换了教女红的师傅,自己倒是不再过来了。   不过这些都碍不着柳儿什么事儿,跟谁都一样学,都是浅近的针线活儿,以前做惯了的。   只这李婆子的儿子大傻,新买了不久的骡车倒是头一回坐,看起来稍嫌老几岁的一头大走骡,驾着一辆样式普通的车子,里面却比柳儿坐过的赵二的车子好上许多。红毡铺地石青油布棉帘,车厢内还散发着淡淡油漆味儿,桌椅茶水手炉脚炉之类是没有的,宽宽绰绰,坐上五六个人都不嫌挤。   矮壮敦实的大傻,先扶了他娘李婆子上了车,回头想帮柳儿上去。奈何柳儿是小丫头身大姑娘心,不说嫌弃不嫌弃大傻身上的牲口味儿,单只看这是个半大小子,如何肯让他近身。   “不需你帮忙,我自己来。”柳儿忙拒了大傻伸过来的手臂,一手按住车厢板,踮起脚儿,另一手勉强拽住车厢门的下沿,双脚用力一蹬地……白蹦跶了,对车厢高度估计不足,没跳上去。   “猴儿大的小崽子,你拿什么大姑娘的款儿,不识好人心东西,大傻你抱她上……哎呦,倒是老婆子小瞧你啦呵呵呵。”   柳儿一听李婆子发话要大傻抱她上来,一急一窜,居然跳上了车子,只是姿势有点狼狈,头扎进车厢,一边肩膀卡住车门,腰部以下还是耷拉在车外。   既尴尬,又怕大傻多管闲事过来帮忙,急三火四手刨脚蹬,终于连滚带爬地窜进车厢,比猴儿爬树还要利索些。李婆子拍着大腿,笑的直不起腰来,要不是扶着身前的食盒,估计能从车门跟柳儿错身滚下去,就连一向憨厚不苟言笑的大傻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露出两只雪白的大门牙。   柳儿算是知道大傻为甚不   爱张嘴了。   车子刚要走,里面换过衣服的柳枝姐姐带着桃花赶了出来,一边示意大傻帮着把桃花扶上车子,一边对李婆子道:“奶奶让把桃红一起带着,说看着也热闹些,没的我们做这种生意的出个门子冷冷清清的。”   柳儿想起来,现在桃花和秀儿一个叫桃红,一个叫秀红,并另外四个莺红、杏红、凤红和七红,成了前院六红,身份相当于过去的四秋,平时除了跟琴姐一起上点儿课,还有另外的师傅来,也不知教些个什么。问过秋红,挨了俩白眼儿,没搭理自己。   这边,李婆子扫了桃红一眼,显然她是着意打扮过,心头略一沉吟便有了底,笑道:“奶奶说的很是,老婆子自会盯着丫头们外面的规矩,让奶奶放心就是。”   说罢两人交换了个只可意会的眼神儿,柳枝放下车帘便转身回去了,这边留下白皙的小圆脸上溢着兴奋的桃红,车子也碌碌动了起来。   因为有李婆子这尊平时严厉的大神坐镇,桃红又是个有眼色的,虽有一肚子话想跟柳儿说说,以表达一下她可以穿鲜亮衣裳、戴时新头花出门子的高兴劲儿,却只敢跟柳儿偷偷挤眉弄眼一番,得不到回应也不敢吭声儿,挺憋的慌的。   晃晃悠悠的车厢里,除了油漆味儿,桃红和李婆子的脂粉头油味儿,似乎还有点儿别的什么味儿,鼻翼微微噏动……总之让人不大舒服,把有些冷的双手抄在袖子里,柳儿坐那里不吭声儿,也不大看稍稍过了兴奋劲儿坐不住的桃花,沉稳的很,仿佛刚刚那个跟头把式现世的不是她。   李婆子现在怎么瞅柳儿怎么招笑儿,瞧那小脸绷的挺正经,行动带着孩子气。   伸手把她搂到自己身边挨着她坐着,“靠着能暖些,气味儿不大受用是吧,呵呵,秋红才刚跟柳枝出去的时候晕了车了,那吐的呀,啧啧,还是别说了,我们大傻回来可好一通收拾呢,真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还没大出门呢就受不住了……”   也不知有意无意,李婆子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瞟着桃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明显李婆子对秋红很有些瞧不上,平日只面子情儿,虽说有吃当初秋菊挂落的嫌疑,但柳儿也看出来,李婆子对内院的大丫头,先有柳枝后有秋红,都不太待见,对柳儿这等跑腿儿的小丫头子,和做粗活儿的婆子们,倒是挺和气。   柳儿懒得掺和她们那点子破事儿,对谁都恭敬着,多做事儿少说话,未语三分笑,像条溜滑的小鱼儿,尽量不让人挑出不是来,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   当然,直属二主子秋红姑娘是个例外。 ☆、第7章 秋菊难耐寒风冷   柳儿和桃红几乎快要冻僵了手脚,耳朵也快被李婆子唠叨出老茧,终于到了赖二奶奶府第。   说是府第,那是跟春大奶奶那两进小院比,跟荣府那等人家自然没有什么可比性。可即便是春大奶奶那二进小院,在这寸土寸金的天子脚下的京城,若不是祖传的产业,一般老百姓也是置办不起的。   赖二奶奶家是个三进大院子,三间正房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并连接耳房的游廊,附带一座小花园子和三个小小跨院,园子虽小,倒也有水有山有亭的,小巧精致。   府西侧则是不到府上一半大的绣庄,有角门夹道跟府里相连通。   柳儿在这府里的那几年,也就是个跑腿儿打杂儿不起眼儿的小丫头,干过体面的活计就是捻线、劈线和绗被子或棉袄的里子,不须什么手艺,只要人干净,手灵巧些便可。   之所以说这些活计体面,是因为这些活儿,有时主子是要求在内院正房里做的,不然她连赖二奶奶的正房都进不去,更甭提姑娘的屋里。   赖二奶奶身边丫头仆妇成群,光正房伺候的大丫头就七八个,都是模样齐整出挑的,小丫头媳妇子老婆子更多。至于两位姑娘那里,更不必说,不是她那等小丫头能窥探的。   至于小花园子,也是跑腿儿的时候去过几次,匆匆而过只大略的扫了几眼,大概的景色还有些印象,在当年一个乡下来的小孩子眼里,那园子无异于刘姥姥进大观园——跟画儿上一个样儿了。   如今,托春大奶奶的福,李婆子和柳儿被管事杨婆子引领着,直接进了内院正房,食盒则被跟着杨婆子的小丫头早早接了,先一步提了进去,至于是拿进内院还是给下人直接处置就不好说了。   杨嬷嬷一边领路一边道:“你来的也真是巧了,我们奶奶刚回来,吃了饭正跟两位姑娘吃茶说话儿呢,再有一时半刻的估摸就要歇晌儿了,你这早一刻晚一刻的,都见不着真佛了。”   李婆子自然不好说,其实她们第一波送粥的半路上阵亡了,只老脸笑成一朵菊花,“老婆子这出来可是看了好时辰的,不然哪来的这巧宗儿,奶奶和两位姑娘好,老姐姐这一阵子也不去我们那里坐了,倒怪想的。”   到了正房,早有小丫头打着帘子通报了,迈步进去,迎面热气扑面,显然是烧了地炕的。柳儿跟在李婆子身后,低眉顺眼儿的,倒也不觉着怎么,请安之后老老实实站在李婆子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瞧一眼,装木头。   其实趁着李婆子给赖二奶奶请安的功夫,用眼睛飞快撩了一眼,一如记忆中明艳如火的三十许的美妇人,同琏二奶奶一般偏爱华丽的打扮。   赖二奶奶肤色白皙体态丰满,着桃红撒花对襟银鼠家常小袄,领口袖头襟边出着风毛,湖蓝一年景花色襕边的百褶裙,乌黑的头发挽了简单慵懒的垂髻,用一只凤口衔滴珠的小凤钗挽着,容貌跟琏二奶奶比也不遑多让,闲适地靠在迎枕上,声音轻悦淡然地和李婆子说这话儿,既不显得亲热又不疏离。   地下东面靠着落地纱罩置着一张坐榻,宝石蓝撒花褥子上,并坐着两位衣着不俗的姑娘,其中一位拿着绣绷子和另一位轻声低语,两人身边围着几个丫头也不时插上一句,仿佛屋子里另一方天地。   李婆子问安的时候,两位姑娘也未曾瞟上一眼,赖二奶奶无奈地看了一眼,笑容和悦,口里却道:“都是被我宠坏了,这一看见得意的绣活儿就忘了形了,李嬷嬷不要见怪才是。”   李婆子忙赔笑奉承道:“奶奶说的什么话,老婆子这常来常往的,都是惯熟的。认识的谁不知道两位姑娘,不但模样万里挑一,最是聪慧灵巧的,也最和气不过的。我们奶奶惯常教琴姐儿,也赞两位姑娘真真是大家气派,难得的紧呢。”   好话人人爱听,赖二奶奶论起精明厉害,虽说算是琏二奶奶一流人物,虽没有儿子,却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把两位姑娘看的跟眼珠儿一样,认识的谁人不知,当面儿夸那两位从来没错。   听了李婆子的话,赖二奶奶笑容更深了些,口里谦虚几句,紧着叫丫头给李婆子倒茶,并让人抓果子给柳儿桃红。   柳儿尚可,桃红可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大户人家’的气派,从进了正房眼睛就有些不够使,只觉耀目的彩绣辉煌,处处的珠玉罗绮,满室的馨香沁脾,一屋子的燕语莺声......哪哪儿都稀奇。   李婆子在,桃红不太敢明目张胆地看,微微低头垂手,骨碌着眼珠子偷偷贼眉鼠眼地四处打量着,只恨不得多生几只眼来、多吸几口香气。   饶是她平时是个稳重的,也有些目眩神迷,正应了,富贵迷人眼,不知祸将至。   “嘻嘻,姐姐你瞧她呵呵。”   年纪略长的姑娘伸手轻拍了身边女孩儿一下,声音如水:“淘气!”瞥了眼睛落到几上的果盘子里拔不出来的桃红一眼,示意边上伺候的丫头,“拿只碟子过来,可怜见儿的。”   李婆子臊的不行,忍不住偷偷掐了桃红一把,暗暗咬牙低骂:“丢人现眼的东西。”抬脸笑的有几分谄媚,“不怕二奶奶笑话,别说她这小蹄子,就是老婆子也没见过这些果子,不说这镶金嵌玉还有透亮的盘子,就说这西瓜,这大冬天的,啧啧,更别说那些老婆子见都没见过的果子,花花绿绿的,就是正当节气的时候儿,哪里见过啊。要说老婆子丢脸,却不能怪咱没见过世面,只能怪二奶奶这的稀罕物太多,只两位如花似玉的姐儿,就晃花了我们这些村里人的老眼了。”   说的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赖二奶奶更是笑个不住,用手指点着李婆子:“再没有比你这老货会说话的,也不值什么,西瓜这东西虽然不算什么稀罕物,也就难得这个时节吃上罢了,这是今年南边进上的东西,我们老爷统共也只得了一篓,一大家子的,要不然说不得给你们奶奶带回去尝个新鲜儿,其它黄的绿的只是看着好看,味道却没什么好的,南人的东西我们吃不惯。”   “哎呦,奶奶说的哪里话,这些个稀罕物也就两位玉人儿一般的姐儿配吃罢咧,若不是今儿过来给奶奶请安,老婆子也长不了这见识,看上一眼也是老婆子的福气了,少不得出去显摆显摆见过世面的……”   李婆子一番话惹的赖二奶奶又笑起来,手指点着她哭笑不得,心里却是颇受用的。   正说笑间,忽地桄榔一声,众人一惊,定睛瞧去,只见一穿着桃红杭绸小袄,石青锦缎棉背心的丫头神色苍白地站在门口,脚下白瓷碎片四散,似是几只白瓷碟子。   见众人都瞧着她,惊恐地反应过来,忙跪下,口里不停地请罪,赖二奶奶面上一丝厉色闪过,轻轻摆手,身边一个穿同样青缎子背心的两个丫头快速过去,扯起地上的丫头出去了,随后进来两个小丫头,迅速把地上收拾干净退了出去,整个过程也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屋内又恢复了说笑,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   不过随后丫头又捧着碟子回来,给李婆子三人每人挑了了些果子奉上,上面插着精致的小签子等物。   李婆子客气几句,哪能不识抬举,桃红看李婆子动了才敢吃,柳儿虽然没吃的心思,却少不得随着,不然让人觉着自己不识   抬举可不好,她可不敢保证,将来一定不会再落到赖二奶奶手里。   不是她不馋,而是这些个东西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算是个稀罕物,在她眼里,现在还真不如大鱼大肉、野鸡大鸭子这些俗物招人稀罕。   不说西瓜,夏天是常见的,就是那几样黄的绿的果子,虽然都切成薄片看不出原来形状,但闻着气味儿她也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宝二爷房里可从不缺那些个南北稀奇的果子,只不过却不是这么个吃法,有沾糖的有用盐渍有蜜饯的,这么直接切来吃,还真吃不出   那个清香味儿来,满口酸涩古怪倒是有的。   果然,桃红吃了西瓜,剩下的吃了一片就不大动了,李婆子更不用说,可不吃又怕赖二奶奶多想,少不得忍着满嘴酸涩吞了几块,心里不免把桃红骂个半死,都是这馋掉牙的小蹄子闹的!   看她那个为难的样子,赖二奶奶忍不住拍手笑道:“好了好了,我也不为难你,说了怕你不信,少不得让你尝尝,这几样果子,除了西瓜还吃得,其它的也就是看着好看,闻起来也清香,吃起来就差了些,我们也就是切了熏熏屋子闻个味儿罢了,你也不用为难。”   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孩儿,也抿嘴儿笑看着她们三个,其中年纪略小些的,更是捂嘴笑个不住,要说什么,被大的止住了。   那大些的姑娘又不免多看了柳儿一眼,暗忖这倒是个不贪嘴懂事的,小小年纪,算是难得,看起来也比另一个穿的鲜亮些的老实知礼。   李婆子又少不得赔笑奉承了几句,便辞了赖二奶奶,带着柳儿桃红出来,有大丫头又抓了果子塞给柳儿桃红,李婆子则得了赏钱。   快出二门的时候,旁边跨院传出杨嬷嬷低声呵斥的声音,瞥了一眼,果然!柳儿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骂刚刚打碎碟子的丫头,而那丫头不是别人,正是秋菊!   而杨嬷嬷的手段,柳儿最是清楚不过,没见过那么狠的老婆子,打骂下人从来不带手软的,哪儿疼往哪儿掐。   虽说只一眼,却看的清楚,短短不到三个月的功夫,秋菊已经不复当初那飞扬跋扈的样子,看起来被卖到这里后过的不甚如意,柳儿瞅着,似乎连进正房伺候的资格都没有,只穿着打扮一如既往的张扬,这做派,她不吃亏谁吃亏。只奇怪怎么没被卖去贾府?难道是没到时候?   赖二奶奶身边七八个大丫头,二等的不说,粗使的更多,堪比贾府老太君了。更不用说两位姐儿。刚刚那一屋子珠环翠绕的,丫头婆子一大群,绝没有秋菊和秋兰在内,在秋菊打碎碟子后,柳儿特异扫了一眼,并没见另三个秋的影子。   原本她一直以为秋菊秋兰直接进了贾府了,没想到并非如此,看来其中另有缘故。   不过这两人跟她的关系实在不大,她也就没太留意,跟着李婆子上了大傻的车往回赶,都还没吃午饭呢,大冷的天,不饿也饿了。   车子没赶出去多远,李婆子冷不丁地一把拧住桃红的胳膊,脸色铁青:“作死的小蹄子,一辈子没吃过东西是不是,怎么没饿死你!平时我都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丢人现眼的下作东西!原本以为你是个好的,比另几个红都懂事些,出趟门子你就现眼了,上不得台面眼皮子浅的小娼妇!”   桃红疼的哎呦一声,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一看李婆子的脸色,强忍住没敢再叫唤,只不停求饶:“大娘,桃红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桃红虽然比别人略懂事些,毕竟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孩子,一时又疼又害怕还有几分委屈,听着李婆子的喝骂要哭不敢哭的,甚为可怜,柳儿看了心下不忍,说不得替她求个情。   趁着李婆子骂人歇气儿的功夫,轻轻给她捶着腿儿,低声道:“大娘歇会儿吧,您老腿脚本来就不好,刚刚坐了半天小杌子又伸展不开,想来定然不舒服了,我给您捶捶。”   李婆子神色缓和了些,她关节不太好,平时墩身都有些吃力,柳儿此举倒是搔到了她的痒处。   一看有门,瞥了眼睛红红的桃红一眼,这回她倒是个乖觉了,忙爬过来替李婆子捶另一条腿,李婆子哼了一声,闭目享受,倒是没再骂了。   “大娘别生气了,桃红姐姐跟您学规矩的时候长了,您慢慢教导就是了,气坏了身子岂不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年纪小,能见过什么世面,眼皮子浅些也是有的,少不得您老多费心提点。别说桃红姐姐,就是柳儿,今儿个也开了眼界了,要不是跟着大娘,哪儿能见这等世面。”贾府里吃尽穿绝,都是老黄历了,就不翻了。   一番话捧的李婆子又舒坦不少,瞥了柳儿一眼:“你啊,倒还生了张巧嘴,平时真没看出来,是个省心的,难怪奶奶留了你。”   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又道,“不管你们是真懂还是卖乖,老婆子也少不得要说你们几句,这世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你们才知道个什么吃过几碗干饭,常言说人穷志不能短,凭你是什么人什么物事儿,到了临头不能没了主意失了脸面。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任你眼睛长了钩子,也白搭,什么人什么命……”   一路车声碌碌,在李婆子的谆谆教诲声中往回赶,柳儿下车直到回屋坐定,耳朵还嗡嗡。 ☆、第8章 家家有本难念经   转瞬小年,因着晚上主家要祭灶,吃过早饭后,厨房少不得开始准备祭灶的羹汤灶饭、果品香烛、糖瓜糖饼等祭品。   柳儿除了偷空儿吃过了张婶子给开的小灶外,也分到了一些灶糖炒豆,灶糖是外面采买进来,那叫一个粘牙,一不小心把她一颗原本就有些活动的下门牙给粘掉了,没把琴姐儿和秋红给笑死。连炒豆都没吃,塞给桃红了事。   因为要过年,夫子和针线师傅已经不过来了,一时之间大家清闲了不少。   不过琴姐儿仍旧每天敦促墨哥练大字,据说今年的春联要墨哥儿写,他那笔字,还真得加紧了。   姐弟二人伏在炕桌上相对而坐,秋红和柳儿一边伺候,手上也都没闲着,秋红在给琴姐儿绣荷包,柳儿则给三人打下手,兼伺候三人茶水点心,一时屋子里倒也宁静。   忽听得外面乱糟糟的吵嚷声,开始大家也没在意,偶有货郎或挑担叫卖的小贩经过,叫卖声和街坊那嗓门儿大的呼喝声也是能听见的。   可一会儿的功夫,内院想起噔噔的脚步声,似乎挺急,很快李婆子喘着气急喊:“奶奶奶奶……”后面的话因着人进屋听不见了。   琴姐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啪地放下笔,一边下炕穿鞋一边吩咐:“柳儿你看着墨哥儿,秋红跟我来。”   看着姐姐带着丫头出去,原本就坐的有几分不耐烦的墨哥儿呆不住了,屁股扭来扭去的又写了俩字,抬头看了柳儿一眼,低头接手做荷包的柳儿没看他,一赌气扔下手里的笔:“我去尿尿。”说着就要往地上跳。   柳儿头都没抬,凉凉地道:“真有尿呢,外间有痰盂给哥儿用,若是说谎呢,外间案上花瓶子里有鸡毛掸子,姑娘回来见哥儿字没写完,也会给你用的。”   墨哥儿不怕他娘,倒是有几分怕姐姐的,便有些迟疑,又不服气被个小丫头吓唬住了,一撇嘴:“你帮我写,不然待会儿我告诉姐姐你掐我!”   屁大的猴崽子就知道告刁状儿了!   这可真不是吓唬人,墨哥儿别看年纪不大,心眼儿也就比他姐姐少了那么一点点,看谁不顺眼还真干过陷害的事儿。   有一次桃红没忍住嘴馋,拿了他一块点心吃,以为他人小不当事儿。结果,这崽子当时没吭声儿,转眼嚷嚷点心荷包丢了,结果在桃红铺上找到……   想到这里,这小鬼儿还真不能得罪。柳儿停下手里的针线,抬头盯着墨哥儿,直到把小崽子盯的有几分心虚,眼神儿躲闪,方道:“你想怎样?”听着外面杂乱的脚步声和哄闹声儿,其实柳儿心里也是痒痒的,更甭提爱凑热闹的墨哥儿了。   墨哥把小腰板一挺,他是爷们,怎么会怕了个小丫头呢!   “你帮我写完这几个字,快点儿!”   “哦?然后呢?”   “然后找我娘吃点心,我饿了!听见没有,小丫头,少爷我高兴了,也赏你几块糖吃!”因着过节,他屋子里有好几种刚买的糖果子糖瓜的。   吃小猴崽子的糖果子,柳儿觉着自己得馋成什么样儿,不过……她倒是好几天没正经摸过纸笔了,手痒心痒的,且可以去看热闹……于是,伪小丫头柳儿屈服在伪爷们的淫威下,两人皆大欢喜。   自此墨哥喜欢上暗地里威胁柳儿了,忒有成就感。   整个家里,就柳儿最怕他,让小娃儿做梦都能笑醒。   模仿墨哥儿的笔迹写完大字,给两人收拾妥当了,拉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墨哥儿出了屋子,只见正房门口站着几个丫头婆子,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显然奶奶有话儿不敢进去打扰,秋红也站一边,不见琴姐儿。   柳儿一想,自己还是别进去讨人嫌了,闹不好主子心情抑郁,拿没眼色的奴才撒气也是有的,回头低声跟小猴儿商量:“咱先去厨房垫补点儿吧,今天厨房做了不少果子点心的,听说还有点了红点放了糖馅儿的奶饽饽,糖三角。”   墨哥儿喜欢带红点和糖馅点心,一听,点头:“先去吃,回来找娘去。”   甭管什么目的,到底没有了吃的忘了娘,柳儿憋着笑赶紧的夸了他两句懂事孝顺,麻溜儿的拉着他去了灶房。   张婶子和柳儿亲厚又有默契,这边麻利地拿了桌凳拾掇着让墨哥儿吃东西,和同样嘴里吃着的柳儿闲话儿:“都跑去瞧热闹了,你来的倒是时候,快吃吧,闹不好午饭不定什么时候能吃上呢。”   柳儿好奇,低声询问缘故,张婶子瞥了吃的欢快的墨哥儿一眼,手里挑着豆子,压低声音:“我也是听我表姐你李婶子说过几句,先去了的大爷有个兄弟,读书不成做事更不成,整天好吃懒做的学坏了,因着老太太宠着小儿子,大家也没办法。后来又沾了赌,把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子都输了,老太太又气又愧的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去了。老太爷也气的不轻,又没了宅子,一股火也病了半年方好,却也是心灰意冷万事不管了。后来大爷挣命,拖着原本就有些单薄的身板,咬着牙用大奶奶的嫁妆,南来北往地做买卖,方重新置办了这处宅院,老太爷临去之前给小儿子娶了房媳妇撵出去单过了,没两年大爷旧疾复发也去了。先两年还消停,后来估计也是日子过的艰难,这兄弟媳妇一家子隔一阵子就来打个秋风,大奶奶原本就恨的要死,如何肯搭理,却耐不住他们闹腾,尤其年节的时候,这不么,又来了。”   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打秋风打到寡嫂头上,也算少见的不要脸皮了。   张婶子似乎也有同感,冷笑道:“这还罢了,更有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儿呢。听你李婶子说,这一年来,这兄弟相上这宅子了,说是老太爷留下的,也有他这儿子一份儿。还有更可笑的,居然说他嫂子寡妇失业的拉扯着俩孩子不容易,没个长辈照应,将来侄子侄女说亲也有妨碍,他舔着脸皮居然要搬来一起住,说方便有个照应,也对得起他死去的大哥!你听听你听听,真真是人面兽心不知所谓。”   “既是这种人,打出去算完,做什么还让他们进来闹,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依着柳儿的性子,这种人就甭搭理他们,根本不用客气,算什么亲戚,跟仇人也不差什么了。   “嗐,这不就是欺负奶奶好性儿,要面子怕给街坊邻居笑话么。花钱消灾,反正每次只要不让他们空手,周济他仨瓜俩枣的,也能打发走,奶奶也不差那点儿东西。”   见过不要脸的,柳儿还真没听说过这么不要脸的,一时瞠目,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长见识了。   春大奶奶一家子,柳儿平时也听过婆子们扯些闲篇儿,大略也知道一些。   夫家姓徐,徐大爷徐济春,原本是个秀才,读书上还过得去,就是身子骨不是太好,娶了自小一起长大的弃婴春娘。   原先家里也还算过得去,徐老太爷早年做丝绸生意挣下的家业,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并一间位置不错的绸缎庄,怎奈生了个败家子徐二爷,从小到大的不让人省心。   先是在青楼跟人争风吃醋,打了有背景的纨绔,铺子没了。   再则赌博,家宅没了,同时把一贯溺爱他的老娘气没了,老爹气病,差点没了。   若不是因为他,估计徐大爷也不会那么早过世。   这也就是春娘,自小老太爷老太太待的跟自己闺女一般,春娘也知恩图报,尊敬兄长友爱弟弟,自小也是跟亲兄弟一般,极有感情的。   不然,若是一般的嫂子,稍微有点儿气性的,早跟徐二爷断了来往,累死自家相公的仇还没报呢,岂能容他嚣张到现在。   不过,这回显然事情有些棘手,柳儿和墨哥儿吃完东西,柳儿又拖拉着墨迹了一会儿,回到正房院里,那没人心的小叔子一家居然还没走,春大奶奶屋子里吵嚷声音越发的大了。   女人尖利高亢的咒骂声、男人粗哑冷声的威胁,还有李婶子愤愤然地驳斥,几乎算是清晰地传了出来。   前院的小丫头婆子们在二门上探头探脑,原本在正房门外的秋红他们却不见了,估计进屋里助阵去了。   墨哥儿显然也没见过这阵势,听不见他娘的声音,一时有些吓着了,张了嘴哇地一声要哭,吓的柳儿一把捂住,扯着他往她们住的厢房去,心道少爷你可别添乱了。   嘴里小声儿哄劝:“哥儿快别哭了,奶奶跟人讲理呢,你这一进去打扰,让奶奶分了心,可就讲不过你二叔了。你没听现在二叔一家子的声音这么大么,那是奶奶歇口气儿,马上奶奶就反攻去了,一准儿灭了你二叔二婶的气焰,让他们不敢再闹腾了,消停儿的,咱们快进去。”   墨哥儿扯着柳儿捂住他嘴的手,呜呜摇头,双眼泪盈盈的,好不可怜。   柳儿停脚抬头盯住他:“咱说好,你不哭我就把手拿开。”看墨哥儿点头,她松开捂着他嘴的手。   墨哥嘴巴一得了空儿,急道:“我娘会没事儿吧,我二叔他们会不会打我娘?”   柳儿心酸,不淘气的时候,这倒也确实是个懂事孝顺的,没白夸他。   拉着他进了房内,一边伺候他漱口擦脸擦手,一边肯定地道:“别担心,奶奶可是个厉害人呢,还有你姐姐、李婶子、秋红,还有几个丫头婆子,我们这边人多,你叔叔婶子就俩人。你别听他们大声小气的,吵嘴他们是吵不过我们这边的;就是打起来,我们这边拳头巴掌也比他们多。再说,他们不占理儿,闹大发了,官差来捉了他们去,也是要吃牢饭的,以后就更清净了。”   好歹安抚了墨哥儿,拿了陀螺让他在屋里地上玩儿,柳儿扒着门缝儿,觑着外面听动静儿。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脚步杂沓,柳儿一瞧,当先一个靛青色棉袍的瘦高男人急步而出,浑身上下带着股子愤愤然,一闪而过,柳儿没看清什么模样。   不过随后跟着的胖女人倒是瞧了个正着,梅红色大袄和嘴上同色的胭脂,倒也相映成趣。   一厢走着嘴里还不闲着:“他大伯娘还是好生想想吧,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也不知怎的,刚刚出了正房的琴姐儿忽的暴怒了,一把抢过边上装着扫地,实则听声儿的婆子手中的大竹扫帚,几步上前,一路追打那胖妇人,一路喝道:“滚!我家没你们这等腌臜的亲戚,给我滚!滚!”   “哎呦,你个不知好歹……”   “孽障!有爹生没爹养,没了尊卑的小畜生,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我就替你老子教训教训你!”   那先头的青袍子男人,一看自己女人挨了打,一肚子气更加按捺不住,转身迎上来,一把拨开琴姐儿挥过来的家伙,几步上前就对琴姐儿扬起了巴掌。   春大奶奶原本就脸色不好,一看小叔子居然要对女儿动手,也顾不得别的,忙上前一把拿住男人的一条胳膊死命往后拉,嘴唇却气的直哆嗦,愣是说不出话来。那句忘恩负义她可是听的真真的,她自问对得起他,对得起他们一家子,天地良心!   众婆子也忙上前,拽胳膊的拽胳膊,抱腰的抱腰,那男人一时竟动弹不得,只嘴里畜牲孽障的骂个不停,唇上的几根鼠须抖个不住,帽子也歪了,形容狼狈又猥琐。   “杀人啦——来人啊——”   大家只顾着撕扯男人,一时没注意那胖女人,给她得了空,上去一把掐住琴姐儿的手腕,扯开嗓子嚎着就开始撒泼。   原本也没什么,毕竟女人么,拽着女孩儿哭两声儿还真没甚大不了。可这人心底忒龌龊,一路抓着挣扎不休的琴姐儿,一手抹了鼻涕眼泪往琴姐绿绫小袄上蹭不说,顺手扯了琴姐儿头上的簪环首饰,并腕上的镯子,麻利无比地揣在自家怀里,琴姐儿一时竟挣脱不得。   春大奶奶一看女孩儿受了委屈,挣扎着想过去帮一把,忙乱之中,不知被谁绊了一脚,一个腚墩儿摔在那里,疼的她直吸气,一下子竟站不起来。   其余众人胡撸一个大男人还忙不过来,哪里注意到琴姐儿那边,就是柳枝也不过挣扎着去扶自己主子,哪还顾的其他。   柳儿趴门缝看闹的忒不像了,尤其那胖女人,其形容之恶心,做派之可恨,比起荣府那些死鱼眼老婆子们也不差什么,这简直就是糟蹋人家女孩儿脸嫩,同时明火执仗的强抢了!忒龌龊!   她原本就是爆碳性子直脾气,最是嫉恶如仇的,哪里忍得住,抬手就要推门出去。 ☆、第9章 暴碳亦有用心时   柳儿用力推了一把房门,手上一阵刺痛,翻手仔细看时,一根细木刺已经有半截扎在手掌心上,想是棂子上的毛刺。   这一痛一耽搁,柳儿的脑子反倒清醒了下来,暗恼,自己这又要‘使力不使心’了吧!捉什么急,人家好歹是一家子,她算哪路神仙?   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这小身板,现今就是想使力也没有了,罢了,屋里不是还有个有点子力气的爷们么。   冲玩陀螺玩的欢快,两耳不闻窗外事,早忘记他老娘姐姐的小爷们招手儿:“墨哥儿,你来你来……”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柳儿附在墨哥儿耳边仔细交代着,墨哥儿眼睛瞪的溜圆,隐隐冒着股子贼光,这也是个淘气的!   柳儿没说什么他老娘姐姐受欺负,要他赶紧去搭救之类的官话,一句带过:有坏人来家里抢劫,身为家里的男人,他应该如何如何,然后赶紧如何如何。   不过,墨哥儿也不傻,该懂的事儿他也是懂的,提着茶铫子一出门,看这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心里的小火苗就窜了上来,立着小眉毛,一溜儿小跑过去。   话说他二婶子,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在他姐姐身上抹的欢,他姐姐披头散发——头上的首饰基本上没了,她婶子雁过拔毛,就连头绳都没放过!一只手还在扯他姐的镯子,这个难弄,一直没得手。   琴姐那脸色更是铁青,双眼赤红,却如何挣扎也扭不过那肥婶子,回过神儿来的丫头们撕扯也不管用,她二婶膘肥体壮,很是有把子力气。   “哎呦——哎呦——你个小畜生你敢——”   他二婶忽觉脚上一热,一阵剧痛,低头一瞧,是墨哥儿这小猴崽子向她脚上浇热水,当即杀鸡抹脖子般叫了起来,哪里顾得上继续撕撸琴姐儿,抽巴掌就要去拍墨哥儿。   “嘻嘻,二婶渴了吧,喝水喝水。”嘴上说的好听,脚下不耽搁,拎着小铫子,跑的比兔子还快,“还有二叔……我去给二叔也倒点儿……”   他二婶的肥巴掌落下来,连墨哥儿的衣角都没碰到,气的她跳脚,想去追,早被反过劲儿来的两个婆子给扯住,别说墨哥儿,想继续揉搓琴姐儿都难,气的她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墨哥一边跑去他二叔那里去‘敬茶’,心里一边乐着,心道,柳儿那小丫头倒是挺厉害,说的真准,他二婶果然是,一叫二骂三蹦跶。   幸亏他按照柳儿说的,在她骂人的时候就撒丫子跑了,不然二婶那大巴掌还不得把他拍扁了啊!   当然,墨哥儿的差事还没算完,几步跑到他二叔跟前,这里情形比较复杂,他二叔好歹也是个男人,身边四五个婆子撕掳着,兀自有些抵挡不住,瞪着阴沉的小三角眼,一副要跟他嫂子拼命的架势。   再看春大奶奶,扶着腰,在柳枝搀扶下,哆嗦着手指着徐二爷:“你你你……”春大奶奶气的就剩一口气了。   全没了平时精明厉害的样子,真真秀才遇见兵,可见这春大奶奶,到底还是个女人,是个要体面的女人。真那泼辣不管不顾的,这么些人,岂能让徐二爷讨了好儿去!   徐二爷心内得意,颇有几分看不起他嫂子,怨自己早该拿出点气势,这妇人还不任自己拿捏,嘴里却振振有词:“若不是我爹娘当年把你养大,嫂子你也能有今日,大哥虽然没了,可孩子还姓徐不是,我这做叔叔的想照应一二是我心慈,你可别不知好歹,认真说起来你可是外人,我做主撵你出门别人敢放个屁!我……哎哟!谁……小畜生!”   “二叔喝水喝水,嘻嘻……”墨哥倒完开水,一溜烟跑他娘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冲他二叔做鬼脸,没把徐二叔气死。   指着春娘叫:“好好好!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好女儿……哎哟……你们等着……哎哟……”   他人虽混账,眼里没什么骨肉亲情,可这皮肉可是他亲亲贴身的,一阵火烧火燎的,痛彻肺腑,哪里熬的住,疼的直跳脚,当下扔下两句场面话,也不管他同样脸色扭曲的婆娘,撤了。   她那婆娘一看,当家的都败退了,她一个小喽啰还有什么可恋战的,尤其油水都揩足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当家的,等等我!”甩膀子晃肥腚,挣脱俩婆子就想走。   噗通,“哎......”连个‘哟’字都没叫出来,脚下一绊,直接摔了个大马趴,标准的狗□!   原本摔跟头也死不了人,可她刚刚在琴姐儿那里搜刮来的浮财,尖的圆的带刺的,还都揣怀里呢,所以......刚一趴下,就跟踩了热烙铁的老鼠似的,嗷一嗓子弹起就翻了个身儿,捂着胸腹直□,疼的不轻。   一看大家有些愣神儿,实在没忍住跑出来使绊子的柳儿急了。不过,时刻谨记——少使力多使心,伸手捅捅身边呆愣的婆子,冲还没起身的他二婶一努嘴儿,小手在自己胸腹处一比划。   那婆子看起来粗壮憨实,却是个机灵的,立时会意,两步扑过去,一手隔开‘他二婶’的胳膊,一手探进她怀中掏摸了一把,立即起身退后。   于是乎,他二婶这半天,白忙活了。   原本被气的不轻的春娘,看着眼前这一幕,从她小儿子出来就有些发懵,再看到豆点大的柳儿跑过去使坏,末了还不忘指使人把家财捞回来,这简直——成了精了,她才多大点儿的小崽子啊,让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看着弟媳妇形容狼狈,一瘸一拐骂骂咧咧地走出大门,春娘这心里忽地熨帖起来,还有些滋味儿难名的复杂。   看来这两口子真不能再姑息了,这么些年过去,她该还公婆和相公的恩情,也还的差不多了,也该为一双儿女好好计较一番。   尤其今天琴姐儿可受了大委屈,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哪经过这个,可是吓的不轻,心下酸涩痛惜,一时心中打定了主意。   哪知,还没等春大奶奶有所动作,因着白日里惹了一肚子气,又受了风寒,当晚就病了。   李婶子并柳枝张罗着请医用药一通忙乱,大年下的事情又多,他二叔这一桩就暂时搁下了,家里气氛一时有些低迷,直到快出了正月,春大奶奶方渐渐痊愈,这是后话。   如今主子病了,除了李婶子和柳枝忙碌些,别人该干嘛干嘛,不过倒是比平时自在随意了些。   琴姐儿每日里在她娘床前侍奉汤药,一茶一饭一羹一汤都亲自经手,又问过饮食上颇精通的张婶子,方敢给她娘用。更不必说换衣换衫梳头洗脸,更是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   下人见了无不暗地称道,谁说养女不如养儿得用。   再看看只知道淘气疯玩的墨哥儿,因着没了强有力人的管束,简直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上串下跳,只差上房揭瓦了。   他姐姐一看不行,因没太大的功夫看着他,便布置了课业,着柳儿督促,每天只抽空检查他的大字,因完成的还不错,又加了背书,也能完成,便没再多约束他。因过了正月夫子又要来上课,他玩的日子也有限,便不去管他。   柳儿的日子可没其他下人那般惬意,墨哥儿这小崽子是那么好约束的么!   虽然因着给他二叔两口子‘敬茶’事件,墨哥儿和柳儿貌似一国的了   ,关系亲密了不少,一时半会儿的,墨哥儿也愿意听柳儿的,但也只是一时半会儿而已。   大多数时候,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因此,柳儿只得利用这难得的‘一时半会儿’,抓紧了让墨哥儿把琴姐儿布置的课业弄完。每天因为这个,跟打仗似的,大冬天的,硬是每每弄的她一头汗。   也不是没有好处,她趁机摸着墨哥儿用的好笔好纸好墨的,练的大字比墨哥多多了。不敢给人瞧见,用过的纸张都偷偷烧掉,多的时候交给张婶帮着扔灶里烧了。   如今大家都知道,墨哥读书的时候除了柳儿,旁人不让在旁伺候,不然要闹腾。所以每日里固定读书的时辰,大家都不敢进来打扰。包括秋红在内,这让她很是不郁,没少拿眼角夹柳儿,柳儿早被她夹着夹着习惯了。   不过秋红现跟着琴姐儿忙着,没太多功夫给柳儿纳小鞋,尤其琴姐儿对柳儿越发的看重,她也不敢太过。   当然,墨哥这‘恶习’的养成,跟柳儿的小心思是分不开的。私下里曾答应过墨哥儿,课业多的时候可以帮忙写点儿,虽然从来没兑现过。   误人子弟这种事情,现今紧着读书识字的柳儿还是不会做的,推己及人而已。   好在还有个奶妈子王妈,能给柳儿打个替手儿,完成课业便由王妈在墨哥儿身后看着,好歹别让他磕着碰着就是,其余不管,也管不住,实在不行还要找柳儿过去救急。   每每如此,秋红又拿眼角夹她了……   内院是不许一般丫头婆子随意出入的,所以只有桃红和秀红闲了来找找柳儿说话儿。   秀红活泼,爱说爱笑,女红在一帮女孩儿里也是好的,时常帮内院做些针线,手上随时随地拿着活计。桃红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不多话,除了一不小心暴露了嘴馋的性子,人也比刚来时圆润了许多。   柳儿略一忖度,平时也时常做些简单的针线占手。   眼看就过年了,这一日两人又趁着墨哥出去玩耍的工夫过来坐着。   “也不知李婶娘多早晚回来。”秀红一边绣着琴姐儿的鞋样子,仿佛不经意地道。   桃红正吃着攒盒里的点心果子,闻言住了嘴,有几分恹恹地,“唉,想想七红走的那样儿我就难过,好赖在一块儿也这么久了,虽说也时常拌个嘴闹个别扭的,唉,原以为我们也能跟秋红她们当初那般,一起呆个几年呢。”说着不知想起什么,看了一眼手上同样忙碌的柳儿,又道,“柳儿你倒是不必担心的,我和秀红也保不准有这么一天呢,你和我俩不一样呢。”   今早李婶子带着四个红去了赖二奶奶家,想也知道,送人去了,只不知会留下几个。大年下的,不知这赖二奶奶这个时候添人作甚。   柳儿没有桃红秀红那些感叹,也没太注意桃红的神色,平时她跟那几个红呆一起的时候不多,就是桃红秀红两个,也是她们主动找她说话的时候居多,实在是,她其实没什么跟人说的,根本不是一路人。   再则,柳儿现在的心思也淡了,早晚是要散的,别说她们,就是自己,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发卖了,与其到时候有牵绊心里不得劲,不如现在少些瓜葛。   柳儿一边捋着墨哥儿的大字,一边口里道,“早晚都是要去的,有什么不一样,早一日晚两日的事儿,只要碰上跟大奶奶一样的好主子,便是上辈子积德了罢,只盼着她们称心,日子好过些就是了,还能怎么样。”对桃红的一些小心思,并不放在心上,小孩子罢了。   话说完,两人倒是赞同,却没想别的,柳儿却悚然——自己这话真真是太耳熟了,她被走了的秋兰附体了么,居然能说出颇有袭人姐姐之风的一套磕儿。   一时怔住,神思恍惚起来。 ☆、第10章 情作真时真亦假   却说柳儿被自己说的话惊住,过后一琢磨,自己那说辞,虽然听起来有些个讨好主子的嫌疑,却也出自真心,端看听的人如何想了,这个却不能强求,只看来这时时心存感念善念,却是没错的。必要时,多留个心眼儿罢了。   至少当时桃红和秀红神色正常,口里也深以为然,以她们的年纪,柳儿相信,这等小事上应该不会有太深的心机,即便有,又能如何?   嗣后,柳儿又仔细揣摩了柳枝和李婶子的一言一行,更加深以为然,对袭人姐姐的做派,虽未能完全苟同,倒是能够体谅良多,大家不过为了活的好点儿,又不作奸犯科的。   不过要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暗箭伤人,那就另说了。   当日,四个红终究都没回来。   因着春大奶奶的病,这个年虽然过得不是很热闹,吃穿用度倒是高出平时一截子,赏钱更是比去年多,下人们还是很满意的,又有李婶子和柳枝严加约束,所以直到过了灯节,倒也平安无事门户严谨。   其间来探病的送往迎来,琴姐儿在二人的陪伴下,倒也落落大方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儿来,这让床上的春娘很是欣慰。   尤其墨哥儿每日除了问安,功课也没落下,小嘴更是抹了蜜一般,哄的春娘喜笑颜开,心情格外舒畅。   如此诸般,春大奶奶的病体也一日好过一日,正月二十的时候,已经能下床走动,胃口也恢复了五六分,人却清减了不少。   连着李婶子和柳枝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儿,约束一众人等也没有之前严厉了,可众人一直提着的心还没全放下,徐二婶又带着媒婆上门了。   正所谓黄鼠狼进宅——无事不来。柳儿一看见这胖妇人,便知一准儿没好事,尤其春大奶奶刚好,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至于这媒婆的用处,上次的事儿柳儿也听婆子们私下嘀咕了,二叔夫妻给侄女琴姐儿找了门亲事。城东某富商有残疾的儿子,人虽残疾,家里银子多,非要找个品貌出众的,一般小门小户小家子气的还看不上。   这事儿被徐二叔知道了,立时想到了琴姐儿,也不顾琴姐儿年纪尚小,于是……所以,此次应该也是为这事儿来的吧。   可惜,这回柳儿还真猜错了。   人进去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被琴姐儿横眉竖目地拎着鸡毛掸子撵出去了,李婶子更是带着几个壮实的婆子把两人拖着扔出大门外,没搭理徐二婶的叫骂,砰然一声关上了大门。   下晌事情就传遍了内宅,这徐二婶带着媒婆上门,居然是来给春大奶奶提亲的!   至此,徐二叔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嫁掉寡嫂侄女,捏住墨哥儿,霸占家产,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大家不免为春大奶奶忧心,身子还没大愈,经此一事,可别再病了,这孤儿寡母的,可不经这么折腾。   众人显然低估了春娘,即便不为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呢,为母则强,她现在可不能倒下。强自按下火气,该吃吃该睡睡,名贵药材补品没少用。出了正月,居然也大愈了。   这日晚间,李婆子和柳枝都被叫到正房,丫头婆子都被春娘打发了出去,只琴姐儿在一旁轻轻地给她娘捶腿,春娘则歪在南窗下的炕上,靠着石青撒花靠背,穿着家常湖蓝绣花小袄,简单挽了个髻子,脂粉不施,露出有些蜡黄的脸色。   春娘看两人落了坐,示意琴姐儿给二人奉茶。   二人忙站起,李婆子急急摆手:“这可如何使得,奶奶快别如此,姑娘快坐罢,刚吃过茶来着。”   琴姐儿却仍旧抿唇笑着,不作理会,利索地送了两盅茶到两人手上,“婶子和柳枝姐姐千万别客气,这些日子多亏你两位提点,这茶可吃得,聊表谢意罢。”   春娘看着女儿目光柔和,点头道:“她小孩子家,懂个什么?若不是你们两位,这个年过不过得,还真难说,难为你们。她即倒了来,你们就吃了罢,这里也没别人,一味的客气推诿,反倒外道了。”   李婆子和柳枝只得吃了一口方落座。   “今儿叫你们过来,不为别的,头一宗,这回老二两口子闹的有些忒不像,我又病了,倒是给我提了个醒,为了一双儿女计,我打算在原籍置办些田产租出去。这事儿回头李婶娘去跑一趟,稍后再细说。二一宗,那四个红既去了,想来其余小丫头陆陆续续的也能脱手,现今家里使唤的人就有些多,想着裁掉一些,以后也不会再留长期调、教的丫头,灶房并浆洗留四个、其它的做些杂活并跟着出门等一些琐事,留两个,要壮实厉害些的,最好凑成两三房家人,多一口少一口的不论。”   看李婆子欲言又止,春娘抬手示意:“先听我说完,有什么想法稍后一起参详。”   轻轻呷了一口女孩儿递过来的茶,春娘接着道:“除了这几个,琴姐儿墨哥每人一个丫头,其余一概不用。李大叔在门房不动,以后我出门就让大傻跟着,工钱另算。针线师父和夫子的课继续,其它一概不用。最后一宗,柳枝跟着我这些年,脾气秉性大家都知道,年纪也一日大过一日了,总不能一辈子伺候我当老姑娘……”   柳枝听到这里急了,忙站起来:“奴婢愿意一辈子伺候奶奶……”   “别着急,我这只是个想法,你要是实在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他李婶娘也一样。大傻也不小了,两人年岁相当,知根知底的。大傻人实在可靠,柳枝伶俐通透能干,难得的良配,这事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不成便罢,若成了,柳枝的身契我还给你,若是愿意,还继续在我这当差,每月一吊钱的月利,以后他李婶娘也一样,李大叔减半。其余人等伺候哥儿姐儿的丫头在内,同李大叔。这些你们都回去好生想想,过两日给我个准话儿,倒不急。现今须你们帮我参详的是,琴姐儿和墨哥儿的贴身丫头。别人不说,秋红这些日子我瞧着,伺候琴姐儿不大合适了,我想着尽早打发了事。”   春娘说了半天,嘴里有些干,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眼睛看着李婆子和柳枝。她倒不担心两人有别的念头,毕竟两人以后的月银涨了一大截儿,虽然可能忙些,原本的差事却没变。   不过看柳枝神思有些恍惚,李婆子也若有所思,看来今天一时说的太多,两人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倒在意料之中,遂道:“罢了,今儿我也就提一提,回去都好生计较计较,明日晚间我们再参详。时辰不早,你们也去歇着吧。柳枝也不要想太多,姑娘大了总要出门子,这是正常的人伦纲常,谁也不能免俗的,我们娘们私下里说说,也不必害羞,大傻不说,李婶娘可是难得的明白婆婆,我言尽于此,都好生思量着,我也累了,散了吧。”   李婆子和柳枝走后,春娘琴姐儿娘两个一边吃着茶,一边说着话儿。   尤其琴姐儿,对秋红还是有些不舍,虽然她娘之前已经跟她说起过,却还想跟她娘讨个情,这姑娘却是个念旧长情的,对当初的秋桂也是如此。   春娘叹了口气,点着女孩儿的额头,无奈道:“你呀,看着是个厉害的,其实心肠软的一塌糊涂。早先的一个秋桂这样,好歹那是个老实的,娘也有些后悔。这一病我倒是想明白了,不图你将来大富大贵,不拘人家穷富,只要平平安安有个踏实日子就成。因着这秋红心机太过了些,心思太多了点儿,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不是个稳妥的,你强要留在身边,一个闹不好,将来反受其害,就得不偿失了。听娘的,这次换过,我们再不改了,可好?”   琴姐儿看她娘不松口,也不敢太过,只得应了,想到弟弟也要个丫头,问道:“女儿听娘的,不过弟弟的人选娘可是有了,那王妈除了一味拦着不让淘气,实在不是个伶俐的,我看那   柳儿倒是不错,能辖制弟弟做点正经事儿。”   春娘点头,想起了年前小叔子来闹的事儿,略一沉吟道:“倒是个难得的,但有些忒伶俐过了。别说墨哥儿,稍加时日,你也未必有她那份聪明。娘对你和墨哥儿一样看待,不求别的,识字明理将来能安身立命即可。身边有这么个人约束,少时看着还好,天长日久的,将来被辖制住了,也未必是好事,男孩子将来是要成家立业的。尤其成家,若她起了什么歪心思,就晚了,不是很妥当。不过可以再看看,这个娘还拿不太准。看着她做事倒是难得有章法,伺候人的一套活计很是拿的出手,不管怎么着,先带带小丫头倒是不错。”   她活着一日,还可看着儿女,若一日不在了……这次生病,倒是让春大奶奶不由得不多想。   琴姐儿一琢磨就明白了,她娘这还是要找个老实的,现在家里的丫头,若论老实可靠,能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桃红了。   柳儿自然不知道正房里发生的事儿,秋红回来了,不必跟着琴姐儿去侍疾,又开始有闲心逗弄指使柳儿了,柳儿给支使的脚不沾地,又回到过去的日子。   第二天用过午饭,收拾完毕,伺候春大奶奶一家三口用过茶后,柳儿被留了下来。   春大奶奶面带微笑,打量柳儿:“这一阵子你看着墨哥儿,做的很好,很是尽心,我都记在心里,以后亏待不了你。”   柳儿忙行礼,低眉顺眼地道:“奶奶客气了,侍候主子是柳儿的本分,不敢当奶奶谢。墨哥儿聪明着呢,知道好赖的,倒也不用很看着。再说奶奶这里吃的好穿的好,主子们又和气,柳儿以前过的日子奶奶也是知道的,柳儿感激奶奶把柳儿带出来,能帮上奶奶一点儿,柳儿心里乐意着呢,哪需要奶奶惦记,又特意说这些,可不是折杀奴婢了么。”   说着说着眼圈一热,真情流露:“柳儿过过苦日子,后娘不用说了,就是亲爹也……柳儿感激奶奶还来不及呢。就是李婶子和柳枝姐姐,平时也很照顾柳儿。柳儿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本事,只能好好做事,想着能回报一二罢了,怎么当得起奶奶夸赞。”   句句属实,但原本作为晴雯的柳儿,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会说的这么乖巧讨好,总觉着像个哈巴儿,让人看不起。如今这也算是有所改变,长进了。   但是,以她的不算深的阅历,主子若是真心高兴,会直接打赏。今日这么突然的叫过来夸赞,却未必是好事,所以,表面功夫做足方为上策。娘为儿子的一片心,她可是领教过了,婢女太对哥儿上心,或哥儿对婢女太好,可未必是福。   立竿见影儿的,翌日,柳儿成了琴姐儿的丫头,每月五百钱的月利,提脚秋红被卖掉了。   知道这个结果,柳儿心里暗暗发凉。   莫名的想起不知哪听来的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11章 身似浮萍难自主   年过完了,赖大奶奶身体也康复了,大家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前院的丫头婆子少了很多,王妈走了,柳枝和大傻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就等着八月份成亲。   柳枝对这门亲事心里怎么想的,柳儿看不太出来,不过她和李婆子倒是亲密默契了不少,再不复当初各行其是,面子情儿都勉强维持的样子,脸上也多了三分□。   听白嫂子说,李婆子对柳枝满意的很,聘礼不算,私下里给了柳枝一对金镯子做表礼。不过柳枝在春大奶奶身边呆了有十多年了,一直管着家里的账目和人情往来,应该也攒了不少私房。李婆子应该攒的更多,那老婆子可是一直管着家里各种采买,没揩油鬼都不信。   关于私房,纯属白嫂子个人猜测,因着看柳儿顺眼,这孩子心里有数嘴巴又严实,鬼精鬼精的,所以有什么事,也喜欢跟柳儿背地里嘀咕嘀咕。至于那点儿打探内院隐秘的小心思,柳儿只当看不出来。   现在柳儿在灶房也算有自己人了,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别人吃不上,她可是能吃上第一口,眼见着人越发白嫩起来,个头比来时也窜了不少,黄头发更是黑了许多。   这白嫂子,就是在徐二婶怀里掏摸东西的那位,长的黝黑壮实,看着粗糙,其实是个伶俐的,面糙心不糙,平时话也不多,看起来一副憨实相儿。干活麻利,力气顶的上一个大男人,虽然是外面雇来的,却也被留了下来,继续在灶房做事,跟张婶子也处的不错。   但凡留下来的,月钱都涨不少。   当然,作为李婆子亲戚的张婶子,既会做活又会做人的,自是也留了下来,不过她和白嫂子都签了三年的雇佣文书。   因秋红的离去,同时秀红也被卖走,桃红则被挑进了内院,也没说做什么,春大奶奶只吩咐一句:“跟着柳儿,学着点儿怎么伺候。”   至于柳儿,成了第二个秋红,月钱长了三百文,不过主子除了琴姐儿,还有个墨哥儿。   姐弟两个除了睡觉不在一处,平时差不多都在一处坐卧。尤其老夫子的课,现在就剩他们姐弟加上柳儿桃红四个,女红师傅隔两天来一次。   因此,一般墨哥儿在炕桌上写大字,或者坐一边背书,琴姐儿和桃红在一旁做针线。   柳儿则一边打络子,一边看着墨哥儿,还留意着琴姐儿这边要茶要线要剪刀的,一心多用,却不忙乱。   柳儿学不来秋红的做派,平时甚少支使桃红,即便有什么吩咐,也好言好语的。粗重活计自有婆子们做,眼前这点儿事儿,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经过秋红后,她可不会觉着,大丫头支使小丫头是理所当然。人啊,多做事少说话,一准儿错不了,落不着好也就罢了,没的少惹人怨恨。这点儿活儿,哪里就累死人了呢。   看看人家李婶子和柳枝姐姐的为人就知道了。   这桃红,别看能吃,可不是个傻的,这柳儿第一天来就知道了。所以也不用人支使,做起事情来还是很有眼力见儿的,眉眼高低也能看出几分,倒也省心。   一看柳儿拿起线笸箩,桃红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抢过去,笑道:“柳儿姐姐要作什么,告诉我做吧。”   现在柳儿也升等为姐姐了,虽然比桃红还小两岁,不过柳儿每次听桃红叫她姐姐,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榻上的琴姐儿看她那样儿就笑,瞥了桃红一眼,“倒是个有眼色的,不过不是我说你,柳儿做的,你还真未必做得,你呀,多学着些,自有你的好处。”   桃红自打听了春大奶奶的吩咐,给柳儿打下手,便多了分心思,平时很是注意柳儿的言行。   可惜,柳儿在贾府那等顶级豪门里待了六七年,规矩体统处事机巧,尤其现今又存了心思,岂是她三日两日便能琢磨明白的,便有些四不像,很是惹了几次笑话。   柳儿没说什么,直接把绣线交给桃红,“粉白、桃粉、桃红、朱红、大红、豆绿,各色丝线各挑一些出来,姑娘绣完了燕子,该桃花了吧,先把颜色配一配,比照原图,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放回去,再挑一挑。”这等小事,她懒得同桃红计较,尤其桃红除了有点小心思,做事也算用心,腿脚也勤快。   琴姐正绣一副桌屏,打算绣完找人镶了木框子,放自己案头。这是自学针线以来,第一件稍正经些个的绣件,很是上心,平时别人碰一手指头都不行。   绣图取的是雪居道人的折枝桃花,她自己加了两只燕子,凑成一副——春燕桃花图。桃花图是跟赖二奶奶的大女儿冯莲玉借的画册子,琴姐儿嫌人家这支桃花太过简素,又加了几枝……   琴姐儿这一套做派,学的是冯莲玉,人家那可真是大家闺秀的气度,自小琴棋书画跟正经师傅学的,家里花了大价钱的,琴姐儿这斗大字认识一箩筐的水平,拍马不及,所以学的四不像。   柳儿是帮着琴姐儿描过花样子,又看着琴姐儿上的色,用什么绣线心里有数,大致不走样。桃红就有些发懵,笑容有些尴尬,看着笸箩里各色丝线,眼花缭乱。不说别的,就是红色,深深浅浅就有些数不出多少种。至于桃粉和桃红、朱红和大红……有区别么?   看着已经回手给墨哥儿倒茶去的柳儿,强笑道:“姐姐教教我罢,实在有些分不清。”不经意间,但凡有事求教,都要叫姐姐的。   柳儿看了她一眼,心道这桃红来了也半年多了,好歹也见过一些东西,这针线练的居然连线也认不清?   这本事跟秀红比,可是差的不是一点半点儿,徐家所有的丫头,依柳儿看来,没人比得上秀红手巧。   不过也没说什么,伺候墨哥儿吃过茶水,擦过手脸方过去,把几种丝线按照由浅至深摆在小几上,“大红、大绿你应该认得吧,对照着来,这几个渐次变浅,最浅的几近于白,依次粉白、白绿、灰白……”   桃红心内有几分不自在,学东西倒很用心,拼命往脑子里记着,琴姐儿就在一边看着呢,一次不会说的过去,下次还不知道她自己也没脸不是。尤其最近琴姐儿对她也多了好脸色,她可得好好表现。   自打秋红去后,值夜大多是柳儿,在里间陪琴姐儿。最近,三五不时的,琴姐儿也让桃红替柳儿几回。   却被琴姐儿挑剔了两回茶水伺候的不好,倒是仍旧让她不时进去值夜,似并不甚在意。   不过桃红倒是乖觉,认真向柳儿讨教了夜间伺候一应琐事,几回下来,琴姐儿就没再说她了。   柳儿对值夜这事儿,还真没有当初秋红的执念,主子好不好服侍在其次,早晚她练字的功夫大大减少了,让她有些不习惯。她现在可是把这事儿看的很重。   所以,倒是巴不得桃红多多进去伺候,反正已经入夏,里间外间冷热的,也不差什么。   连着三晚桃红进去值夜,第四晚桃红觑着柳儿的脸色,为难地道:“柳儿姐姐,姑娘让我晚上还去陪她,你看……我们做奴婢的,也做不了主不是……”   柳儿笑了笑,这桃红还真是老实人!   原本还没看出来,屁大点的丫头,小心思不少么,当别人是傻子了吧,遂淡淡地摆摆手:“姑娘让你去你就去吧,证明你伏侍的好,都是当奴才的,尽心伺候好主子是本分。做什么你心里有数就是,   不必顾忌我,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替我受累了。”   桃红面上有些讪然,原本那点儿得意的心思,被柳儿不冷不热的几句话,弄的空落落的。   当初自己还真小看了柳儿,以为都是一起进来的,都是穷苦出身,都一样被春大奶奶挑中,提高了吃穿用度,那时月钱也一样,谁比谁也不差多少。   年前的时候,她们跟着琴姐儿上课,她们坐着,柳儿可站着伺候。所以,她和秀红她们一直觉得,柳儿还不如她们呢,不过是进去做了粗使丫头,她们将来可不是给人做这个的——这是秋红的原话。   可过了年进了内院,桃红却一直受着打击,做什么都不对,开始一段时间,几乎一天要被琴姐儿说上个三五回,弄的她越发畏首畏尾,后来柳儿有意识地提点她,才逐渐好转,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原本她和柳儿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不知不觉的看柳儿做事,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有时候想想觉着不对,想跟柳儿好好说说话儿,其实她内心里还是很感激柳儿的,可不知为什么,总开不了口。尤其看柳儿做什么都干净利索,主子满意不说,婆子们暗地里也夸着,就让她有些更不太得劲儿,也没了说体己话儿的念头。   柳儿没闲心关注桃红的那点儿想头儿,原本她也没小女孩的心思。先前也是桃红和秀红自己过来找她说话儿,或者说她们两个说的时候居多,不外乎今天吃什么喝什么谁的帕子精致之类的,前世她也是吃过见过的人,别说这俩红,就是赖二奶奶两个闺女的吃穿用度,她看着也平常。   这在琴姐儿等小姑娘眼里,已经是眼花缭乱,了不得了。   至于跟桃红掐尖儿争脸面,那是桃红自己看得起自己。   柳儿后来通过张婶子提点,已经知道春大奶奶因着‘徐二叔烫脚’那件事儿,对她有芥蒂了,觉着墨哥儿拿着热水铫子不是事儿,万一烫伤呢?墨哥儿可是春大奶奶的命根子,所以柳儿言行只能更加谨言慎行,出头的事儿轻易不做。   即便如此,这差事能不能干的长久她也没底,做一天算一天吧。   所以她算是想明白了,再算计,也难以四面讨好。主子高兴的时候,不会想太多,哪天看你不顺眼,以前的事儿被翻出来,通通变成居心不良,说打发你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倒是趁着现在机会难得,好生长点本事是正经,即便当奴才,也当个得用的吧。   所以柳儿对桃红半真半假的歉意,不露声色地打发了,暗自嗤之以鼻,小把戏,见多了。   半个月后已是仲夏,琴姐儿的‘春燕桃花图’便绣得了,自己甚是得意,左看右看不说,撺掇着她娘,趁着看赖二奶奶的功夫,带她过去跟冯家两姐妹小聚。   墨哥儿在家背书,原本柳儿要被留下守着墨哥儿,琴姐儿想了想,这次她想着跟莲玉姐姐再借两本画册,正好让柳儿帮着挑合用的。这柳儿虽然平时话不多,不如桃红嘴巧会奉承,但眼光还是不错的,花样子描的也好,定能找出合用的。   遂央着柳枝姐姐帮忙,柳枝一边看墨哥儿,一边做嫁妆,两不耽误,她则带着桃红和柳儿一起跟她娘出门去了。   赖二奶奶也算是春娘的大主顾了,齐整些出挑的丫头,赖二奶奶弄去不少。   据柳儿所知,后来的四个红、先前的秋兰秋菊,都被赖二奶奶要去了。听桃红说,秋红也去了她那里,但是柳儿跟着去的那次没遇着。   倒是桃红,单独跟琴姐儿出了几趟门,遇见秋红两次,据说过的比这边好多了,吃穿用度,比琴姐儿都好上一倍不止,柳儿心内冷笑,面上却不显。   当初秋菊的景况她也不是没看见,桃红也是亲眼见的,那秋菊也算个能见风使舵的,豁出去一张脸皮,一般倒是不吃亏。即便如此,到了那里,还不就那样儿,赖家的主子,可不是好伺候的主儿。   尤其冯氏姐妹,看着谦和大方,待人的礼数也周全,但眼角眉梢,那股子高傲清冷劲儿,柳儿不信桃红琴姐儿一点没看出来。   柳儿和桃红跟着琴姐儿,被领路的婆子让到冯氏姐妹住的小院,也没看见秋菊秋兰和秋红,四个红里只看见了杏红,跟在一个大丫头身后,看穿戴,也就是个跑腿儿的小丫头。   看见她们来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淡淡看了一眼就转开了。   不过,莫名其妙的,那位有些任性的冯二姑娘待柳儿却十分亲热,看见柳儿,既拉住她的手问东问西,平时喜欢做什么玩什么吃什么……问了个遍,弄的柳儿十分别扭。   她跟这位冯二姑娘,算上这次,统共也不过见了三面,前两次都没说过话,人家都未必记得她,真弄不明白这又是唱的哪出。   跟琴姐儿品评‘春燕桃花’图的大姑娘见了,点着妹子笑:“什么大不了的,值当你这么上心,真要喜欢,把她要了来伺候你,可不天天有的说么,你可别听人几句话就跟着了魔似的,听风就是雨的,没个女孩儿样儿。”   柳儿听了心里一动,二姑娘却扬了扬下巴,不以为然地道:“姐姐说什么,一个小丫头倒不值什么,我不是好奇么,秋红把她夸的跟朵喇叭花儿似的,本姑娘就是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伶俐人儿!我看杏红也是个好的,怎的就比不上这个了?”   说的就连琴姐儿都忍不住看了看柳儿,立时,柳儿后背上就沁出了一层冷汗,她还真没看出来,秋红这个不省心的,走了走了,还不让人安生,论起来,自己可没得罪她罢!   一直可是她老人家瞧自己不顺眼来着,如今,她这是什么意思?怕自己得罪的人不够多是吧? ☆、第12章 炎夏绣庄再为奴   大夏天的,柳儿只觉身上的小衣都汗津津的,应付了冯二姑娘几句,看女孩子们都被‘春燕桃花图’吸引住,围做一圈品评,桃红在琴姐儿身后伺候着,便悄悄站到了一边,瞄了琴姐儿一眼,看不出什么。   这琴姐儿别看才十来岁的年纪,心眼子一点不少,尤其面上还能不动声色的,该做什么心里有数的紧,不得不说春大奶奶是个会调、教人的,尤其会调、教女孩儿,墨哥儿算机灵了,琴姐儿比墨哥儿精明了十倍。   所以,柳儿心内还是很忌惮琴姐儿的,也不知,秋红闹了这一出,琴姐儿心里会怎么想。   天地神佛,自己可是一星半点儿攀高枝的念头也没有啊!   在她眼里,这算个屁的高枝儿啊,看着这里里外外一屋子的大小丫头,想也知道,赖二奶奶家的奴才,还真不如徐家的好做,人多是非多。   回去的车上,琴姐儿脸色有些淡淡的,也不大说话,就连桃红也不怎么搭理。   春大奶奶还以为女孩儿受了冯家姐妹的气,安慰她:“玩的不好,以后就少过来,也值当你绷着个小脸儿?女孩子家家的,谁没有个小脾气,一时玩笑也是有的,过了就算了,人家早忘了,也值当你放在心上?人家也未必成心的,再者说,针线上差不多就行了,你不是早就能做衣裳绣荷包了么?你还真想成了个绣娘不成?娘也舍不得啊!你看人家冯家,现成的几个大师傅,她们家女孩儿做针线还未必有你的时候长呢。”   琴姐儿脸色缓了缓,抱住她娘的胳膊撒娇,“妈说的什么话,女儿是那么没眼色小心眼儿的么?冯大姐姐夸我呢,针脚缜密,颜色也配的好。不过冯二姐姐说我画蛇添足,妈你说,桃花多几支,不是看着热闹么,原图太单薄些,加上两只燕子,也是多了些鲜活气儿么。真按照原图,看着多寡淡寒素,妈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嘛?”   琴姐儿一边抖着绣品,一只手摇着春大奶奶的胳膊,噘着嘴有几分不乐。   春大奶奶给她缠磨的没法,只得顺着她来,宽慰她。   柳儿忍着一肚子笑,这姑娘可真敢说,她虽说没读几天书,只识得几个字,但是却也知晓,雪居道人的画作,即便是原本的贾府,也未必有几幅,好不好的不说,有点儿见识的,至少不敢说人家的大作寒碜。   当然,她们姑娘琴姐儿是个例外,这么瞧着,琴姐儿越发有琏二奶奶的气韵,喜欢鲜亮服饰、热闹场面和敢于藐视一切大家,那胆气,不是一般的壮。   柳儿正腹诽,哪知今儿琴姐儿看她正不大顺眼,忽然抬眼瞧着柳儿,语气莫名,“你说是不是啊,柳儿,我这图样子耐看些吧!”   柳儿赶紧端了正脸色,恭谨地道:“各花入各眼,柳儿瞧着,这桃花图实还不算能显示姑娘的针线工夫,只得那富贵牡丹图才成,今天姑娘拿回的图谱不是有两幅么,柳儿瞧着不错,应该更适合姑娘的品格。”   牡丹图满眼花红柳绿的多好,密密匝匝的,一幅图估摸着够姑娘忙活几个月的吧,多省事儿。所以她今天贴心地帮着挑了本正经花样子,而不是都拿的名家画册,她算是看出自家姑娘的喜好了。还是甭弄那阳春白雪了。   琴姐儿拍手赞同,桃红也小意附和,春大奶奶则笑着多瞅了柳儿几眼,没说什么,心里怎么想就不知道了,弄的柳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踏实。   完全让她昧着良心说瞎话,柳儿现在还真做不到,人在屋檐下,她敢说那简单几笔桃花瞧着更有味么?您那多加的花花朵朵的看起来有些俗气,跟鞋样子似的么?   除非她活腻歪了才敢得罪主子,两辈子她也没这个胆子。   在既不得罪主子,又不过分奉承的前提下,模糊一下话题还是很有必要的,柳儿看着琴姐儿明媚的笑脸,松了口气。   暗暗叹息,说不得,过去那直脾气,不知得罪多少人。   这日过后,琴姐儿又跟着她娘出去几次,都没带柳儿,而让桃红伺候着同行,柳儿也不以为意,桃红倒是越发的得意,即便她是个稳当性子,却也按捺不住,故作不经意地显摆显摆。   通过桃红显摆知道,那冯大姑娘刚刚定了亲事,据说是个新科的进士,选了庶吉士,家境倒是普通,只得一个老父在堂。   柳儿心内忖度,越发的佩服赖二奶奶,别看她府上看着也富丽堂皇的,其实不过是个四品官的外室,好看不好听的,定下这门亲事,说实话,倒是冯大姑娘高攀了。   更难得的是,这姑爷家没了娘,便没了婆婆刁难媳妇一说,嫁过去就管家。本人又要冯老爷提携,姑娘嫁妆想必也丰厚,说不得对她姑娘得有个好字,哪里还敢挑剔姑娘出身之类的。   柳儿越想越心服,想贾府的尤二姨娘,若有赖二奶奶的三成算计,何至于进府没几天就香消玉损,这人和人,真没法比。   只不知这姑爷的人品相貌如何了,不过应该也不会差了就是。   原本以为日子也就这么过了,谁知,不上两月,这日晚饭后,春大奶奶忽然叫了柳儿过去,脸色淡淡地吩咐她,“把你的东西归整归整,明儿跟李婶子去赖二奶奶府上吧。也是你的时运到了,冯二姑娘身边缺了丫头,看上了你,从此你也算有了出头之日,回去跟姑娘告个别罢。”   柳儿心头一阵冰凉,浑浑噩噩地回了房,坐榻上半天没缓过神儿来,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柳儿你这脸色可不大好,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李婶子给你瞧瞧?奶奶刚刚叫你过去说什么了?”   不知何时开始,桃红已经不再称呼柳儿姐姐了,一句李婶子,让柳儿缓了缓,略回了些心神,看着近在咫尺的桃红,长出了一口气,这结果,不是也早有预料么!跟前世倒也没差,只意外些。   “劳烦帮我倒碗茶来吧。”接过桃红倒来的茶碗,也没管热不热,一口气喝了,递过去杯子,定定心神,语气平淡,瞅着桃红道:“也没什么,明天,我就去赖二奶奶府上服侍二姑娘了,你说,我这算不算攀上高枝儿了呢?”   桃红小心觑着柳儿神色,有些拿不准她的心思,讪讪地笑了笑,“应该……算是吧,我听秋红说……”   “好了,我这以后,可多得是机会聆听你秋红姐姐的纶音。如今么,我还要收拾收拾东西,你还是忙你的去吧……你还是看着吧,万一我不小心,拿了不该拿的,被主子怪罪,我走了倒没什么,你可就落下不是了。”   桃红被柳儿说的有些讪然,犹疑了一瞬,终究没有离开。   柳儿没理会桃红的嗫嚅,动手开始归整东西,其实她自己还真没什么,几条头绳几几朵头花,虽然看不上,却也必要,没有是不能的。这段时间基本上没花钱,也攒下几串钱,用个自己做的大荷包装着。另比较重要的就是两套还算齐整的衣服、一双鞋、和一支有些秃的笔,几下子收拾好,用一块张婶子给的小花布包袱皮包好,也就完了。   看见这件包袱皮,想着,还得去跟张婶子说一声儿,还有白嫂子,平时两人没少关照她,柳枝姐姐那里也别落下,好歹是个礼数,还有李婶子。   想到柳枝姐姐,忙从针线笸箩里拿出一方帕子。下个月柳枝姐姐就要成亲了,这是她的礼,角上绣的小小两朵并蒂莲花,说不得赶紧的赶完剩下的几针,顺便送过去算完。好不好的,也算没白认识一场罢了,尤其难得的是,柳枝姐姐虽然为人刻板有心计些,倒也没什么坏心思。   晚饭倒没用柳儿伺候,柳儿趁机去了厨下,哪知今天白嫂   子请假没来,另俩婆子也出去了,只张婶子在。张婶子早先便听说柳儿要走了,因此一见柳儿露头,一把搂住,眼泪下来了,弄的柳儿心里也是酸涩难言,眼睛一热也落下泪来。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大奶奶和姑娘不是都挺喜欢你的么,就不能好生求求大奶奶,留下岂不好些?那些个大户人家,岂是那么好说话的,口舌是非多着呢……”张婶子是真舍不得柳儿,她孤身一个老婆子,原本也是混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难得有个投缘的女孩儿,在这里做活也有了点意思,哪知……   柳儿心内难过,这府里,也就张婶子对她算是一心一意的好,不求她什么,她又何尝不知,何尝想离开?遂低声道:“婶子对柳儿好,柳儿都记着呢,柳儿早早没了娘,想来,即便我娘在,对柳儿也不过如此了。柳儿又何尝想走,大奶奶和姑娘自然都是好的。以赖二奶奶的权势,既然她家张了口,大奶奶岂能驳了她去,以后还做不做她家的生意了?此时去求了大奶奶,除了让大奶奶为难,惹人厌烦,还能如何呢?至于姑娘,我伺候的时日尚短,还没到那份儿上,不过是徒增人家烦恼。所以,还是算了吧,到哪里都是混口饭吃,过日子罢了。再说,我这样的人——哪里又能挑什么主家呢?”   张婶子抹泪,“可你这——让我怎么舍得,那府里我也是听说的,人多着呢,你小小一个人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那个讨人厌的秋红不说也罢,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可怎么办?虽然你机灵些,毕竟年纪还小,一时照看不到也是有的,却如何是好呢。不像我老婆子,过一天算一天,哪天去了,正好去找我可怜的女儿……”   张婶子想起伤心事,越发的哭个不住,倒让柳儿更加感念,也越发过意不去,少不得好话说尽安慰与她,反倒把自己的烦心事暂且忘了。   好不容易张婶子止了眼泪,柳儿才依依而去,别过柳枝姐姐和李婶子,也不过各自宽慰几句,便散了。   琴姐吃过晚饭回屋,倒是没多说什么,从里屋拿出一个小小的匣子,递给柳儿:“我知道你不是那眼皮子浅的,难为你,好歹我们相识一场,知道你喜欢写字,留个念想吧。”   这匣子平日见过的,是一匣子笔墨纸砚,尤其难得的是,平时淡淡的琴姐儿,倒是算明白人,比别人都要强,没忍住落下泪来,也没推辞,“多谢姑娘,没想到却是姑娘最知道柳儿,柳儿也算没白服侍姑娘一回。”回手拿过一块绣了几朵海棠花的月白绢帕,递给琴姐儿道,“柳儿身无长物,原本想着姑娘生辰的时候给姑娘的,如今说不得先给了姑娘,做的不好,还望别嫌弃,留个念想吧。”   翌晨,给春大奶奶磕了头,别了琴姐儿桃红,跟李婶子上车走了。   此时墨哥儿尚在酣睡,也不知过些日子,那小子还会不会记得,曾经有个叫柳儿的丫头伺候过他。   而柳儿,也算又开始了她绣庄的日子,只不知与上回,会不会有所不同,将来,还会不会又去贾府。 ☆、第13章 同是天涯沦落人   这回来冯府,到底是不一样的。   当初,柳儿刚来不过是个寻常粗使的小丫头,就连跑腿儿传话儿都不太利索,别看在春大奶奶那里也学了几天规矩,到了这里,多的是千伶百俐的大小丫头,实在显不出她来,就连正院都不叫进的,过了快一年才稍稍入了主子的眼。   可这回,直接成了冯二姑娘身边的二等丫环,在一个叫做梅子的大丫头手下做活,月利五百钱。   同她一样跟着梅子的是杏红,现在叫做杏儿,看见柳儿来了,照样爱理不理的,带着柳儿下去安置的时候,只淡淡地嘱咐,“这里不同那边,多听多看少说。”   柳儿识得好歹,暗道这人还真不能看表面,只一句话,这杏儿就比桃红厚道,遂道:“多谢提醒,以后我还是叫你杏儿姐姐吧。”倒不是要巴结,杏儿确实比柳儿大上两岁。   “随你,这铺盖妆奁都是昨天领下的,这份没动的是你的,你自己归整好吧。听说你的规矩是顶好的,估摸也不用我多嘴,待会儿同我一起伺候姑娘午饭吧。”杏儿仍旧淡淡的,该交代的交代完毕便不管她了,拿起自己的针线,坐自己铺上,做了起来。   也不知这‘听说’是听哪个说的,除了秋红,她还真想不出还有谁来,弄的柳儿心里不大自在,暗恨秋红,估计是自己上辈子的仇人,这么嚼舌头,也不怕下拔舌地狱去!   柳儿麻利地归整好自己的东西铺盖,洗干净了手脸,又换上冯府发的下人衣裳,重新梳了头发,打量一番看没什么不妥,才跟着杏儿上工去了。   冯大姑娘订了亲之后,便别院另居了,所以冯二姑娘现在自己吃饭,很多时候也在赖二奶奶房里用。   柳儿虽是二等的,下面还有若干粗使小丫头并几个婆子,但近身伺候的一些细活,还轮不到她和杏儿,不过是在房里外间伺候,端个水递个东西,里面是大丫头梅子和桔子服侍二姑娘用饭洗漱。   别看冯府不大,主子们摆的谱儿,有些比荣府也不差什么,单说这姑娘身边伺候的大小丫头,就不比荣府的姑娘们少。   这杏儿虽淡淡的,其实倒不是针对柳儿,而是她一贯就那样儿,跟谁都不远不近的,不过若是有什么不明白想请教的,一般倒还不藏私,一时柳儿倒是很愿意跟她多亲近些。   大丫头梅子和桔子,虽在耳房有屋子,却大都跟主子住正房,两人轮流值夜,包括柳儿在内的四个小丫头,则住在靠院门的倒座房里,板壁间隔的大通铺,两人一间,杏儿和柳儿一间,桔子手下的桃儿和桂儿另一间。每人除了妆奁被褥,还有一个箱子,放些衣裳零碎。   府里两位姑娘分别住菡院、荷院,二奶奶则住芙蓉居。   这几天府里事情多,二姑娘便不太出去走动,柳儿新来的,更加老实。但按捺不住好奇,暗地里跟杏儿打听了一番,才知道,秋兰秋菊都出去了,似乎被送了人。秋红是赖二奶奶那里的三等丫头。   想想秋红那样儿,原本在春大奶奶那里一直可都是挺春风得意的,谁知到这里居然‘落魄’了,柳儿心里暗爽。   想想也就明白了,怪道一直不辞劳苦地给自己纳小鞋,原来是不如意了,找垫背的呢。   柳儿显然低估了秋红纳小鞋的功力,这一日柳儿正给廊下的花儿浇水,大姑娘那边打发人来给二姑娘送东西,来的时候柳儿正背对着院门给一棵伏倒的花搭架子,没注意,很快人出来,径直来到她身边不走了,“哎呦,这不是大丫头柳儿姑娘么,怎么不在琴姑娘身边伺候了?该不是人家看不上,也跟我们一般被发卖了吧,啧啧!奴才就是奴才,半点不由人呐。”   这谁啊?自己招她了惹她了!   柳儿直起身,扭头一看,哎呦,熟人!   其实也不算很熟,半生不熟的吧,夹生人。   却是被卖的四个红里的莺红,她和七红现在叫做莺儿、七儿,都在大姑娘那边伺候,打杂跑腿儿的三等小丫头。   既然这位不念什么香火情,她也懒得搭理,淡淡地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莺儿姑娘啊,多日不见,你还好吧?”   若是荣府时代的柳儿,早劈头盖脸一通问到人家脸上了,现在已经是沉稳了许多,知道做事说话留有余地了。   哪知,这位莺儿打算‘欺生’,徐家的时候没底气,柳儿不欺负她们就不错了。现在可算逮着机会,岂能放过,遂嗤了一声,“少装傻,当初那些个婆子们哪个不背地里说你是个精的,现在装就不像了!虽说你也被撵出来了,可我们府里岂是那边能比的,也算你的造化,因祸得福了,就是不知道有些人受不受得住这福气呦!”   她这还不依不饶了!   柳儿压了压火气,神色不变,语气更是云淡风轻,“福不福的我不知道,柳儿穷苦出身,琴姑娘和春大奶奶待柳儿一直不错,柳儿感念她们的好儿。二姑娘看上柳儿,柳儿自是知道什么叫做知恩图报的,做人奴婢的,尽心伺候主子是本分,柳儿不过是个本分的罢了,莺儿姑娘谬赞了。再说,主人家的事岂是我们下人能随便挂在嘴上的,莺儿姑娘请慎言呐。再者,难道是莺儿姑娘对主子买柳儿有别的想法不成?若真是如此,莺儿姑娘还真跟柳儿说不着这些。你忙罢,我还有事要做,恕不远送。”说完继续忙着手上的活计,跟没事人似的,并不理会其它。   一边的莺儿脸色青红交错,张了张嘴,发觉实在不知说什么,怎么说都不对,说不得二姑娘或者身边人,就在窗下看着呢。气的一咬牙一跺脚,狠狠瞪了柳儿一眼,快步跑开了。   柳儿连个眼神都懒怠给她,没事儿人似的,心里却给秋红暗暗又记了一笔。   原本虽然不太来往,但还有个面子情儿的女孩们,怎么都忽然给她摆起脸色来了,除了秋红姑娘的手笔,不作他想。   柳儿表面平静,心里真是恨不得跑过去搧秋红几巴掌,忒可恨!   小娼妇,你等着,别让我逮着机会。   眼看要到八月节,一时之间,月饼点心瓜果之类的每日里流水似的送进来,大多是各处亲友送来的,等到正日子,二姑娘带着梅子桔子两个大丫头去了芙蓉居,同她母亲一起过节。   一时菡院就剩下一些无家可回的丫头婆子,大家凑成两桌,丫头们一桌,婆子们一桌,也算热闹热闹。   杏儿和柳儿原本都是一个人在府里,可杏儿前几天不知怎么入了杨嬷嬷那婆子的眼,认了干娘,因此被叫过去一起过节了。   至于跟着桔子的桃儿和桂儿,原是家生子,桂儿更是杨大娘的外孙女,想起杏儿素日也就跟桂儿看起来亲密些,柳儿恍然。   对府里的下人们,她上一世就没太留意,不过跟一些粗使的丫头婆子一起,来来去去的,这么多年早忘了,记得的实在不多。这几天也就把菡院里的人认了个脸熟,就连出去院子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不用说认旧人,尤其是看看便宜姑舅哥哥吴贵。   记忆里,表哥也照应过她,不然到了荣府后,她也不会设法把她两口子也弄了进去,也没少关照。   现今过节,一帮子小丫头里面,柳儿倒是跟一个叫做小翠的小丫头混的挺熟,小翠还比柳儿大上两岁,来府里两年多。长的圆脸小眼睛,模样儿倒不出挑,性子却极活泼,爱说爱笑,常被支使去跑腿儿,勤快又伶俐。   因着柳儿初来,   姑娘屋里散了果子点心的,便常常给了外面的小丫头们,一来二去的,人缘倒是很好。尤其这小翠,每常喜欢找柳儿说话,通过她,柳儿倒是知道了不少府里的新闻旧闻的。   就连杏儿,很多事儿也未必有她知道的清楚,即便知道,也不会轻易告诉柳儿就是了,其人除了差事,很不喜传闲话。   小翠也是个可怜的,父母俱亡,被兄嫂卖掉,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柳儿给姑娘房里的花瓶换了水,听着外面小翠叫唤,洗了手出来,“大呼小叫的,哪里就这么着急了……秋红姐姐来了,不知道有什么吩咐,请里面坐。”   从她来府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秋红,和一个小丫头抬着个食盒,站在院中,看柳儿出来,没什么表情略带生硬地道:“这是给隔壁绣庄董师傅的东西,你给送过去。”说完,放下东西,带着小丫头扬长而去。   看她那样,早没什么香火情了,柳儿估摸着,若不是这会儿假传圣旨躲懒,她还能待会儿讽刺柳儿几句,说几句歪话儿。不过柳儿今时不同往日,尽管给抓了长工有点儿冤,能借机出去转转,她倒是很乐意,所以也就没太在意。   看着不时偷吃的小翠,本没想叫她,这丫头伶俐,嘴巴还鼓鼓着就跑了过来,咽下东西报怨:“真烦人,又是偷奸耍滑的吧,这身子得多沉,拿我们当跑腿儿的使唤!谁让人家是奶奶房里的呢,我们得罪不起,柳儿姐姐我陪你去吧,是去绣庄吧?”   她倒是都知道,遂两人抬着不算太重的食盒,边走边说:“说是给董师傅的,你知道董师傅么,绣庄那院子应该住着好几位师傅吧,怎么单给董师傅的?”   出了角门,过了南北夹道,便是绣庄的东角门,并不远。柳儿记忆里影影绰绰的似乎真有位姓董的绣娘,似乎脾气不太好,喜怒无常的,小丫头们都忌惮着,轻易不敢往跟前凑。她自来就是个机灵的,更是躲的伶俐,似乎没见过真人,其它的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不过小翠熟悉,见问,忽然有些担心起来,“差点忘了,那边我没怎么去过,都是传个话,不过听婆子们说,四五位大师傅,就那位董师傅脾气最不好,动辄骂人摔东西的,许是她总生病的缘故吧,反正那边伺候的丫头婆子都怕她,平时尽量躲着走,听说发怒的时候,曾经打破过别人的头呢。待会儿我们把东西交给那边管事的刘嫂子,我们就回吧,听着怪吓人的。”   “我们不过送东西的,她既然是大师傅,手艺应该是好的,也应该明白人情道理,大过节的,我们也是好意,到了那里你在外面等我。”柳儿少不得安慰她两句。   小翠想到什么似的点头:“你说的很是,要说手艺,董师傅是里面的尖儿,我听奶奶院里的婆子私下嘀咕,那董师傅原也是大家子出身,不知怎地败落了,后来被我们奶奶买了来。听说,一年里头,她也不过绣一副半副的,大半时候都是闲着或病着,也没人敢管。可这一副半副,却抵得上其它绣娘统共做一年的,真是个有本事的,要是我有那本事,就出去买了宅子,再买几个丫头伺候着,才不在这里受气。”   柳儿还真不知道这些,当年的事情实在大都模糊了,那时年纪小,又伶俐,估计尽想着吃喝玩乐偷奸耍滑了,其它倒是一概不留心。   当下若有所思,贾府的时候,她倒是见过慧纹的东西,据说千金难买有价无市的,老太太也不过得了三件,后来听说两件进上送进宫里去了,只得一件,宝贝的什么似的,轻易不拿出来。现在想来,这董师傅,也应该是这一流人物了吧?   不过想想那身世遭遇,却也是个苦命人,柳儿她自己上一世死了,纯粹自找,一股气加上生病,如今跟人家一比,倒是没什么可怨的。   如今想来,这世上,只有更不幸的。   到了绣庄的角门,叩门进去,找到管事的刘嫂子,接了东西直接打发个小丫头送过去,看着柳儿道:“难为你们,董师傅不喜见外人,你倒是个眼生的,新来的吧?叫什么?几岁了?”   刘嫂子是个白净的妇人,言语温和,观之可亲,眼角眉梢却隐着几分凌厉,柳儿不敢怠慢,规规矩矩回了话。   这刘嫂子看她应对得体,稳稳当当的,小小年纪,倒是难得,暗暗点头,抓了把果子,打发她们去了。   小翠很高兴不用进去见董师傅,一路叽叽喳喳。柳儿倒是有些遗憾,如此女子,也不知怎生模样,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回到菡院,大家就等她们两个了,满桌子,柳儿年纪不大,倒是身份最高的丫头,婆子们那桌就不用说了,都是粗使的,有时候还不如小丫头们有脸面。   小翠最是个伶俐有眼色的,一上桌,快手快脚把几碟子稀罕不常见的瓜果点心,放到她和柳儿面前,招呼刚洗了手的柳儿:“柳儿姐姐你快些,再等会儿,好东西就让她们几个饿死鬼儿吃光了。”   其它几个小丫头不依,笑骂她:“就你会献勤儿,我们都是饿死鬼投胎来着,你难道是大肚子弥勒佛投来的?平时有了好吃的,也不见柳儿姐姐动动,我们看倒是都进了你这大肚佛的嘴巴。你现在又作怪,该不是平时没吃够,现在又要找补找补吧,偏拿柳儿姐姐做幌子!”   小翠起身要打刚刚说她的丫头,被大家按住,一时笑闹个不住,柳儿趁乱坐了下来,伸手动了动面前的碟子,招呼众人,“大家都吃吧,晚间我吃了饭,原也不饿。”   一时大家说笑吃喝起来,虽都没什么亲人在身边,在一起嬉笑玩闹,倒也祛了团圆日的感怀孤寂。   晚间二姑娘和杏儿都没回来,只大丫头梅子回来在正房看屋子。柳儿一个人也无趣,空落落的屋子,心内不由的涌起几分寂寥来,索性留了咕唧个没完的小翠一起睡了。 ☆、第14章 十五月亮十六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柳儿原本觉着只不过是句俗话,哪知,这赖二奶奶府上,当真如此了。   十五的晚上,还只是她们娘们三个在芙蓉居里过了。隔日早饭后,二姑娘和桔子都没有回来,反倒是杏儿,回来直接去了正房,传话给看屋子的梅子,“奶奶让使几个人过去,这边留一个看屋子就是了。”   “做什么去,可是老爷要过来?姑娘可有什么话没有?”梅子打小伺候二姑娘,也有十来年了,府上的底细自然清楚些。   可惜杏儿来的时日尚短,虽然是个有心的,对府里的端的却不甚了了,当下有些犹疑,“这个确实不知,我才刚从干娘家回来,路上遇见桔子姐姐,却没有说别的……要不我再去问问?”   梅子摆手道:“不必了,只我带人过去就是,你且先看着屋子吧。”   说完也不瞧杏儿一眼,径自走了出去,到门外叫了柳儿小翠等四五个小丫头,另叫了三四个粗使的婆子,带着一并去了芙蓉居。   芙蓉居此时仆妇丫头来来往往的,一派忙绿气象,梅子示意柳儿等人在正房门外等候,一把拉住一个端着水出来的小丫头,低声道:“可是老爷要来,谁在屋里?”   小丫头显然跟梅子是惯熟的,看了看没人注意,低声嘀咕了两句便走了。   前后脚的,杨大娘从房里出来,一看梅子,笑道:“可是带了人来?”见梅子点头应是,续道,“婆子们都跟我来,小丫头们挑两个懂事的跟着姑娘吧。”   很快柳儿便知,冯老爷下晌要过来,跟合家大小算是过节了。   小翠知道的多,偷偷跟柳儿嘀咕,“以后你就习惯了,每次老爷过来,都好大的阵仗。姑娘们身边必是要四个齐整丫头跟着,平日如何玩笑不论,这时候定要规矩得体,谨谨慎慎的。瞧着吧,待会儿梅子姐姐和桔子姐姐,帮着姑娘收拾妥当了,定会再带着我们回去重新梳洗打扮才算完。虽然忙叨些,可完了赏钱倒是不少,遇上老爷奶奶高兴,得个上等封也是有的。”   大姑娘不在,单二姑娘在二奶奶屋里,因此也不缺伺候的人,只桔子和梅子两人进屋伺候,柳儿和小翠等小丫头,并急忙回来伺候的桃儿桂儿,都在外面候着,免不了时有低语。   一顿饭的工夫,梅子和桔子才都出来,带着小丫头们回了菡院,桔子进了屋里,梅子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小丫头道:“你们且都回屋去,重新梳洗了,换上府里刚发下来的衣裳簪环,完了仍回这里候着。”说完径自进了屋。   说不得,柳儿同随后回屋的杏儿,开始洗漱换衣,两人都不言语,杏儿是一贯不多话,柳儿则想事情。   她算是多少有些明白赖二奶奶的心思了,正所谓当着瘸子别说短话,这瘸子自然是很忌惮人说腿脚不好的。一个外室,好说不好听的,却硬是要做出规矩来,摆出大家子的款儿,想来,也是跟那边府里一别苗头的意思了。   想想,柳儿倒是真有些佩服赖二奶奶来,与琏二爷那进府没几日,便丢了小命的尤二姨娘相比,人家赖二奶奶日子过的何等快意,关上门来,便是一言九鼎的当家奶奶,两个女儿也都如花似玉的,正经大家姑娘了,好日子在后头呢。   所以,老爷过来,合府演一出父慈子孝、举案齐眉、门户谨然,还真算不得什么大事。   一时大家收拾完,杏儿和柳儿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没什么不妥的,便出了房门,在正房廊下候着。   陆陆续续的,几个都在廊下聚齐,不一刻,穿着青绸暗花坎肩、月白绫子裙的梅子先走了出来,打量廊下几人,点点头,“柳儿、桂儿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待院子里都别出去,杏儿、桃儿留下看屋子,仔细些,坏了少了东西我只找你们,可都明白了。”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去了,小翠偷偷撇撇嘴,虽然早知道这等好差事轮不上她,还是有些不郁,却也没奈何,跟着丫头婆子们散了。   随后,梅子又帮柳儿和桂儿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簪环,桔子方捧着两个包袱出来,交给梅子一个,四人方往芙蓉居而去。   自打柳儿到了冯府,到正院上房的次数,三个指头数的过来,该知道的,也差不多了。   赖二奶奶身边有八个大丫头,吉祥如意福禄寿喜,是除了内外院管家杨大娘夫妻两之外,赖二奶奶身边最有体面的下人。   而八个大丫头各司其职,又以大丫头禄儿掌总,很多时候,因贴身伺候,禄儿甚至比杨大娘更有体面些。   至于刚来不久的秋红,不过是正院里一个三等的丫头,虽然穿着打扮总爱个别些。这院里,二等丫头就十来个,三等粗使的更不用说,她这样的,来的时日短根基尚浅,精细活计或者有什么赏赐,根本轮不到她头上。   别看冯府比徐府不知富贵多少,秋红在这里远不如徐府好过,就连冯府上了名牌的名字都没混上。所以,一点不意外地,柳儿看见穿着小丫头衣饰的秋红,非要梳着个繁复牡丹髻,在院子里撅着腚,跟一帮丫头婆子,满头汗地搬菊花盆子。   至于白眼什么的,以前柳儿就不放在心上,现在更是看都懒的看上一眼,却不知她的漠视,更加的让秋红气的不轻,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底恨恨地又附送了几枚白眼,内心又羞又怒。   赖二奶奶在外间分派家务,丫头婆子往来不绝。二姑娘和大姑娘都在里间,伏在炕桌上整理着这些日子做的针线写的字。   大姑娘擅笛子、二姑娘擅画,所以梅子和桔子带来的两个包袱里面,除了二姑娘要穿的衣裳首饰,还有一些针线并两幅画,一幅‘菊花山石竹林’,一幅‘秋居茅舍菊花’,倒是应景儿。   二姑娘指着那幅‘茅舍菊花’,“姐姐你看这里。”   大姑娘目光从一堆荷包扇套里抬起,瞄了一眼,抿嘴笑了,“这篱笆是有了,可那山呢?别告诉我,你的意思其实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倒是想画个‘耐寒唯有东篱菊’?”   二姑娘娇嗔:“就知道姐姐要笑我,就是不知那山要如何安置,才要姐姐帮着参详参详,总觉着画哪里都不对。再说,意思到了即可,也未必要□俱全,反正姐姐一看便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想来别人也一样吧,不信爹爹看不出来!”   姐妹俩一时说笑起来,梅子见了,示意柳儿,两人齐齐把展开在手内的画收了起来,都交到梅子手里保管,桔子则把带来的首饰衣裙放好,待会儿姑娘要换的。   大姑娘也带来四个丫头伺候,两个大丫头柳儿不熟,两个小的倒是认得,分别是柒儿和莺儿,也就是原本徐家的七红和莺红。   柒儿还罢了,原本就不是个话多的,倒是莺儿,原本还好些,现在可是跟秋红勾搭上了。柳儿忍不住瞄了她两眼,哪知这人也一直注意着柳儿,见状,趁机狠狠白了柳儿一眼,上次被柳儿抢白的气还没消呢,只这里人多眼杂的,她也不敢放肆,难免肚里窝火。   柳儿暗笑,装作没瞧见,见二姑娘的杯子空了,拿块手巾,拎起小炭炉上的茶铫子,重新泡了一碗送上去,顺手也给大姑娘换了一杯。   碰巧大姑娘收拾妥当手内的东西,抬头正好瞧见,接过茶来,见柳儿行动灵巧,举止颇有章法,笑道:“好丫头,难为你们姑娘看上你要了来,果然是个伶俐的,以后好好伺候,跟着你们姑娘,自然有你的好处。”   柳儿忙行礼,连道不敢,老实恭谨,不敢有半分   得意之态。   从来她就知道,主子的话,是不禁琢磨的,而老实本分总是不错的。   这边一阵忙碌,午饭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冯老爷便驾到了。这可是阖府的贵客,即便是年节,也不常见的。   冯老爷大约五十岁上下,白面微须,气质温文,对赖二奶奶和两个女儿更是和颜悦色的说着家常。   对比贾府政老爷和宝二爷,父子俩跟仇人似的关系,这边才像一家人,虽说不算什么正经一家子。   柳儿是没资格跟前伺候的,只在外屋垂手候着,隔着珠帘,听着谈笑声,隐隐的也看见些里面的情形,两位姑娘就不用说了,笑靥如花,撒娇撒痴的,这个说给父亲做了荷包,那个说画了幅画,俱都是一副小女儿情态,哄的冯老爷不时捻须而笑。   赖二奶奶更是满脸春风,平时的精明厉害敛了八分,更像是一位温柔平和的贵妇人。   真真好一幅天伦图。   柳儿一心二用,心里想着事情,这边接着外面小丫头递进来的杯碟,又传递到屋内落地花罩边上伺候的大丫头手上。   据梅子交待,这也是她们今日要做的事,晚些时候要在花园里的观鱼亭内摆宴,叮嘱她们好好伺候,照着素日的规矩,不得出纰漏,不然二姑娘也保不了她们。   冯府规矩之严,柳儿自打秋菊那次就有数了,外院和一些粗使的不说,越是正房内院,正经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越是规矩大,稍有差池,轻则板子加身,重的就不必说了,不然上次秋菊也不会吓的那个样儿了。   因此,到了晚上,柳儿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头伺候着。   可即便如此,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的。   冯府的花园子不大,一方池子和上面的观鱼亭,便占了大部分,其余假山花木什么的,也不得不因地制宜。尤其如今菊花正好,几丛金黄粉紫的菊花,应景儿的开着端的十分热闹。   那边亭子里主子们饮酒赏月,大丫头们在里面伺候,并几个鲜服女孩儿在一边抚琴唱曲儿。这边柳儿和几个小丫头,就在亭子外面台阶下,伺候传菜递东西。   婆子丫头络绎不绝的从月亮门处过来,秋红端着托盘,盘子里雪白的碟子上几颗鸽卵大的果子,鲜红欲滴的,老远的香气阵阵,十分的可爱诱人,大家不免都瞧上一眼。   柳儿自是见过的,不过是一种外藩的海棠果,据说比本朝的更甜更大些,其实吃了就那么回事儿,所以看了一眼便移开眼。   她站的是靠近亭子一边,一边传东西都是外面的人接过来,但是这秋红偏跟中了邪似的,直直走到柳儿跟前,示意她接着。   柳儿瞅了她一眼,心下狐疑,不知这秋红又打的什么鬼主意,但却不能挺着不接,只好谨慎地托着托盘,很是担心这人使坏。   结果倒是她多心了,秋红松了手,转身便离开,连个多余的眼神儿都没给她。   柳儿抬腿便上了台阶,但是终究是不太放心的,边走边用眼睛里里外外仔细地瞧了手上的果子几遍,没看出什么不对,放轻了动作,只得递给亭子里伺候的大丫头。   哪知,变故陡生。   原本梅花状摆放的六个果子,在柳儿抬胳膊递出去的一瞬间,仿佛滚地葫芦一般,接二连三地从碟子里滚了出来,更有最上面的一个,直接滚下托盘,沿着台阶,一路滚碌碌地滚下亭子去,尤不停歇,穿过栏杆底下,噗通一声,掉下了水池。   柳儿顿时傻眼。 ☆、第15章 世事总该有因果   一夜忐忑,几乎没什么意外的,翌日冯老爷离去后,二奶奶屋里的大丫头如意来了,径自到了柳儿的屋里。   如意打量柳儿几眼,平淡地传话:“你便是柳儿吧,今日起便去绣庄那里,听候刘嫂子调遣,这就收拾过去吧,另外罚半年的月钱。”说完便离去了。   柳儿松了口气,还好,她最怕是被打一顿板子发卖到什么脏地方去,钱财乃身外之物,再说也没几个钱,不过她在徐家攒下的一点钱算是交代了大半。至于绣庄,说句心里话,倒是比二姑娘这里能学些本事,至于体面不体面的,嗤,不过是个奴才罢了,哪里都没差的,她早想明白了。   伺候二姑娘的日子虽短,柳儿的人缘倒是不错,别人不说,第一个不舍她离去的便是小翠,拉着她的手,眼中含泪,“柳儿姐姐……”   柳儿心下感动,这个时候哪个不是跑的老远,很是怕被自己连累,这小翠也算难得有情义的,不枉她素日的关照,遂轻拍了她的手,“我无事,又不是见不到了,不该班的时候去找我玩吧,看看我这里有什么喜欢的,自管拿去,谁知道那里怎么样呢。”   小翠推辞了一番,最后柳儿挑了几支看的过去的珠花留给了她,并跑过来看她的桃儿。   桃儿是家生子,爹娘虽然不是很得势,但有个姐姐栀子,曾经是大姑娘身边的大丫头,现在配了小厮,是大姑娘内定的两房陪房之一,管着大姑娘的嫁妆,现也在大姑娘屋里伺候。   所以,桃儿在府上还是有几分体面的,平时和柳儿也不大亲近,此时过来送柳儿,倒是让柳儿颇为意外。   “虽说这里的差事更体面些,你也是个聪明的,到了隔壁,说不得又有另一番造化也未可知呢,有机会去瞧你,可别不认人才是。”桃儿不过比柳儿大了几岁,见识却不一般,柳儿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也生了交好的心思。   二姑娘虽然任性些,却也不是不通人情的,打发脸色淡然的桂儿过来:“姑娘说,不必过去磕头了,这是姑娘赏你的,好歹你也算伺候她一场,让你出去了好生做事。还有……我也有一句话嘱咐你,以后当差经心些,眉眼高低的,多留神罢。”俨然副小姐样儿。   柳儿也不在意,道了谢,接过二姑娘赏的一对银镯子,自己现在家底有限,银钱总有用处。   送走了众人,看了看一边喝茶的杏儿,淡淡笑了笑,看房里没人,压低了声音道:“既然我就要走了,少不得提醒你一句,当心秋红吧,我是什么人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别的我也不多说,好歹我们相识一场。另有一事求你,方便的话帮我给秋红传个话‘她那块喜上眉梢的帕子不错,望她割爱,我在隔壁等她三日,以后就当我从来没认识过她,不然……她可以试试看。’你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柳儿口里说算了,表情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尤其说给秋红的那几句话的时候,神色阴沉,目光冰寒,看的杏儿心里发冷,原本对柳儿就无甚恶感,当即打定主意,这柳儿,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待会儿就抽空儿溜出去找秋红传话。   昨晚事情发生后,柳儿立即就意识到自己着了秋红的道儿。也幸亏赖二奶奶是个惯会在老爷面前装贤淑的,当场轻轻揭了过去,似是十分的待下宽和。如今柳儿落下这个结果,一来是运气;再则,却是赖二奶奶刚刚拿到老爷给的一笔私房,说是给大姑娘莲姐儿的嫁妆,却比赖二奶奶期望的要多些,让她心情大好。   所以,对柳儿失仪一事,便没有痛下杀手,虽然对一般丫头来说,被撵出姑娘的院子,也如天塌地陷一般,前途无亮了。   至于让杏儿传话,她不信秋红一点儿不心虚,咬人的狗不叫,真正厉害的是那‘贤良人’,一口咬上就是个死。至于叫的欢的,秋红和当初的自己之流,有小坏未必有大恶。   即便现在秋红也够可恶的,她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秋红若是真拿了帕子给她,她以后自当不认识她算了,都是可怜人,想必以后交集更少。至于让杏儿传话,未必没有震摄秋红的意思,真当她是没脾气好欺负的么,真当欺负她不用付出代价的么!   好人难做,坏人可未必。   良言三句不顶事,恶语一句要人命。   柳儿挎着小包袱,也没人带着,索性自己也认得路,径自来到绣庄,找到刘嫂子,实话实说,道明了来意。   刘嫂子前日刚见过柳儿一面,对她观感颇佳,对内宅的龌龊事儿也略知一二,尤其柳儿这种新来没根基得了好差事的,也没多说什么,面色如常地吩咐柳儿,“你先在这里伺候上下人等的茶水吃食吧,不懂的多问问绢儿胖丫她们,其它过些日子再说,我这里事情多,比不得姑娘那里清闲体面,却是能省些心力,安安分分地做事,混口饭吃倒是无碍的。”   柳儿如何不明白,这是敲打并安抚她呢,她不是那不知好歹的,神态言语更加恭敬,刘嫂脸色也更多了几分温和。   柳儿做事,前世多少伶俐的丫头里也是个拔尖儿的,刘嫂子这里,除了做粗活的几个老婆子,还有两个比她大些,模样普通的丫头,明显是不入那边主子眼,到了这里来的,却也在这边做些细致活。不过因为绣庄几十号人,这细致活显得不那么矜贵了,也就是内院打杂的罢了。   所以这边没的宠可争,也不必藏着掖着了,用心勤快做事,不上两日就得了刘嫂子的点头,让她专管伺候常驻的三位大师傅,其它杂活一律不必理会。   看着差事不算复杂,常驻的也就五位大师傅,其中有两位晚间回家住,也没那么忙活的整天团团转了。其实,说实话,真是不轻松。   就他们院子里这些下人,除了她,别人还真侍候不了这三位大神。   三位大师傅分别是大刘师傅、高师傅和董师傅,头两位还好,说不上和气,却不难侍候,轻易不刁难人的,尤其是大刘师傅,区别另一位同姓师傅,人称大刘师傅,倒真算得上好脾气。   至于这最后一位董师傅,一个顶仨,那是出了名的难缠,就是整个府里,都晓得这位脾气不好,挑剔非常的,甚至打骂下人,就是赖二奶奶的面子,不高兴了也是不顾及的。一大家子下人,都视侍候这位为苦差,对她住的屋子,避之不及,路过绕道走。   粗使的婆子就不用说了,不经允许,就连踏进董师傅房间一步都不行,另两个丫头,经不住时常的冷言冷语恶形恶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进去伺候的。   也就柳儿,才来了两天,年纪也小,倒是难得的没有被董师傅骂过,虽然董师傅每天无事都要骂上两起。这两天董师傅更是没有摔过碗碟茶杯啥的,即便也没给过柳儿好脸儿,却实在是难得了。   所以,说不上刘嫂子照顾她,多少有些能者多劳的意思。   这天晚上柳儿送了最后一遍茶水点心,刚回到茶水房,打算打些热水回去洗漱休息,秋红来了。   柳儿愣了下,想起自己让杏儿传话的事儿,看了看脸色不好的秋红,恍然,也不跟她客气,“有事?送帕子来了?”   “哼,好不要脸,不是看在旧时香火情的份儿上,懒得理你,眼皮子浅的,别人的东西就那么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喏,东西给你,以后我就当不认识你这个人!”   柳儿笑了,真真是,做贼的喊抓贼,这不打自招的,她自己还不觉得吧,自己跟这么个糊涂人一般见识真是跌份儿,不客气地接过帕子,看了一眼,是她要的那块,收起,整了整脸色,遂道,“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望你说到做到才是,帕子我收下了,慢走,不送。”   看着气哼哼离去的秋红,柳儿笑着摇摇头,跟烧水的婆子打过招呼,拎了壶热水回屋了。   在这里,一个菡院没有的好处就是,柳儿可以自己住了,她那练字的活计,又可捡起来,倒是让她舒了口气。   在二姑娘院里不便,这几个月估计手都生了。   绣庄是个两进院子,前院是灶房洗衣房茶水房,甚至府里车马房等处,一些做粗活的婆子住的屋子,并有两房府里的下人。   刘嫂子一家便是这两房下人之一,她男人伺候府上主人外出的车马,两个女儿还小,也都是在主子院里做事,不经常回来。   至于后院,东西厢房住着常驻的三位大师傅,正房三间打通,并倒座房,是另外的两位大师傅和绣娘们,平时做活的地方。   柳儿、绢儿和胖丫三人,算是这院里除了刘嫂子之外,有些体面的下人,胖丫跟她娘住前院,柳儿和绢儿,住正房东侧的一间出廊的小耳房。开着侧门出廊对着东厢房侧门的,柳儿住,中间板壁简单隔开,有正经房门的稍大些,绢儿住着,倒是各自方便。   两个丫头绢儿、胖丫要好,没事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原本住柳儿房间的丫头,刚刚托了关系,去了菡院,倒没顶上柳儿的位置,顶了小翠的位置成了小丫头,小翠被提拔上去,补了柳儿的缺,改名翠儿。   几天后翠儿来看柳儿,颇有些不好意思,柳儿倒没觉着如何,更没有怀疑翠儿使了什么手段,即便使了,不是针对她的,她也不必放在心上。   事实证明翠儿对她倒是没歪心思,没事儿少不得来瞧她,也没少带来那边府里的新闻。桃儿不该班的时候也时有过来看她,不过和翠儿从来不一起,柳儿用心瞧着,两人实在一般,虽说伺候一个主子,平时不太来往。   一次忍不住问了桃儿,桃儿曰,合不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至于秋红,至此在这府里还真不大来往了。   目今,柳儿回房洗漱已毕,宽衣卸了簪环,穿着徐家带来的水红绫子里衣,披着头发靠在床榻上,就着略显昏暗的灯光打量刚刚到手的一方帕子,心情好了不少。   几日来的一口浊气烟消云散。   这帕子自然不是秋红自己绣的,也不是自徐家带来的,而是来冯府后大姑娘赏她的,具体原由柳儿也不清楚,只机缘巧合扫了一眼后,便记住了。   料子自然是好的,上用的蜀绢,虽难得却不少见,小小一方也贵不到哪儿去。难得的是绣工,一支极简单的红梅花占了一角,枝头占了一只黑白喜鹊,另一只振翅欲飞,却又回首看着另一只,极其灵巧可爱。离远了看,跟画上去似的,可见绣工精巧。   柳儿也是见过好东西的,别的倒也罢了,虽说图的寓意说不上高雅,但只这绣工,越看越爱,有些针法看的明白,有些一时半刻的却琢磨不出套路来,看了半晌,直到有些困倦,才塞到枕下,方睡了。   心里却明白,就凭这开绣庄的府上,能被大姑娘看上的绣件,必非凡品。秋红不识货,柳儿却是见过好东西的,也算为她这一向的欺人太甚付点代价罢。   好事成双,第二天柳儿刚忙完上午的差事吃过午饭,张婶子来了。 ☆、第16章 又见故人心欢喜   茶水房的一个婆子过来叫柳儿,柳儿初始还有些纳闷,除了这府上的人,应该没什么熟人看自己来吧?   一眼看见坐在茶水房的张婶子,柳儿恍然,心里一片暖意,几步跑上去,一把抱住,“还是婶子惦记柳儿,我说谁呢,再不会有谁记得这世上还有咱这么一号人。”   说的张婶子也眼睛发涩,轻拍柳儿,道,“说的可怜见儿的,哪里就这般了,多大的人了,还放歪?好好说话,我陪你李婶子来的,功夫有限,你再磨叽一会儿,我可就要跟着回去了。”   柳儿收拾情绪,谢了那婆子,带着张婶子来到自己房里,让了坐,赶紧倒了茶来,张婶子打量几眼,方道,“不用忙,看你过的还不错,我也算放了心。你是个聪明的,但凡用了心思,只会过的更好,这边虽说人多眼杂的,却没个正经主子,少了很多事。人多好干活,也不是白说的。”   柳儿挨着张婶坐下,点头,小大人似的道:“话是这么说,在哪里不是过呢,柳儿不说你也会知道的,这才几天,这不么,我就从二姑娘院子贬出来了,今儿个这是第三天。不过塞翁失马,我瞧着这里倒更适合我这等粗人,都是做活的,大家都一样,不用整天想着被主子厌弃,得罪人什么的,自己的事儿做得了,也没什么人搭理你。所以婶子倒是不必为柳儿挂心,柳儿命贱,活着容易。”   张婶被柳儿煞有其事的模样逗笑,赞许地点头,“你是个明白的,我不过是白担心。这边的路数我也摸着一些,”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别看这绣庄不起眼,里面有几位却是本事的,尤其有位姓董的大师傅,你但凡是个真机灵的,自己拿主意,不说别的,将来混口饭吃总是容易些。实在不行,还有位姓刘的师傅据说也不错。”   这姓刘的指的是大刘师傅,脾气好手艺也不错,院里人缘也最好。不像另几位,轻易不让人接近她们手上的活计。   张婶子这一番话却是真心为柳儿打算的,也说到了她心坎里,柳儿活了两世,实在受不得,眼眶发热,鼻子发酸,抓住张婶子的手,轻声道:“婶子一心为柳儿打算,柳儿知道轻重,不过那位却是个冷性子,急不得的。其他人倒是和气些,总不能一棵树上吊死,我这留着心呢。”   娘儿两个又说了些体己话儿,张婶子方离去。   刚送走张婶子,那边绢儿就跑出来叫她,“柳儿你做啥去了,就知道疯跑,没听见董师傅叫人呢!快些罢,不然大家都跟着吃挂落!”   这院里,绢儿也算是老人了,所以对柳儿,颇有几分前辈的架势。   柳儿也不在意,几步跑到茶水房,提了一壶热水,忽然闻到旁边灶房里香气扑鼻,却刚出笼的桂花糕,这时节,桂花倒是不缺的,尤其府上就有,所以府上几个灶房近日不时的都有做。   忙走了过去,冲灶上忙活的婆子笑道:“麻烦大娘给装一碟子点心吧,这两天董师傅又咳了,趁着着这热气,既暖胃又止咳的,虽说凉的更合口些。”   几句话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又动听,婆子忍不住打趣她,“哎呦,小小年纪,倒是知道这桂花能暖胃止咳了?该不是你自己嘴馋要吃吧!”话是这般说,手上不停,拿了干净碟子装了点心,董师傅可是这院子里的人物,那脾气,没人敢捋虎须。否则碟子摔光了算她们灶上的,这可是赖二奶奶的话儿。   所以,哪个不是小心伺候着这祖宗。   柳儿知道婆子逗她玩,也不在意,眯眼笑道:“大娘说什么,便是柳儿要吃,您老就忍心瞧着不给么,在府里柳儿就听人说了,这边管厨房的王大娘最是个心肠好和气不过的。”   “啧啧,这小嘴,刚吃了蜜来的吧,就冲你这丫头这张油嘴儿,想吃什么以后只管来找大娘就是。”   柳儿接过冒着热气的点心,福了福,“柳儿这里先谢过大娘,难怪胖丫姐姐待人也和气,原来根子在大娘这里,我说呢。”   胖丫待柳儿和气,那是跟绢儿比,王大娘如何不知,叹气,低声道,“你胖丫姐姐是个糊涂的,不如你伶俐,这以后,你多和她亲香亲香就知道了,她虽不算明白却没坏心。我这也就是和你说,算是给大娘个面子,遇事费心多照应一二,别叫那些个心术不正的调理了去,也算大娘没白疼你了。”   这个别人指谁柳儿自是明白,面上不显,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脚上的泡自己走的,自己好赖不知,别人又能如何,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也不好多嘴,客气几句就去了董师傅房里。   进了后院东厢房,还在外屋呢,就听见里间有低泣声传出来,俄顷便是董师傅有些尖锐的呵斥,“笨手笨脚,还有脸哭,委屈了你不成,没用的东西,感情就长了吃心眼!人肿不说,瞧这手,啧,肿的跟萝卜似的!”   没错,骂人的这位,便是那董师傅了,一贯的恶言恶语不留情面,甭管是谁。   虽然没来几天,这等喝骂,柳儿已经听过好几起了,习惯就好。   刚得了人家老娘的一碟子热点心,柳儿少不得帮一把,至于效果,却不是她能管的着的了。   “董师傅,柳儿能进来么?刚烧好的热水,正好沏茶。”轻轻在外间禀告。   董师傅规矩之一,任何人不得允许,不得随意进入她的房间,甭管是谁。还是做活的房间,里间卧房,更不要提,一向都是亲自收拾,别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出去,没用的东西!”   如得了特赦般,眨眼间,胖丫流着泪从里面蹬蹬跑了出来,跟鬼追似的,略显肥胖的身体,此时分外灵活。   里面低低咳了两声,稍挺了一会才道:“进来吧。”听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来,这情绪倒是拿捏的好。   柳儿端着点心提着水壶,放轻手脚走了进去,扫了屋内一眼,董师傅坐在窗下绣架旁,手上却拿着一缕青色绣线端详着,不敢多看,碟子轻轻放到小几上,拿了几上青瓷小茶盅,手脚麻利地开始泡茶来。   “刚出锅的桂花糕,您用些吧,就着热茶,暖胃又镇咳的,看着都香甜。”其实她想说闻着都香甜,转瞬想到这位的怪癖,很是担心,一个‘闻’字出口,这位反脸摔了碟子,嫌被自己鼻子给闻腌臜了也说不定。   董师傅抬眼看了看柳儿,略显青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刚刚破口骂人的不是她一般,声音平淡地,“难为你想着我这讨人嫌的。”略一停顿,又打量柳儿两眼,随手放下绣线,起身来到几旁的榻上坐下,端起热茶抿了一口,捻起一块点心吃了些就放下了,看着柳儿,吩咐道:“去把那几根线给我劈开,能劈几股劈几股。”   这屋里,董师傅就是皇上,金口玉牙的,说什么是什么。柳儿不敢怠慢,老老实实起身,过去想拿绣线,背后董师傅冷冷道:“慢着,先洗手去。”   柳儿听话地洗过手,方过去拿绣架旁小几上的绣线,不敢找凳子坐,就站那里,打叠全副精气神儿,十指翻飞,利利索索开始劈线。   二开,四开,八开……再多,却是不能了。   这已经是柳儿的最大能耐,再多,却需要些工夫,想也知道董师傅立等就要的,哪里允许她磨蹭。她以前虽被夸巧,投机取巧,只不过劈二开,最多上心些,劈过四开,今日这是着意讨好拼了小命儿了。以前大多在行针、裁剪上多用了些心思,看着灵巧、穿着熨帖,比针线房的人强些,倒是没人拿来跟外面熟手的绣娘比,具体自己算是个什么水平,却不甚清楚。   没想到,董师傅瞄了她一眼,道:“难为你,倒是有点子门道儿,以后我用的线便由你来弄……   告诉刘婆子一声,以后你专管我这里的差事……算了,还是我来说吧……怎么,你不乐意?”   柳儿内心狂喜闪神的功夫,董师傅撂脸子了,一见不好,忙凝神回话,“愿不愿意的柳儿不知道,只是,在您跟前伺候,耳濡目染的,想来柳儿能长些本事倒是真的,将来能有个立身的依靠,衣食周全些,便是祖上积德,也算是柳儿的造化了。”   董师傅脸色缓了缓,冷哼,“你倒是个乖觉的,年纪不大心却不小,想的倒是挺长远——难得……也不防说给你,能在我身边伺候,的确算是你的造化,能不能想明白个中情由,只能看你自己的悟性,别指望别的。去吧,叫刘婆子过来。”   人家刘嫂子才二十几不到三十,哪个不叫声刘嫂子,到这位跟前,直接成婆子了。柳儿怎么看,董师傅都要大上刘嫂子几岁。   不过,别说柳儿,就是刘嫂子,在这位跟前,也只有小心恭敬的份儿,别说叫声婆子,便是叫声嬷嬷,也得听着,叫声老不死……估计这位生气了也不是不能的。   虽说柳儿对这新差事挺乐意,却不敢掉以轻心,多少人吃过董师傅的挂落,她比别人也不多什么,若是没做好被撵出去,那乐子可就大发了,所以只有更加小心、用心做事。   事实证明柳儿打的主意半点儿没错,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董师傅骂了个狗血淋头。 ☆、第17章 磋磨初初现端倪   董师傅虽然脾气不好,据柳儿观察,对吃穿用度上倒不是很挑剔,最起码柳儿从来没听过她因为这些骂过人,十有□,都是因为对她交代的差事做的不合意,或者犯了她的忌讳,才发火。   所以拿捏好了,其实说不上难伺候。   次日柳儿一早起来,收拾过董师傅绣房,伺候过她洗漱和早饭,都一直相安无事,倒是让她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董师傅现在手上的绣活,看其尺度,应该是一件满池娇的插屏芯子,绣好的鸳鸯、锦鲤在水中悠游,荷叶亭亭玉立,两朵已开和几朵未开的荷花,姿态极美,只绣完了水中部分,荷叶荷花尚未完工,现正绣着荷叶,昨天的青色丝线便是做这个的。   丝线劈的极细,昨天的八开显然是不符合董师傅要求,一早便吩咐柳儿劈到十六开,柳儿坐到一边的小杌子上,膝盖上垫了块布巾,坐下端详着手里绣线。   “手洗了没有?”低喝声从旁边响起,冷不丁的吓了柳儿一跳,忙起身道,“洗过了。”   董师傅眼皮都没抬,手上忙活着,柳儿以为没事了,刚弯了膝盖想坐下干活。   “洗净了么?用胰子洗的?指甲剪利索没有?弄脏弄毛了丝线,看我饶你!”   柳儿本就是爱干净的,少不得又瞧了一眼双手,洗的白净喷香,指甲整齐,现在可不是当初当大丫头的时候,留着老长的指甲做不得粗活。   自觉应该过关了,柳儿坐下做事,本也没想多顺溜,被说几句也没啥,这院里被说的人不缺她一个,有的想被说还不够格呢。   不过她显然低估了董师傅的挑剔劲儿,刚做了不到一刻钟,幽幽的又来了,“手上出汗没有,汗渍弄湿了丝线,将来掉色,给我当心你的皮!”   柳儿确实感觉手心有些湿热,不是做活忙的,更多是紧张,身边坐着这么一位横眉竖目的监工,说不定什么时候冷不丁来一句,想不紧张都不行。   一小缕丝线劈完,柳儿前后跑去洗了四回手,又没有手油,感觉手上干干的不舒服,却也没法。   “再劈些老墨青、老水绿。”刚放下天青线,新活计又来了,柳儿拿起线笸箩,有些傻眼,一笸箩丝线,是昨天胖丫去取的,不下二十几种颜色,深深浅浅的绿、青、蓝……她从来不知道,一片荷叶需要这么多颜色,尤其这个深蓝色,近乎深黑,她的印象里,荷叶深深浅浅的绿、碧蓝,五六种颜色尽够了,当初她说人家桃红的时候,可也是一套套的,还觉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呢,现如今……有些眼晕。   话说回来,这两种颜色……好像她听都没听说过……   “磨蹭什么呢,等着吃饭呢!”   说不得,手上挑拣着,眼睛觑着董师傅绣的荷叶茎秆,对比她手上丝线的颜色,挑出三种相近的或者自己认为比较像的,老么……应该是深的意思……实在拿不准,没法,少不得露出笑脸不耻下问,“师傅……”   董师傅被打断活计,心情很是不郁,这屋里,别人的声音她一向不喜欢听,当即瞪了柳儿一眼,“眼睛长头顶上了,还是七老八十了?小小年纪笨的要死,不会看怎的!”   柳儿被喷了一鼻子灰,不过也因此凑近了距离,看清楚了董师傅手上的线,从手上挑出一缕,忍着兜头的狗血,又对比了两次,到底是挑定了那所谓的‘老地青、老水绿’。   “青、绿用的多,有眼睛不会瞧么!这一小缕给谁预备的!”   ……   “我要的是青豆绿,你刚刚忙活什么呢?正经要的东西居然没有,没看我这做到哪里么,你有眼睛不会就是留着看热闹的吧!”   ……   ……   这一天,浑身上下的狗血,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柳儿倒是认识了什么叫做‘老地绿’‘老葵绿’‘并葵绿’‘并水绿’‘并菜青’‘并石青’……她觉着,自己这脸色都又青又绿的了。   说不得,晚上收拾完绣房,自己把笸箩里那二十多种青青绿绿的丝线排了一遍。   从头到尾的,她能叫准名儿的,不过十来种,还有一半说不准姓名的,没办法,顶着董师傅的风刀霜剑,舔脸上问一番。   董师傅坐榻上,面无表情,喝着茶水,看着窗外,应该是赏景吧?闻听柳儿动问,有些意外地扭头看了她两眼,心道这倒是个不怕死的,这么骂都没蔫了,便出奇地没有骂人,平淡无波地指着丝线一一说给柳儿,语速虽不快,但是说完却开始撵人,“手脚利索些,做完赶紧走,没的在这里碍眼,让我清静会儿!”   一回不训斥个人,显然这位就不舒坦。   她说她的,柳儿一边收东西一边心里把名词儿过了一遍,少不得回去要记下来,最好再留根样线,色差不大,下次看见自己未必能叫得准,且她可没把握明天还都记得。   不用想也知道,下次董师傅要线,她要是拿不准,等着被收拾吧,还多了条罪名,不长进!   不过看董师傅刚刚的情形,这人虽脾气不好行动爱骂人,正经事上倒是一点儿不含糊,心眼儿也应该坏不到哪儿去,倒是让柳儿绷了一天心,稍松快了些。   说实话,这一天,真不轻松,还真不如之前伺候几个人,里里外外来回跑来的自在。   揉着脖子回了房,先顾不上洗漱,赶紧拿出笔墨,从茶盅里倒出一些清水,一边磨墨一边回忆,捋了一边,怕忘了,赶紧记下来,吹干纸张,又把样线沾到相关位置,放到妆奁最底下,上面放了几张帕子盖住,方洗漱睡下,累了一天,连个梦都没做。   自从搬进这小屋,柳儿恢复了以前在徐家的作息,早早提前起来,先练一阵子字,再洗漱出去做事。   虽然有了一套笔墨纸砚,尤其是纸张,却不多,没的条件去浪费,说不得还是就着清水木桌将就着。不过因为是新笔,用起来手感又是另一样,不必再用那刷子般硬刺刺的秃笔,这弹性十足、峰毫层次分明新笔,让柳儿用起来心内无比快活。   伺候董师傅,可比单纯跑腿伺候茶水饮食更费心费力,一般做事她不会说的分明,做的不对了,斥责却一点不含糊。   不上三天,柳儿便深有体会,更深深体谅到了绢儿和胖丫的感受,难怪两人怕成那样,现在脚踪儿不往这边送了,平时看她的眼神不免同情。   不说劈线,将近三个月,柳儿才算是认全了近二百多种颜色,很多是董师傅没用到的,而管库房的婆子更是叫不准,少不得借给别的师傅送个点心之类的机会,问问别人手上正用的,因她嘴甜手脚勤快,倒也不讨人嫌。   不过意外的是,论用色讲究复杂,非董师傅莫属,很多时候问了别人也白问。   虽有心眼好的绣娘,看在她在董师傅处‘受苦‘的份儿上,关照一二,却难以满足柳儿的求知欲,没法,忍着董师傅的刀子嘴,她的小笔记,居然也记了一小叠,这是后话。   就说现今,让柳儿去库房取线这等小事,董师傅只一句,“取红色线来。”   回头看着柳儿拿回来的十来种丝线,劈头一顿骂,指着荷花把柳儿撵出去再取,如是三回,最后柳儿   急了,不知怎么福至心灵,红色荷花,她硬是拿来包括青黑色在内将近二十种丝线,更不用说赭黄、红豆紫诸色,她豁出去了,要是还不成,骂死她也不动弹了。   结果,这回董师傅居然没吱声儿,算是通过了?   一边憋着股子气儿劈线,一边用眼睛瞄着做活的董师傅,她倒要瞅瞅,这又是黑又是蓝又是绿又是紫的,她老人家到底怎么绣在红色的荷花上!   以她自己的本事,用个三五种就不错了,绣出个花来,也不过是荷花,难道成了牡丹不成。就是牡丹,也不必用那么些奇怪的颜色吧?或者,大师傅之所以称大,就在这些个上头?   董师傅发觉了她的小心思,手上不停,口中却道:“你斜着个眼珠子做什么呢?小小年纪,也不怕将来长成个歪嘴斜眼儿的傻子!老实做你活,取个线墨迹半天,你还有理了,今天这些线不弄完,别吃午饭了!”   吓的柳儿十指翻飞,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如今跟着董师傅,活多压力大啊。   不过,该斜眼儿溜着还是要溜溜,她还想瞧瞧,这么多颜色弄出来的荷花,长什么个狗样儿呢。   入冬天气转寒,董师傅咳嗽不见好反而重了些,柳儿的活计又多了一项,熬药。   依着医嘱,柳儿看着小炉子上的药铫子,炉子放房外廊下,原本想放房里,董师傅嫌药味儿,少不得挪出来。一边看着炉子,手上却不能闲着,董师傅可没说今天的活没做完也可以吃饭,不过看柳儿进进出出洗了几次手,难得没被骂。   现在柳儿是自觉保持手的干净干爽,嫌干燥难受,偷偷托胖丫买来手油,在手背上擦了没香味儿的薄薄一层润着,好在这手指头是越来越好使,没多久这劈线已经达到三十二开,速度也快,再没因为有关线的事情被骂过。   甚至有时,胖丫偷偷找她帮忙,不忙的话她也愿意帮一把,估计她娘王婆子说了什么,再说她也替她和绢儿顶了董师傅这口缸,两人的关系倒是好了许多,去厨房取东西更招王婆子待见了。   快入冬的时候府上发了棉衣,别看府里比徐家富贵许多,说实话,柳儿摸了摸,这棉衣,还真不如人家徐家厚实,尽管面子布料好些。   好在董师傅身体弱,屋里不但烧了火炕,炭盆也多了一个,倒是暖和,即便这样,咳嗽刚好了没几天,不知怎么又受了风寒病倒了。   柳儿这使唤丫头,说不得开始伺候病人,以前也没少做,倒不慌乱,她们屋里暂时停了针线,而她需要劈的绣线却多了。   无他,现今她在绣坊里,以劈丝精细速度快着称。更有甚者,有求必应,笑脸送货上门,被拉着聊几句也是必然,至于她反过来好奇地问些绣活上的事儿,也没人在意她,基本上是有问有答,人缘却空前的好。   尤其跟几位大师傅,都得意她,暗里嘀咕那董师傅脾气不好眼光倒是不赖,找了个好丫头,便是尖酸些的小刘师傅,也挺待见她。   不过柳儿看董师傅一直不见好,有些忧心,尤其下了一场雪后,更重了些,外感风寒,内里饮食停滞,两天水米未进。   柳儿急了,找刘嫂子又请了大夫来,又重新问诊开方抓药煎上,杨大娘来看过后,也吩咐尽管看不必担心银子,回去后赖二奶奶又差人送来些补品,叮嘱柳儿好生伺候。   柳儿无法,说不得拿了被褥,就在董师傅床边打了地铺守着,饶是她胆大,夜里也不时起来探视,很怕董师傅这副稍显孱弱的身子就这么去了。   这也是柳儿头一次,这么仔细打量董师傅,平时不敢的,却忽然发现董师傅居然长的很不错,眉清目秀的,平时肤色苍白,衣着打扮也简单素净,冷眉冷眼口角锋利,很容易让人忽略她的长相儿。如今近了一瞧,想必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儿。   一连两天,好歹在王妈帮忙下,给董师灌了药下去,每天给她擦了脸梳了头发换了里衣收拾齐整,柳儿每每累的满头汗,又得接茬收拾自己。   说实话,她这一点小身板,做这些还真是吃力,奈何除了王妈刘嫂子,别人离的老远,平时都被这位得罪光了。   柳儿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早上起来又去厨房端了米汤,央了王妈帮忙,总算给灌下去半碗。   就这么着,每天精心伺候,董师傅总算是渐次缓了过来,五天后能吃下半碗稀粥不用人灌,虽说仍昏睡的时候多,柳儿却长出了一口气,能吃东西就好啊。   王妈见了念佛:“菩萨保佑,董师傅总算有望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得该准备后事了,你这丫头倒是个能干心善的,会有好报的。”   柳儿连道应该的,却并不放心上,本来便是她的分内事。   这一日桃儿趁送东西的功夫也过来看柳儿,两人在一边说话,桃儿看左右没人,忍不住道:“董师傅究竟怎样,这么三日咳嗽两日病的也不是常法,每年她都是要闹两起,那身子仿佛风吹就倒似的,谁知哪天……反正你心里也要立个主意才好,前儿姑娘还念叨你呢,夸你会伺候人,要是有这个心思,可要想些法子才是。”   柳儿听了,心知桃儿也是为她好,不过对这边的日子她倒是没什么不满的,心里踏实着呢,遂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董师傅是个好人,虽说脾气不太好,却没坏心的,现今我别的不想,只想好好伺候她,也跟她学些针线,这边人少,活多些却省心,但凡能一直伺候她,也算是我的造化了。”   桃儿听了,想起什么笑了起来,低声道:“以前我姐姐刚进府伺候的时候,就想来这边学针线的,不想被大姑娘看重,就一直伺候大姑娘,后来我进来了,她和我娘就想让我过这边来的,不过也没成,我姐姐还道可惜了的,如今倒是多少明白了我娘和我姐的苦心,我本来不是那伶俐会讨主子欢心的,有一技傍身才好在主子身边立足。若论起来,你倒还真是有造化,如今我看你的针线倒是真比我强些,下回我拿了活计来,你帮我指点指点吧,你可别推脱。”   柳儿闻言好笑,指着她道:“还说这话,难道姑娘身边的姐姐们还不够瞧的,我看姑娘用的东西,可都精致着,家里又有现成的绣娘师傅指点,难道现今那些姐姐们,都不入你老人家的眼,单抬举我一个!”   桃儿正色道:“这倒是真的,别看我们府上有绣庄,绣娘一大把,只不过便宜了姑娘们的穿戴罢了,若说女红针线上头,从来二奶奶不舍得姑娘吃苦,只略过得去便可,说是两位姑娘将来是要享福的,自有好的东西受用,不必点灯熬油的练针线,没的熬坏眼睛累坏了腰颈,所以这上头倒并不怎么费心,只眼光倒是有的,连着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过比外面略强些,做些姑娘贴身物件,跟这边绣娘根本没法比。”   柳儿看桃儿说的真切,知道推脱她也不信反而惹她不快,只得应下,不过丑话还要说到前头,免得将来她失望。   不过她说也是白说,桃儿明显不以为然。   显然柳儿低估了自己的能耐,桃儿来了两次倒是对她越发推崇,何来失望一说,这是后话。   再说董师傅的病,以前贾府,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才是服药调养。弄得身上不舒服,肚里也不舒服,那滋味儿柳儿是尝过的,效验与否倒在其次,滋味儿实在不好受。   而一些积年的贫苦老人家则总说,多吃些才有力气把病扛过去,柳儿深以为然,所以少不得好生奉承王妈,变着法儿的弄些好克化的软烂吃食,给董师傅调养着。   董师傅病有起色是件好事,尤其是,估计看在自己这么尽心竭力伺候的份儿上,应该有一阵子不会骂人了吧?   好歹也该歇过气来,是吧? ☆、第18章 翻脸骂人今胜昔   柳儿想的挺美好,趁着董师傅不动针线养病,柳儿在管库房的婆子那里要了块素绢,裁了块帕子,锁了边,描了花样子,挑了绣线,没敢动董师傅的东西,找胖丫要了碗口大竹绷子,闲暇没事就动针了。   从那块从秋红那里讹来帕子上,柳儿刚琢磨出一点门道来,满怀热情地打算好好绣块帕子。   董师傅用过午饭后,柳儿伺候她躺下眯一会儿,虽然在恢复,身子还是虚,连骂人的气力都省着,这一阵子十分消停。   拿出笸箩,就在屋里窗下做起针线来,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柳儿有些热,脱了外面大袄,只着里面半旧的红绫子夹袄和青缎背心,坐在炕桌前,做的十分入神。   “弯腰驼背的,不用我这把年纪,定然是个驼子!”   哎呦,一针扎了手指,疼倒没什么,柳儿差点儿没给吓死,没等抬头看,手里的绷子被一把夺走,略一打量,“这等针线,亏你是我屋里伺候的,没的让人笑话。样底子都没盖住,露地,怕人不知你自己描的样子吧!针脚松散、出边外缘不齐整、花蕊打子不匀、绣面粗糙不平整,这等东西……啧啧,做鞋垫尚且硌脚底,最好别拿出去见人!”   得,让这位一说,柳儿就该撞死在绣花绷子上算了。   张了张嘴,想说咱这不是刚上手么,可想想上辈子,她还真没那么大的脸,索性闭嘴听训,就当她尊敬老人家了。   “怎么,不服气是吧?蠢东西……”   柳儿不用抬头看都能想象出来,此时董师傅那副骂人时的样子,眉梢上挑,嘴角讥诮地翘着,声音更是冷的让人起鸡皮,哪敢言语半个字,何况她服气的很。   “柳儿不敢,实在是,平常看师傅您绣的太好,便眼热么,要不……您提点提点柳儿?”话是这么说,柳儿半点儿不指望,手艺人大多是敝帚自珍的,更何况董师傅,一向不耐絮烦。   “做你的春秋大梦!倒茶来,口干。”拒绝的干脆利落,仿佛就等着这一着,说完模样颇为舒爽,掷下花绷子,坐了下来。   想也没那么容易,柳儿笑了笑,麻溜儿地下去倒茶,洗了手,从炭盆上拿起茶铫子,用里面的热水烫了烫茶杯,这才拿出茶壶,斟了半碗温热的茶水来,“这个时辰,灶房里该有热点心,可要柳儿取一些,听胖丫说,今儿个她娘要做枣儿糕。”   董师傅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含着半晌方才咽下,抚了抚胸口,舒坦了些,睨了一眼柳儿,“想吃就去,这点子小事还要问一问,白放着你当应声虫呢,刚做活怎不见你这般机灵?”   柳儿按捺下翻白眼的冲动,福身,“是,柳儿想吃,柳儿这就去取。”   对所谓枣儿糕,她真没什么想法,可这里除了偶尔做个点心,素日也没什么吃食垫补的,人家胖丫,有家人在府里,荷包里还能揣点小零嘴儿。而她除了个个性阴晴不定的主子,全副身家也没几个大钱。   不知是不是错觉,虽然董师傅嘴巴一如既往的毒辣,可柳儿总觉着,董师傅的目光看她软和了些,骂人的语气没那么刺耳了。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也为了不白挨一顿顿数落,柳儿趁机厚着脸皮向董师傅讨教绣活。   别说,董师傅不愧是董师傅,那嘴,一如既往的跟刀子似的,一如既往的先把你贬的一文不值。   柳儿豁出去了,一如既往地厚脸皮,赖着不走打着不退,不知是老天垂怜还是顽石点头了,两人你来我往,攻防了几次后,某日董师傅一气之下……拿起柳儿的绣活,几下一朵梅花跃然帕上。   完了不忘贬斥几句,“瞧清楚没,这才叫绣花,你那些个……顶多叫做狗啃,若是碰巧遇上条好狗,狗啃都不如!”   正好胖丫来找柳儿劈线,不敢进来,在外面轻声叫柳儿,碰董师傅枪口上了,“滚,大天白日的,你叫魂儿呢!喊什么喊!我屋里的人随便谁都能使唤么,这还有没有点子规矩了……”   胖丫作鸟兽散。   不过,尚且没完,‘嗖’地一声,身后还跟着只茶碗,‘啪’地一声落地而碎,王妈又要赔了,旧窑的,不便宜啊……好久没这举动,大家都快忘了。   柳儿已经习惯了,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承,“您说的很是,柳儿受教了,您喝茶喝茶,润润喉,这点子小事,不值当生气。”回头她还得自己去找胖丫说道说道,她可没董师傅的底气去得罪人,之前先得把院里碎瓷片收拾了。   柳儿原本就是个绝顶聪明的,按照董师傅的手法针法,细细看了一回,回手就开始练习,吃过晚饭回屋又在灯下练着,务求得心应手,暂时可能达不到董师傅的水平,可怎么也得尽力试试,直到困的不行,方睡下。   到腊月,除了刚开始的那方帕子,柳儿林林总总很是做了几条,都是边角料,什么料子都有,花样子就一个,喜上眉梢,整天对着一支梅花两只鸟,现在她满脑子花花鸟鸟。   一路磕磕绊绊地,被董师傅的狗血淋了多少回都数不清了。   今天第十条帕子完工,做完最后一针,剪掉线头藏好,修齐整绣面,又拿出完工的所有帕子,一一摊开几条帕子细看。   以她的眼光,从开始到最后,从第一朵梅花到最后一只喜鹊,前后差距不可谓不大!   除了她原本就会的几种针法,又从那方讹来的帕子上学会两种,从董师傅那里连学带偷的,学会三种,现在柳儿掌握了十二种针法,心内颇有些沾沾自喜。   “别高兴的太早,针法有穷尽,各人有各人的独到之处,顶尖的绣娘,出了活计,却也不差什么,至少寻常人等是看不出差别的。至于高下呢,在基本的东西上,构图、选色、选材、技艺……对你这蠢东西来说,艺么……还谈不上,技么……沾那么点子边,还得练。所以,要紧的是基础,也不用什么奇巧的针法,一味的看重那个是舍本逐末,便是最简单的平针练好了,绣面匀整、针脚缜密,搭配好看些的图样,也就是本事。以后针法学多了,能够灵活配合运用,才算是技艺,勉强称得上手艺了。”   柳儿原本那点子夸耀的心思,噗地一下给兜头浇灭了。   除了模样儿,从来,她被认为也自认出挑的便是针线,如今又有了不小的进步,心里的得意是不言而喻的,尽管脸上没表现的很明显,但是一把年纪的董师傅如何看不出来。   如今被打击的体无完肤,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是再瞧瞧董师傅绣架上的绣件,那点不舒服也消失了。   瞬间想通后,沉下心来,仔细琢磨董师傅的话,似乎明白,又不是很透彻,索性晚上捡要紧的记下来,有功夫的时候,也不想那么多花活了,踏踏实实地练习平针吧,什么时候董师傅少贬斥她几句,高兴的时候提点两句,证明她这一关算是过了。   听话听音儿,现在她多少摸着些董师傅的脉门,想她老人家说句好话,点个头,难比登天,那是奢望。少几句冷嘲热讽,就事论事,提点提点,少叫她几声蠢东西,可以当夸奖听。   因此,尽管董师傅身体渐次痊愈,精神头越来越足声音越来越洪亮,老人家骂人的顿数越来越多,柳儿却也是见怪不怪了。   能吃饱穿暖,能学本事,不会朝打暮……骂,骂就骂两句吧。   腊月初八,不用说,徐家那边要过来送粥的。柳儿挑了几块料子好、绣工也   算过得去的帕子,打算给张婶子、桃儿和翠儿,快过年了,算点儿心意,想了想,又捡了一条,打算给杏儿,那丫头也过来看过她两次,算是个有心的。   现在府里送东西给董师傅,因着柳儿的关系,一般都是桃儿或翠儿过来,偶尔杏儿跟着一起,倒也不像过去鬼见愁似的谁也不愿来了。   尽管董师傅脾气不好,府里逢年过节的,吃穿用度却极好,没别人的也不会少了董师傅,赖二奶奶是不露面的,顶多比较重要的事情,杨大娘来一趟,素日一般都是小丫头送过来。   柳儿可不是混吃混玩的小丫头,跟着享受的同时,冷眼瞧着,恐怕不单单是董师傅手艺好的缘故,怕是别有隐情。具体如何,柳儿不过小小的使唤丫头,想知道也不能够。 ☆、第19章 厨子表哥名贵儿   转眼过了小年,府上也热闹起来。   冯府主子虽说不比徐家多,下人却多了许多,而真正主子冯老爷,年节之时,正日子不用说,一般或者提前或者靠后,总会来上一趟,与娘儿三个过节。   即便不是过节,冯老爷来时,府上也跟过节差不多,家下仆妇人等都是要狠折腾一番的。   这刚过了小年,便有小厮来告诉,明日冯老爷大驾要来。赖二奶奶少不得好生打赏了来人,又转着弯子盘问一番那边府里的情形,脸上笑容可亲,心里怎么想又有谁知道。   杨婆子送走送信的小子,两位姑娘方从里间出来,二姑娘菡玉性子急,抱住娘的胳膊道:“娘,爹又不能同我们过年了?每年都这样,真儿姐姐说,那边过年很是热闹,娘——”   赖二奶奶本来就有些不快,听得女儿所言,更加烦闷,抬眼看着坐身边不知想什么的大姑娘,“莲儿你也觉着那边好?”   大姑娘见问,看了娘一眼,略一思忖,才道:“各有各的好,若娘真让我说,女儿还是觉着这边自在些,关起门来,凡是可以自己做主,那边人多眼杂,规矩也多,恐没面子上看起来那么繁花似锦的。再说,我们这边吃穿用度,也不差什么,女儿挺满足的。娘也不用多想,这么些年,女儿早想开了,娘也是为我们好,娘都不觉着委屈,女儿便好,女儿听娘的。”   赖二奶奶点头,轻拍了拍二女儿的手,“你啊,多跟你姐姐学学,娘还能害了你们不成,娘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两个就是娘的心尖子,娘拼着这条命,也要给你们安排个好归宿。你们真当那府上的庶子庶女享福呢?一入侯门深似海,到时候身家性命攥在人家手上,想怎么摆布你们随人家,面上你还挑不出理儿来,到时候就是娘也护不得你们!就你这样听风就是雨的,没点心眼子,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到时那边有些体面的丫头婆子都比你们强些,如何比在外面做正经小姐自在?”   二姑娘冯菡玉心下不以为然,因着冯真儿的话,多少她还是听进去一些,姐姐是订了亲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在府上和外面,定的亲事能一样么?虽说要受些磋磨,可高门大户有高门大户的风光,将来从那边出门子,也更体面不是。   不过她知道娘的心思,不敢再多说,只得借着撒娇遮掩过去,娘儿三个开始准备过年,不管怎么说,老爷过来,还是要一团喜气,像个正经人家提前过个热闹年。   府上热闹起来,绣庄这边,刘嫂子王妈带着人等在小年之前,前后院已经先仔细收拾过了。   今日刘嫂子带着两婆子整治桃符、春联,王妈和灶上的婆子,则清点、接收那边陆续送来的年货,粮米柴炭、鱼肉菜蔬、山货风腊、干鲜果品,林林总总放满了灶房边上的小仓房。   绣娘们也放了假,有家人亲友的都回去过年了,因正月不动针线,都要过了年出了正月才来,假期不可谓不长。   因此绣庄这边留下的人极少,除了几个签了身契,无处投靠的普通绣娘,五个大师傅,就剩了董师傅一个人,后院立时冷清了下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董师傅主仆两个倒是没什么变化,柳儿进进出出的,董师傅反倒觉着比往年闹腾些,心里莫名的便有几分烦躁,“你瞎折腾什么呢,还不取了早饭来,想饿死我不成,安得什么心!别以为饿死了一个我,你便可以回那边院子里攀高枝去!我死也带着你!让你当小鬼儿也伺候人!”   每日例行喝斥,从董师傅起床拉开了序幕。   柳儿习惯成自然,眼皮都懒怠动,神色如常地伺候董师傅洗漱,然后收拾好,方去灶上取早饭。   一边走一边心里感叹,这人啊,真是,由俭入奢易。   听胖丫说,原本柳儿没来时,都是董师傅自己收拾洗漱,也挺利索的。   柳儿来后,也不过是端茶倒水伺候针线,自打她老人家生病开始,柳儿跟伺候老人似的,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就差动手喂食了。如此过后,如今她老人家习惯了,病眼瞅着早好利索了,居然一点儿没有恢复自己动手的迹象,继续享受老年人的待遇,稍不如意还跳脚。   想着她老人家闲的见天的骂人,柳儿也没敢多嘴,这点儿活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反正都是伺候人,前世做惯了的。   要紧的是,最近这一阵子她也学了不少东西,只盼着她老人家看在自己尽心竭力巴结的份儿上,少藏点儿私,多指点她一二,也算她的造化了。   大清早的,前院灶房倒是挺热闹,尤其是仓房,围了一圈人,对着后院的胖丫一看柳儿过来,忙招手儿:“柳儿你来,砍肉呢。”   过去一瞧,一条大案板上,并排放着一只羊、半扇猪、一只鹿,还有一只,乌漆抹黑的不知什么野物。   这绣庄虽说放了假,可剩下的也有二十多人,过年就在这边开火,所以那边分了不少年货过来。   胖丫最是个爱玩爱吃的,拉着柳儿叽咕,“那只是狍子,黑的那个,我也是第一次见呢。我娘说那鹿难得,这边只给我们卸一只腿子,还指名给董师傅的,不说我们也知道……”   这些柳儿倒是都吃过的,不过略看一眼,引起她注目的是那砍肉的厨子,个头略矮,但很敦实,抡起砍刀,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干净利落地分割着案上的肉。   若不是今日遇见,柳儿几乎忘了,其实这府上她还有个亲戚。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姑舅表哥吴贵。   自她娘去后,她爹再娶,姑舅两家虽说距离不远,却也不大走动了。只这吴贵因为在外做活,每年过年时回家,路过柳儿家的时候,碍着情面,每每顺脚过去看看姑姑,不好空手,小孩子们总能得些果子打嘴,所以前世柳儿卖出来后,倒是隐约记得他。   吴贵很快做完了活,接过旁边婆子递上来的手巾擦汗,跟着的婆子抬着部分东西,送回隔壁府里大灶房。   胖丫跟吴贵显然是相熟的,接过她娘手里的茶水递给吴贵,“吴大哥没回家过年么?听我娘说你回去娶嫂子了?”   此时吴贵尚且不是个烂酒鬼,面色倒是正常,略显红润,一口灌下茶水,用袖子擦了擦嘴,笑道:“过年了,胖丫头又能使劲吃肉了不是,你娘又该骂你了吧呵呵。”转眼瞥见旁边的柳儿,觉得有些面善,想了想,又想不起来,他是个直性子,便问:“这位姑娘倒是面善,不知……”   若是前世,柳儿自是巴不得兴兴头头地认亲戚,那时可是她主动认了表哥。   想起自己进贾府后,对他两口子百般照应,而后来他两口子却是如何对自家的,心却冷了许多,福了福身,平静地道:“你该是贵儿表哥吧,我是柳儿,上年秋天我爹卖了我。”   看着眼前齐整秀气的小姑娘,吴贵一时有些怔愣,实在难以同记忆里,那个黄毛干瘦的小丫头对上号。又见柳儿文静知礼的,便有些手足无措,仿佛面对的不是那个小村姑,而是哪家好人家的大姑娘。尤其柳儿因为过年,身上的衣裳也是好的,簪环首饰也齐全,乌发玉面,哪还有一点儿褴褛的样子。   “你……真是六丫头?”吴贵有些迟疑不敢认。   柳儿笑,便是前世,她和吴贵相认也没这般讶异,看来自己倒真是变了许多,心头轻松不少,遂点头,“正是。”   本想问问家里,想想,家里也没什么亲人,卖自己那一日便没亲人了,那么些年,即便吴贵后来和她相认,也   没人来看过她一眼,甚至连句话都没有,自己又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杨家叔伯兄弟一大家子,她跟叔伯家的姑娘们大排行行六,所以叫六丫头。除了被卖掉的俩姐姐是同她一母所生,最大的哥哥她离家时已经娶亲了,剩下一弟一妹,都是后母所生,没人拿她当家里人看待。   所以柳儿便没多说,估计吴贵看她穿着体面,料想在这里有些身份,便说了些自己的事儿,不过是他刚娶了媳妇,只等翻过年来,带了一起过来这里做事,已经跟杨大娘说得了,暂时安排在绣庄,让柳儿到时候照应一二。   柳儿应付两句,她不过一个使唤丫头,自顾不暇如何照应他人,不比在二姑娘身边的时候了。   何况,那位多姑娘儿,是需要照应的主儿么?   退一步说,自己死前,她倒是‘好好’地照应了自己一把,自己现今虽然懒得理会过去的破事儿,但是以德报怨的行径,也懒怠做。   到时候大家相安无事最好,想无事生非招惹她,却是不能。别说她自己不答应,便是董师傅来了脾气,也够人喝一壶的。   不管如何,如今柳儿算是认了一门亲戚,还是在府里大灶房里的,别人不说,只王妈对柳儿却更和气了几分。   这也不奇怪,柳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边厨房,包括两位姑娘院里的小灶,都是大厨房一总采买,然后按用度下拨,给多少给什么,都是大厨房说了算。主子的份例没人敢动,下人们的说头就多了。   吴贵虽说不是管事的,但是内里多个熟人,总也好办事不是。   如今的柳儿,可不是天真不谙事的小姑娘,略一忖度便明白了关窍,不说破,她也乐得装糊涂。 ☆、第20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过年除了吃的丰盛些,穿的好些,对小孩子另一个诱惑便是压岁钱。   让柳儿意外的是,除了主子派给下人们的年节常例赏钱、新衣,董师傅居然给了她两只‘笔锭如意’小银锞子,偷偷掂了掂,总共怕不得有一两多,大乐。   “瞧你那点儿出息!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丢人现眼!”   董师傅冷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柳儿敢对天发誓,她脸上没带出眼皮子浅的穷酸相儿啊?   好歹她也是见过世面的,想当年,姑娘她也曾是有银子赌钱的人……   再说,为了少挨一点儿骂,她一直尽力向荣辱不惊、谨言慎行的方向使劲儿,虽不敢说达到一定境界,却也有了三分火候,灶房王妈没少夸她,稳重、懂事……可每每董师傅眼皮不撩,就能点破她那点小底细,这让柳儿十分郁闷。   暗自疑惑,难道董师傅年纪大了,成了积年的老妖精?能识穿人心?   有了董师傅的惊喜在前,王妈那二十个大钱的压岁钱,就真的让柳儿波澜不惊了。   意外是有的,为了面子好看,很是喜笑颜开谢了又谢。   细想了一回,这二十个大钱的个中缘故,部分可以落到胖丫身上。一般来说,绣庄但凡有点零嘴儿,因绢儿家在外面,在这边无依无靠的,只有谦让将就胖丫的。柳儿因不大看得上,则大多尽数给了胖丫。   此外,不时的还能帮胖丫做些零活,能力所及,没少照应胖丫,又有王妈不时吹风儿,两人现今关系好是必然的。   另一个缘故,柳儿暗忖,恐怕还是要落到她便宜表哥吴贵的身上。   既然以压岁钱的名儿给了,也没几个钱,柳儿也就没多推辞,多了的话她真得想一想了。   表哥吴贵过了十五回家了,走前特地来找了柳儿一趟,问她是否要往家里捎点东西,或者递个话儿什么的。   柳儿当即摇头,说自己一没钱没物二能吃饱饭,也不受打骂了,没什么可挂念的。   至于家里是否挂念她,索性半句不问。   前世她是真没钱没东西,却往家里捎了一套自己舍不得穿的衣物,和好容易积攒下的几十个钱,结果却彻底让她冷了心肠。家里怎么说的她不知道,只吴贵回来后一句多的话没有,让她多顾着自己,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那时年纪虽小,从小看人脸色吃饭长大,却也不傻。   这吴贵虽没什么大能为,又爱吃酒,唯一的好处却是老实,不然也不会活活被他媳妇变成了乌龟。   这次柳儿索性不费那个心,娘死后,有谁为自己费过半点心思呢。   正月里停针线,柳儿也歇了练绣活的心思,连绣线都不敢摆弄。有一回手痒没忍住,顺手拿起一缕红色的丝线打量,被董师傅骂了一顿,索性但凡跟女红有关的,全部收起来,眼不见为净,没的大过年的找骂。   可这人平时忙活惯了,冷不丁闲下来,着实没意思。   董师傅倒好,拿着本‘金刚经’,歪在榻上瞧着。柳儿就不行了,虽说认得几个字,可看书,有没有不说,一想到自己捧着本书坐那儿,别人不说,她自己都觉得矫情。   她一个使唤丫头,可不敢真当来享福的小姐,这点忌讳她可是时刻记得。   婆子们晚上没事,倒是能偷摸打个牌吃个酒,绢儿回家去了。柳儿只能和胖丫混着,最常玩的便是抓子儿,胖丫那小胖手,倒是灵活,却玩不过柳儿,输了柳儿一荷包果子,最后却还是进了她自己的肚子。   这日董师傅不知为何心情不好,早早打发柳儿回屋了。   柳儿一看没事儿,索性翻出这一阵子记的纸张,打算整理整理,出了正月用针线装订好了,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瞅瞅。   一看吓一跳,不经意间,已经积下几十张字,有指头厚的一打,反正无事,就着灯光,索性从前往后,一张张慢慢看了起来。   “咦?还是个识字的,倒是我素日小瞧你了,让我瞧瞧都写了些什么劳什子。”   柳儿觉着,她迟早得给董师傅吓死,您老人家好好的深居简出不好么,能不这么神出鬼没的?   神出鬼没也就罢了,您老人家能不能说话带点儿热乎气呢?这大冬天的……府上的棉衣可不厚实。   一愣神的功夫,纸张到了董师傅手里,瞧了两眼,颇意外地转眼打量柳儿,扯了扯嘴角,难得没开口就骂人:“是个有心的,当真让人意外,素日还真小瞧了你,倒也有几分谋算。”   但是这人多年的习惯,改起来也是不易的,转眼又道:“这一笔狗爬字——还是藏着点罢,自己看看尚可,没的拿出去丢人现眼。”   本来就是自己看的,不过柳儿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揣摩一回,若有所思。   今天这是意外,平日自己哪有这么不谨慎,看来还得更小心些,门要记得闩上再干私事儿。   不过,在这位积年的脾气暴躁的老妖精面前,自己再谨慎也不太管用吧?   董师傅大晚上的来找自己做什么,最后也没说,扔下句早点睡,便飘然而去。   披着素净的月白色灰鼠斗篷,衬着凄寒的月色,呜咽的小北风,在雪地上踽踽行去……柳儿想想都发抖,仔细闩了门,麻溜儿地钻被窝睡了。   翌日一早,柳儿照常伺候了董师傅洗漱膳食,过去灶房送了食盒,回到后院刚撩开门帘子,胖丫急冲冲跑来,最近过年没被董师傅骂,一时忘了压低声音,喊道:“来玩抓子吧,昨晚上我练了一个多时辰,不怕这回输给你,一定把以前输的找回来……”   “我看胖丫头你要懒死胖死!个蠢东西,还不滚进来做事,你也要懒死不成?”   董师傅一声怒喝,差点儿没把胖丫唬一个跟头,吓的缩缩脖子,冲柳儿吐吐舌头,赶紧转身咚咚跑了。   大过年的,董师傅可没什么忌讳,即便是针线,柳儿看来,她老人家也是为了清闲才不动。至于说话,什么死啊活的,张口就来,反正哪口子没了的,也不是被她老人家咒的。也没人在乎,在乎也不敢说,受着吧。   以为董师傅真有活要她做,结果,柳儿一进屋,迎头一本书,接过一看,却是一本《坛经》。   “念。”   就一个字,柳儿乖乖照做。   “…………汝是岭南人,又是,又是……”   柳儿识字有限,稍微生僻些的,便有些磕绊,无法,只得抬眼瞧董师傅,却做好迎头一顿臭骂的准备。   哪知,董师傅眼皮都没抬,轻声道:“獦獠。”   “…………人虽有南北,佛性无南北……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   “碓。”   “………却同凡心,夺其圣位…….”   “奚。”   ……   读的似懂非懂,大部分不懂,不认识的字不时蹦出来,柳儿口干舌燥,手乏腿酸,直冒虚汗,觑了董师傅两眼,却不敢动,咬牙挺着。   难得她老人家说话轻声慢语的不骂人,虽然都是一个字两个字的蹦,也是不易了,她可不敢造次,尽管读的是让人迷糊的经文。   开始一时半刻的,柳儿还能挺住,可随着时辰推移,越来越觉着不对。   这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老人家坐炕上,靠着靠背引枕的,眯着眼喝着茶,倒是舒坦。自己这可跟罚站差不多了,还提心吊胆的,眼看快一个时辰,可挺不住了,胳膊都开始抖了。   “行了……”柳儿大喜,她老人家终于开恩了,下一句又把她钉住,“坐下读吧。”   却原来,这还没完呢,只不过赐坐了。   柳儿移步旁边脚踏上,站的久了,腿脚有些发麻,一个踉跄差点跌倒,瞥了老人家一眼,声都没敢吭一个,更甭提揉捏腿脚。   老人家倒是挑理了,“身子骨太弱,活做少了。”   活可能做少了,骂可没少挨,柳儿心里腹诽,低头继续给老人家念书。心底里却没什么怨言,想她一个奴才,写俩字都得藏着掖着的,能有机会读读书,管它是什么书,还有人在边上告诉个生字的,倒是难得的机缘,祖坟冒火星了罢。   再说,是什么书,懂不懂的又有什么要紧,捧着书读的感觉倒是让人心头舒畅,仿佛她那奴才命也贵重了一点子。   一整个正月,柳儿就在给老人家读经中过去,什么‘金刚经’‘般若经’,‘楞严经’.....四五本轮着来,柳儿都有些担心,这么下去,一个闹不好,头发掉了,自己会不会变成小尼姑?   显然她想多了,过了正月就开始做活,那里有那许多闲工夫给她念经,虽然也没断了,也不过是每日晚间读上一段,让她原本想撺掇着换本书的念头歇了。   整个正月,自打开始念经,柳儿就没再和胖丫玩过。便是桃儿翠儿两个,也不过偷摸过来说几句闲话,董师傅坐镇,不敢多待。   正月一过,吴贵带着媳妇多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这位还没‘多姑娘’的绰号,人称吴贵家的,刚嫁了人,还是个稍显羞涩的乡下小媳妇,虽也有几分姿色,却打扮的朴实,一点看不出后来的妖调样儿,眼神儿虽过分灵活,却还不脱是个正经女子。   如柳儿所料,家里没个只言片语,东西更不用指望,吴贵只一句‘家里都好’便完,这回连好好顾着自己那句也没了,表情也有几分不自在,想来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意思,柳儿只当没看见,跟表嫂打过招呼,客气两句便散了。   对这位,时过境迁,柳儿做不到以德报怨,这就是个没多少人心的,一颗冷心捂不热,便懒得多搭理,各自过活,大家维持面子情儿罢了。   吴贵家的看柳儿淡淡的,只当她年纪小不谙事,倒也没多想。暗道以后日子长了,一个小丫头,别看在这里算是老人儿了,看起来也体面,说不得得他们夫妻多照拂,她也没必要多上赶子。   绣庄上做粗活的媳妇婆子,有一部分是附近雇用的,每年过完年,都有一部分另谋出路不来的,吴贵家的便顶着这个缺儿,在外院做些杂活,不久便在王妈手底下帮厨。   她在哪里,都碍不着柳儿什么,柳儿的日子还是照过。 ☆、第21章 京城处处风光好   转过年来,柳儿虚岁也已经八岁,在徐家和这里各过了一个年,算是长了两岁,实际上还不到一年半。   本以为,今年日子应该跟上年差不多,每日里不过是伺候董师傅饮食起居、针线等,可能比去年多了一条,空闲了念念经,自己再抽空练练针线,日子还是过得的。   实际上,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美好,饮食起居和针线上的活计倒是照旧,念经也没耽误。不过,想再做针线,半个月过去了,柳儿私下里都没摸过针。   不是她不想,是实在抽不出功夫来。   原本白日里少少的那点儿空闲,董师傅又给她新加了个活儿——描画样子。   可不是描个一张两张的算完,厚厚一大本子,从头开始。还有时辰限制,半个时辰,五张,超出一星半点,或者描出来的她老人家看着不好,都不行,也不说什么缘故,劈头盖脸一通死骂,柳儿灰头土脸的快一个月了。   就连一向爱摆老资历的绢儿,都对她无比同情,言语之间,难得地体贴起来。当然,多少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里头。   即便刻薄些的钱师傅,对她和胖丫也不成见天儿的见面就数落。在她看来,别看柳儿是董师傅的屋里人,吃的用的比她们还好些,可不如她自在,至少没那么受气。   当然,也不排除现今都不大能经常使唤到柳儿的缘故。   看柳儿过来灶房取午饭,正啃一块红豆糕的胖丫忙一把拉住她,眨巴不大的双眼,冲她娘喊:“妈,昨晚的肉包还有没,给柳儿两个,瞧柳儿这一阵子都瘦了,脸色也不好,补一补。”   过来打热水的绢儿也帮腔,“是得补补,这脸都有菜色了,啧,董师傅真是厉害呦。可她老人家就是看中了你,我们可都不入人家的眼,想帮忙都没法啊。”   柳儿只当没闻见那酸气,反正这人只会痛快痛快嘴,没啥实际坏心眼子。   对胖丫,却不知说什么好了,肉包子什么的......赶紧地道:“不用了,那个,王妈妈别拿了,我身子好的很。”便是要补,也不是补肉包子罢。   让她好好睡一觉,歇一天,比什么都强。   末了,临走还是被胖丫塞了一个白胖的肉包,这是一味胖丫的心头好,每每有个头疼脑热的,都要她妈给做,堪比灵丹妙药。纯肉的,不见一星儿菜绿,连葱花姜丝都没,柳儿只想想就觉着腻的慌,更没夺人所爱的意思,奈何胖丫盛情难却,只得‘笑’纳。   估计胖丫娘俩的举止,刺激了一边洗菜的表嫂吴贵家的,见柳儿提着食盒出去,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把手,追了出去,撵上柳儿,模样儿很是关切,“咋啦,是不是姓董的婆子又给你气受了?不是我说你,六丫头,这给人当奴才的,哪有在自己家里自在,勤快些,有点儿眼力见儿,嘴甜着些,有时候主子不高兴,说不得受些委屈也是有的。不过,呸!那姓董的算什么主子,不过跟我们差不多的……”   “表嫂还有别的事没有,董师傅等着吃饭呢,不耽误你差事,我走了。”说完提着食盒自顾去了。   柳儿实在听不得多姑娘的言语,董师傅好不好的,她自己偷着腹诽也就罢了,别人说三道四的,听起来却分外不顺耳。   且董师傅如何,是她一个粗使媳妇说得着的么!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知本分。   再说了,什么叫‘在自己家里自在’,娘去了后,她在自己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十里八村的,有几个不知道她后娘的性子的,就不信吴贵家的一点儿信儿没得,说这些什么意思!   柳儿刚刚就当她放屁了,她可不会觉着这多姑娘是为她好,不定打什么主意。   不过柳儿这回倒是误会多姑娘了,目下来说,除了那点儿不着调的本性,她还真没什么别的想法,跟柳儿套点儿近乎的心思倒是有的。   渐渐适应了描花样子念经的日子,这一日晚饭后,难得董师傅没让柳儿念经,回房也早了那么一会儿。   卸了簪环换了衣裳,洗漱过后,拿出小笸箩想做几针针线,针线还没纫上,出来疏散的董师傅在窗外幽幽地道:“该不是想绣花呢吧,屁大点儿小崽子,劈丝还没利索几天,就急着绣花,长那爪子了么~!”背后灵又摸来了。   柳儿真想死了算了,老妖精该不是年老昏聩,忘记了年前,她可是好一通捯饬帕子的事儿吧!   那时候她老人家也没反对吧?还指指点点来着?   这黑灯瞎火的,她这是抽哪门子风呢?不吓唬死一两口子不算完是吧?   说几句还不算完,看柳儿开门出来,样子一样的恭顺老实,估计越发的觉着这娃好欺负,冷飕飕地道:“既然你闲的睡不着觉,干脆打一百个线结子,一条线上,明儿一早给我,少一个仔细你的皮。”   柳儿懵了,这打结子,开始下针或者一条线走完的时候做的,平白无故的,打什么结子啊,打络子还差不多吧?   估计嫌柳儿受的打击不够大,临走又扔下一句,“灯就熄了吧,费油,打结子不用点灯,反正你这双招子也就是用来出气的。”   打一个两个不用点灯,一百个啊。   而且不用想都知道,打的不匀净、不利索,定然是要被狗血淋头的,明天晚上就甭睡了。   再说,您老人家用不用替赖二奶奶这么俭省?   即便是赖二奶奶,也因为刺绣这个活计,比较费眼睛,一向对绣庄这边的灯烛供应充足,就柳儿所知,断没有限制用灯时辰的时候,巴不得绣娘们点灯熬油呢。   如今倒好,董师傅替人家省了,平时摔杯碟她老人家可是很利索的。   不满是不满,该做的事还得做,还得赶紧好生地做着,待会儿困劲儿上来,黑灯瞎火的,能做好就怪了。   一百个结子,柳儿整整折腾了快两个时辰,闭着眼睛摸着打,一边打一边数着,线细,结子打出来也不大,一不留神儿就数差了,又得摸半天。数目要正好,她可不觉着多打几个董师傅能夸她,老人家一向耳聪目明的,且较真儿,她说一百,九十九或者一百另一都要挨骂,说你不听使唤,没地儿说理去。   弄完,困的她手上还攥着线结子,人就睡过去了。第二天差点起晚,胡乱打理了头脸,早上的字也没练成就跑了出去做事。   茶水房里遇上取水取饭的绢儿,打量了急冲冲的柳儿两眼,不无同情地道:“可怜见儿的,怎的没睡好么,一向不是起的比我早来着。看起来还是胖丫命好,有个疼她的老娘,大冷的天儿也不用出被窝,直接有人给预备下了,唉。”   自打董师傅病好以来,因为柳儿的服伺的好,大师傅们被服侍人等的要求也提高了。   尤其是常驻的另两位大师傅,小刘师傅和钱师傅,早起洗漱膳食茶水比照董师傅。   于是,绢儿就有的忙活了。胖丫偶尔打个下手,不过起的总晚那么一小会儿,绢儿没靠山,也没奈何,总有些不乐意就是了。   柳儿虚应两句,取了东西赶紧回了。虽然自觉昨晚线结子打的不错,可毫无意外的被喷了一顿,估计看出柳儿貌似恭谨,其实心里不服,董师   傅拈起一根线,看也不看,蜻蜓点水般,动了动手指,翻手一根线垂到柳儿眼前,柳儿瞪眼一瞧,服气了。   整整齐齐五个线结子,等距离排着,匀净、顺滑,仿佛原本那不是一根线,原就是一个小疙瘩。   “看清楚了,什么时候你也这样了,再动针线,没那个爪子就别做那个活计,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一句话,彻底绝了柳儿近日做绣活的心思,却来了脾气,不就是打个结子么,卖油的说了,唯手熟尔!   一整天,柳儿都在心内琢磨董师傅的手法,想让她老人家再做一遍示范,看神色就知道,想都别想。   日子就在柳儿伺候董师傅、描画样子、念经、打线结子中,倏忽而过。每天挨骂只当寻常,习惯了,哪天要是董师傅没高声呵斥她两句,反倒疑神疑鬼的不舒坦了,少不得暗骂自己贱皮子。   除了胖丫、绢儿和翠儿等人可怜她,桃儿倒是颇羡慕,偷偷与她嘀咕,“都说董师傅是个难缠的,看样子对你倒是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又是个巧的,将来手艺定是错不了了,将来也成了大师傅,别忘了提携我哟。”   这桃儿倒是个明白人,柳儿自认没有看错她,果然是不一样,她自己何尝不是不做此想。   前两天翠儿来送东西,尚且可怜她。至于跟翠儿同来的杏儿,仍是一如既往的不多言,看不出如何想头。   这日四月初七,一整天,董师傅都安安静静的,柳儿暗忖,这是不是身子不舒坦了,昨晚好像咳了两声来着……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呢?骂人的精神头儿都没了。   “收拾收拾,晚间好生沐浴,明日换套干净衣裳,随我去趟庙里,该用的东西自己带好,吃过中饭回来。”说完闭目不语,不再搭理柳儿。   想起今天王妈一边念佛一边煮青豆来着,恍然明白过来,明日四月初八,该是浴佛节了,各寺院都有佛诞法会,佛祖的生日,要吃缘豆的。   董师傅平时没少念经听经的,出去拜拜也不奇怪,柳儿自己也没少给她念经,虽说有口无心的,好歹让她沾点儿光,保佑一下吧。   两世为人,柳儿能出去逛的日子屈指可数,如何不兴奋。   早早的洗漱完了,明天要穿的衣裳、用的东西都准备妥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今晚也没有线结子要打,冷不丁的还有些空落落的,看实在没什么遗落的,方熄灯睡下。   京城大小寺庙众多,尤以西门外万年寺最热闹,距离城西南的悯忠寺不远。又因每年四月初一至十五日,有半个月的庙会,天气晴好正直踏青的好时节,善男信女们便纷纷出门焚香拜佛。   一时之间,红男绿女,上到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联袂出行,车马喧天游人如织。   柳儿跟董师傅坐着府上的骡车,行路缓慢,这车外面看起来不显,里面却十分华美舒适,桌几茶点俱全,跟徐家李大傻的车子不可同日而语。   难得出来,柳儿少不得撩起窗帘一角,悄悄往外瞧着热闹,董师傅也不管,只端坐着拿着本经书瞧。   悯忠寺虽没万年寺名声那么显,却也是京城数的上的大寺院,尤以成片的西府海棠花着称,如今正是花期将始,远远望去,氤氲似霞,惠风和畅,隐隐有花木清香拂面。   柳儿跟着董师傅,在知客僧引领下,赏花看柳,一路来至早先预定的禅室。门前幽径,阶点苍苔,颇有些‘禅房花木深’之意。   安排好下处,两人也不用人带领,径自去各个殿堂,依次拜了布袋和尚、华严三圣三位菩萨,上了香给了香油钱,数目倒不多,不过是个心思。   让柳儿奇怪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她们拿着浴佛香水回到禅房时,一位看起来颇有些身份的老师父过来拜访,董师傅称之行深大师,聊了一阵子因果,董师傅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只长方形锦盒,再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对着行深展开。   柳儿的方位,看的虽不甚清楚,只大略的能看出,米白色软缎上,绣着红衣达摩,猩红的袍子十分醒目。应是董师傅的针线,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丹青。   那行深只看了一眼,便点头微笑,“多谢董娘子,家师见了定然欣悦。”   说完便收了东西,连着包裹,双手捧着,告辞而去。临行前,却意味不明地看了柳儿一眼,唬了她心突突直跳,额米豆腐,她没干啥坏事儿吧?这老和尚,不待这么吓唬小施主的。   随后和董师傅两人用了颇为精致的斋饭,饭毕,董师傅喝茶小憩,打发柳儿,“行了,你自去逛逛吧,看你心里长草似的,我都跟着心焦的慌,记得一个时辰后回去,莫玩疯了。”   柳儿心内大乐,可得好好儿逛逛去,想想临出门时胖丫眼巴巴的馋样儿,绢儿的醋味儿冲天,回去了她好好显摆显摆才是正经。   下一回出门,谁知到哪年哪月呢。 ☆、第22章 恍然又遇孔雀锦   因连日庙会,挑担子、摆摊、搭棚子的商贩尤其多,除了庙外通衢,庙内也划了一处空地赁给这些人,一来显得热闹,二来庙里也多些收益。   董师傅住的静室僻静些,四周的景致十分清幽,看得出,住的都是些有些身份的人。虽然纳闷董师傅何以有此待遇,此时柳儿却顾不得这些,逮着个下人模样的婆子打听清楚方位,直奔庙市而去。   到了庙市,柳儿眼睛都不够使了。   摩肩接踵人挤人的如何热闹自不必说,各种售卖的东西更是让人目不暇接,小贩们吆五喝六的闹泱泱的不绝于耳。   吃的玩的用的,各色吃食老远的香气扑鼻。柳儿只看了看并不太在意。卖胭脂水粉各色钗环首饰的,也只大略瞅了一眼,她这个年纪,金银首饰还罢了,挑了两支还看得过眼的纱花、头绳,好歹出来一趟,回去显摆的时候,可不能忘了同时堵人家的嘴,不然以后也不用在绣庄混了。   想到这里,又回头找卖吃食的担子,挑了两包没大见过的果子,吃人的嘴短,到时候谁吃谁短些,没事儿也少派些她的不是,有好事多想想她,就不算白瞎了心思。   不知不觉间,柳儿习惯性地着意经营生存环境,原本的直性子,已改了许多。   一眼瞧见卖布匹尺头的,忙奔过去,却大失所望。不过是一些普通的料子,转瞬想到是期许过高了。   这种临时的集市,有些个普通的绸缎布匹就不错了,难道还想看什么妆蟒羽纱的。   真正的富贵人家,谁没有个固定的铺子或者商家供给,难道真跑着外面集市买衣料不成,倒是自己犯傻了。   溜达到卖荷包、香囊、帕子、抹额等一些小件绣活的摊子,花花绿绿琳琅满目倒是好看,眼前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常在外跑小生意的,别有一种识客的眼光。   本来看柳儿是个半大孩子,没大注意,只顾着招呼别的买主,说的口沫横飞的,对着一对穿着齐整的母女,可着精气神儿地夸人家姑娘,“……哎呦,还是小娘子有眼光,不是老婆子我夸口,我这里的东西,都是顶尖的绣娘精心缝制的,就说小娘子手上这只荷包,别看颜色不那么鲜亮,可给家里兄弟用却是极好。不妨偷偷说给奶奶姑娘知道,我这整个摊子上的料子,就数这个最好,原是哪家高门里流落出来的好料子,正经八百的野鸭子头上的毛织的羽缎,有钱都没处买去,加上这绣工,啧啧,五百钱不贵了……”   最后这事儿还是要落到银钱上,商家本性。   本来的柳儿对银钱不太在意,懂事后在贾府,吃穿用度都是顶好,也用不到什么钱,大丫头的月例也不少,尽管她花钱随手散漫,临死前剩下的东西,统共还是值个几百两银子,够小门小户过一两辈子的了。   如今想法却变了,别看读书识字了,却更知道了些世道艰难。   眼下一听,什么荷包要五百钱,顶她前世半个月月例了,够贵的,忙扭过头去瞧。目光先不经意掠过那对母女,却猛然吓了一跳。   却是熟人,前世熟人。   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周大娘。另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是他家的女孩儿周月秋,因生在八月节里,小名儿圆儿。   要说周瑞家的,两口子都是乖滑的人精,虽然是太太陪房,做事却从不出格,上下人缘都不错。两口子虽说在府里很有些体面,但女儿大了,却赎身出府嫁娶,并没热心富贵地一辈子指着府里过活。倒是儿子不成器,只得在府里混日子。   前世柳儿同周瑞家的来往不多,面子情罢了。她进府的时候,她家女孩儿已经嫁了人,只约略地见过一两面,话都没说上过一句。只记得似乎嫁了个倒卖古董的,姓冷,外乡人,有些家底,周家两口子帮着操办了婚事,下人都说那秋月低嫁了。   被身后拥挤的人群碰了一下,回了神儿,柳儿敛了神色,拿着个香囊,眼角余光继续却打量那周秋月,看发式穿着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白净秀气,有几分姿色,比周家两口子长的强多了。   那周秋月听那卖货婆子口沫横飞的,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好东西,当我们没见过么,野鸭子毛就算好的了,真真没见过世面!难道你不知道还有孔雀毛织的料子,那才叫好东西。听你说话就知道不真,指不定什么东西瞎充好货呢!若不是看这绣工稍稍能看,你当你这料子真能入本姑娘的眼么!妈,咱们走吧,想来这种地方能有什么好玩意儿,不过就是个热闹罢了。”   卖货婆子也是个泼的,一听不乐意了,也是欺人家小姑娘脸嫩,当即提高了声音,“小娘子怎么说的呢?有嘴巴出去打听打听,我王婆子的东西,十里八街的有名号的,这料子这做工,长眼睛的都能看见吧?不是你说不好就不好!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讲理不是!虽说挑剔是买主,但也不能太出格了不是?给个痛快话儿吧,买不买,不然别耽误老婆子买卖,一大家子还指着这个糊口呢,断人生路菩萨要怪罪的。”   周秋月气的不轻,待还要上去理论,她老娘忙拉住,为这点子事儿不值当,一个市井婆子,没的跟着丢人,他们可是要脸面的人家。   “算了,什么大不了的,别学那些眼皮子浅的,多大点儿事儿,喜欢就买,平时大手大脚的,也不差这一遭,不是还要去拜菩萨么,正事要紧。”为几个大钱,跟个市井婆子说嘴没的跌份儿。   周秋月自小也是娇生惯养,让人伺候长大的,有气性,没受过委屈的主儿。所以还真不是钱的事儿,实在看着这婆子忒不顺眼。胸中堵着口气,不出实在不舒服。   让她跟个粗婆子拌嘴倒是不能,但也不想让她得意,遂定了定神儿,道:“我也不与你多说,管他野鸭子野孔雀的,咱只说这荷包,给个实在价,多少钱卖吧?”   婆子做生意惯了的,能屈能伸,一听有门,看这姑娘穿戴也是有些家底的,忙堆出个谄媚的笑容,“刚老婆子无状了,小娘子勿怪,我是粗人,直性子。既然小娘子大度,给个底价吧,算是结个善缘,再少就赔钱了,一口价,四百个大钱,不能再少了。咱们不说料子的事儿,小娘子是个有眼光的,咱只说这绣工,好绣娘也要三天的功夫呢,这工钱就超过了。再说这花样也大方不俗气啊,松鹤延年,多吉利,无论给长辈还是兄弟的,都是好的……”   新一轮口沫横飞又开始了。   可惜,这周圆儿今儿是打定主意要杀他个吐血的,两下里开始了拉锯战,你贬我夸你夸我贬,但态度都还保持了克制。   周瑞家的几次想拉走闺女都不能,暗怪自己夫妇俩把女儿惯坏了,却无可奈何,只得陪着,脸色却有些尴尬。   最后价钱降到三百个大钱,王婆子死活不肯再降了,口气老实不少,“好姑娘,就当赏老婆子口茶水喝吧,再低实在是不能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三百个大钱,老婆子也不赚什么,只当刚刚老婆子言语不中听,给姑娘陪个不是了吧。”   周圆儿其实也觉得絮烦了,她本也不是那精打细算爱计较这三瓜俩枣的人,又见她老娘脸色不郁,当即掏出荷包,付了钱算完。   柳儿看了半天热闹,怎么说混在绣庄这么些日子,多少算是个懂行的,那婆子的话虽说不尽属实,俗话不是说么,买的没有卖的精,但也看怎么说,绣工上她确实夸大了不少就是了。   看周家娘俩要走,柳儿眼珠一转,有心卖这娘俩一个好。她可不敢保证这一世自己命好,一定不会给卖进贾府里头去。虽然她不想再进去了,不过先稍稍有个好念想也是好的,顺手的人情儿。   打定主意,遂抬高了嗓门儿,脆生道:“这位大娘,刚刚这位姐姐买   的那样荷包还有么,我也买一个,太便宜了,一看大娘您就是个实在人。”   婆子只当夸她呢,这才欢喜地正眼瞧着柳儿,“小丫头,算你有眼光,可惜了的,那样的荷包就一个。不过我这里还有颜色鲜亮的,你这样的小姑娘最喜欢了,价钱也没那么贵,喏,这个绿色杭绸绣粉色凤仙花的好吧,只要二十个大钱…….”   看周家娘俩举步要走了,柳儿忙拦住婆子话头,道,“不要,就要刚刚那个姐姐那样的,那个料子才叫好。我家主子有那料子的大衣裳,一模一样的,说是孔雀妆花锦,孔雀羽毛和金丝捻线织成,金丝极细,要对着光才看得出料子光泽,听说一匹要几十辆银子呢,都是要送进宫里给娘娘们用的,那位姐姐真是捡到宝贝了嘻嘻……”   周圆儿听见,忙举起荷包冲着日头一照,果然流光溢彩金星点点,大喜,不免多看了柳儿几眼。   周瑞家的也颇为诧异,暗道不知这小丫头是哪个高门里的下人,穿着上看不出,模样儿倒是齐整,言语也伶俐,却也没多说什么,带着满面欢喜的女孩离开了。   王婆子脸都青了,跟身上的衣服一个色儿,看柳儿那叫一个碍眼,语气更加不忿,“谁家的孩子,到底买不买,不买赶紧走,别在这儿耽误我生意!”   虽然不乐意,但是她心里却有八成把握,眼前小丫头说的八成是真的。   因她当家的是个货郎,能说会道极会来事儿,走街串巷的,和一些高门里针线上的下人都熟识,除了卖些针头线脑的,经常也能买到些人家用剩下的下脚料,别看零碎,却都是好东西,很多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   现今打量柳儿,在她眼里穿着自是不俗了,模样出挑,想必是伺候正经主子的,想来若是哪家高门里的下人,自是比她见识多多了。   柳儿见着婆子不快,也不在意,忍着笑正打算离去,忽的旁边一位公子上前道,“这位小姑娘,倒是个有眼光的,我这位兄弟正好要买些东西送人,能不能烦劳帮着挑一些。”   抬头一瞧,是两位少年公子,衣着不俗,看气度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   她却不知,这两位已经在这看了好一会儿热闹,都觉着小丫头甚是有趣儿,忍不住逗一逗,正好也要卖人人情,买这婆子的东西,一举两得。 ☆、第23章 小娘子细说绣品   柳儿闻言,仔细打量打量,说话的是穿着宝蓝色茧绸长衫的少年,剑眉星目的,十分俊秀。头上戴着嵌宝簪缨银冠,银白与红缨衬着玉面,越发显得容颜如玉笑容睥睨。   与之相比,旁边那位月白长衫的少年,则显得沉默平淡许多,浑身却更多了一股书卷气。   不过柳儿看头前这位,嘴角那抹笑容,怎么看怎么聊猫逗狗似的,忒碍眼。   当下微抬了抬下巴,不以为然地道,“嘁,没空儿。”说罢扭身就走,自觉还是有点气概的,反正她一个小女孩,但凡有点体面的也不会为难与她。   岂不知,她那带着婴儿肥的小小瓜子脸,小下巴一扬,小腮帮子一鼓,声音又跟铃铛似的落地清脆,整个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蓝衣少年登时大乐,一步拦住,不自觉地放软了声音,笑嘻嘻地哄劝,“唉,小妹妹别急着走嘛,你听我说。我这兄弟真是要买东西,你看我们两个大男人,确实不知买什么样的。你是女孩儿家,应该知道女孩儿都喜欢什么,帮着参详参详嘛,你看你看……也不白烦劳你。”   说着,手上提着只精巧的象牙香囊,在银链子下面荡呀荡的,下面香色流苏如春风拂柳一般飘摆,“这个当谢礼,不叫你白忙的,如何?”   柳儿是识货的,这可是好玩意儿,值钱就不必说了,只看那象牙玲珑剔透的雕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不过这等东西,在宝二爷那等贵公子眼里,不过是个玩意儿。   所以柳儿倒也没觉着这少年有什么不怀好意,拐骗小孩儿什么的,实在犯不上。   柳儿有限的见识,显然眼前这位公子,就数宝二爷一流人物,只不过呆的程度略有不同罢了。   财帛或许没那么动人心,但这种小巧有趣又贵重的玩意儿,实在爱的慌。   柳儿心里略忖度一番,这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又是寺庙里,想必也没啥了得。虽说她是个小孩儿,可不觉着自己长着一副好骗的脸,偷偷摸了下,过去人都说她是个精的……   最最要紧的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对她来说,容易的很。   想清楚关节,绷着小脸故作严肃,颇有点勉强地道:“好吧,看在你们这么恳求的份儿上,我就劳烦劳烦,帮你们一回。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食言而肥非君子所为。”   连那位没吭气的少年都忍不住笑了,蓝袍少年更是爽快,手腕轻动,香球晃了一圈回到手上,翻手塞进柳儿手中,“小妹妹心眼儿倒不少,这回放心了吧,来吧,说说,说说。那谁,张老弟你好生记着,得用的都包起来。”   他语气轻松,其实也真没多大个事儿,柳儿估摸着,那婆子一摊子东西加起来,未必顶的过她手上这香球值钱,想必人家另有用途也未可知。   大略地打听了要送的人的年龄、喜好、脾性等,看两位的言行,主要是那位月白衫公子要送人,观其行止,柳儿更是心里有了谱儿。   想来那位小公子要送的人身份不高,八成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平时喜欢做针线绣花做些女红;家里估计做些这方面的生意;是个文静人一般不出门子;爱穿桃红、玫瑰紫一类艳色衣裙……   那位张公子估计比较腼腆,有些不好意思说,都是这位蓝衣少年帮腔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自己想送人,那个热心劲儿,跟另一位羞涩微红的脸色成鲜明对比。   出钱的是大爷,柳儿都知道的差不多了,心里有了思量,方挑挑拣拣地,在王婆子面上喜笑颜开实则肝儿疼的纠结里,帮着挑了十来件小东西。   “女孩子用的小东西,尤其是有些见识又懂行的女孩儿。说到底,不在价钱贵贱、是否出自名家能手或内造显贵之门。要紧的是,如这件淡粉蝶恋花的香囊,底子是极好的杭绢;颜色极柔和,但凡女孩子没有不爱的;上面花样虽说常见,但设色、绣工颇有章法,绝非一般按图索骥的生搬硬套;里面的香料闻着应该是百合香,温和淡雅,配着这颜色,这节气人容易烦躁,用着正好,清心安神。其它一些小件儿也是一样,女孩儿么,图的一个小巧精致、悦人眼目,只要颜色、花样、质料、做工可入目,便是一件好东西。虽说各花入各眼,但通常一般还是差不多的。其它的么,谁也不会一个荷包或者帕子用一辈子,耐不耐用的,反正我是不会太计较的,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一个小小女孩,站那里头头是道,虽不想承认,却自有她的一番道理,就是有些刻薄的王婆子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是个极伶俐的。   至于两位公子爷,看衣着气度也知出身不凡,听着挺乐呵,觉着这小姑娘挺伶俐,有点见识。可对这些女孩子的东西,一个爷们能有多大兴趣,如不是别有目的,也不会滞留在此等地方罢了。   说的好不如做的好,柳儿挑的荷包、帕子、香囊等四五种,俱都是料子上好,绣工也勉强拿得出手的。   这是柳儿的眼光,在董师傅那里拔高了的。其实一般人眼里,尤其是摊主王婆子眼里,那可都是‘顶尖儿绣娘’做的上等货色,虽然肉疼,好在柳儿发了善心没跟她砍价,两位公子爷付钱也大方,随意扔给她一块银子,零头都不用找的,乐的她简直找不着北了。   柳儿一看,合着自己费了半天口水,人家贵公子给了东西也就罢了,这老婆子倒是白受用了,遂道,“大娘很是快活吧,这一锤子买卖,估摸着做一次尽够过半辈子了?”   王婆一听不高兴了,敛了笑容,仔细瞧了瞧柳儿,看两位公子走远了,才道,“小丫头什么意思,不说你先头坑了老婆子一把,只这回,你情我愿的买卖,再说,你不是也收了人家东西么,可别太贪心了!说句心里话,我这儿庙小,你这丫头,未必看上眼吧?”   柳儿笑了笑,正好这时候没人,索性直说:“看不看上眼的,是我的事儿,也不怕告诉大娘,我是纤绣坊的使唤丫头,见天儿的跟这些东西打交道,眼光倒是有的。手艺不精,比你这里的东西还强些罢了,大娘若是有心,可去那里寻我,只说是我家亲戚,找柳儿,杨柳儿。你若无意,只当我没说罢。”   说完,见王婆子思忖,也不理会,径自捡了两个香味雅致的香囊,打算送给翠儿她们,便起身离去。王婆子更不在意,今儿个赚大了,她这东西值几个钱心里明镜似的,哪里把这点儿东西放在心上,更何况她还在想纤绣坊的事儿。   纤绣坊一般人不知道,同行的却没有不知道的。她家虽小门小户的,但是老一辈也是这一行里有些个名气的,这一辈虽说败落了,但是行里的掌故新闻却都灵通。所以,最是知道,纤绣坊出的好东西,价值千金难求,就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也买不起。   可人家用的材料,他们一个卖小零碎和普通针头线脑的小商贩,实在不搭噶。但却心痒难耐,暗道难怪小丫头眼这么毒,如今也算认识个人,勉强搭上线了,可怎生从中得益呢?   所以这婆子心里千回百转,一时想不通,索性今日赚够了,卷起褡裢收拾摊位回家找她男人计议去了。   这边柳儿揣着熏香球和买的东西,也不逛了,她也看出来了,这里没啥稀罕东西,时辰也差不多了,索性摸回禅房。   一开门,董师傅她老人家正瞪着眼睛看她,吓了她一跳。   “还知道回来,没的逛疯了,怎么没把你丢了,遇上个把拐子顺手把你拐了!都什么时辰了这!”   什么时辰了,根本没到时辰好么。柳儿现在已经习惯老人家无礼搅三分的性子,仿佛每日里不拿她垫垫牙就不舒坦似的。   因着习惯了,现在甚至   能恬着脸迎上去贫嘴,“师傅啊,外面人这么多这么杂这么乱的,真被拐子拐卖了,到时候谁伺候您,每天给您端洗脚水取点心啊?”   故意的,非先说端洗脚水后说拿点心。   不过人董师傅是谁,老妖精了,根本不在意这个,洗脚水是她用,点心柳儿也跟着吃不是,不定谁恶心呢。   遂面不改色不屑一顾地一挑眉,“嗐,你这小蹄子,安个尾巴就是个猴儿,比猴儿还精,我还真没那个闲心担心你,你不出去祸害人就不错了,装什么老实本分人儿,一脸奸臣相儿。”   我……柳儿一时给噎的说不出话来。   不得不服气,老人家眼睛就是毒辣。   可她自认就是个老实本分人儿啊!一直多做活儿少说话儿来着,凭什么不夸她‘老实笨笨的是个好的’呢?   到底哪里出了纰漏了?   贾府里不懂得装相就罢了,如今她一直装老实呢,为何老人家还这么‘看不起’她?   岂不知,她的言行举止,落到有心人眼里,可比她前世那种‘使力不使心’要强上百倍不止,了解的人,真没人小看她。虽说达不到‘笨笨的’,却也着实是个好的了。   只不过这辈子,她是打算夹着尾巴做人,闷声发大财。在主子跟前,可不敢有一点儿‘妖调’‘张扬’,可想着活久点儿呢。   所以说,其实,不小心,由浮精,变成真精罢了。   其实柳儿原想借机打探一下,她们这贵宾的款待所为何来?   奈何,董师傅积威之下,到低心怯,忍了忍,直到跟着出了寺,还是没敢问出口。 ☆、第24章 老婆子毕竟贪财   日子倏忽而过,自打不让绣花只许打线结子之日起,转眼快四个月了,柳儿就没摸过绣布。   不是她不想,自打打了两个月线结子后,董师傅又给她加了差事,磨针、上绷、上稿,都到花样子上稿上绷的地步了,眼看就可以拿针线,可眼睁睁的看着绣布被董师傅收走,或是她自家做几针,就是不叫柳儿动一针。   至于原本每天的差事,端茶递水、伺候起居、劈线跑腿儿的,活越发的多了,每日里被支使的团团转。   因每年绣庄就指望着春夏秋三季出活,所以这一阵子是最忙活的,别说柳儿,绢儿和胖丫两个也每天脚不沾地,就是粗使的婆子媳妇们也没得悠闲,一般请假刘嫂子都轻易不许。   虽说柳儿是专门伺候董师傅,可能力所及的,求到面前也不好很推却,以致她每日里忙的更没工夫偷偷做些针线,晚上也是疲累,倒头便睡,好在早上仍然能早起练字,到底算是没扔下,又因为每日里描画样子的缘故,字倒是大有进步,其间董师傅发了回善心,她不用的笔墨纸张给了她一些,一时倒也不必去买。   这日到了重阳节,想出去登高逛逛是不能了,府里也体谅大家这半年的辛苦,赏下酒席,绣房自己歇了半天,吃酒吃蟹赏菊......送来两盆金丝蟹爪。   董师傅喜欢清静,吃了晚饭便进去里间卧房,告诉柳儿不许打扰。   没回家的绣娘摆了两桌在后院,柳儿推了高师傅的邀请,去了厨房,和胖丫绢儿并灶房里的几个婆子媳妇,一起吃了。   王妈娘儿俩不必说,就是绢儿现在和柳儿关系也是不错的,何况还有个便宜表嫂多姑娘儿。   绢儿单身一人在此,某次两人说话,偷着告诉柳儿,家里哥哥娶了嫂子,日子渐渐好过了些,等上一两年,手上宽裕了些就要把绢儿赎出去,到时候她就自在了,再不必看人脸色。   绢儿的处境确实不太好,跟胖丫和柳儿没法比,那几个月钱大部分是要拿回去贴补家用,所以平时也很节俭,从不买零嘴儿吃,府里赏下的还要巴结胖丫,也落不下几个到自家肚里。   自此,柳儿对她倒是多了分怜惜,倒是个懂事的,虽说嘴碎了些。   自打那时柳儿专门伺候董师傅后,过了年,胖丫逐渐伺候师傅们针线上的活计,看在王妈的面子上,也没人难为她,再说针线上的事儿,都不是什么急事,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碍着什么,真忙了还有个绢儿呢。   可绢儿就不行了,四位大师傅饮食起居都归她管,虽有粗使婆子打下手,可贴身的事物还是得她亲自来,四主一仆,可想而知如何忙碌了。   且四位大师傅,可不都是大刘师傅那种脾气好的,小刘师傅和钱师傅,那可都是难伺候的主儿,虽说跟董师傅比算是和气人了,可跟一般人比,也是够挑剔计较的,所以绢儿平时也没少受气。   也是因为柳儿偶尔得空也帮她一把,两人关系才正经好转道,能偶尔说点儿悄悄话儿的地步。   所以听说她要赎身出去,柳儿想起自家,回去不过是再被卖一回,到时自己大了,不定落到什么人手里。如今无亲无靠的,即便自己将来赎身出去,也如飘萍一般,没个依仗。有感而发,虽心内黯然惶惑,看别人倒是清楚些,便提点绢儿一句,学点儿针线,出去也有个糊口的本事不是。   绢儿倒是听进去了,也真上心了,平时做事起早贪黑的更勤快了。   可惜,虽说勤能补拙,可也要讲究个悟性。绢儿在绣庄也呆了有几年了,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没熏陶出个灵巧来,可见没长这方面的心眼儿,即便偷着做了些针线,别说柳儿,就是跟胖丫一比,也没好多少。   不过她这回倒是下了心思,差就差吧,有空儿就做两针,倒是让柳儿羡慕的不行,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针线绷子一起摸了。   好几回倒是想趁着老人家不注意,鼓捣鼓捣,可惜,老人家眼神儿忒好使,她这边针还没扎进布里,那边又开始骂上了,好几次都直接扎手上了,那个疼。   也不知这老狐狸怎么想的,让她做点儿能死么?   其实柳儿急着做活,还有一个缘故,上次悯恩寺上香,她勾搭了一下小商贩王婆子,总担心那婆子啥时候寻她来。她还想把自己那些绣件拿出去换点儿铜钱儿,积少成多,先攒点私房。   虽说对将来没什么细致的打算,可潜意识里也知道,给人做奴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说不得要赎身出去自在过活,端看有没有好机会罢了。   如今倒好,王婆子没来也就罢了,自己还是那十几条帕子,一条没多,桃儿翠儿她们过生日,送出去几条,还少了。   可万一哪天王婆子来呢……她这一点儿存货也拿不出手,王婆子一点儿好没落着,以后势必不会再来往了,想想都愁人。   一时无法,柳儿索性撂开手,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一混便是重阳节。   如今一起吃酒,稀里糊涂的,架不住胖丫和绢儿联手灌了她两杯,吴贵家的在一边紧着喝酒吃螃蟹,也不管。王妈更是和另几个媳妇婆子猜拳热闹,哪里搭理她们小的这边,所以柳儿朦胧便有了三分醉意,身上燥热,推说喝多了,回房安歇。   回房倒头便睡过去,半夜不老实踢了被子,早上起来浑身冷飕飕的,便有些鼻塞声重,自恃一直以来养的壮实,并不在意。   谁知,刚用过午饭,前院便有人找,过去一看,吓,这不她念念不忘的王婆子么…….   王婆子这一阵子可是忙的很,原本回去跟当家的一说,依她的意思,可以过去探探路,绣庄里指头缝里漏出来点东西,就够她们卖了。   她男人倒是个有算计的,让她别忙,他如今正和人合计要合伙开个针线铺子,若事成了,自然要些好东西压铺子,若不成,就是有好东西,他们这等走街串巷的小贩,也卖不出好价钱来,没的白忙活。   所以这王婆子便搁下了,直到她家和别人合伙的小铺子开起来,忙活了一阵子,当家的点头了,这才跑来找柳儿探路。   她也是个有心眼的,只说是柳儿的远亲,看一眼孩子罢了。哪知碰巧遇上吴贵家的,这可是柳儿正经的亲戚,听王婆说话,当下打量了王婆子一番,撇了撇嘴道:“远亲?怎么个远啊?我可是柳儿的正经表嫂,怎么不知道她家城里还有什么亲戚,莫不是半路认的打秋风的吧?”   王婆子陪着笑不说话,直到柳儿过来,两人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嘀咕了几句,王婆子这才不怎么乐意地离开了。   柳儿也是无奈,是指望赚点外快,哪知今天早上伺候董师傅用餐的时候,老人家不知又是哪根筋儿不对了,耷拉着眼皮训她:“你就这么急着做针线?晚上该不是偷着动针了吧,听这声音,点灯熬油的,不着凉才叫奇怪呢!让我猜猜,你这么想做针线,到底为着哪般呢?唔,一则呢,可能是真喜欢,就想鼓捣鼓捣;二来呢,想送人,可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人可送的;三来呢,就是有点儿小心思,打算卖上几个铜板攒私房钱吧……看你那样就知道,想攒钱呢!没出息的东西,就你那点儿手艺,三瓜俩枣的,攒一辈子能攒几个钱!不够我一只茶碗的!话说回来,跟一帮市井俗人讲买讲卖的,三文五文钱地掰扯,没的掉价!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便是说你这样的吧!你……”   柳儿一看,老人家一时半会的骂不完,赶紧斟茶递水伺候着,润润喉,以利再战,她老人家不说痛快舒坦了,没个完。   果然,董   师傅呷了口茶水,略歇口气继续道:“不说我,只说刘师傅她们四位,你知道她们月例银子多少么?”   这个柳儿倒是知道,绣庄上大师傅每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不可谓不高了。   “哼!那你知不知道,她们每完工一幅绣品,根据卖价,还有分成呢?”   这个,柳儿约略的听到点儿风声,具体的还真不了解,乖乖听训。   “分成多少,就要看各人手艺高低了,这么说吧,这最差的,分成也要比月例银子多些,多的就不必说了。至于你,每月几百个大钱的月例,是不是觉着这辈子也撵不上大师傅们的本事了?岂不知,大师傅也是从小时候过来的,小绣娘也不是没当过。所以眼光放长远些,多用些心思在正经事儿上,真有了本事,自然不差银子。我说的话,你可明白?”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柳儿把董师傅的话翻来覆去的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董师傅这是点她呢,且有意指点她的手艺。   再想想,自她病好以来的作为,交代她做的事情,可也都从没离女红的。想通这一节,当下心里释然。   还有一则,以董师傅的眼界,那些大屋里的一般绣娘自然不放在眼里,可便是她们,每月也有二两银子月例,至于年底分红,又要另算,这个倒是人所共知的。   所以对王婆子来不来的,柳儿真没那么盼着了。可人就是这样,你不在意,她倒是巴巴地来了。   柳儿没法,只得以绣庄规矩严、现今活又多不方便搪塞了过去,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可也没办法。   谁知祸不单行,当天晚上柳儿风寒加重,第二天挣扎着没起来,发热了。   迷迷糊糊中,大约知道有大夫来摸过她的脉,然后被灌了苦药汤子,发了汗,躺了一天,第二天倒是能勉强吃下一碗粥。也是她身子壮实,没个三两天,生龙活虎的又是好汉一条。   这两天不知谁伺候董师傅,老人家适应不,感觉能起了床,急冲冲过去伺候着。   她现在身心轻松,自打董师傅给她透了点底,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很多疑虑,忽地烟消云散了,重新有了干劲儿。   学手艺,学好手艺,其它都是浮云。   像她们绣庄的绣娘们,哪个在家不是被供着,一点儿粗活不叫做的,人家靠手艺,饭吃的挺自在的。   董师傅看着里外忙碌的柳儿,喉咙一痒痒,骂人的旧疾又犯了:“自己的身子自己当心,好没好利索只你自己知道,别以为现今多干活少挨骂,下次再不当心,耽误我的事儿,你就躺床上等死吧,我可没那闲心给你找大夫熬药,我虽不是你正经主子,可自来也不是伺候人的…….”   “师傅您喝水。”柳儿笑嘻嘻地递过去一杯茶,头一次被骂的如此舒坦。   生病这两天,一向脾气不好又爱干净的董师傅,没少往她那小房里跑,嘀咕着她什么时候能起来伺候。更是没少给她灌药汤子,那个苦哇。倒是让柳儿想起,自己和王妈曾给她老人家灌药的事儿来,这位,不是报仇来了吧。   王妈也说,这两天她病了,董师傅没少叮嘱厨房熬粥给她喝,里面都是加了补品的。   柳儿暗暗叹了口气,就这样吧,都是畸零的,相互照应着过吧,将来有机会,再报答一二。   想是这么想,倒也没想到报答的机会其实真不远。 ☆、第25章 伤离别同病相怜   柳儿的这一场病倒是没有白生,这一日,董师傅拿着她描的底稿看了半晌,点头道:“罢了,每天自己抽空儿做一个时辰针线吧,只一样,私下里做吧,不必给人知晓,没的惹眼,你可明白?”   柳儿大喜,听到后面的话又愣了愣,转瞬便明了,遂点头,“柳儿明白,晚上回房无事再做,尽量谨慎些,不会叫人说闲话。”   既然董师傅开恩,柳儿以为晚间念经应该就免了吧,或者减少些工夫也是有的,可惜她只猜对一半。   念经倒是隔三差五的一回,次数倒是少了。不过又有了新活计。不念经的时候,便被董师傅叫进内室,大书案上,笔墨纸砚罗列,董师傅拿出一本册子,郑重言道:“我这房里没人敢私自进来,出了这房门,这里的事情一概不许对人言,便是和你最亲近的也不能说,你可能做到?”   这有什么好说的,她原也不是多嘴的,董师傅屋里的大小事情,即便张婶子,她也没细说过,更甭提别人,因此当即答应。   开始柳儿以为是描花样子,顶多是董师傅的私房花样子,不是说手艺人都有压箱底的东西,非嫡传弟子不教的么。   没两天就觉着不对了,一是画册里的图样子都是零零散散的,一块石头,按笔法顺序一步步描画都有演示;二是董师傅也不再让她自己琢磨着画,而是不时看一眼,指点于她,这跟当初描花样子时候不闻不问不同;三来,过了十天半月的,董师傅便拿出一副画,结合她之前练的图谱,一一细细讲解点评一番,便是上面的题跋词句也不落下,从来没见过董师傅如此温和耐心,倒让她有些受宠若惊,毛骨悚然之。   柳儿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没多久便明白,董师傅这是教她画画呢,认识到这点,让她兴奋的两天没睡好觉,比当初在徐家读书认字时更甚。   机会难得,便是做两辈子梦也梦不到这些,她真切地认识到,只要她用心刻苦去学去练,她的这一辈子,到底是会不一样了,好歹能自己混口饭吃。   不过倒是没得意忘形,有董师傅金玉在前,却半生飘零,可知世事无常。   想的越多,柳儿越是谨言慎行,每日里做事更加勤勉,时时警醒,不敢丝毫放纵张扬,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董师傅看在眼里,暗自点头。   转过年,歇了正月,某日董师傅把柳儿叫进内室,指着年前搬进内室的绣架,又指了指案上柳儿昨日上好稿子的绣布道:“上绷。”   柳儿没多想,女红针线上的一些零活,她都是惯熟了的,虽董师傅从上稿开始都不假他人之手,别的绣娘这类零碎活计可没少找她。   不过这一回,董师傅要用她上好的稿子,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画稿不必说了,芭蕉仕女图,摹的杨婆子送来的一副古画,比起素日柳儿所描摹的,倒不是很难,甚至有些简单了,摹完她也没太在意。   但是给董师傅上绷,就不寻常了。   要知道,上绷上的力道不均匀,绣面不服帖匀整,绣出来的东西就走形。   董师傅绣活又是非比寻常地贵重,怎么可能轻易让别人上手!?   心里疑惑,手上不敢怠慢,认真仔细调试了架子绷绳、绷钉,绣布与卷绷对齐,细细检查了个个关节,挑不出定点儿瑕疵,方罢手。   董师傅上手摸了摸绣布,没说什么,算是可以,端起茶,漫不经心地道:“近日身上越发的懒怠动,这幅你便替我老人家做吧,也算给你个机会,报答我老人家的提点之恩。”   柳儿惊了,她是想报恩来着,以董师傅的人老成精,自是看出来了。不过,她老人家如今的意思,是想要她鱼目混珠么?   一看她犹豫不定,董师傅不乐意了,啪地放下茶碗,“怎么,不乐意,还道你是个知道好赖有人心的,没想到是个白眼狼!还没怎么你呢,就......”   “师傅师傅,我做我做,哪里是柳儿不乐意了,不是怕自己的活计污了您的名声么,给您做事,柳儿乐意着呢。”   您老人家都不怕滥竽充了数,自己能混个珠子当会儿,乐不得的呢,白替她老人家操心了这。   “少啰嗦,屁的名不名儿的,我说了算,你给我仔细你的嘴,严实些就是,其他的少操心咳咳咳。”懒得训柳儿,忙喝了口热茶,咳嗽缓和了些,今年腊月又病了一场,现今还没好利索,索性自去一边歪着自在喝茶看书,不再理会。   自此,柳儿每日除了杂事,上午悄悄替董师傅做起了活计,她算是多少明白些董师傅这些日子的栽培了!   因着都是在董师傅内室,倒也不虞有人看见。   董师傅得了清闲,柳儿可以做针线,两人也算皆大欢喜,一时相安无事。   只要不擅自进入东厢室内,董师傅也不轻易骂人了,绣庄里众人也乐意无事不过来打搅。   即便有事,等柳儿姑娘出来做事再说吧,总之没什么急的火烧眉毛的。   光阴易逝,倏尔两年过去,这一年端午,头两天抽空儿,绣得了一个粽子状的香囊,提前便送了绢儿。   自打两年前给董师傅当枪手起,柳儿自家的针线一向便做的极少了,怕被人看出来什么不妥,轻易也不再不送人。   这回因是绢儿经主子同意赎身,只等过了端午她老子带了银子来,便可以离开,所以柳儿想着送她点东西做个念想。   这两年,柳儿暗地里做的针线虽少,又不好拿出来示人,心痒难耐之下,便偷偷卖给了开针线铺子的王婆子,虽说都是小玩意,却也攒了几两银子压腰。   所以前几日拿出银子数了数,一则舍不得,再则这银子都是没过了明路的,也不好露白。想了想,索性动手做了个荷包送绢儿,用料都是好的,卖王婆铺子里至少要三百个大钱,她的手艺,到王婆口里,那也是‘顶尖绣娘’的手艺了。   因端午放半日假,董师傅便让她自去,不必‘伺候’。   柳儿这两年念经学画女红的,倒是彻底煞了性子,也不爱热闹,索性呆在房里好生收拾收拾东西。   正忙着,咚咚脚步声传来,忙把装银子的小匣子、绣品的小包袱收起来,放好抬头,门便开了,果然是胖丫跑了来,这两年这丫头越发的胖了,个头也长了不少,走路愣是比别人声音大了许多。   胖丫倒是没进来,推开门,一脚踩着门槛嚷道:“柳儿来吃粽子啊,我娘包了几个肉馅的,刚出锅,热着呢。”   柳儿笑,“心领了,我却不爱吃肉馅的,还是你自家留着吧,是王妈妈特意给你做的吧。”   柳儿这两年越发的长开了些,虽说年纪尚小,却也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一笑起来更是若春水涟漪,微波荡漾开来,一时胖丫竟然看呆了去,好一会儿才找到舌头,呐呐地道:“我妈总说你长的好,今儿才算见识了,我妈果然没错。”   倒把柳儿闹的不好意思,嗔道:“王妈妈因为你的缘故,爱屋及乌,你也跟着起哄,再这么说以后就别找我玩。倒是你,要么进来,要么回去吃你的肉粽,女孩子家的,跐着门槛像个什么样子,你娘看见又要说你不算,还要说我不管管你了。”   胖丫回神儿,把脚从门槛上放下,一拍大腿,嚷道:“哎呦,差点儿忘了,刚刚春大奶奶家的张婶子来送粽子,被我妈拉住说话儿,说一会儿就过来找你来着,让你等她。我看她的脸色不大好,应该有什么事情吧,昨儿听我妈跟人说,好像春大奶奶要回原籍去了,具体怎么着也不清楚,反正你等着吧。”急着吃她的肉粽,说完径自去了。   这事儿柳儿倒是知道,上次张婶子来的时候提过,春大奶奶在徐家原籍置办了不少田产,上年又买了个小庄子,跟徐家族人的关系这两年也越发亲近,过年的时候徐二叔两口子又来闹了一场,过了年,索性打算回族里居住。   所谓的原籍,其实倒是不远,距离京城几十里的郊县,徐家在当地也算大族,祖上出过二品大员的,如今虽说不如过去风光,可也一直有人做官,族风严正,族学也办的严谨。   所以,春大奶奶回族里,除了躲开徐二爷一家的骚扰,更要紧的倒是墨哥儿的能跟着好生读读书,跟族里弟兄们结交结交,将来也有个照应。还有就是琴姐儿,有徐家的名声,却比她一个牙婆子好多了,琴姐儿一年大似一年,嫁人是要看出身的。   春娘自己倒是不在意,可却不能不为儿女打算。   原本这事儿还只是下人私下里传,如今看来倒是要定下来了,李婆子一家自然是要跟去的,张婶子倒是不想跟着,不过究竟如何也没定下来。   柳儿却纳闷,以她那时离开的情形,徐家一家子,早该回了原籍才是。如何耽误到这功夫?   也不知被徐二爷闹了几起,打了多少秋风去了。 ☆、第26章 因贪念无端招惹   却说柳儿这边刚沏好了茶,摆上两碟子点心,张婶子便挎着个小包袱过来了。   柳儿迎了入内坐下,倒了茶,看她脸上热的出了些薄汗,站起身想去拧个手巾来,张婶子却道:“不必忙活,我们好好说说话儿。”   柳儿笑道:“好歹也擦把脸舒坦些,再要紧的事儿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婶子且静静心定定神儿,柳儿虽小也没什么能耐,让婶子吃上一口饭却也能够的,很不必着急。”   这两年,虽不在一起,张婶子倒是总惦记她,没少提点她为人处事。偶然间看见什么好衣裳好玩的,也总想着给她弄一点儿。跟王妈更是处的好,没少求王妈照应她,甚至怕她受气,每每做了精致点心奉承董师傅,可惜董师傅是个油盐不进的,不太领情。   “你这鬼丫头,比猴儿还精,我这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是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行了,快拿手巾来我受用受用,然后我有正经事跟你说,且过来好生坐着。”   忙活完,张婶子也喝了半碗茶,这才放下茶碗,略一沉吟,道:“你也知道,我算是没什么亲人了,自打我女孩儿没了,原也没想独活。谁知碰巧遇上你李婶子,被她好一通说,这才在徐家混日子,原想着过一天算一天吧,可没想遇上你,也算是缘分。原本我女儿长的就是个出挑的,你倒是有七分像她。”   有些事儿,柳儿只约略的知道,倒是没听张婶子细说过,当下用心听着。   “至于为人做事上头,你倒是比她强了百倍,是个难得的明白孩子。如今徐家要回原籍了,我有个想法,你若愿意,我想认你做个干女儿,到时我过这边府里做事,我们两个一处也有个照应,积攒些体己,以后你大了,找个小女婿,给你置办一份嫁妆,我们娘儿两个便出去自在过活岂不快活。自然,这是我的一点儿想头,你若是不愿,今儿个就当我没说,以后该怎么还是怎么,你看如何。”   柳儿不虞她说出这一番话来,立时呆愣。   张婶子看她发愣,又道:“我是真心想找个一起过活的,不同她们那些嘴上的干女儿干娘的,究竟不过是面子情儿,我可是当亲儿待的,还指着你养老呢。你家那样,我也是知道的,一时定不下来也不妨事,晚几天你再给我信也可,倒是不急。只你也不必想太多,更不必顾虑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哎呦,你这孩子,怎么哭上了,怎么想的只管说就是了,唉……”   柳儿一把抱住张婶子的腰,哽噎难言,兀自哭痛快了方抬头,直把张婶子急的不行,好一通哄劝。   随意抹了眼泪,定定神儿,柳儿才道:“柳儿打小没娘,姐姐也不知卖去了哪里,爹和哥哥是个不顶用的,更不必说后娘了,自来我就说,婶子待柳儿,便是亲娘也不过如此了。如今婶子这般说,可是柳儿前世修来的福气了,哪里有不愿意的道理。婶子不嫌柳儿笨拙,柳儿还有什么说的,以后但凡柳儿成个人,便给干娘养老送终,只当我亲娘一般孝敬就是了。”   时便给张婆子磕了三个头,敬了茶,张婆子乐的合不拢嘴儿,也抹了腕上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算是表礼,两人算是过了礼,定下名分。   张婶子一颗心落了地,娘儿两个相拥喜极而泣,两个无根之人算是相互有了倚靠,相伴着过日子,也有个指望,没那么孤单无依。   却说张婆子认了柳儿做干女孩儿,虽说有一点私心,却也立时把柳儿当自己女孩疼在心里,她本也是个通透的,当即便心中计议,为柳儿打算开来。   “我回头就找杨婆子疏通疏通,那是个贪财的,平时我也没少巴结她,想来没有大碍,定能成事的,最终怕是也要去灶上做事,只不肯定是哪一边厨房罢了。有一样,我俩都是伺候人的差事,我老婆子倒还罢了,出力气吃饭,一把年纪没什么让人图谋的。反倒是你,我打量着这模样儿越来越出挑,手艺也拔尖儿,将来我们便是离开,恐怕要有些个波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却要早做打算。我俩在一处,虽说能有个照应,这关系放到明面上,难免让人提防了去,反不如瞒着来的便宜,明面上也不必走的过于亲密,万一真有什么马高蹬短的,也才能多个算计多条出路,只不知你觉着如何。”   柳儿一听,暗赞姜还是老的辣,想来这么个明白人暗里照应,真有些个明枪暗箭的,多个助力不说,平日里也能多些提点。   这干娘可不比董师傅,干娘是个俗人,做俗事过的也是老百姓的普通日子,想的也是如何踏实过日子。   至于董师傅,这么些日子来,她算是看明白了,人就是个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秀,别说钱财不太看在眼里,那脾气秉性为人处事,更是处处透着清高脱俗、孤傲耿介。   若不是有个容易上火的暴脾气,还吃着人间烟火,只怕就是仙子一般的存在,哪里耐烦搭理这一般俗人。   便是她自己的事情,现在都是柳儿帮着打理,包括那秘而不宣的绣活,老人家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的,不知多逍遥。   想通了关节,柳儿当即也赞同,两人又说了些家常,张婆子不放心,又好生叮嘱了柳儿一番。   至于冯家内里的事情,这两年倒是知道的差不多了。很多内里腌臜事儿,她却比柳儿个小姑娘更知情。张婆子如今和柳儿关系又不同,自然是不放心柳儿,又慎重提点提点柳儿,奈何柳儿这里也不是能敞开了说的地儿,少不得絮烦半日便离去了。   不过临走留下了手上的小包袱,是她素日积攒下的体己,因怕从徐家离开时不方便带出来,便提前送来柳儿处,言明以后便放柳儿这里,她将来进冯府怕是也难得独居,人多手杂的,带在身边不放心,只叮嘱柳儿好好保管,弄不好将来两人出去要用上呢,柳儿一一应了,送她离开。   过了节,转日绢儿便同她老子家去了,大家在一起时日不短,相互也有了些情谊,难免都有些依依不舍之态。   尤其绢儿家不在城里,一来一回要两日的功夫,时候不等人,头天又都别过了,所以早上也不过知会过几人,便在柳儿和胖丫目送下,上了家里接她的牛车离去了。   来接人的是她老子和哥哥,看起来都是木讷老实的庄稼人,接了绢儿出来,脸上的笑容倒是发至内心的让人觉着温暖。   胖丫还罢了,老子娘在身边。柳儿却很是羡慕,看穿戴,这爷儿俩还不如她老子和哥哥,想来家境也普通的很,虽说绢儿是个没什么能耐的,可却有亲人想着女儿、妹妹在外面不易,有机会便要接回去过活,这可比她好多了,可见人命数各有不同,生在什么人家半点儿不由人。   连着柳儿几日都有些恹恹的,做什么都兴致不高,没等董师傅骂人,她干娘张婆子来了府里,在赖二奶奶小厨房做点心。   王妈知道张婆子和柳儿相熟,在柳儿取饭的时候特意告诉了柳儿,柳儿少不得装了讶异非常的样子,直说白认识张婶子一场,居然不先告诉一声,少不得得空儿去说个话儿等等,装的到像那么回事儿。   反倒是吴贵家的,听两人说话,鼻孔出气哼哼道:“嗤,高兴的是不是早了点儿,能不能做长还未可知呢,没的过几日被主子嫌弃,撵出去丢人现眼的,还不如我们这样本本分分做事来的安生,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   柳儿也不搭理她,这人如今越发的不着调了,府里混熟了,也多了心思,一直到处找门路,要进那边府里做事,油水多不说,主子面前多露露脸儿,赏钱也比月例多。没成想她费了好大功夫没成,被一个外来的婆子得了好差事,让她如何咽的下这口气,没胆子明面上闹腾,只得私下里时不时的说几句歪话儿。   大家如今也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也不搭理,只当没听见,柳儿更是当她放屁。   提着食盒出了灶房,想了想,到底没忍住,扭头冲吴贵家的道:“表嫂   昨儿做的小花卷儿,面不是没和匀吧?有碱斑不说,有的咸些,有的却没味儿,柳儿虽不通,也知道王妈妈和面,那盐该是温水化开了放面粉里,不是和了面后放的吧。我们大家都相熟,吃了倒没什么,只当你一时失手也是有的,想来主子们一向用度精细,吃不得这样儿点心吧。”   清脆利落说完,也不看多姑娘儿脸色,径自去了,直把多姑娘儿气的跳脚,到底不敢骂什么,虽说忌惮柳儿,却更怕柳儿后面的大神——董师傅。   来了这两年,赶上董师傅心情烦闷的时候,多姑娘被狠狠收拾了两回解闷儿,恶人自有恶人磨,多姑娘是怕怕儿的了,对董师傅面前第一得意人的柳儿,也多了几分畏惧。   现如今听了柳儿一番话,难免不忿,赶上府里大灶上来送吃食,便对那婆子下话儿,“听说府上大姑娘来年要出嫁,不知嫁妆备的如何了。别的不说,想来针线上的活计定然要找这边大师傅做的了。别人我是不知,只我那表妹柳儿,我瞧着她的帕子,比大师傅也不差什么,如何没看要了她去做活呢?小姑娘家家的,可比我们这等媳妇婆子干净喜人呢,做些姑娘贴身衣物,也干净。”   说不得,还偷偷塞了一点点好处给那婆子,大家心照不宣了。   这事儿才刚刚开头,冯大姑娘定的明年四月份出嫁,还有将一年的功夫,其它嫁妆都备的七七八八了,只这针线上刚刚张罗。   大件的帐子帘幕、桌围椅搭、屏风等物,甚至大衣服的绣花,倒是定下这边绣娘们的差事,一些贴身衣物被褥鞋袜、坐蓐靠垫以及给婆家人等的衣服鞋袜、甚至赏人的荷包香囊等物,则选了灵巧针线好的丫头们在内院里做,刚选了一些人,还没正经上手呢。   这多姑娘提到柳儿,倒不是直接对柳儿有什么不利的心思,只不过深觉自家男人没用,内院里也没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凭柳儿的人品才貌,到了内院想必能得用的,她看内院的大丫头们,可没几个比得过柳儿的,而柳儿好歹是自家人,得势少不了她的好处,至少进内院伺候还是有指望的。   哪个得用的没几个亲信人等帮衬,别看柳儿平时对她爱答不理的,到时候手里没人,少不得用上她这表哥表嫂的,那时可由不得她狗眼看人低了。   所以,多姑娘这心思虽说不上龌龊,却也不见得多干净就是了,而成不成的,无本生意却是做得,可见这人真真是个不着调的。   至于结果,有时候真非人力所能及,偶然的贪心,便有可能给人惹来祸端,也亏了自家阴德。 ☆、第27章 蒙尘珠微芒初绽   却说赖二奶奶这边,大姑娘冯莲玉的嫁妆基本上都预备下了,还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便开始预备针线。   因她疼女儿,不肯两个女孩儿多做针线累身子,只让大姑娘安心绣嫁衣,其它的针线都交给了下面来做。   每日里忙忙碌碌的,心情挺好,俩女孩儿都争气,不仅模样儿出挑,嫁妆也丰厚,还有个有能耐的爹,将来觅得良人,虽说没有兄弟,自然也不会受了委屈,凭她素日教导的手段,待女儿们生下儿子,在婆家站稳了脚跟,自有大好的日子等着呢。   过了端午便是赖二奶奶生日,四十岁,也算个整寿,少不得请了一般小戏,几个相好的内眷热闹一番。   冯老爷头一日过来,一家子说过话儿便各自散了,晚间,少不得派那几个模样齐整的通房好生伺候。早些年,赖二奶奶便不指望冯老爷的恩爱了。   这厢她卸了钗环换了衣裳,有些心烦,打发了伺候的丫头,靠在榻上拿出针线想做几针静静心。   杨婆子掀帘子进来,凑上前在赖二奶奶耳边低声道:“那小贱人进去伺候,便没再出来,已经熄灯了,另几个有在外间值夜的,有被打发出来的,没用伺候。”   啪地一声扔下手里活计,二奶奶恨声道:“素日看她就有几分狐媚歪道心大的,果然!不知好歹的东西!真以为爬了爷们的床就翻天了,做梦!”   杨婆子忙道:“就是,这府里还不是奶奶说了算,伺候好了想被抬举还不容易,这么偷三摸四的,爷们新鲜劲儿一过,白打了她的算盘,三日五日的,哪个记得她是个红的绿的春的秋的。要老婆子说,那就是个傻的,奶奶很不必生气,不值当。”   赖二奶奶有些疲惫地摆手,“你也不必宽慰我,早八百年我就看透了,男人啊,见一个爱一个,喜新厌旧是常事,把一颗心都放他们身上,那就是个傻的。不过是哄好了有个好日子过罢了,等我两个闺女都嫁了人站稳脚,你看我还这般费精神兜揽他不!”   杨婆子闻言,忙又宽慰道:“奶奶也不必说这些丧气话,老婆子冷眼瞧着,老爷虽说女人上头……可对奶奶和两位姑娘,倒也没话说。只说今日,又拿了这几十顷地庄子给姑娘添妆,给二姑娘和奶奶的头面也是顶好的,我也偷偷打听了,那边府里嫡出的姑娘出嫁,顶天不过万把银子的事儿,跟我们大姑娘可没法比,也算难得了。”   不料二奶奶却冷笑,“难得不难得的我不知道,只说我下这功夫,这些年嬷嬷你可都是看着的,平日踅摸平头整脸的小姑娘伺候他就不说了,花的功夫银子还少么!便说为他做的那些缺德事儿,这些年过手的姑娘小子,没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吧,跟了他二十多年,他老人家官也升了,好处也大把的到手了,给我们娘们这点子,不过九牛一毛!大头的,还不是给他儿子留着呢,真以为我是个傻的?你可别宽我的心了,人家冯大老爷,心里有算计着呢!”   杨婆子面色讪然,心道,养儿防老,儿子是正经传宗接代继承家业的,没有不留给儿子反倒留给姑娘的道理。   不过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反而劝慰道:“奶奶也不差了,我们这不是还有绣庄呢么,不说日进斗金,却也差不离了。再说,那绸缎庄和当铺,若不是老爷的门路,如何这般赚钱,奶奶何必不平,我看那边府里正经的太太奶奶,吃穿用度也未必比得上奶奶,两位姑娘更不必说了。女人这一辈子,图的什么呢,何必想那些个给自家找不痛快。”   想到手上赚钱的营生,赖二奶奶总算舒坦些,抬腕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长叹了口气:“罢了,一把年纪,犯不上为个丫头惹闲气,明日看看,若伺候的老爷满意,便抬她做了姑娘,让她跟那几个去叽咕吧,脚上的泡自己走的,没几日她便知道,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上杆子犯贱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主仆两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临了二奶奶问起做针线小丫头的事儿,本没什么事儿,杨婆子想起亲戚说的话,顺嘴推了柳儿出来:“听人提起那丫头针线能看,人也伶俐,这边人多些也好做事。”   赖二奶奶见惯了这些,一点小事,乐得给杨婆子体面,便点了头,主仆二人各自安歇不提。   却说翌日,柳儿便被告知,吃过早饭便去大姑娘院里做活,晚饭方回。柳儿因知道大姑娘做嫁妆的事儿,也不以为意,少不得藏拙就是了。   至于董师傅的活计,晚上抽空就做得了,她年轻眼神好,手脚灵巧,如今上了手,速度一点儿不比董师傅慢。   只不过,董师傅这边少了人伺候她却有些不放心,这两年,眼见着董师傅病了便缠绵不易痊愈,算起来每年都要在床榻上躺上两个月,也就她精心伺候着周全,不然,满院子有几个往前凑的,好人也让她老人家得罪光了。   便跟董师傅商议,“师傅,您看,要不您老人家说个话儿,我就不过去了,如今这边正忙着,新来的俩丫头做事又毛躁,这实在让人不放心。”   董师傅听了,略一沉吟,冷嗤道:“罢了,少做出一副老人精样儿,当我三岁小孩儿么,你只管去,想来那边定然有些少见的好料子,见见世面也是好的,只一条,别傻呼呼地实干蛮干,多留个心眼儿罢。还有,我还没七老八十呢,现今五月,天气也好,你只管去,若是入冬天气差了,自然有法子让你回来,也去不了几日,到时你想出去躲清闲也不易。”   柳儿听了思忖半晌,没奈何只得去了,这董师傅,脾气虽说暴了些,凡事不经心了些。该有的算计一点儿不少,除非她想吃的亏或不在意的事儿,否则想算计她却也难。   当下招来新来绣庄伺候的两个小丫头,春儿冬儿两姐妹,又仔细叮嘱一番,别人罢了,只董师傅这里的事项,都交代了一番,唠叨的董师傅都看不过去了,撵她道:“赶紧过去吧,别让人说不识抬举。有什么话多早晚不能说,非得赶这功夫,又不是不回来了,急脚鬼似的赶着!去去!”   柳儿想想也是,晚上还要回来住,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到底还是打点妥了董师傅房内,茶水点心衣物琐事才罢,带着针线包袱过去那边府里,却不知,这一去却惹了祸事上身。   却说那秋红,原本在徐家耍的一套小把戏,到了冯府,水深鱼多,什么乖滑的人物没有,便有些吃不开了。   原本从徐家出来,虽说觉着柳儿顶了她的位置,对柳儿心怀怨愤,但因为算是攀上了冯府的高枝,欣羡冯府的富贵,那点儿怨愤便不值一提了。   哪知到了冯家,也不过眼看着人家富贵,虽说吃穿比徐家好了一个等次不止,可到底是个没什么头脸的小丫头,混的算不得如意,闲来生事,少不得给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柳儿添堵,直到把柳儿牵扯进来。   谁知,更可恨的是,柳儿来便来了,一来便成了二姑娘的贴身丫头,立刻身份比她高了一等不说,还颇受大姑娘和奶奶的青眼,这让她如何咽下这口恶气,后来就有了陷害柳儿的一出。   不过这次她的如意算盘又没响多久,柳儿看着是落魄到了绣庄当丫头,没几日得了董师傅的青眼,被要去贴身伺候,月例用度,比在二姑娘身边看着还好,人也出落的越发出挑,让一直没什么起色的秋红见一次憋气一次。   眼看着她都快十六了,伺候姑娘是不用想了,更甭提陪嫁,就是在二奶奶身边,虽说终于成了二等的,可正房丫头众多,伶俐能干的不知凡几,不说二奶奶身边的几个大丫头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便是那十多个二等的,也难缠的紧,很是看不上她这个后来没根基的。   于是,秋红的眼光便落到了另一群人身上。   这几年她也看明白了,那冯大老爷,看着也是个风度儒雅的读书人,却是个好色的,随着二奶奶年纪愈大,这冯府的通房越多,十多个通房都住在一个小院里,平时二奶奶看的紧,不叫随意外出。但吃穿用度,却都是上好的,也不会   克扣,比大丫头们也好上许多,尤其二奶奶可是放话了,谁生了儿子抬谁作姨娘,便分院别居。   可惜,这么些年,没一个肚皮争气的,别说小子,便是姑娘也没见蹦出一个来。依秋红暗里猜测,估计是大老爷年纪太大了的缘故……   不过,最近听婆子们嘀咕,冯府那边,冯大老爷的一个小妾刚刚给她生了个胖小子,大老爷乐的什么似的,马上抬了姨娘不说,还给了个小庄子并一千两银子的体己,老太爷更是直接令记在冯大太太的名下,充作嫡子教养。   听说,现如今那府里,哪个不高看那位周姨娘一眼,便是当家的冯大太太,也不敢怠慢那位。   无心话落入有心人耳中,秋红想到自己,如今年纪一天大似一天,不定哪天被配了小子,凭她的位分,还落不着什么好人家。且这还是好的,若是惹了二奶奶不快,又不定被卖到什么不着调的人家,苦日子有的煎熬,自此便存了一段心思。   直到这一日伺候冯老爷,被其多瞧了几眼,眉来眼去的,半推半就的当晚勾搭成奸,因伺候的冯老爷满意,连着宿在这里三日方去,秋红也如愿成了十几个通房之一。   却不知,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难过的日子,刚刚开始。 ☆、第28章 为他人做嫁衣裳   赖二奶奶的两位姑娘,年纪虽说只差了不过两三岁,秉性脾气却相差极大。当然,外人瞧着倒不大显,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论起城府为人,大姑娘冯莲玉比二姑娘高出一筹不止,至少在下人眼中,大姑娘最是大方和气不过的,处事也公允,大姑娘吩咐下来的差事,大家都乐意抢着做,赏钱也多。   所以,柳儿被挑去大姑娘房里做活,还是很得府里丫头们艳羡的,虽说只是临时的。   可柳儿却不敢掉以轻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头来,每日里只管按时来去,闷头做活少吭声,尽量把自己隐在十几个丫头里面,既不敢冒尖儿也不会殿后,倒也无事。   倒是让几个有心留意她的人放了心。   却说这些丫头们,都是三个主子院里挑的,相互都熟识,更有平时就是相好的或者本是亲戚,只柳儿是个眼生的。   柳儿熟悉的那几个还真没有被挑中的,杏儿桃儿虽算稳重勤快,针线上头天分却有限。小翠秋红莺红等就不必说了,都不是能坐的住的主儿。   二姑娘菡院里被挑中的,是桂儿和一个不认识的丫头,桂儿算是认识,但是统共没说过几回话,也算不得熟悉。这桂儿又因是杨婆子外孙女,长的又白净灵巧,在府里一向比别人有些体面,难得针线上倒是出挑,倒是让柳儿意外。   一般她除了上面的大丫头,轻易不爱搭理人的,看见柳儿跟不认识似的,柳儿也便没上杆子亲近。   所以柳儿在这里便有些显眼,众人都知道柳儿从绣庄那边过来,想必针线工夫必定不俗,这要是比她们强上一大截,她们在主子跟前的脸面上定是不好看的,对她便多了几分戒备。   但冷眼瞧了两天,大家都松了口气。又看柳儿模样俊俏,歇息时,有那活泼些的耐不住好奇便爱凑上来说话儿,看柳儿态度和气,言语应对也大方得体,却也不敢小瞧了她,相处之间倒是平常了许多,不再因她来自绣庄有所差别。   她们这些人都在莲院西厢房做活,因人多东西也多,三间屋子都占满了,有几个小丫头来来去去的送针线尺头、伺候茶水和午饭,大家平时手上做着活,嘴上也不耽误说闲话儿,难得这么些人整日的聚到一起,倒也热闹。   头三天大家都做一样的活计,发下一匹颜色鲜亮的尺头,有专门裁剪的媳妇裁了,每人手上一小块,并一个针线笸箩,只一件事,每人随意绣个荷包,花样子不拘。   柳儿当时略一思忖便明白了,这是看大家的活计如何,然后分派针线。   扫了屋内人一眼,有的若有所思,有的忙着相互商量着花样子,管事的说随意,她们可不敢当真随意了。   看了身前针线笸箩一眼,这还是她们绣庄那边预备的东西。绣庄么,这些个东西是不缺的,十几个小竹笸箩,连着里面的针线,都是一模一样的,将近二十种颜色的绣线,还是她选的样子,春儿、冬儿两个小丫头照着预备的,有什么没什么她心里有数,所以最是知道适合绣什么花样。   当时来传话的丫头也说的清楚,颜色随意,够绣一个荷包的量即可,所以准备的时候,柳儿略一思索,便按照岁寒三友的花样备下了,另外着重添了黑白灰三色。   三友么,可以灵活拆分,松鹤延年、喜上眉梢、竹报平安……喜鹊和白鹤颜色也相去不远,所以她选的丝线尽够了。   她自己不能单绣岁寒三友了,想了想,选了喜上眉梢这个普通的有些俗气的图样,绣的好不好都匠气十足,红的花黑白的鸟,只管浓艳着来,不必像松竹那般要显出风骨气韵之类的东西。   冯家两位姑娘可是琴棋书画皆通的,平时最是讲究个风雅,一个不小心,被瞧上了,柳儿可不觉着是什么幸事,她现伺候董师傅好得很。   再一个闹不好陪嫁了,那可赔大发了,哭都来不及。   这显然不是柳儿白担心,两天后大家的荷包陆续绣得了,大姑娘身边的栀子收了东西拿回正房,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拿着五个荷包回来,道:“这几个是谁做的,跟我来吧。”   柳儿随着众人一看,五只荷包,三只松竹图样,一只简单绣了一丛兰花,另一只则绣了草虫,看着都属清雅一类,柳儿心内松了一口气,果然!   被选中的几个丫头,都喜形于色的跟着去了正房,其间便有桂儿,想来针线定然不俗。留下的都有些忐忑,不知是个什么结果,这要是被撵回去,可没脸见人了。   柳儿倒是不担心,依她的推测,那五个被挑中的,极有可能是去做些精巧活计去了,大姑娘出嫁针线活这么多,除了自家用的荷包、香囊、扇套、抹额、领袜、里衣之属,多的是家常衣裳、被褥枕套等物件,五个人怎么说也是不够用的。   果然,不一刻莺儿绷着个脸过来传话,“这三只荷包是谁做的,领回去明日不必过来了,里面是姑娘给的赏钱。其余人等,姑娘让今日早些回去,明日照常过来做活,没事就散了吧。”   除了那三个拿回荷包的丫头,个个哭丧着脸,其他人三五成群地去了。   今日因为没到午饭就回了绣庄,柳儿少不得伺候伺候董师傅,两人一起用了午饭,下午董师傅也不叫她伺候针线,只让她坐身边小杌子上,看画册说话。   柳儿细细说了在那边府里的事儿,董师傅没说别的,只一句,“你一向是有成算的,知晓该如何行事便好。”柳儿便明了,两人继续絮絮的说着针线图样画稿之属。   翌日,大姑娘那里分派下活计,那五个人不用说了,直接在大姑娘正房里做活没出来,便是留下的十多个人,也是不一样的。   柳儿等六人,占了一间大屋子,单做大姑娘的衣裳裙袄等家常穿戴,都是裁剪好的料子,花样子都是定好的,绣花简单,她们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而柳儿,则只管缝衣,其它五人则是绣花。柳儿猜测,她被挑中,十有j□j是因为针脚匀整细致之故,她的荷包可是在针脚上用了心的,不然落选可够丢人的,她自己倒没什么,董师傅不定会嫌她丢脸呢,好歹也是绣庄的人不是。   她一个人供五个人的活,开始少不得手上紧着快些,待五人手上都有了活计占着,绣花是个细致的慢活,她这里才松快些。不敢闲散,说不得细细地做起件夹袄来,因要均匀地续了薄绵,所以看不出清闲,只觉做的用心,她又是个不爱闲话的,任谁看了都觉得她是个老实做事不耍滑的。   另个屋子,那五六个人则做些大件家常针线并一些鞋子等物,自然是不如这屋里体面,从每日里大姑娘要往这屋跑个两三趟就知道了。送茶水点心甚至打赏,这边也要比那间勤着些,以致那间屋的丫头看见她们都有些酸溜溜的。虽然知道大姑娘屋里的五个更让人眼红,奈何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想眼红也见不着。   柳儿一贯的谨言慎行,在大姑娘这里倏忽做了两个多月的活,倒也没什么波澜。   只一样,莺儿和七儿似乎有些看她不顺眼,七儿倒还罢了,一向不太出头,只那莺儿素日和秋红要好,逮着机会便要刺柳儿两句。   柳儿不欲惹人眼目,只装老实不搭理她,弄得莺儿一拳打在棉花上,每每暗气暗憋却没奈何,倒是让柳儿博了一众女孩儿们的同情,人缘好了不少,闲话些府里新闻也不避着她。   这日,莺儿跟着给大家送果子的丫头们过来,指着柳儿道:“你,把这碟子果子送去西小院给秋红,快着些!”   柳儿头都没抬,只当没看见,气的莺儿两步来到她眼前,手指几乎指到她眉毛,提高了嗓门,尖声道:“你是聋子怎的,说你呢!木头似的,哑巴了!”   柳儿一根线缝到尾,打了结剪掉线头,这才慢吞吞地抬头,疑惑地开口,“叫我?何事?可是大姑娘又交代下来活计了?什么料子?花样子一起带来了么?”   众丫头有忍不住的噗嗤笑了出来,莺儿气噎,转瞬想到这里是她的地头,定神冷笑,“少装傻,给姑娘做活好了不起么,你还当在二姑娘房里伺候呢!我还支使不动你了不成,不知道绣庄做不成,你还有什么地儿可去呢?”   一开口便得罪了不少人,屋子里可不都是给姑娘做活的么,这莺儿也就是个给人当枪使的命,算不得聪明。   柳儿也不急,慢条斯理地道:“一则,我给人做奴才的,能给主子做贴身的活计,柳儿我还真觉得三生有幸,说明主子没白养着我,我可不是个白吃饭的。再则,柳儿还真不知道,原来莺儿姐姐居然能当主子的家了,想卖柳儿便卖了。三则,莺儿姐姐是姑娘身边的得意人,自然是能支使动我们的,不知姐姐有何吩咐啊?”   莺儿噎的脸色涨红,一条条的,一时却不知如何反驳,跺脚硬声道:“把这果子给秋红送去,她现今可住西小院,你定然还不知道吧!”言语之间颇有几分与有荣焉。   这事儿府里都知道,柳儿自然也知道了,不过,冷眼瞅着这莺儿,她就不明白了,这人当初也是被春大奶奶挑中调、教的人,至于如此蠢笨么?   看了眼前白磁碟里的几颗胭脂李,遂道:“但不知,这果子是哪位主子送给秋红姑娘的,难道是大姑娘?”   莺儿觉着话头不对,一时又想不出那里不通,但借着姑娘的势,院里仆从莫敢不从她是知道的,点头顺嘴道:“自然,快去,这等好差事一般人还轮不到呢,看在我们早先相识的份儿上照顾你了。”   哼,小妖精,到了那里自有你的好果子吃,秋红姐姐正愁没事儿闲得慌呢,去了正好给秋红姐姐垫喘儿。   屋里有那聪明的女孩儿已经暗自摇头了,真是……   柳儿更是笑了,起身接过碟子,抬步便往外走去,口里却道:“多谢姐姐了,临去我再问问大姑娘,可有别的吩咐,柳儿嘴笨,可别传错了话儿丢主子脸……”   莺儿吓了一跳,她假传圣旨,柳儿这一去不是要露馅了么,到时候少不得被斥责,忙提脚前去阻拦,却被柳儿下一句话吓白了脸,“大姑娘真是心善,吃点新鲜果子,还想着父亲的通房小妾,真真是贤良,二奶奶知道了定然是要夸奖姑娘的。”   不啻炸雷响在莺儿头顶,直吓的她魂飞魄散,手脚发软,忽地明白哪里不对了。 ☆、第29章 势利人说势利事   莺儿虽说不那么精明,却也不是傻的不可救药。   赖二奶奶如何对待那些个通房们,她即便没有亲眼看见,耳朵里却也灌满了婆子媳妇们的闲言碎语,若是被主子知道,她打着姑娘的幌子,和小妾们勾勾搭搭……   莺儿想想就头皮发麻,暗恨那柳儿鬼心眼子多,才多大点儿事儿就搞的这般吓人!   可形势比人强,却不得不放下身段,满脸堆笑,赶紧上前两步,一把死死抓住柳儿的衣袖不撒手,语气软的能滴出水来。   “好妹妹,原谅姐姐则个,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这果子本是给你吃的。我说笑呢,哪里就送人了呢。”看柳儿面无表情,更急,“好妹妹,好歹我们也是一处来的,我不过是白说两句,为这点子闲事,我俩就此生分了多不值当啊,快拿着,姐姐说错了还不成么,好人儿……”   她这里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一叠声的好妹妹叫着,赔声下气地不必细说。   一般做活的丫头,除了柳儿,年纪都不小了,这里的道道儿门儿清,看莺儿急的面红耳赤,却又不得不低眉顺眼做小伏低的,就差跪下了。   而另一边儿,柳儿那小丫头绷着个小脸又不假辞色,很像那么一回事儿似的。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招笑儿,丫头们一个个忍不住,都抿嘴偷笑。   有那明白的,心底里却也不得不高看柳儿三分,小小年纪的,拿捏起人来不过眨眼之间,难得这份伶俐,是个不好得罪的。   眼看莺儿急的都要跪下了,满眼的恳求,柳儿拂掉袖子上的手,淡淡地道:“既是玩笑,那便算了,只以后姐姐注意些罢,柳儿胆子小,不禁吓。虽说贱命一条,吓坏了可再没了,柳儿惜命的紧。谁不给我活路,少不得大家一起别安生,黄泉路上有个伴儿不寂寞,你说是不是。”   别说莺儿,便是旁人听了,都心里一咯噔。这话儿怎么听着,都透着股子寒气,儿让人脊背发凉呢。   “是是是……”莺儿忙不迭地答应,松了口气,暗恨自己思虑不周犯了忌讳,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少不得破费一把,回去弄点点心果子来描补描补。   可这么些人,哪里又能保证都是不爱多嘴的。没几天,莺儿到底被逮了错处,降成莲院扫地的丫头,若不是大姑娘求情,依着赖二奶奶,卖出去算完。   柳儿听说后心内冷笑,那等没成算的性子,早晚的事儿,这还算轻的。   至于是不是二奶奶母女,一黑脸一红脸收买人心,就不好说了。不过若是如此,这莺儿十有j□j是要跟大姑娘陪嫁了,不然岂不白费了这番工夫。   其实柳儿和那莺儿,着实没半点仇怨,不过被秋红挑唆,便拿自己当了仇人似的屡屡寻衅,也不知秋红给她灌了什么**汤这般执迷。   不过经此一事,莺儿倒是警醒了些,往来看见柳儿,虽说不理不睬的,却再不敢多言,只老老实实做活,不再嘴碎。让柳儿看了,倒觉着这丫头还不算糊涂透顶,作死一回到底长进了些。   柳儿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表嫂吴贵家的找了来。   实在是,自打柳儿进内院给大姑娘做嫁妆,早出晚归的,多姑娘儿捉不着她的人影儿,即便有时早些回来,又在董师傅屋里不出来,多姑娘可没那个胆子进董师傅屋里寻人。   便是进了内院,被董师傅看见都要骂的。   这一晃几个月过去,吴贵家的还在绣庄灶房混着,清汤寡水的。天天瞅着府里细米白面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流水似的进出,管事婆子绸缎金银穿戴着晃眼,急的她抓心挠肝。今儿个趁着她轮休,吃过晌饭,顶着大日头,早早跑夹道小门等着。   散了活儿,柳儿一出西角门,迎面瞧见表嫂在那里转圈子,头上都见了汗了,显然等了不短时候,故作惊讶,“咦,表嫂这是要过来找表哥么,怎的不进去?”   吴贵家的一看柳儿出来,原本不耐烦的脸上立时堆满谄笑,顾不得抹头上的汗渍,上前一把抓住柳儿胳膊,很怕她眨眼不见了,十二分亲热地道:“好妹妹,嫂子这不是等你么。瞧瞧,这都廋了,可是这阵子累着了?这一阵子在大姑娘那里做活还顺当吧?哎呦,瞧我这嘴,凭妹妹的手艺,不说百里挑一也是出挑的,想来定是得了大姑娘的青眼了,这是不用说的。可怜你嫂子我啊,一手好茶饭,在这绣庄上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月例少不够使,跟你表哥见天的见不上一面不说,我这身子骨啊,这么劳动下去……你是不知道,你舅舅舅妈见天的捎信儿要抱孙子呢……”   柳儿越听越不像了,跟她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她都替她臊的慌,忙拦下话头,“行了行了,有什么话回去说吧,这人来人往的,让人听见像什么话,有些话您跟我说得着么!”说完挣开吴贵家的,直奔绣庄角门而去,多姑娘说不得紧跟着,正经事儿还没说呢,岂能让柳儿溜了。   柳儿虽说不耐烦管多姑娘的事儿,却知道这位最是个能缠磨人的,打算敷衍过去算了,手还没碰到绣庄东角门,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哎呦喂,我当谁呢,这不是柳儿妹子么,啧啧,怎么,听说你现今帮着大姑娘绣嫁妆了,这通身的气派,果真立马不一样了啊呵呵呵。”   柳儿头皮一紧,听见这声音就让她膈应的慌,不是秋红姑娘是哪个!   想必从西小院出来溜达,不知她听了多久了,当即想装没听见开门直接进去,可秋红岂能让她如愿,“现如今这绣庄越来越不像了,连个伺候人的小丫头都敢给主子摆脸子看了,我倒要问问刘嫂子,这便是如今绣庄的规矩么!”   当了通房,人抖的还挺快,这就巴巴的跑来摆二主子的谱儿来了!   柳儿索性站住,回身福了福身,大大方方打量秋红一眼,如今通身穿戴气派,虽比不上贾府平儿姑娘,却也相去不远,看左右没什么人,当即冷笑道:“还没给秋红姑娘道喜呢,总算熬出头了,虽说姑娘现今是半个主子了,可那半个也算奴才吧!且收着些,可别乐过了头。再说了,这府里还是二奶奶当家呢,规矩什么的,想必还轮不到一个奴才指手画脚。”说完,转身开门就进了绣庄,看也不看气的脸色青白的秋红一眼。   这府里,二奶奶就是天,大老爷再大,奈何一个月见不上两次面儿,如今甚至几个月脚踪儿不见也是有的,秋红岂能不知。   自然也有不知道犯糊涂的,那吴贵家的见了秋红浑身的气派,早两眼放光凑了上去,见柳儿一通抢白把人气着了,忙赔情:“姑娘别跟那小丫头一般见识,她是什么人您是什么人啊,牙尖嘴利的这辈子不带出息的!您可是尊贵人儿,瓷器怎么能跟她那瓦片往一起碰呢,您就当那丫头放屁呢,或者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哎呦,我这光顾着说话了,您这拿着尺头是要去……”   秋红原本气的要死,架不住多姑娘拉住了,嘴上抹了蜜似的好一通奉承,才略好了些,又听问手上的尺头,当即开怀,摸着料子挑眉炫耀道:“这是前儿大老爷赏的尺头,想着快入秋了,找钱师傅裁件夹袄穿。这料子,别人做我可不放心,也就钱师傅那样的大师傅,手上的活计才让人放心不是。”   她是把钱师傅当裁缝使了。   吴贵家的又是一阵奉承,不管对错,把这尺头好一通夸。   那秋红忽的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听柳儿那丫头叫你表嫂,你们原是亲戚么?现在哪里伺候,怎么没听说过呢?多早晚来的?想来定是在这边府里了?”   多姑娘听了心里就有些活泛,怎么看这秋红姑娘都是个有些体面的,说不得她这差事能落到这姑   娘身上,想毕忙细细地解说一番。   秋红毕竟是个精的,顺着吴贵家的话头,嘴上帮着把柳儿一通埋怨,半个字不提帮忙的事,态度上却有些暧昧不清,引逗的乌龟家的心里猫挠的似的痒痒,却无从下爪。   最后秋红倒是答应多姑娘,得空儿可以过去府里找她说话儿,也算给多姑娘留了一线。   多姑娘心里少不得开始算计,该弄些什么好东西孝敬一二,总觉着这位秋红姑娘,比柳儿能耐大多了,说不定能成事。 ☆、第30章 世上最毒妇人心   所谓物以类聚,这秋红是个不着调的,自打成了通房丫头,现正热乎着,三五不时的得了赏,少不得炫耀一番,奈何搭理她的人少,府里有些体面的哪个不是人精,更没人趋奉她。   倒是绣庄的钱师傅,每每她拿了好料子来,愿意帮她裁条裙子袄的,两人也能说上话儿,每次她偷空儿出来,少不得嘀咕一阵子方散。   尤其这钱师傅,比秋红多活了几十年,吃过的盐比她吃的饭还多,自然是眼睛一转一个道道儿,颇让秋红敬服,两人臭味相投。   秋红和吴贵家的散了,便来钱师傅这里,两人一边做活,秋红一边把刚刚的事絮絮的跟钱师傅讲了,最后恨恨地道:“那死丫头口角倒是伶俐,说她一句能顶回来十句,看着老实,实则贼精,真真可恨。当初在徐家我就瞧她不是个玩意儿,多早晚落到我手里,让她知道我的手段才好呢!”   钱师傅手上剪子顿了顿,抬头瞄了秋红一眼,冷笑道:“这点子事儿值当你急赤白脸的生气!真真让我看不上!你如今跟过去可不一样了,想要她如何,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只要大老爷还去你房里一日,便是二奶奶,也得给你几分体面吧。不过一个小丫头,在主子眼里,就是个玩意儿,你但凡开口了,大老爷还能不依你?府里丫头多得是,不过一个小丫头子,二奶奶还能不作这个人情?至于你咬牙切齿的恼恨么!没的让我瞧你不起!”   秋红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不好说柳儿难缠,董师傅更是个难惹的,嘴上却道:“且不说我们那院里丫头都是有定例的,不缺人使。便是要讨情,我要她一个丫头做什么,白费了那个体面,少不得要些头面尺头银钱攒些个体己,可不是实在多了。再说,想寻她的不是,只要在府里一日,还怕没了机会么。”   钱师傅心里微哂,也不挑破,话头一转,道:“说起来,那小丫头这两年模样儿可算是越发水灵了,也会服侍人,我看这边和府里,还真找不出比她强的。不是我长他人的志气灭你的威风,别看如今她年岁尚小,你再等几年,定然是个绝色的,一旦被调去那边府里,到时候,哪有你们站脚的地儿,想来你是个明白的,我也不过白说一句给你提个醒儿。”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似的,不经意地道,“说起大老爷,我倒是听人说过,专门有那一等贵人,最是喜欢这年纪小相貌好的,你如今伺候大老爷,见的贵人多,想必也是见识过的吧。”   就钱师傅所知,在冯府这些年,二奶奶给大老爷买了不少水葱似的小丫头,最后哪里去了,除了送人不作他想。   秋红虽说心术不正,又生了一双势利眼,毕竟年轻心机还不够深,听了一嗤:“那又如何,难道我会好心地替她跟大老爷说和不成,美得她!”   钱师傅差点冷笑出声儿,暗道这就是个蠢的,少不得她调,教一二,遂道:“姑娘毕竟年轻,真当小小年纪就开始伺候男人是什么好事呢?”说着左右瞧瞧没人注意,压低了声音,嘀嘀咕咕说了半晌,说得秋红又脸红又是惊诧又是害怕,最后若有所思。   柳儿摆脱了表嫂,回去洗漱一番便去了董师傅房里说话伺候,自是不知秋红在有心人点拨下,已经心生歹意。   说起来,柳儿素日并未得罪钱师傅,虽说是董师傅的丫头,可别的师傅求到头上,或者一时人手不足打替手的时候,对每位绣娘都是尽心尽力的。   更不用说几位大师傅了,只有更加恭敬周到的份儿,怎敢得罪人。   可最是有一种妇人,如给西门大官人和金莲拉皮条的王干娘之流,心思龌龊肮脏,她自家没什么本事,也看不得他人日子好,得着空子,少不得干些阴损的勾当。   钱师傅就属这一类人,早先是对董师傅,人出挑手艺也出挑,心里便不自在。好在董师傅脾气不好,人嫌狗厌的,被冒犯了无异于点燃了炮仗,还是一千响的,不炸个鸡飞狗跳不算完,她便一直没敢明里招惹董师傅。   柿子挑软的捏,柳儿又是个看起来长的光鲜的软柿子,更是让她生了捏捏的欲、望。   可惜平时抓不着柳儿的短儿,除了寻机使唤两遭,又不痛不痒的,还被个小丫头不着痕迹地探听了不少针线。更可恼的是,她很久以后才返过味儿来。   如今现成的机会送到眼前,她如何能放过。   至于秋红,原就是有歪心思的,如今成了姑娘,表面光鲜,时日长了,人后少不得也要受些委屈,虽不大放在心上,生些闲气却也难免,原本不正的心思,现今也越发歪了。   如今她闲来又无事,自觉比柳儿高了一等不止,柳儿又算是宿敌了,自然要给柳儿找些不痛快,如此,她便痛快了。   柳儿自是不知。继续给人做嫁妆的日子。   转眼又是中秋,冯大老爷小厮过来传话:“明儿午后老爷要来宴请几个朋友,别的不用特意预备,只舒适随意就好,菜色要清爽素淡;上好的螃蟹预备些,上回他带来的花雕备上两坛,姑娘们拿手的曲子预备几支。”   这姑娘自然不是冯家两位千金,而是小跨院那几位通房姑娘,其中不乏善弹会唱的。赖二奶奶又细细问了几句,方才打赏了来人放了出去。   二奶奶坐那里又思量了半晌,抬眼看房内只杨婆子和大丫头禄儿伺候着,便道:“西小院的都是些老脸面,想来老爷也没甚新鲜的,那秋红的嗓子倒是不错,不过如今正热乎着,也不知老爷是个什么意思。现府里那位身子不好,熬日子罢了,想来老爷在府里难免心情郁结,唉,既到了这边,若能就此疏散疏散,也算功德一件了。”   杨嬷嬷伺候赖二奶奶几十年了,最是知心,当即笑道:“何尝不是如此呢,凭他是谁,除了老太爷,不都是看大老爷的眼色行事。不过略有几分姿色罢了,爷们新鲜几日,高兴了当个玩意,转眼忘到脑后也是有的,奶奶何必当她是一回事儿了,倒是抬举了她。我看那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连个小丫头都拿捏不住,乌眼儿鸡似的白支楞毛儿。”   二奶奶噗嗤一声笑了,脸色稍霁,禄儿也跟着凑趣儿,“杨大娘说的很是。如今那位病着,一大家子孙男弟女的看着,老太爷又是个重规矩的,老爷怎么也不会往那府里抬人了。便是进人,以秋红那等没成算的,别说不成事,就是进府,对我们也无益,能保住自家算她运道好,奶奶何必多虑。即便有些个闲话传来,以奴婢看,不过是她自抬身价,想着一家子上下高看她一眼,日子好过些,不敢轻易得罪她罢,说到底不过是油蒙了心,做她的春秋大梦罢咧。”   赖二奶奶听了禄儿的话,不由心头一动,想起桩事来:“如今我屋里有几个丫头都不小了,这些日子我正思量着如何打发了去,你们如何看。”   禄儿自家便在这‘不小了’之列,心里咯噔一下,没吭声儿,倒是杨婆子没甚顾忌,开口便道:“照往年,不过是奶奶恩典,还了身契放了出去,想留下的配了小子罢了。”   二奶奶却没说话,端起茶盅呷了一口,眼皮都没抬吩咐道:“禄儿,去瞧瞧大姑娘那里还缺什么不缺。”   禄儿面色微变,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杨婆子知机,几步来到门前,撩开门帘往外看了一眼,吩咐一个小丫头看门,转身回到二奶奶身边,压低声音,“不知奶奶有什么打算,如今这一批大丫头,不比以往,可都个顶个的能干,模样儿也不差,在您身边伺候的时日都不短了,脾气性情都清楚,照理说,留下当管事媳妇,或给姑娘们陪房,都使得,不知您……”   二奶奶打量自己白嫩的手指,上面戴着两个宝石戒指一红一蓝,边看边慢悠悠地道:“能干的太能干了些,模样齐整的则太齐整了些,再者以大姑爷的家世,预备的两户陪房足足够了。且两位姑娘什么性子,你还不知么?自小娇养大的,看着明理懂事是个聪明的,实则都是没经过事不知人心险恶的主儿。如今大姑娘的婆家人口简单,她过去就当家,太平日子她还是应该会过的。真要是身边的人太   出挑,天长日久的,我是担心她拿捏不住。唉,你又不是不知,我为何挑了这么一户人家。低娶高嫁,你道我真不想么,富贵荣华,谁看着不眼热!我不过是量体裁衣,她们姊妹自小跟我自在惯了,如何受的大家子的闲气?又不是正出的,高嫁又能怎么样呢。再说了,这个姑爷,人品才貌俱是难得的,若不是家世差些,便是老爷从中周旋,也未必落到我们手里就是了。”   杨婆子暗叹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些疑惑地道:“那不知奶奶您这是打算……这丫头大了,总留着可不是个事儿,我瞧着,每次大老爷过来,一个个伺候的可越发的殷勤了,说没动歪心思老婆子可不信。”   “正是如此。那位一旦挺不过去,那府里多个自己人方便许多。即便她命大过了这一关,多个自己人也不差什么,又不用我们养着。”   杨婆子心知,能给冯大太太添堵,二奶奶乐此不疲,此时想法子弄个人进府里,弄好了,便是病没怎么了大太太,一下子被大老爷气死,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别看赖二奶奶这些年在府外,可跟那位过招就没断过,更不知给冯大太太添了多少堵。那位也不是省油的灯,这边两位姑娘都快十岁了才上家谱,冯大太太功不可没,二奶奶如何不恨。   想到这里,杨婆子不由犹豫,“奶奶心里可是有了人选,这人既要模样好,更要心里有成算对奶奶忠心,要说最合适的,非禄儿等几个大丫头莫属,可我素日看禄儿,不像有这个心的,这强扭的瓜可不甜,一个弄不好反受其害。”   “我何尝不知,所以,你看吉祥如意姐妹俩如何,一对姐妹花儿,尤其如意,素日瞧着,可是个眼空心大的。两人的娘老子又都没了,剩个哥哥嫂子在外面,又穷又尖刻,就知道要钱,把两人当摇钱树,还不如没有呢,素日没少听她们报怨。”   “呵呵,人才倒也合适,只如此岂不白便宜了她们。再说,现今秋红热乎着没几日,依老爷的性子,一下子改了心思也不易呢。”   赖二奶奶嗤笑,“富贵荣华岂是那般容易得的,也得看她们的本事。至于老爷那边,这么些年你还没看清楚么,越老越爱尝个鲜儿,老不要脸的,不怕坏了身子短了寿!这事儿说难也不难,你只管透个话儿给她们俩,若她们姐妹有心,自然不用我们张罗,我们只管看戏,到时候推一把,不怕她们不感恩戴德!”   主仆两人商议妥当,随后布置不提。 ☆、第31章 螳螂捕蝉雀在后   单说那禄儿,心里油烹似的,不知赖二奶奶会如何打发她。   自家知道自家事,她又跟旁人不同,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又接触太多主子的阴私,即便她想赎身出去,恐怕也未必能够,顺利配了小子倒是她的造化。   最要命的,恐怕就是送了老爷当小妾,别的先不说,不定什么时候喝了二奶奶的加料芜子汤,同那油蒙了心的一些人那般。还得感激主子帮自己调理身子,做梦期待那天生儿有靠呢。   一路胡思乱想,终是到了大姑娘的院子,定了定神,整了整神色,方才迈步进了院门,守门的婆子上前问好,忙不迭的打发小丫头进去通传不提。   冯大姑娘这些日子没出门,早晚做活,早闷的心烦,可算有个看的上眼的过来,忙让人进来说话,又叫丫头倒茶摆果子。   至于缺什么东西,二奶奶的家底厚实着,冯氏姐妹多年娇养,于财物上倒也看的不是太重,自不觉缺了何物,一时只管拉住禄儿说话。禄儿识文断字,又管着二奶奶院子,言谈见识自不一般,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不过是寻常本事,不着痕迹间让人如沐春风,一时两人相谈甚欢。   大姑娘身边的两个大丫头李子和槿儿,则一边手上做着活儿,一边留意茶水点心。大姑娘喜静,不喜欢屋里人多,除了贴身的大丫头,小丫头们轻易不叫进屋。   而如今这两位大丫头,原是二等丫头提上来不上一两年,言语见识,跟禄儿比自是拍马不及,插不上话,只默默做活,越发让大姑娘觉着禄儿顺眼,便是她如今的陪房,原本的大丫头栀子和樱子,跟禄儿也没法比,到底是她娘会□人,可惜要过两次她娘没给。   而禄儿因今日存了心思,越发的奉承大姑娘高兴,索性留了她午饭才放人。   禄儿出了大姑娘房里,顺脚去看看给大姑娘做嫁妆的丫头们,出来这么久,回去也好给二奶奶回话。   厢房里做活的一般丫头们,哪个不识得二奶奶跟前第一得意的人儿禄儿姐姐的,见她过来,纷纷起身问好,一个个少不得笑脸相迎。   柳儿自是知道这位,府里地位相当于贾府里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姐姐,有限的接触两回,行事做派甚至相貌品格,都有几分鸳鸯姐姐的款儿。   一一看过个人手上的绣活儿,因柳儿在里屋,又缩在角落里,最后禄儿才来到她面前,看柳儿做的活儿,针脚齐整细密,布面匀整光洁,不由暗暗点头,又看了一眼眼前的小丫头,若不是这齐整的相貌,她倒是真想不起这人来,顺口道:“你可是绣庄上伺候董师傅的,好像叫什么柳儿的吧?”   柳儿忙福身回话,“回禄儿姐姐,正是柳儿。活计不好,承二奶奶和大姑娘不嫌弃,让姐姐见笑了。”   “那里不好了,你这年纪,做成这样倒是难得了,你倒是很会说话。”想她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没眼前这小丫头嘴乖手巧,倒是有些意思。   “别人说说就罢了,姐姐这般能干人儿说这话,没的让柳儿无地自容。满府里哪个不知,姐姐不但管家理账一把好手,针线女红更是没几个比得上的,柳儿自打进府里,耳朵里都灌满了,二奶奶更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得的。”   平时有人说这话,禄儿心内或许还有几分得意,如今听了,却别有一番滋味,只面上不露,口里也如常夸奖柳儿几句便自去了。   柳儿可是个小人精,稍纵即逝的一瞬间,虽说只是面色微妙的一丝变化,她便察觉,这禄儿姐姐,似乎有什么心事,且事情还不小,如常做活,心里却思量开来,晚上回去,少不得跟董师傅参详参详,想必府里有什么事发生。   如今的董师傅,比柳儿刚来时多了几许烟火气,娘儿两个偶尔的家长里短也能絮烦几句,脾气也温和了几分,只身体不争气,春秋一犯了咳嗽,却总不大见好。   如今入秋时节又病了一回,虽说好了,偶尔也还咳两声,大不如柳儿刚来时,随时随地气势如虹骂人了,精神短了许多。   翌日,柳儿刚伺候董师傅起床梳洗毕,娘儿两个刚坐下用早饭,胖丫一张油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   董师傅瞥了一眼,没吭声儿,继续慢条斯理地喝粥。   柳儿少不得放下碗,“我去瞅瞅,想来有要紧事儿也说不定。”没要紧事,即便知道董师傅不轻易摔碗碟了,胖丫也轻易不爱往这边凑。   她这边刚撩开棉帘子出来,一把被胖丫拉住,现今胖丫越发胖大了,比柳儿高一个头去,粗一倍,能耐不见涨,还干着小丫头的差事,吃的也越发多了。   柳儿估计,府上养着胖丫,得赔钱。因着有个在厨房做事的老娘,赔的越发多了。   “磨磨蹭蹭的,耽误我吃饭,有人找你。”说完扭身跑了,干她最要紧的事儿,吃饭去了。   柳儿扭头一看,却是桃儿,没等说话,一把被桃儿拉到一边墙根下,压低声音道:“你今天小心些,最好别到府里去。我嫂子的表妹在西小院里跑腿儿,昨儿晚上,听见那秋红在老爷跟前夸你呢,我是知道你和秋红不好的,所以想着不是什么好事儿,特意来跟你说一声儿,你自己早做打算,千万别说是我露的口风。”   柳儿心里忽悠一下,面上不露,谢了桃儿,回去照常用了早饭,董师傅问了一句,柳儿支应了过去,想来是小丫头们之间的一点琐事,她便没再过问。   支使春儿收拾过去,给董师傅泡了茶,柳儿便出去了。   不去绣庄是不顶事的,柳儿心下忖度,若秋红要把自己弄到身边磋磨,怎么也得经过二奶奶这边,她现在好歹是董师傅的贴身丫头,二奶奶怎么也得经过董师傅这一关……来来往往的,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   再说,她倒是有信心,董师傅一向知道她不想去府里,不会轻易让人弄了她过去,一般二奶奶也给她面子。   不过这事儿,还是跟干妈说一声儿的好,这些弯弯绕绕上,干妈最有主意了。   出了绣庄,顾不得避嫌了,直接先去了赖二奶奶灶房,找到正和面的干妈。   张婆子几下把面和好,放一边醒着,一边擦手,跟管厨房的婆子笑说:“老姐姐我出去一会儿,孩子想来又受了气,虽说非亲非故的,好歹算是旧识,小孩子家的,开解几句就好了。不耽误差事,快去快回就是。”   张婆子平时会来事儿,管事婆子倒给几分体面,当即应承,“去吧,别耽误中午的点心,倒不必急着回来,有人问起有我呢。”   张婆子道了谢,带着柳儿去了自己住的屋子,同住的几人都去当差了,屋里没别人,索性支开窗户,拉了柳儿到床上坐下,低声道:“可是有要紧事?”   这几年,她多少也摸透了柳儿的秉性,别看年纪小,倒是个有主意的。在这边两人一直维持这不远不近的关系,两人交接起来都是打着别人的幌子,今日若不是有大事,柳儿断不至于直接跑来找她就是了。   柳儿便把秋红的事一五一十与她说了。   张婆子可不是柳儿,人老成精,略一思忖,就变了脸色,这事儿恐怕没看起来这么简单,当机立断,“你待会儿去大姑娘那里,做一回活计,然后装肚子疼拉肚子……做戏做全套,你等会子,我去去就来。”   张婆子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回来手里捏着个小纸包,倒了一盅茶,打开小纸包,到了一些粉末倒茶   水里,晃了晃,递给柳儿,“喝了,这回倒是能真拉肚了,这事儿不动点真格的,恐怕没那么容易混过去。”   柳儿不疑有他,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擦擦嘴,还是有点疑惑的,“真有这么要紧么?”   张婆子叹了口气,“你人小不知道这里的乌糟,那秋红,恐怕不是简单要你去磋磨。唉,虽然说不准,但万一真不是,一个闹不好,你可就是进了火坑了,性命攸关,咱们不能心存侥幸,到底怎么个情形,回头我再打听打听。”   柳儿再问,张婆子却不好对女孩儿多说那些个龌龊,只叮嘱柳儿快去大姑娘那里,发了病就想法回绣庄,有董师傅护着,也安生些。   也不知道张婆子给柳儿吃了什么,到了大姑娘院里,坐下还没做上几针,就发作了,连着跑了三趟茅房,脸色都白了。丫头回禀了大姑娘,管事的大丫头李子过来看了一眼,回明了大姑娘,柳儿便被打发回了绣庄。   倒是把董师傅吓了一跳,知道柳儿只是吃坏肚子,松了口气,打发小丫头春儿伺候柳儿回房歇着,又让人去厨房传话,中午给柳儿熬些烂烂的细粥,别的一概不用。   柳儿躺床上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暂时消停了,就是不知干妈能不能打听到底细了。   吃晌饭的时候,二奶奶身边的禄儿打发小丫头来了,柳儿一听,原本喝过粥有些缓和的气色,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第32章 宴中秋秋红生事   来的是个模样儿颇伶俐的小丫头,手上拿着一匹绿色的尺头,站在柳儿床前,脆生生地道:“听说柳儿姐姐好裁剪,禄儿姐姐想做条裙子,可巧你身子不适,劳动姐姐,什么时候得闲了,再说罢?”   说完,一双黑幽幽的葡萄眼儿上下瞧了瞧柳儿,不知打量什么,有几分放肆,几分不以为然。   柳儿心下暗忖,自己在大姑娘处做活,可不是因为好裁剪,这禄儿是个什么意思?   倒也没把小丫头的无礼放在心上,这等仗势凌人的小人,她见得多了。   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显,伸手接过尺头,让小丫头坐,笑道:“妹妹说什么呢,什么大事,值当禄儿姐姐这般客气。我这不过吃坏肚子,可不是坏了手脚,不耽误做活。承禄儿姐姐看得起,不嫌柳儿手艺粗陋罢了。”   一边说着,一边抚弄手上的尺头,眼角余光打量那小丫头,似漫不经心地道:“妹妹叫什么?几岁了?没怎么见过,哪里当差的?”   小丫头干脆利落地回了话,倨傲神色不改,柳儿只当没瞧见,继续问,“不知禄儿姐姐要什么样式?可急着要么?不瞒妹妹说,我这裁剪功夫跟大师傅虽说没法比,不过裁条裙子倒是能看的,若是禄儿姐姐不急着要,我们这边丝线齐全,就手绣上襕边,岂不便宜。若是百褶裙,就手熨了,倒是拿回去就能穿了,岂不省事,妹妹说呢?”   说着,拿过几上的果碟子,推到小丫头跟前,并顺手倒了碗茶来递过去,一点不像对个小丫头的样子,倒是让小丫头愣了愣神儿,神色颇古怪地瞅了柳儿两眼,才想着回话,神色间倒是客气了几分。   “柳儿姐姐叫我小叶就好,既然姐姐这般说了,禄儿姐姐让我不必同姐姐客气,她说不等穿,样式什么的,姐姐看着办就是,她只管用现成的,姐姐在绣庄做事,眼光自然比旁人要好些。”   “哦?那便做百褶裙吧,虽然费事些,秋冬穿着却精神,绣鹅黄夹银线的襕边,显着娇嫩。若禄儿姐姐有什么其它想头,咱们另说,月底前定然给她做得就是。不知,禄儿姐姐还有其他话没有?”   柳儿已经有些想明白了,这做裙子定然有些名堂,她有自知之明,论女红上的手艺,明面上她在这两府里可都不算出众,绣庄上多的是愿意巴结的高手,禄儿找上她定然有些别的明堂。   果然……   “倒也没别的,不过今天老爷在花园子宴客,主子最不喜欢下人没规矩,万一冲撞了,惹的客人不高兴,就是奶奶的体面也不中用。禄儿姐姐说了,像我们这样的小丫头,都老实呆着做事,若淘气冒撞了,打死都是轻的,说不得让客人随意处置了,再见不到爹娘。”   小丫头叶子,背书似的说了一大篇,自己也疑惑,禄儿姐姐作甚让自己说这些?   她不懂,柳儿却透亮,问了没别的话,当即给小叶装了一荷包果子,又抓了几个铜板给她,别的也没多说,打发她去了。   回头看着眼前的尺头,坐着发呆。   心里倒是隐约的有点猜测,就是不敢相信,那秋红竟狠毒如斯,恨她至此,究竟她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柳儿烦恼,秋红此时比她更烦恼,昨晚在冯老爷耳边,枕头风把柳儿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一个小美人,比当年在姑娘跟前吹嘘的卖力多了,就连冯老爷都有些意动。   大早上,冯老爷在二奶奶房中用饭,似不经意的道:“听说家下有个小丫头,长的很是齐整,正好下午有客要来,好这一口,这人是要交好的,不防叫了来我看看,若好的话,一会儿就让她跟去伺候吧。”   二奶奶倒茶的手顿了顿,道:“哦?不知是哪一个,府里丫头们什么模样儿,妾身倒是有数的,稍平头正脸些的,但凡有三分机灵劲儿,都在内院伺候呢。能让人说难得齐整的,妾身倒是拿不准了。”说罢,瞟了边上伺候的秋红一眼,吓的秋红一缩,只觉心头发凉。   冯老爷抬头看了一眼秋红,“告诉你奶奶是哪一个。”   秋红被二奶奶并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盯着,浑身不对劲儿,不由暗暗后悔,可逼到眼前,不由得她不说,低声道:“柳儿,姓杨,在绣庄那边伺候呢。”   屋里众人顿时神色各异,下人们偷眼打量秋红,不知这位肚里憋的什么坏。   内里更有认识柳儿的,更加奇怪,素来柳儿那小丫头,最是勤快本分,怎么把这位得罪死了呢?   二奶奶忽地笑了,看着冯老爷道:“我道是谁呢,这妾身倒是记得,早先伺候菡儿来着,几年前好像犯了错,被罚去绣庄跑腿儿。秋红姑娘倒是有心了,知道替老爷分忧。来人,叫个人去把人带来给老爷瞧瞧,几年不见,奶奶我也想瞧瞧,到底那小丫头出落成个什么人物儿了,这么让人惦记。”   此时柳儿已经回了绣庄养病,下人回了话,二奶奶冷笑,“病了,但凡有一口气,爬也要给老爷爬来,来人……”   冯老爷知道二奶奶不高兴,再说,这折腾的也不像,弄个病秧子过来,没的败了客人的兴致,反为不美。   “罢了,没的闹的鸡飞狗跳的,下回再说吧,都是常来常往的,不差这一遭,正好我提前备了两个小戏,清清净净唱两出就是了。只这人最是要紧,切莫得罪,你心里有数就是了。”他这四品上呆了多年,想再上一步,许多方面要打点,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柳儿算是暂时逃过一劫,心情却着实不太好。   这事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去。既然被惦记上了,在主子心里留了名儿,横竖不是个好事儿。   何况还有个秋红姑娘那里想着她呢!   晚间张干娘过来,又细细与她说了究竟。   事到如今,张婆子也不藏着掖着了,索性香的臭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主子可能的算计,都与柳儿细细分说明白。   柳儿不是真的不谙事的小丫头,早有所猜测,如今听了,倒不如下午那般惊吓。   于是,娘儿两个开始商议如今应对起来,都知道这事不算完,须得早作打算。   其实柳儿早在下午那叶子小丫头走后,便想了个法子,只不好对干妈说起。   前世她被赖嬷嬷看中带走,便是明年正月间的事儿。   因赖二奶奶跟赖嬷嬷有些沾亲带故的,两下里也时常走动,柳儿那时已经很是懂得些眉眼高低,言语伶俐模样齐整,只见了赖嬷嬷一面,说了不上两句话,便被要了去。   记得当初赖嬷嬷说了句:“这孩子很有些我们表姑娘的影儿。”   后来跟着赖嬷嬷去贾府,被老太君一眼看中留下,才知道,所谓表姑娘,便是林姑娘了,老太太最是喜欢的外孙女。   所以她算是跟着沾了光儿,那时对林姑娘也多了分感激。   如今想起来,真个是隔世了,却有何尝暂时不是条活路。   贾府虽污糟,到底有个老太君镇着各路小鬼儿。再说主子多了,也多了回漩的余地。   可这些话没法对干妈说,两人商议半   天,现今赎身出去却早些,两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出去了也没个依靠,还不是任人拿捏。   张婆子还多了层顾虑,眼看柳儿越大越出挑儿,出去了更招眼,是祸是福的也难说。   既出去不得,在府里,少不得先避避风头,徐徐图之吧。   两人都没想过求董师傅,别看董师傅在府里有些体面,可再大的体面,能大的过冯老爷么。   便是二奶奶,在老爷跟前,也只有恭敬顺从的份儿,断没为个小丫头让老爷不痛快的理儿。   找董师傅,除了让她为难上火,一个闹不好再病了,没别的用处。她老人家一来脾气要是闹起来,弄不好大家都没好下场。   也是近来跟府里接触多了,柳儿才知,董师傅,可是跟府里签了死契的,想起这事儿柳儿就烦心,想董师傅那么个本事有学问的人,居然......命运两不济。 ☆、第33章 得道多助今始知   病终究有养好的一天,不管乐不乐意,几天后,柳儿还是好生上工去了,却更加谨言慎行,凡事不出头。   原想自家就够烦心的,没几日董师傅染了风寒,再次卧床不起。   只一日不见,柳儿回来当晚,她便饮食停滞。   这简直是祸不单行,柳儿也没心吃晚饭了,衣不解带地伺候着。   每年董师傅都要病两起,虽然上火,倒也不至乱了阵脚,该做什么心里有数。   其实傍晚的时候,王妈看不好便报了刘嫂子,已经请过大夫看诊,抓了药熬上了。   着冬儿在外面廊下守着药铞子,柳儿这厢在内室,给董师傅换了衣裳,擦洗了手脸收拾齐整,放下手巾,回首打量董师傅这两年越发清瘦的面容,心里沉甸甸的,着实不得劲儿。   其实,董师傅已经有将近两年没动过针线了,偶尔动动嘴,闲着看看书,养养神,几足不出户的。   可不知为何,这身子却丁点儿不见长肉,只管越发的弱不禁风,就差餐风饮露,羽化而去了。   柳儿没少劝她出去走动走动,活动活动筋骨疏散疏散。可这人的脾气,根本不是个能听劝的,一概不理不说,听烦了便是一通死骂。   也就柳儿,被骂了照旧要说,十次倒也能有一次半次的,把董师傅气出去溜达会儿。   柳儿正想着,冬儿在门外回道:“柳儿姐姐,药熬得了,可要送进来?”   听到柳儿答允,冬儿方端着药进了房门,却在外屋犹豫,不敢擅自进入内室。   柳儿知道素日董师傅积威之下,绣庄上下人等畏惧东厢房如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也不以为意,开口道:“拿进来吧,王妈妈在做什么?”   董师傅重到须灌药的时候不多,都是王妈和柳儿两个忙活,一个人不顶事。   冬儿把茶盘放到床边小几上,端起边上水盆要倒,见问,回道:“刚才桃儿姐姐来,说她嫂子发动了,找王妈妈过去,也没说什么时辰回来。”   李二家的,便是大姑娘以前身边的大丫头栀子,后来嫁给桃儿的二哥,人称李二家的,内定大姑娘的陪房。   柳儿暗叹,看来是指望不上了,只得让冬儿留下帮忙,两人一同忙活,好歹把药给董师傅灌了下去,洒了一些,倒在意料之中,带了份儿出来的。   打发冬儿把东西都收拾出去,柳儿自己又给董师傅一通拾掇。完了想想,叫上冬儿,两个把熬药的风炉搬进外间,去灶房要了些白米,另拿了银吊子,慢慢熬起了粥。   听王妈说,董师傅一天没吃东西了,早上倒是跟柳儿一起喝了两口汤,估摸也不顶事儿。   如今,过两个时辰待药消化些,少不得喂些米汤之类进去,明早这粥也烂烂的,想法再让她用一些才好。   柳儿照着之前的经验预备的,哪知这次董师傅意外的重些,凭柳儿自己,根本撬不开牙关喂不进去东西!   脸色也越发的不好。   柳儿慌了,记忆里,好像只有第一年那次严重些。   深更半夜的,可叫她找谁去!   府里那边,倒是不在乎董师傅花银钱,可顶多不过也是让换个大夫来,或送些补品。别的就不必指望,二奶奶也一向脚踪儿不往这边送。   有经验的王妈不在,柳儿只得去前院找刘嫂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刘嫂子虽说是这边的管事,却不大往东厢房来,对董师傅向来敬而远之。   先叫了冬儿起来守着,跑去前院叫刘嫂子,柳儿言辞恳切,“求嫂子派人再去请大夫吧,董师傅这回当真病的狠了,药灌下去也不顶事,无论如何得换个大夫来,还请嫂子看在柳儿素日孝敬的份儿上,着人请个好的来吧。”   柳儿这孝敬可不是白说的,刘嫂子毕竟管着绣庄上下几十号人,素日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没少想着她俩闺女,看谁的体面也不必说了。   刘嫂子处事也算公道,董师傅脾气虽不好,却是绣庄里下金蛋的母鸡,一概用度供给从来不曾克扣她们。   当下听了也有些心急,立即叫了她当家的赶车去找大夫,好在她当家的本就是给府里赶车的,倒也便宜。   柳儿千恩万谢,方回了后院东厢。   冬儿正在那里用铁箸通炭炉,上面铞子里还温着已经稀烂的白粥。索性拿出小碗,盛了半碗递给冬儿,“大晚上的把你叫起来,喝些个垫垫吧,却是辛苦你了。”   冬儿笑着摆手,轻声道:“姐姐说的什么话,本是分内的事儿,说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倒是姐姐,晚饭也没吃,还是吃些个暖暖吧,你要是有个好歹病了的,让董师傅指望哪个去呢。”   素日柳儿只知,这冬春两姐妹老实听话,没想到还是个会说话的,也不推辞,肚子也确实饿了,一口喝个干净,冬儿有眼色地接过碗去,回身想拿走,却被柳儿叫住。   “你先别忙,我有话要问你。今儿个可有谁来看过董师傅,或者她去了什么地方不曾?”   这无缘无故的,也没进冬月,早上走时尚且活蹦乱跳的,何至于突然就病的这般厉害呢?柳儿心里便存了疑惑,盯着冬儿回话。   冬儿略想了一想,道:“倒也么什么外人来过,只将将午饭的工夫,二姑娘身边的翠儿姐姐过来找胖丫姐姐,董师傅屋里听见了,便叫了进去说话,就没别的了。”   “翠儿走时神色如何?多久离开的?之后董师傅可叫你进来伺候过可有说过什么没有?可有不对劲之处?”   冬儿想了想才道:“后来胖丫姐姐叫了我去做事,却不知那许多。不过听春儿叽咕,很说了一会儿,好像之后董师傅便躺下没起来,午饭也没吃一点儿,我们也不敢过去叫,还是王妈妈收拾了去,下晌看不对,找刘嫂子叫了大夫来着。”   柳儿心里烦乱,翠儿想必也是来找她的,一向怕董师傅怕的,跟老鼠见猫似的,哪里有许多话和董师傅说。必是董师傅有话与翠儿讲,两人又素无交接,能说什么呢?少不得明日找翠儿问上一问。   很快刘嫂子请的大夫来了,却不是常来的那个,给董师傅诊了脉,重新开了药,不过在原来方子上加减了剂量,又添了几剂,又重新抓了药。   在外间重新熬上,打发困顿的冬儿去睡了,柳儿自看着药吊子。   天交五鼓的时候,同样一宿没睡的王妈回来了,看了一眼茶盘上晾着的药碗,“如何了?怎的就这般重了?”   柳儿简要说了情形,顺手倒了碗茶给王妈,“正好妈妈回来,正愁待会儿给董师傅灌药。不知,栀子姐姐可生了么,男娃女娃?一晚上可真真是辛苦你老了。”   王妈脸上尚有熬夜的疲色,却有些笑模样儿,接过茶碗狠喝了一口,放下才道:“七斤重的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倒是个有福气的。”   王妈回来,   柳儿心里也踏实了些,两人给董师傅灌了药,又定下早饭时再喂些米汤下去,灶房那边熬着,王妈方走了。   能灌下去药,柳儿倒是放了一半的心,好歹牙关撬开了,想来喂粥水也不难。   一夜未睡,天色微明,柳儿索性把银吊子里剩下烂烂的白粥都喝了,入口淡而无味,她现在也没胃口,可不吃也不行,白日还有不少事呢。   头一件,角门一开,便叫了春儿过去叫翠儿来说话,再三叮嘱,定要把翠儿叫来。   她自己则拿了个荷包,里面是一锭二两的银锞子,出了角门,径自去那府里前院,找杨婆子,塞了荷包,请了假,直说董师傅病了,要人伺候。   杨婆子最是个见钱眼开的,当即同意了,至于她如何跟主子说,却不关柳儿的事儿了。   她一个小丫头,即便没她做针线,也耽误不了大姑娘的嫁妆,对杨婆子来说,还真算不得事。   春儿却没把翠儿找来,倒是带了话,只一句:“董师傅都知道了。”   柳儿一瞬便明白,翠儿跟董师傅本无交集,不过她近日的那点儿糟心事儿,对有心人来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必定是在董师傅面前露了行迹。   看着仍旧昏睡的董师傅,柳儿又是愧疚又是心酸。   还没得着她孝敬什么,倒是受了拖累,只可恨自己身小力单,别说自家自身难保,便是伺候董师傅,也不知能得几日光景了。   即便自己脱了樊笼,也得几年的功夫,董师傅的这个身板,能过得几年也难说。   想着想着,神思恍惚之中,鼻子发酸眼眶发热,眼泪断线珠子似的落下。   “我还没死呢,哭的什么丧......”俨然是董师傅的语气,只有些气虚声弱。   “师傅,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能吃些东西?”柳儿抹了泪水,忙靠上近前。   “口里一股子怪味儿,且倒些水来漱漱。”   虽说气色仍然很差,双目却多了几分神采,能觉着味道了,到底让柳儿心宽了不少。   先扶起董师傅,背后塞了靠背,靠在床头,倒了温水,呷了一口,拿了漱盂借着,漱了几次方妥。   到底短了精神,董师傅靠了半晌,略养了一养神,睁开眼盯着柳儿,“我这身子......不过熬日子罢了,其实活着也没什么趣儿......你替了我的活计,原想能轻省几日。因此你也很不必如此,我并没有安着什么好心,不过你自己用心,又有这样的天赋,我适逢其会罢了......”   柳儿欲言,董师傅摆手,又喝了口水,“你听我说......我是个没用的人。得了你这几年细心伺候,没什么能给你的,很多事情,顺手而为罢了,为我自己便宜,却不是为了你的感激。你的事儿昨儿我听说了,却帮不了你。原想着我若是有那个命,得你一直伺候,多活几日,到时候你也大了,出去嫁了人,凭你的才貌本事,出去混口饭吃也容易。如今......倒是我对不住你,好歹一场主仆,护你不得,却让我情何以堪,不过越发觉着自个儿没用罢。”说完呼吸起伏,似颇为费力。   柳儿忙上去给她抹胸口,轻声道,“师傅很不必如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跟师傅有何干系,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已。至于伺候师傅,本就是柳儿本分,一点子气力而已。然师傅不吝赐教,柳儿获益良多,亦有师生之谊,何来对不住之说。师傅这般说,岂不是折煞柳儿么。倒是柳儿,不能长长久久地孝敬师傅,到底辜负了您。”   将心比心,柳儿倒不觉着董师傅对她的好,是理所当然的。   跟对了主子,未必就意味着能有了好着落。   身家性命,捏在别人手里,生死便在人的一念之间。   董师傅的死活,自家尚且做不了主,何况一个蝼蚁般的她。 ☆、第34章 而今脱却囹圄去   董师傅的病,说起来是一股急火,火走易经,平日又有些个旧症候,一下子便病倒了。   如今虽说心里憋着的话说开了,但是症结还在,柳儿生死未卜,让她如何能安心养病。   柳儿瞧着也不是法儿,若董师傅一病有个好歹的,她的罪过就大了,当下内心思忖。   到底董师傅人清醒了,能配合着吃药吃粥,粥是王妈重新在灶房熬了,加了几味补品,都是惯常董师傅发病吃的。   柳儿例外收拾利索,回到内室,看董师傅合着眼,脸色仍旧难看至极,想了想,坐到床边的脚踏上,轻声道:“师傅不必担心,到底没到最后一步,不定过几日,这事儿就淡下去了......”   董师傅忽然睁眼,定定看着柳儿,“虽说生死有命,可到底也要挣上一挣,你还小呢,不能毁在这里......你一向是个有算计的,可是有什么主意不成?若有了盘算,但凡能帮上你的,只管和我说!生死关头,很不必顾虑太多。”   说顾虑,柳儿还真不是没有,别的也就罢了,只一件,这董师傅她就放不下。   如今却如何也不能说这话了,不是给董师傅添堵么。   以董师傅的傲气,如何愿意自己成了累赘。   似是知道柳儿的疑虑,董师傅闭上眼,幽幽地道:“我这病我心里有数,养养罢了,没甚么要紧。倒是想死了干净,可罪孽未赎,还得留着这口气......”   柳儿低着头,仍旧没开口,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除了张婶子,也就董师傅,尚且能比她正经亲人亲几分,人情冷暖,能遇上个真心以待的不易。   “你此回若能逃出生天,将来有心,才能有机会照应我一二;若不能,事到临头自顾不暇,何来如此这般的徘徊不定。说不得你过的太不堪,我看着上火,一病死了,你倒也成全了我。我倒没啥,只怕你自家心里过不去呢。”说毕便不再开口,只闭目养神,似耗尽了精气神儿。   柳儿到底还是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道:“或许有法子离了这里,府里也奈何不得我。只,还望师傅说到做到,长长久久地活着,让柳儿有机会孝敬一二。”   “放心,即便我解脱了,自有你报恩的时候,人死如灯灭,可烛台尚在,少不得收拾呢。”   半晌,两人都没言语,柳儿起身,想去把董师傅的活计做一做,尽量多做些。   “去吧,我养养神。活计就不必管了,没人能强着我做事,母鸡活着才能下蛋不是。”   董师傅是这么说,柳儿到底还是做了一个多时辰的针线,心里合计着自己这糟心事儿,该如何下手。   午饭后,干妈来了。   这两天张婆子也顾不得顾忌,来了直接拉了柳儿回房说话。   “我仔细寻思了又寻思,也不能坐以待毙,万一躲不过,你这辈子就算完了。实在不行,咱们还是用老法子,弄个病,和常来往的大夫打好招呼,出去也未必不能。”   柳儿抓住干妈的手,轻轻拍了拍,低声道:“不急,干妈,如今我倒是有个想法,只不知能不能行的通,万一成了,倒是漫天云彩俱散了。”   张婆子素日是个有主意的,如今也急了,忙道:“快说说,有主意总比抓瞎强,可是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将来,没有不行的。”   “倒也没那么要紧。我听说,有位赖老太太,是个有来历的,跟府里偶有走动,连老爷也要恭敬着。这位赖老太太,最喜欢伶俐齐整的女孩儿。我想着,是不是试上一试。成了便罢,不成也不过这么着,不搭什么。”   张婆子虽来的时日不如柳儿,也轻易进不去正房伺候,该知道的消息倒也不少。   当下想了一想,忽地抚掌道:“倒是有这么一说。灶房里的婆子们叽咕过,说是荣府大管家的老娘,仗着国公府的势,也有房有地,奴仆成群的。说是,孙子也得了主子恩典,自小读书,捐了出身。”   “就是他家,这边老爷也是巴结着呢。”   “虽说如此,可那老太太毕竟不常来,好像奶奶过寿都没来吧?便是来了,得了她的青眼想来也不易啊。想那国公府里,什么丫头没有,那老太太眼界想必不一般呢,岂能如你想的那般容易。”   柳儿自是不能说明缘故,只得道:“如今这样,死马当活马医罢。得着机会,总要试试。干妈只管留意着,万一来了,碰碰运气,或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呢。这样,总比我们拼死拼活的折腾稳妥些罢。”   既然有了一线机会,张婆子人老成精,却不愿坐等,想了半晌,道:“既如此,却想个法子,让那位老人家早些来才好,这么等着,可不是个事儿。”   话是这么说,可张婆子并柳儿,毕竟位卑言轻,交接不上府里主子们,实在无法可想,心里存着段心事,只得先搁着。   董师傅病需要静养,柳儿除了伺候她,便是紧着功夫做针线,董师傅硬气,好歹也不能总让人白养着,工夫长了不是个事儿。   如今她多做些,好歹腾出工夫让董师傅躲懒养身子。   万一真跟了赖嬷嬷,开始或许难得空闲做针线,混上一段日子,总能找着空子,倒是也能接续得上。   对能不能跟上一世一样,跟了赖嬷嬷,如今,柳儿也不是很有把握,就着做针线也能静静心不是。   药对症,也能吃下易消化的,董师傅晚间到底有些起色,只恹恹地躺着不说话。   柳儿不放心,搬到屋内榻上住,方便晚上照应。   收拾妥帖了,看董师傅一时也不须什么东西,她自家心里有事睡不着,索性拿出她唯一的本书来,在灯下瞧着。   董师傅书虽多,大多不合柳儿脾胃,这一本《千字文》,倒是柳儿自掏荷包买的,读了不知多少遍,烦心时除了做针线,便是看这书打发辰光。   慢慢的,看到‘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之句,忽地想起大丫头禄儿来,垂眸凝思......   翌日,早起伺候过董师傅药食,打发了冬儿去找桃儿过来,两人嘀咕了一会儿,送了桃儿出去。   此时去找干妈的春儿已回来,少顷,张婆子也找了个空子过了来,娘儿两个找背人处,又是一通嘀咕,张婆子也面色淡然地去了。   午间去灶房取茶饭,碰上边上吃饭的表嫂吴贵家的,见柳儿提着有些沉重的食盒,嗤地笑了,“哎呦我的娘唉,姑娘好歹也是有体面的,如何做这粗事,仔细脏了姑娘的细皮嫩肉呢。”   柳儿本不想理她,忽然灵机一动,停下脚步,看着吴贵家的挑眉冷笑,“表嫂只管在这里说笑,只把亲戚当外人,吃亏上当,就知道厉害了,多早晚......”   欲言又止,似是失言,忙掩饰笑了笑,紧着要走。   吴贵家的哪里肯放走她,扔下筷   子,起身上前拉住柳儿,一把抢过食盒,“好妹妹,我们可是正经亲戚,我是那没人心的人么?走,嫂子帮你送回去,你小孩家家的哪有气力做这个。”   柳儿脸上不愿,却拧不过吴贵家的气力,只得让她提着,一起进了后院。   吴贵家的看院里没人,扯住柳儿低声道:“你知道嫂子这嘴不好,却没坏心的,我们好了你也沾光不是。快给嫂子说说,可是那秋红有什么不妥。她一个通房丫头,连姨娘都没混上,我总觉着不大托底呢。别还没跟她沾光,先吃了挂落,可亏了不是。”   柳儿自来知道她的德行,面上不露,略一迟疑便道:“比起来到底是我们近些,我也瞧不上她的做派,只偷偷跟你说一句吧。如今秋红因为我的事情得罪了奶奶,只怕日后没她好果子吃。尤其奶奶有个有本事的远房亲戚,好像叫什么赖老太太的,一旦奶奶求了人家,老爷升了官,承了奶奶的情,你到时再看,有秋红站的地儿就怪了,能不能还想起有秋红这么个人都难说。只如今,估计奶奶还没想到这一桩,她还能活泛几日罢了。嫂子你,还是别跟她走的太近了好些。”   说完,又转头看了看院子,见没人,忙接过吴贵家的手上食盒,几步进了东厢房。   此时吴贵家的正想心事,哪里还注意柳儿。   下晌,那曾给禄儿传话的叶子又来了,两人在东厢房外间说话,“禄儿姐姐的裙子可是做得了?”   柳儿笑道:“哪里这么快了,不过,若禄儿姐姐急着要,今晚我赶一赶吧。说起来,倒是个笑话,晚上做活倒是快些。我小时在家,邻居有个老太太,姓赖吧好像,时常来家里坐坐,看家里什么东西顺眼,便开口要去,讨人嫌的很,尤其喜欢针头线脑的。因她有个在大户人家管事的儿子,少不得求她办事。别人都拿她没法,弄的街坊们都爱晚上没人时做针线,就这么着,都练出来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柳儿少不得给了叶子一个精致的荷包,送走了她。   柳儿这一番忙活,到底没有白费,三日后,府里有了信儿。   隔日府里请人赏菊,据说,请了往来密切的一些女眷。   一来大姑娘明年要出嫁,这是在这边府里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二则,二姑娘听说,西城外有个姓方的花匠,家里祖传种菊花的手艺,有些名种别处不见的,便央着二奶奶进了一些,她好画上几幅。   其中真正有计较的,却应是二奶奶,只知道的不多,柳儿却心中有数。   所以,除了大姑娘二姑娘的手帕交,亲友中,一些有些身份能耐的,赫然在受邀之列。   赖嬷嬷,自然在其中。   来的人多,那边人不够使,柳儿再次被征用,令过去伺候一日。   当晚柳儿一直兴奋难言,睡不着了。 ☆、第35章 再入豪门深似海   柳儿倒是不担心赖嬷嬷不来,想也知道,赖二奶奶毕定使尽浑身解数,请了那尊大佛来的。   秋红的枕头风吹着,冯大老爷也边上盯着呢。再说,俩女儿都盼着宴请好友赏花呢。   只要老太太来了,柳儿就有机会,还是大大的机会,所以心潮起伏,睡不着了。   结果也没让她失望,趁着给厨房送点心到席上的工夫,在赖嬷嬷眼前打了个照面,便让正跟二奶奶说话的老太太一眼瞧见,叫住了,“这丫头看着面善,你且过来,让老婆子瞧瞧。”   面善,理所当然的,有史太君的心尖尖儿林姑娘呢。   问柳儿多大了叫什么,说了两句,柳儿心里明镜似的,自是不露怯。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言语简洁,声音清脆,落落大方。   今日她可是着意打扮了一番,不是往好看上收拾,而是干净整齐。衣裙都是府里发的,丫头们穿一样,没什么出挑的。簪环首饰却戴的极少,乌黑亮泽的双丫髻上,簇新的红头绳,一边两朵粉嫩小巧的绢纱海棠堆花,耳朵上两只小小的丁香金坠子,脸上更是一点儿胭脂没有,衬着黑眸粉唇,越发显得白净水灵。   二奶奶在边上瞧的分明,目光一闪,笑着道:“什么大不了的,姑妈看着喜欢,只管领了去伺候,也是她的造化,更是侄女的造化,正愁着没什么孝敬姑妈的。要了她去,倒是省了侄女苦恼,也给侄女由头省银子不说,还成日家有人在眼前,提醒您老,侄女是个孝顺的。”   说完,席上众人都笑了。赖嬷嬷更是指着二奶奶笑骂,“我把你个猴精的,本不想这般便宜了呢,看你素日乖巧,便让你称愿一回罢。”转头问柳儿,“你可愿意伺候我老婆子去?”   柳儿模样仍旧恭敬,面色不变,“柳儿但凭主子吩咐,只跟着老太太,也能沾点儿老太太的福气倒是真的。素日听奶奶说过,老太太最是个怜贫惜弱的,最是和气不过。”   知道自己跟着赖嬷嬷走,已经是板上钉钉,柳儿也不吝多奉承老太太两句。   赖二奶奶眼里,柳儿原不过一个玩意儿,看着伶俐些罢了,却也未必多难得。既然答应送给赖嬷嬷,当即让柳儿回去收拾东西,散席就跟老太太离开。   好在柳儿原本心里就有几分准备,东西也没多少,两个不大的包袱就得了,干妈心里也是有数的,不必特意过去说。   那边赖二奶奶又打发禄儿过来,赏了柳儿十两银子,柳儿没要,看着禄儿低声道:“姐姐拿去赏人吧,柳儿没什么用银钱的去处。却还要多谢姐姐这一番相助,以后但凡有用到柳儿之处,只管寻柳儿就是。”   禄儿也是个不凡的,随手塞给柳儿道:“到了新去处,总要上下打点,这点东西我还看不上眼,再给你添点儿,算是我一点子心意。那里不同别处,你先立住脚了再说其他。如今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那小妖精转世的,我也不过白操心。别的倒不敢指望,只你别忘了好歹我们有过一段香火情就是了,没的见了装不认得。”   说的两人俱都笑了,柳儿知道禄儿不差这点银子,又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又有交好她的意思,索性爽快收了她的荷包,一摸便知,里面约莫共十两左右的银锞子。不禁对她更加刮目相看,倒真是个有心胸气度,更有谋算的。   禄儿知道柳儿事多,又说了几句便走了。   其实她不说柳儿也明白,赖二奶奶的意思,让她别忘本。   柳儿心内嗤笑,忘本?这本钱是不是下的小了点儿?临时抱佛脚,恐怕有点儿晚,跟个丫头比都差远了。   不过,她也不至于故意与冯府为难就是了,没那能耐。   只无限惆怅的是,董师傅这边,听柳儿说了经过,二人相对无言半晌,到底是董师傅想得开,一摆手,“去吧,又不是见不着了,别一副唧唧歪歪的样子,看着闹心,想起了过来看看,说不得见一回少一回,也算没白认得你。你先去收拾东西,我这里也有东西给你,做个念想,待会过来吧。”   好在给董师傅做的针线已经完成,以董师傅的惫懒劲儿,年前她是不用做活了。   至于年后......她再想想办法。   拿了东西,又把冬春姐妹好一通叮嘱,尤其冬儿,最是个稳妥可靠的,董师傅一应事物,都给她交代的清楚明白,直到她点头记住才罢了。   至于刘嫂子和王妈,挨个拜别。柳儿又拿出不多的体己,都是逢年过节,董师傅给的银锞子,装了两荷包,死活各自塞了过去,不过求着多照应董师傅一场。   倒是把两人感动的不行,毕竟,如今怎么看柳儿也是攀上‘高枝’的人,还这般讨好她俩,着实意外。   但一提到董师傅,便明白了,对柳儿的有情有义,很是动容。却也更羡慕董师傅,能得了这丫头伺候一场,也算有造化。   两人自是没口子的答应柳儿,如今好好交接,将来不定有用到的时候呢。   府里几个交好的丫头,胖丫桃儿翠儿,甚至杏儿等,听说她要走,都寻了机会过来说了几句,自有一番离愁。   本想在那边站稳脚,再想法把干妈弄过去,经桃儿她们一番,柳儿改了主意,临走求了赖嬷嬷,把干妈一起带走了。   事后吴贵家的听说,气的跳脚,直骂柳儿狼心狗肺白眼儿狼,可惜白骂了,没人搭理她。   不过,她也不是一点儿好处没落下,补了张婆子的缺儿,进了府里内院灶房伺候,多少有些看柳儿面子上。   干妈张婆子倒也好安顿,直接打发赖家灶房做事。   张婆子是个知事的,没几日便跟灶房上下处的融洽,把赖家上下摸了个清楚明白,逮着机会就叮嘱柳儿如何如何。   柳儿比她清楚多了,知她好心,为她也算用心良苦,不好说什么,只用心听着就是。   不同于徐家和冯家,那两处真可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赖家,因着赖嬷嬷也算是国公府积年的老人,两个儿子更是握着两府的管家大权,如今家大业大奴仆成群不说,就是赖嬷嬷本人,小名儿虽然还叫个嬷嬷,在老太太面前算个奴才,但是其家真有些豪门富户的气象。   而赖嬷嬷,因着其夫早逝,一手把两儿子j□j的出人头地,孙子也有了前程,两媳妇更是两府里有体面的管事娘子,其人心机手段,岂非凡人可比。   柳儿来赖家当天,虽是以奴婢身进来,但赖嬷嬷对家下人等说了,“这丫头以后单伺候我,领大丫头的份例,这是个晓事的,你们莫欺生,当我老婆子老背晦了看不见。”   下人都道不敢,大丫头菊花更是笑道:“老太太真小瞧了自家人,当真是那不晓事的么?便是糊涂了,还有荷花姐姐提点呢。”说完见赖嬷嬷没搭茬,便有些讪讪的。   赖嬷嬷眼皮都没抬,喝了口茶,问大丫头荷花:“冬衣都做得了么?”   “今天刚送来,老太太可要看看,正预备明儿发下去呢。”   “不必了,你吩咐他们,照着柳儿这身条,立时给她做了,赶些工也使得。另秋衣给她补上,冬衣棉袄絮厚些,可怜见儿的,吃了不少苦   吧。还缺什么,只管跟你荷花姐姐要。”说着用手摩挲着柳儿的头,仿佛不是个丫头,倒像是自家女孩儿一般。   柳儿知机,忙给老太太磕头道谢,不为这份体面,老太太毕竟两次拉她出火坑。   心里却有些疑惑,这......是不是有些过了?   前世赖嬷嬷待她也不错,却到底跟这回差着一截子,如今到了这份儿上,很多事情柳儿不得不细细思量。   赖嬷嬷身边贴身伺候的,两个大丫头,荷花菊花,看着不多,但两人手底下各有五六个小丫头,往来使唤。媳妇婆子就不用说了。   荷花老实稳妥,掌总。菊花伶俐,看个眉眼高低尚可,稳妥不足难堪大用,两人都比柳儿大四五岁,品貌中上。   以赖嬷嬷的能耐,伺候的人尚且如此,可见真正的好丫头,却并非白菜似的易得,尤其那等才貌双全的。   赖嬷嬷事事规制上,都要比府里正经主子低一筹,身边大丫头名义上只两,如今多了个柳儿,看着也不多。   身为赖嬷嬷身边的大丫头,一应吃穿用度,不比史太君身边的差多少,赖家内里富着呢,只不过行事谨慎。   赖嬷嬷有单独的院子,三间正房,游廊并厢房退步罩房,一应俱全。柳儿身为大丫头,在西厢房也分得了一间屋子,跟荷花比邻,而不是跟菊花似的住后罩房,可算天大的体面了。   要知道,赖嬷嬷的院子,除了西边两间耳房通铺住着该班的小丫头外,就荷花一个大丫头住西厢,这荷花可不比一般丫头,后来给赖尚荣做了姨娘的,可见受赖嬷嬷看重。   赖嬷嬷本身没女儿,早年倒是认了两个丫头干女儿,都嫁了小官儿做正头娘子,如今随夫在外地任上。   除了出嫁的,如今家里还有三四个女孩儿,都是两个儿子的。最受宠的是赖大的小女儿赖慧心,如今十三岁,灵巧聪慧,很得赖嬷嬷欢心,自小养在身边,住在东厢房里。柳儿来的这几天,偏巧这慧姐儿去了出嫁的姐姐家小住,尚未回来。   一干人等,柳儿自然都是认得的,只不露声色。每日里跟着赖嬷嬷身边,说是贴身伺候,却并不叫她做事,只道:“不忙,你且适应几天,认认人,院子里多走动走动,你岁数还小呢,这廋的,可怜见儿的,哪里就真当丫头使了。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若不是我老了,还想认了你当干女孩儿呢。不必和她们抢事情做,累不着她们,翻过年来再说吧。如今只把这里当自家,好好松泛松泛是正经。改日我带你去府里逛逛,见见那真正大家子的富贵气派,府里老太君也是个慈和的,见识一番,也不枉你跟了我一回。”   赖嬷嬷这番做派,柳儿一边做针线一边深思。   除了荷花,大小丫头们都对她敬而远之,柳儿却记着本分,也不说什么,挑了条好料子的帕子,打算给赖嬷嬷做条抹额。   倒是跟做针线的丫头要过料子,人家只一味推脱,甚至拿了赖嬷嬷做借口,柳儿也不好多说什么。如今人都让赖嬷嬷给她得罪的妥妥的,还能如何。   表面上看着对她青眼相看,却不能深究。   前世她到了这里,没几个月被带去府里走动,没两次被老太君看上,留下了。   这回,赖嬷嬷对她这一番加恩,下了如此多的本钱,又是衣裳又是首饰玩意儿的,没少给她,她又比上世看着出息些,真不信赖嬷嬷一点儿别的心思没有。   不经细想,柳儿可以预见,没多久,恐怕自己要进贾府伺候老太太去,这恐怕还不是赖嬷嬷的最终目的。 ☆、第36章 别一番人世沧桑   其实赖嬷嬷的最终目的为何,柳儿倒是有几分猜度。   一则,伺候史太君,赖家更多个消息、说话儿的道儿,里里外外的,有个活动气儿。   二一则,老太君有好的玩意儿,必有凤凰蛋一份儿,送了宝玉,凭柳儿的才貌,将来爬上去,当家老爷的身边人,对赖家更有用。   最终,若送了林姑娘,老太太内定的孙媳妇,将来府上的当家奶奶身边伺候,将来在内宅更能说上话。   最不济,将来配了管事,但凡柳儿知道感恩,有点儿人心,也当回报一二,对赖家也百利无害。   除了死了没着落,凭柳儿无论哪辈子的模样儿性情,最终都差不了就是了。   可惜她上一世,就是混的早夭没了小命儿,在她身上下的一注,白瞎了。   人老精马老滑,柳儿不得不佩服赖嬷嬷,这小算盘,打的忒精了些,难怪儿子都出息。   想通了,柳儿便用心实则慢悠悠地做着针线,心安理得地受用起来,反正也过不了几日就得走。   面上仍旧感恩戴德,做针线陪赖嬷嬷说话儿,马屁拍的不着痕迹,把老太太哄的很高兴。   老太太本也通过赖二奶奶,细细盘查过她,如今再看,越发心满意足。就这小模样儿,一张巧嘴儿,进了府里,错不了。   对家里上下酸言酸语,柳儿只作不见。待进了荣府,这些统统会消失。上杆子巴结的赶都赶不走,世态炎凉小人嘴脸罢了,当真计较起来,就别活了。   炎凉,忽地想起荷花菊花俩丫头名儿来,可不一个夏天开一个秋天的,也不知是赖嬷嬷无知还是有意了。   八月初是史太君大寿,前后一个月,荣府上下都很忙碌。柳儿来后,赖嬷嬷过去几回,都没带柳儿,直到这回重阳过后一日。   “明日随我去府里逛逛去,别整天闷头做活。这丫头,说你也不听,索性我要过去陪老太太说话儿,跟着散散吧。”   这日晚饭后,赖嬷嬷对柳儿笑着道,“怪道当初,我一看你这丫头就觉着投缘,小小年纪,懂事不说,倒是个勤快的,只这么几日,便做了两条抹额了吧。手也巧,比她们针线上的都来的精巧熨帖,刚做那条姜黄绣五福捧寿,好生包着,孝敬老太太去,也算给我长脸了。”   柳儿笑着奉承几句,总算到了这么一日,每日家这么主慈婢恭,外加感激涕零的,也挺不易。   早先存的那份儿感恩戴德的心思,早淡了下去。   也不必特意打扮,齐整干净即可,拿方帕子包着抹额,主仆二人,用过早饭,看时辰差不多了,扶着赖嬷嬷,便坐了轿子过去府里。   前世死时,贾府尚且一片花团锦簇,柳儿自是不知后来的败落。如今对这等豪门朱户,内心着实存着敬畏,在内里活了那么些年,一步错便是尸骨无存,敬畏是渗入骨子里的。   所以,柳儿着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规规矩矩地给老太太姑娘们行礼问安,虽说一屋子主仆男女的都认得,却不敢带出丝毫行迹来。   贾母接了赖嬷嬷的抹额,看了一回,点头称赞,“很是用心,看针脚,女红上倒像是下过功夫的。”说完冲柳儿招手,“你过来,早听人说过,来了个新丫头。我且好生瞧瞧,到底是个什么爱物儿,你们老奶奶当做宝物儿似的,不早带出来叫我们看,很怕我抢了她的似的。”   赖嬷嬷口里道白一句,柳儿走上前去,贾母拉起柳儿白嫩的小手,摩挲着冲赖嬷嬷道:“模样儿倒是齐整,水葱似的,手又巧,口齿听着也伶俐。只我瞧这模样儿,怎么有些个眼熟呢?”   边上几位姑娘便笑,碰巧史大姑娘今儿也在,又是个嘴快的,当即道:“何尝不是呢,最是像我们这里一个人,你们都瞧瞧,像谁来着。”   别人都抿嘴笑,不吭声儿,倒是宝玉瞧了一回没忍住,拍手笑道:“若是廋些,倒是有林妹妹的影儿。”   那林姑娘闻言,瞧了柳儿两眼,点头,“有那么点儿意思。”说完仔细打量柳儿两眼,略想了一想,转头冲赖嬷嬷笑道:“这丫头不错,嬷嬷不如送了我如何,物似主人形,每日里跟照镜子似的,倒也有趣儿。”   贾母闻言,点着林黛玉的额头,笑骂:“你个促狭鬼儿,多少丫头你使,没个知足,倒要挖你赖奶奶的心头肉!”   赖嬷嬷哪里坐的住,忙起身冲贾母施礼,笑着凑趣儿:“老太太可折煞老婆子了,别说个丫头,凭他是个什么大宝贝,大姑娘喜欢了,也是她的造化,更是我们的造化,素日里想孝敬还没机会呢,千万求老太太给老婆子个体面吧。”   众人笑,贾母也指着赖嬷嬷,“你个老背悔的,多大年纪了,好好的老封君,还这般做作,跟他们小姑娘一般见识,没的让人说嘴。”   “哎呦,老太太这话就在这屋里说说罢了,老婆子这辈子就是府里的奴才,到什么时候,本分不能丢了不是。主子们给体面,那是主子的恩典,是主子宽厚,老婆子不能忘了本,不然成了个什么人了,岂不是那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赖嬷嬷边说边笑,一屋子人也跟着说笑,更有奉承贾母和赖嬷嬷,随声附和,夸赖嬷嬷明理的。   众人说笑间,柳儿这新出炉的赖家丫头,转手成了贾府的。   强按捺着心里的讶异,柳儿第一次见贾母的年月,她年纪也大了,又是贾母这等尊贵的老太君,一言一行,尤其对她说的话儿,可都是记得清清楚楚,不说没有如今这般看重她,更没有林姑娘张口要她使唤一说!当时压根就没见着林姑娘!   这却是怎么一回事儿?   心里疑惑,不免多看林姑娘两眼,碰巧,林黛玉也看她,两下里都愣了愣。   林姑娘尚可,柳儿却面色微变,忙低下头去掩饰,不敢再看。   这林姑娘......绝对有古怪!   虽说一样的娇弱不胜,袅袅娜娜。但面色白皙粉润,乌发如云,双眸波光流转间,更多了三分娇美、三分艳色,四分脱俗的风流俊美来。   这精气神儿,绝非那个怯懦谨慎的林姑娘!   一个想法在脑子一闪而过,难道,林姑娘也有了某些奇遇不成?   内心疑惑,此等场合,没她一个小丫头能说话的余地,只得暂时撂开。   好歹在冯府,赖二奶奶把她送人,还要问上一句,别管真假,到底走个过儿。   如今,人家赖嬷嬷可是直接忙不迭地答应,一点儿顾虑也无。料想,在她老人家的眼里,自己必定是慕这府里富贵的,巴不得的呢。   出来两人,回去一人,柳儿当日便留在贾府里,赖嬷嬷临走悄悄叮嘱她,“大姑娘瞧上你,是你的造化,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前程,那可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将来更是......总之,你只管好好服侍,出头了,嬷嬷少不得要借你的光呢。”   如今柳儿落到林黛玉手里,赖嬷嬷心满意足,柳儿这丫头是个知道感恩的,又出挑儿,想来差不了。   一时倒是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丫头有这个造化,就该让老大媳妇认了干女孩儿。如今,只得以后好生来往就是了。   柳儿如赖嬷嬷所愿地,说了些好听的,必不辜负老奶奶一番心意等语,送出去赖嬷嬷老远,内心却一片空荡荡的。   赖嬷嬷回去,让人把柳儿的东西打点两个大包,少不了又加进去些,派人送了过来。来人又说,张婆子在那边好好的,让她不必惦记等语,不过卖柳儿一个好。   如今,林姑娘当众开口要了柳儿,却并没有当日领回去,抱着外祖母的胳膊,摇晃着撒娇:“老太太疼惜玉儿,且放这里调、教着,瞧杨梅鸳鸯姐姐等人就知道,外祖母最是会调、教人的,等这丫头大些,学得杨梅姐姐三分本事,玉儿再领回去使,岂不便宜呢,好外祖母......”   如今鸳鸯虽说已经是大丫头,毕竟年纪小。是尚在府里的大丫头杨梅,一手带出来的,尚且不是众丫头的头儿,却颇得贾母中意就是了。   贾母听了外孙女的话,指着她冲众人道:“素日里只说凤丫头精明能干,如今大伙儿可瞧着了,看走眼了不是,真精的在这里呢。平日里从我这里,鼓捣些家什玩物做耍不算外,如今捣鼓上小丫头了,居然把劳心劳力的主意,打到你外祖母一把老骨头身上来,可见白疼你了个小猴精儿。”   凤姐刚进来,得知此事,上前笑道:“哎呦,也就是老太太有这本事,妹妹怎地没打孙媳的主意?可见有时候年轻也不顶事,有能耐本事是正经呢。我倒是想立时到老太太这般年纪,就怕到时候没老太太的本事,白瞎了一把岁数,让人笑话呢。”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更有人说二奶奶这嘴,定能赶上老太太了,别的还罢了。   说说笑笑间,柳儿虽说是林姑娘要的,却暂时在老太太这边伺候。   看柳儿针线不错,一问又是个认得几个字的,当即让同鸳鸯一起,跟杨梅学些伺候规矩,先领着二等丫头的例。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杨柳儿,早晚必是大丫头了。   当天林姑娘临走,把柳儿私下里叫过去,打量她一番,道:“你在老太太这里好好服侍,好了,转年杨梅姐姐几个大丫头放出去了,提你上去顶了空儿,也不过是老太太一句话的事儿。别的,你先不必多想,学好规矩要紧。你若争气,过两年,愿意到我屋里伺候,我自然要你......若你自家没个志气,或有别的想头......我也不拦着,你可明白?”   别人这个年纪明白与否,柳儿不知,但如今的柳儿,再明白不过了。   二话不说,实心实意地给林姑娘磕了头,言道:“必不辜负大姑娘一番美意。”   她已经十分肯定,此林姑娘定然非彼林姑娘,但是丁点儿不减她的好感,从内心往外感激着。   林黛玉含笑点头,“是个聪明丫头,好自为之,去吧。”   自此,柳儿开始了贾母院使唤丫头的日子。 ☆、第37章 十年心事十年灯   如今史太君身边,草木辈的大丫头,尚有杨梅、芙蓉和芍药三个,杨梅是头儿,大约明年六月份要出去嫁人。   如今,因老太太舍不得,仍旧在身边伺候。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容貌性情出挑不说,言行举止,为人处事,都差不了大格去。老太太不怕你有本事长的好,就怕你模样丑不会看眼色不伶俐,所以身边没有笨的,只有装憨儿的。   因着杨梅他们这一茬儿太过出挑儿,尤其杨梅,元妃省亲的时候,相公已经升上了五品官儿,正经的官太太,身上有了诰封的。即便后来的鸳鸯等人,比人家,差了一大截子。她之后的大丫头们,除了鸟儿便是首饰上的东西。   如今柳儿尚且担心,不知老太太会不会给她改了名,珍珠翡翠用的差不多了,鹌鹑鸬鹚鹡鸰水鸭子什么的,你也得接着不是。最怕如今袭人去了宝二爷那里,留了珍珠的空儿,弄不好落她头上,膈应人不算外,实在难稀罕起来。   不过显然她多虑了,如今的柳儿,二等丫头,还不在老太太眼里,没到赐名的份儿上。真等她混上大丫头,再忧心罢。   虽然现在很多事情跟前世不同了。   杨梅现今着力调、教鸳鸯,慢慢把手上的差事交接,鸳鸯琥珀等后提上来的,也正逐渐上手,所以平日里主要是陪老太太说说话,提点教导别的丫头,倒不是很忙,抽空儿还能做做针线当嫁妆。   现今看着柳儿鸳鸯两人,鸳鸯因比柳儿大几岁,高了半个头,容貌不过中上。越发显得柳儿小巧精致。但其目光清澈平和,不卑不亢,将来又是要伺候大姑娘的,杨梅不免高看两眼。   以她跟着老太太十几年的见识,自是能看出柳儿的不凡来,当下便有心交好。   “你既姓杨,跟我也算本家了,老太太既然把你交给我,往后我少不得要说你两句,打骂也是有的,你可愿意?”   不论如何看好,也得看是不是个识得好歹的,好在柳儿倒也没负她所望。   “还要杨梅姐姐鸳鸯姐姐,多多指点柳儿才是。柳儿刚来,什么都不懂。有做的不对的,姐姐们尽管说。柳儿再蠢笨,这点儿好赖还是晓得的,还望姐姐们多多费心,只管说就是了。若含怨,岂不是柳儿没人心么。”   杨梅微笑点头,比她预想的机灵,遂道:“你鸳鸯姐姐如今和琥珀一起住,我倒是一个人,你且搬过来先跟我一起。平日先给你鸳鸯姐姐打个下手,用心学着,别将来到了大姑娘跟前,丢了我和你鸳鸯姐姐的脸。”   柳儿应了声是,心里万分感激。   一接触便知杨梅的不凡来,也是真心交好她。   自家言明照应她就算了,一句话点明,既让鸳鸯多照应自己,也暗示鸳鸯,自己不会同她争什么,早晚要回大姑娘身边的,只应交好不必防备。   以鸳鸯的聪慧,自然一点就透,对柳儿也分外和气些。   随后赖嬷嬷派人给柳儿送来行李,鸳鸯又安排小丫头,给她领了铺盖妆奁箱笼,柳儿算是正式在贾母后院落了脚,跟杨梅睡里外间,她住外间,比冯府那板壁隔的小间,不知宽敞多少。   虽说也没有正经桌案,可梳妆台却是正经东西,写个字描个花样子,绰绰有余。更不必说还有个炕桌,冬日里坐外间短炕上,做做针线描描画样子,窗明几净,应是很惬意的。   如今对柳儿,这些事情,都是一种享受。   过去那几年,做针线可不都是偷偷摸摸的么,比做贼的还不如,好歹人贼,白天也可以偷鸡摸狗的,出来疏散疏散。   杨梅知道柳儿针线不错,当晚私下里提点她,早晚跟着鸳鸯学着伺候。没事儿时,多跟琥珀和鹦鹉做做针线,这两人性格好,因针线好,管着老太太家常琐碎穿戴,多帮帮她两个打下手,自有她的好处。尤其鹦鹉,老子娘得力,嘴快些,心地却不差。   府里主子也都好说话,别人还可,只少跟宝二爷嬉闹,究竟为何,杨梅到底没说什么。   至于杨梅自己,明说了,她呆不上多久,如今能提点她多少算多少,以后还得看柳儿自己本事。   柳儿千恩万谢,不少事情她虽知道,但人家一片心,却不能辜负。尤其宝二爷的事情,心里明镜似的。她还没怎么呢,就被撵出去夭了。真要怎么了,还不让太太直接剐了。   即便有什么,也别给人看见;即便给人看见,最好有他不能说给人听的缘故。   就像袭人姐姐似的,甚至碧纹。   人傻不能怨主子不宽厚,这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柳儿当丫鬟的规矩,一向都是从贾府继承,这几年虽说有些疏忽,遇到的主子也不甚讲究,到底已经深入骨子里,却没全忘脑后去,捡起来也容易。   因换了地方,隔天柳儿提早了半个时辰起来,早起惯了,倒没什么。梳洗过后,看里间杨梅还没动静,想了想,到底没把那半秃的笔拿出来练字。   昨晚只草草收拾了包袱,正好趁机好好安置一番。   衣物簪环尺头就算了,因赖家给了不少,倒也不在柳儿眼里,随手放箱笼妆奁里就完了。在老太太身边,这些个东西只有更好的,没有缺的道理。   再说柳儿现今对这些也不甚在意,她有更看重的东西。   她自己攒的,体己都打点了冯府的人。倒是真正用心做的几样针线,并记事的册子,和董师傅临别送的东西,更让柳儿看重。   尤其董师傅送的:几缕看不出名目的丝线;一只银链子镶宝石的两只童子银针筒。针筒就罢了,里面的针,一种细如毫毛,便是传说中的羊毫针,听说过没见过;一种则是苏针,峰尖锐而鼻底钝,韧而不伤手,入手便知和世面上的苏针不同。用油纸包着放在针筒里,都是极难得的东西,如今市面上都没得寻去。两本经书,一匣子笔墨都是上好的;更不必说,还有一册十二页的绣画,一尺见方的尺幅,取材都是名家字画,连题拔款识印鉴都丝毫不差。甚至底料的绢帛,都是前朝进上的院绢,如今已绝迹了。   董师傅针线值钱,柳儿深知。一年多说给赖二奶奶做上两件,身子不舒坦心里不痛快了,也就一件,还未必是宽幅的。   如今一出手,便给了自己这么一本册子,不可谓不贵重。   这应是她早些年做的针线,整体给人一种愉悦平和之感,走针舒展流畅,取图以山水花卉翎毛为最,少量仕女。且跟她认得董师傅时做的针线,气韵明显不同。   若不是柳儿深知董师傅的性子,一般人自是看不出来的。不然买了回去,一股子戾气,看着岂不丧气。至于多了几分匠气,倒不算什么了,没点眼力也看不大出来。   柳儿倒不看中这册子的贵重,要紧的是董师傅的一番心意,一针一线,绣进了董师傅多少如花岁月,多少美好的过往?   从她保存的精心,里面用楠木匣子装着,外用鹅黄的妆缎菱纹经袱子包着,从来不拿出来示人便可知,也足以让柳儿珍视。   自己的笔记册子,并一点笔墨,放到妆奁底下抽屉,方便随时取用,上面放了几条常用的帕子。董师傅送的东西略看过一   回,收进箱笼底部妥善放好,上面用轻巧的衣物覆盖遮掩,外面上了锁。   收那两卷翻的泛黄的经书,柳儿忽地想起几句旧诗来: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   这里过去那十年,真个如灯灭。 ☆、第38章 未雨绸缪费思量   如今贾母院里,还是很热闹的。   宝二爷自不必说,修大观园之前,都是住老太太院子。还有贾家三位姑娘,并一众伺候的丫头媳妇婆子们,每日里进进出出,想清静都不行。   让柳儿意外的是,老太太最喜欢的林姑娘,反倒没有住这边,而是早早搬去了梨香院。   这一日,老太太并太太奶奶们,带着姑娘们和宝二爷,去东府赏梅听戏吃酒。   有头脸的大丫头都跟去了,这院里只杨梅在正房看屋子做针线,柳儿则留在自己房内,帮琥珀她们新近做完的抹额领袜锁边,跟边上吃点心喝茶的翠墨说话儿。   柳儿一时好奇,问了林姑娘住梨香院的事儿,翠墨便一五一十地道来。   林姑娘说了,一则林姑娘孺慕外祖,住住外祖晚年静养之所,居移气养移体,沐外祖之遗泽,勉外祖之志,慎终追远。   听到翠墨学到这里时,柳儿实在忍不住笑了。   慎终追远,林姑娘把梨香院当贾氏宗祠了罢?   翠墨如今还小,本就不比侍书精明能干得三姑娘倚重。小孩儿心性,柳儿散了她两回果子,夸了几句,便跟柳儿亲近起来。   见柳儿笑,撅嘴不太乐意了,“本来就是么,有什么可笑的,二老爷听见,还夸林姑娘孝心虔呢。碰巧儿看见宝二爷吃丫头嘴上的胭脂,就手儿把宝二爷捶了一顿,那哭的呦。”   柳儿再也忍不住,忙塞给翠墨一块栗粉糕,一手死死捂住嘴,抖着肩膀,面红耳赤的,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怕翠墨生气不说了,忙催促,“咳咳,很是很是,老爷说的断然不会错的,你继续说吧,然后呢?”   翠墨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点心渣子,喝了口茶水顺顺,拿腔作调,颇得意地继续道:“林姑娘还说了,二一则,她因孝期要茹素,跟大家一起恐有不便;又因要每日诵经,给姑太太的亡魂祈福,所以还是单住便宜。最终老太太说不过,只得依了她。”   “梨香院偏远不说,不是还有一门通后街么,老太太能放心?”   “自然不放心,不过人林姑娘带了四房家人,二十几个壮实的家丁,嬷嬷婆子丫头一大群,还有两大四小六只狗,本来老太太还想让琏二爷找人把门砌上,结果到底没砌,就这么着了。”   柳儿对如今的林姑娘,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那个说话带刺,动辄落泪,弱不禁风的林姑娘,一去不返了,她倒是更喜欢这个。   以林姑娘如今的做派,可以想见,等薛家姨太太来了,大姑娘定会很‘体贴’‘懂事’地把院子腾出来,搬到那东北上的那一座幽静小院落......老太太不知怎么心疼,太太奶奶们不知怎么不落忍,反正贤名儿是落下了。   然后,建园子买小戏子,该用梨香院了,也只能用梨香院,整日咿咿呀呀的,靠主子近了还了得。   此时,若柳儿是大姑娘,她就继续‘体贴’‘懂事’下去,反正没多久,大姑娘该进园子了,索性把东北角上那小小院落再让出去......薛家要住了,这欺负亲戚的名儿是没跑儿了,要不住......还搬回梨香院跟戏子挤挤?薛大傻子不得乐坏,一家子那可真真不要脸了。   哎呦,柳儿如今越想越乐。若大姑娘真打的这个主意,可真真是个促狭的了,还是个爱折腾的。   将来她很可能是大姑娘的人,自然乐得大姑娘高兴,别人管她去死,那薛大傻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宝姑娘和西洋花点子哈巴儿好着呢,何曾把她们当一回事儿。   柳儿现在老太太院里,过的如鱼得水。差事上手快,人头自来熟,说话做事又谨慎,几次得了老太太的赞许。   私下里,这并没让她得意,反而有些担忧。   虽说如今大姑娘变了,能顶事了。但这个家毕竟是老太太做主,大姑娘那里并不缺丫头,反而多得很。   反倒是宝玉房里,大丫头还不算多不说,大概就是这年的正月,可人惹事,媚人求情,结果两姐妹都被撵了出去,那时柳儿就势补了空儿。如今是腊月,转过年便是正月,也没几日了。   一旦老太太开口,大姑娘虽说对自己青眼有加,毕竟时日尚短,情谊不深,未必为她一个丫头,驳了老太太去。   越想越心烦,扔下针线,起身拿起抹布,把自己屋子各处擦了擦,最后还是不行,索性拿了针线,去正房找杨梅说话儿。   结果自家烦心事还没法儿,看到做嫁妆的杨梅,倒又勾起一桩心事来。   自己跟杨梅一场,虽说时日不短,却没少照应自己,明年她成亲,自己到底该表示一二,这添妆礼还没着落呢。   由杨梅又想起董师傅,出来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不知董师傅身子怎样,得想个法子,轮休的时候出去看看才是。   还有干妈,虽说在赖家也没人敢小瞧,两人也见过两回面,到底不算方便。有机会也得弄进来,鸳鸯的哥嫂不是刚进了来伺候么。   前世她混的那小样儿,还把表哥一家子弄了进来呢,如今只怕更容易些,且得好差事。   柳儿一边胡思乱想做着针线,一边跟杨梅扯闲篇儿,等下晌老太太他们回来,基本上该做的针线都做得了,琥珀和鹦鹉都挺感激。   如今柳儿在针线上头,不过巧些,花样子画的快,裁剪也不错,要做的活计,一点就透。   至于董师傅学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本事,一点儿没敢露出来。   董师傅那么个本事人,都那般凄凉,她算什么,还是老实点儿的好。   老太太带着姑娘们回房,上下一同忙碌,直到吃了晚饭,掌灯之后,大家才松散下来。   老太太留了宝玉并三位姑娘在屋里说话儿,旁边只留杨梅带着鸳鸯琥珀伺候着,柳儿从屋里出来,刚走到后门廊下,去给她和杨梅取饭的小丫头小鸠儿,嘟嘟囔囔,气鼓鼓地,跟在拎着食盒的婆子后面过来了。   这丫头只比柳儿小两岁,一团孩子气,心直口快没心眼子,现在老太太院里跑腿儿。因杨梅的缘故,跟柳儿倒也亲近,也爱帮着她和杨梅办事。一般她俩的饭都是这丫头去取,自有那灶房的婆子奉承杨梅,亲自给送来,倒不用小鸠儿费力。   “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了我们小鸠儿,瞧这嘴,都能挂油瓶了。”柳儿笑道。   那提食盒的婆子便有些讪讪的,小鸠儿则气道:“还有谁呢,不就是可人姐姐么。杨梅姐姐今天没胃口,晚上我便让灶房给炖了蛋羹,想着杨梅姐姐素日喜欢,好歹能吃点儿。结果被可人姐姐先一步给端走了,说她姐姐也没胃口,杨梅姐姐在老太太屋里,什么好的吃不着,不差这点儿。再说杨梅姐姐要走了,要做官太太了,哪看得上这种贱东西,还说我看见想吃的就伸手,定是我自己想吃了,气死我了!”   柳儿忙安抚小鸠儿,一手接过婆子手上的食盒,把小鸠拉走了,这里可不是抱怨的地儿。   心里却感觉好笑,这   蛋羹这种爱物儿,怎么让她想起司棋砸厨房的事儿来,可不就为了一碗蛋羹么。   如今又出了这事儿,可见在府里,蛋羹这东西,还是少碰的好,天生帯煞。   不过杨梅确实在老太太屋里吃过了,分例已经取来,索性和小鸠两个一起吃了。   吃完了,仍旧让个婆子拿走,却把要出去的小鸠叫住,“妹妹帮我传个话儿,你觑个空儿,可人不在的工夫,把媚人找来,就说杨梅姐姐找她说话儿,别的不必多说。”   小鸠眼珠子转了转,笑道:“可不是杨梅姐姐找人呢。”   柳儿不以为意,从妆奁里,随手抽出两朵粉红的纱花,递给她,笑骂:“就是个小鬼头儿,好的不学,素日好吃好喝好玩的,少了你的了!等我告诉杨梅姐姐说你。”   “好姐姐,再不敢了,就去还不成么。”说着一溜烟跑了。   柳儿回身坐炕桌边上,摸着针线笸箩,思量着待会儿媚人来了,该如何说。 ☆、第39章 白日衣锦回冯府   媚人来的倒是挺快,看见那双比哈巴儿水灵了三分的妙目,柳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   现如今,她跟老太太院里的下人们,不过泛泛之交,时日尚短,说多了,有交浅言深之嫌。能给人心里留个印记就不错了,想改变什么,却有些不易。   “可是杨梅姐姐找我,不知何事?妹妹可知道?”媚人扫了一眼里间的门帘子,便知没人,有些疑惑地问柳儿。   柳儿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媚人一眼,模样儿还是那么秀美,在宝二爷房里,可算独一份儿了。   红颜多薄命,果然有一定道理。   给媚人让了座,倒了茶递到她手内,自己坐在炕桌的另一侧,笑着缓言道:“人都道满院子丫头,媚人姐姐长的头一份儿,行事为人也大方和气,果然是不错的。只素日人多,想跟姐姐亲近也不能够,正好我这里有刚刚老太太赏给杨梅姐姐的龙井,知道姐姐喜欢,特找了由头,邀姐姐过来说说话儿。姐姐不会怪柳儿借着杨梅姐姐的幌子,诓了姐姐过来吧?”   媚人性格随和,跟人相处也有个尽让的,府里人缘极好。当初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后给了宝玉的。不过这人有个特别之处,喜欢的东西没个准儿,只一样儿,只要名贵的或贵人喜欢的,都觉着好。   譬如这喝茶,老太太喜欢老君眉,那这茶必是好的,她也觉着好喝。再譬如说龙井,西湖龙井茶,大大的有名,她喝了也说好。   至于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柳儿估摸着,她自己也未必知道,这就是个跟风随大流没主见的。   果然,柳儿一顶高帽子、一通好话儿、一杯爱物儿,柳儿又是杨梅看中、老太太喜欢的,媚人也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如何不受用,跟三伏天喝了凉水人似的舒坦。   当即笑若春花,接过茶来道:“别人说这话我信,只妹妹这模样儿,说这话儿不是笑话我们呢。早看老太太屋里来了个神仙一样的妹妹,只没工夫交接交接,妹妹如今这样说,倒是折煞我了。妹妹若是不嫌姐姐讨嫌,没事儿只管到我们屋里玩儿吧。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有怪罪妹妹的道理。”   能在贾府升上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都是聪明人,柳儿现今可不是没名儿的小丫头,早晚必是主子跟前的大丫头。   两人都有心交好,三句两句的,便越说越热乎,柳儿看差不多了,似不经意地道:“媚人姐姐原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前儿我好想听谁说,你们屋里的袭人姐姐,原也是老太太的大丫头吧?”   袭人是在媚人之后去的绛芸轩,地位自是不如媚人,贤名儿却隐隐有堪比媚人的意思。   提到她,媚人稍有些不自然,喝了口茶掩饰过去才道:“想必妹妹来这些日子,也听说了,原本袭人伺候过史大姑娘,那位是个心直口快的,觉着谁好,自然逮着人便要说的。后来老太太看着不错,就给了我们宝二爷。每次大姑娘过来,必是要第一个看袭人的。处久了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不禁琢磨,意味深长。   柳儿点头,也不表示什么,跟着喝了口茶,捻了块话梅蜜饯,压舌底润着,方继续道:“这也是有的。老太太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我看姐姐的规矩就不错,一看就是大家子出来的。素日杨梅姐姐总教导我,主子给了体面,我们自己却要守本分,规矩上不差,怎么也出不了大格去。所以啊,这规矩,最是要紧,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么。守本分懂规矩的,凭他是谁,没有不喜欢的。”说完这话,柳儿忽然话头一转,有些好奇地问道:“我们这边大丫头的月例是一两银子,不知二爷和姑娘身边的是多少,难道也是按照规矩一两么?”   媚人此时有些恍惚,好一会儿才有些尴尬地强笑道:“自然不是,姑娘爷们身边,一等的一吊钱的例。只有太太们身边的大丫头,才得一两银子......哦,出来这么些时候,我也该回去了。那屋里一刻也离不了人的,这么一会儿,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   送媚人到门口,柳儿似不经意地道:“姐姐有空儿过来坐,杨梅姐姐还说,自打你到了宝爷爷身边,也不过来玩儿了,哦么,对了,姐姐也喜欢蛋羹么,跟杨梅姐姐倒是一个样儿呢,不愧都是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呵呵。”   柳儿一路笑嘻嘻,媚人可没那么轻松了。   一路神思不属地回了绛芸轩,刚进了门,就听见她妹子拧着眉,站当地骂小丫头,手指直戳着小丫头的额头,媚人见了心下更烦闷。   “什么大不了的,吆三喝四的,很怕老太太不知道我们屋里热闹是不是?省点儿心吧,我的小祖宗!”   妹子比她小两岁,如今也是宝二爷屋里的小丫头,看她姐姐的面子,素日很少有人敢招惹她。原本就是个脾气大的,纵的她更加张扬些,烦了跟她姐姐也敢顶嘴。   “我倒是想省事做好人来着,你倒是问问她,八辈子没吃过东西么,非得伸爪子到别人碗里抢食儿,索性明儿个让你吃个够,看不撑死你个不要脸的小娼妇!”   那丫头也是理亏,只管咧着嘴红着眼睛,却不敢躲可人的手指,尽管额头给指甲划红了一片。   媚人想起柳儿说的蛋羹来,自家妹子的德行,略一想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人杨梅姐姐还没走呢,她这妹子是猪油蒙了心么,居然敢伸随便伸爪子了!   看屋子没别人,压了压火气,硬声道:“行了,为一点儿吃食,不怕人笑话。你赶紧去自己房里睡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那小丫头闻言,如蒙大赦,飞奔而去。气的可人干瞪眼,却被她姐姐一把拉住,冷冷地道:“你且跟我过来,我有话跟你说。这是什么地方,你是什么身份,嫌死的太慢,你倒尽管闹去,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被撵出去,咱爹也不用银钱治病了,弟弟也不用吃饭,哭坏了老娘,一家子索性没了活路,一起死了倒也干净!”   媚人可人姐妹俩说体己话儿不提。却说柳儿,送走媚人,虽不知一番话能不能有点用,到底心里舒坦了些。   果然么,董师傅有一句话倒是说着了,让别人不舒坦了,自己就舒坦了。看媚人走的神态便知,那丫头上火发愁了嘿嘿。   小年头两日,柳儿终于寻到机会出府了。   杨梅知道她一直惦记要去看个故人,感她念旧,趁着柳儿不该班,给她要了府里的马车,想了想,又叫了院里一个小丫头并一个婆子,一起陪柳儿回去。   柳儿一看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妥妥的就是哈巴儿当年回家看老娘的情状。于是,很是配合地,找出自己最体面的衣裙鞋袜簪环首饰,装扮起来。   杨梅检视了一回,别的还可,柳儿手巧,好料子做出来的东西相得益彰,府里主子赏的,自己后来又改了改,都很得体。   只一样,没外面的披风大褂子。这时节出门,她们这样的人家,皮毛衣裳少不了。如今柳儿只有赖嬷嬷送的一件灰鼠对襟小袄,和杨梅穿小了的的一件灰鼠皮裙,花色虽不同,好在都是桃红的,倒也相配。   “倒是我疏忽了,我那里很有几件皮毛衣裳,本想着得空儿拿出来让你自己改改,没想到如今却用上了,这可怎么好......罢了,你且等一会子。”   杨梅没搭理柳儿的推辞,进到里间开始翻箱笼,找出一件大红羽缎兔毛披风,拿起剪刀,果断利落地在下摆处剪掉一截子,递给柳儿,“哪,赶紧的,自己缝上,这点活计对你来说,就是眨眼儿的事儿。”   杨梅看见过柳儿做针线,若   只缝个东西,跟玩儿似的。嘴里跟你说着话儿,眼睛可能看着别处,手上跟长眼睛一样,飞快,且针脚齐整匀称,比那些个不错眼儿盯着的做的还要好些。 ☆、第40章 梅香苦寒董师傅   到了冯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   虽然满心不愿意,按礼,到底先去赖二奶奶处行了礼问了安。   如今赖二奶奶可算心满意足,冯大老爷升了半级外放,临走又给了她不少体己不说,最近更是成功地给冯大太太添了堵。   如今见柳儿,更是眉开眼笑,怎么看怎么顺眼,拉着一通絮烦。同时一双凤眼,上下不着痕迹地打量柳儿一番,心内暗叹,到底不一样了,这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跟大家子小姐似的。   最后赏了柳儿一个荷包,里面两只银锞子,这才放了柳儿过去绣庄见董师傅。   柳儿心里已经急得不行,出来工夫有限,哪里禁得住到处耽搁。   可怕什么来什么,好歹打发了闻声而来的翠儿等人,排除万难的到了董师傅的东厢房,看见冬儿在门外守着,小脸冻得发红。   “姐姐回来了,董师傅时常念叨你呢。这会儿有客人,不叫人进,要不柳儿姐姐先去我屋里等会儿吧。”董师傅的话就是圣旨,没人敢违逆。   念叨,该不是骂自己白眼狼不回来看她吧!   “谁来了,是柳儿么,进来吧,外头怪冷的。”董师傅的声音听着中气挺足。   柳儿冲冬儿笑了笑,“你也回房去暖暖吧,这里有我呢,师傅不会怪你的,去吧。”   冬儿犹豫一会儿,终于抵不过寒冷,撒腿儿跑回自家房里去了。   柳儿看的好笑,自己掀帘子进了屋,一愣。   东厢三间,董师傅并另两个人在次间,而不是她自己住的房内。   想想了然,除了自己,恐怕还没人在她清醒的时候进的了他卧房。   ——————————上一章落下的部分,原文已经补上,有的筒子可能看不到,放这里一次   实在是出乎意料,柳儿也只愣了愣神儿,转瞬恢复如初,满面笑容地上前,给董师傅行了礼。   “行了,几天不见,出息了,知道给我老人家施礼了,啧啧,难得难得,脸蛋子上也长了肉,个头也窜高了。看来是吃好睡好,根本没想我老人家啊,没心肝的白眼儿狼!”   嘴上不客气,语气却透着股子愉悦。屋里的人都听的出,柳儿自是也听出了董师傅心里的高兴来。   索性把带来的包袱放一边,扑上去一把抓住董师傅一条胳膊,眼里带着笑,“天地良心,走了这些日子,天天惦记您老呢。忧心忡忡的,担心这府里的杯盘不够您老摔的;丫头太机灵,您老找不着由头骂人呢;针线活太用心,没工夫吃饭,累病了呢嘿嘿嘿。”   有些玩笑,也就两人能听懂。董师傅嘴角越发勾出了笑模样儿,胳膊甩了两甩,怎奈柳儿跟牛皮糖似的,怎么也甩不脱,索性由她去了。哪知柳儿越发的猴儿了上来,弄的董师傅无可奈何。   她俩人这里旁若无人地说笑,边上看的已经目瞪口呆。   “表姑娘......”旁边的婆子显然不干如此被忽视,轻声出言提醒。   不知董师傅是真没听见还是怎的,眼皮都没撩,手指轻点着柳儿的额头,嗔怒:“口口声声惦记我,怎的连个话儿都不叫人捎来,可见是个口是心非没良心的,甭用好话儿哄我老人家。你一天山珍海味的吃着,绫罗绸缎地穿着,满世界逛游着。反倒是我这老婆子,凄风苦雨破瓦寒窑有一顿没一顿地熬日子,你能惦记我就怪了,不过嘴上会气儿,糊弄人罢了。”   柳儿听这话不对味儿,瞥了一眼坐椅子上的妙玉主仆,又瞅了瞅董师傅,怎的董师傅忽然以王宝钏自居了,那薛礼薛仁贵,可是对面这主仆二人?   啪,头上被董师傅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骂道:“鬼鬼祟祟地看什么呢!既然说惦记我,赶紧儿的,有什么好东西孝敬的拿出来,别说些没用的,红口白牙的好听话儿谁不会说!来点儿实在的,让我瞧瞧你的诚意!不然赶紧滚蛋,少在这碍眼!”   柳儿心里确定了,这是给妙师父眼色呢。   但也从善如流,一边解包袱一边说着,“柳儿没啥值钱的好东西孝敬您,不过熬了些日子,做点儿针线给您,礼轻情意重,好歹您老将就着用吧。”   柳儿还真趁晚上无人时做了件满堂富贵的座屏芯子,尺幅不算大,写意水墨的,大晚上的配色着实不便,也没的到处找各色丝线去,倒也符合董师傅一贯的文人画的格调。   师徒两人看着绣品,那厢妙玉早坐不住了。   她原本也是大家子小姐出身,家门遭了变故,没奈何出家为尼,如今带发修行,虽也遭了些磨难,然小姐脾气尚在,见没人搭理不说,又被董师傅言语讥讽,再也人耐不住,拍案而起。   “君姐姐很不必如此,便是我家对你不住,可毕竟你家人都还在。我们这一支可是死的死亡的亡,活着的也跳出三界外了,你又何必不依不饶的,逝者已矣,还能怎么样呢!”   哐啷!   几上的茶碗,被董师傅一把扫到地上,瓷片茶水四溅。   “放你娘的狗屁!你知道个什么!我家好不好的,跟你有何干系!你家是自作孽不可活!没的让别人跟着陪葬!我一个人还不够你们祸害的!还惦记别人!可见都是黑了心肝的!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仔细腌臜了我这地儿!”董师傅厉声喝道。   董师傅眉眼凝霜,面色青白,手都微微发抖,显然气的不轻。   妙玉二话不说,站起身就走。那婆子还欲分辩两句,“哎呦,大姑娘这是何必,好歹也是正经姐妹......”一看董师傅去伸手拿茶壶,吓得话没说完就跑了。   跑便跑了,没几步,忽地想起带来的包袱,扭身回来欲拿,董师傅的茶壶到了,砸在她脚边,冷幽幽地,“东西留下,你给我滚,不要命的就伸手试试看!”   “钱妈,别拿了,我们走!”钱妈舍不得,奈何富贵小姐出身的妙玉不在意,只得抖抖裙摆上的水渍,扭身跟出去了。   董师傅掸掸衣襟,坐了下来,脸色奇异地恢复许多,冷笑,“既然出家了,落魄了,就有个出家落魄的样儿,箪食豆羹的才像话,才有个向善的诚意。到处拿着值钱的玩意儿晃悠什么,没的让我老人家看着生气!”说完指指边上的宝蓝缎包袱,“待会儿拿走,喜欢就留着玩,不喜欢就扔给要饭的。没的放那儿碍眼,吃饭不香晚上做噩梦!”   柳儿缩儿那装鹌鹑,已经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这视金银如粪土的性子,果然是一家子啊。   妙师父那栊翠庵里摆着用着的,可没有凡物,人自家很有自信地说,贾府里都未必有呢。   按捺下心头的好奇,重新拿了茶碗,倒了茶水放到茶几上,凑到董师傅身前,给人按揉肩膀捶捶后背,低声道:“您看我这幅绣活您能用不?不行你说个样子,或给我稿子,我再做,明年的活计我抽空儿赶出来。”   董师傅刚才那般生气,如今气息神奇地平稳了,长叹了口气,“行不行的,还能要我小命儿么,有   东西给他们就该念佛了,哪里有的挑拣,不做又能怎么样呢。你也不必如此,晚上的针线毕竟少做,累眼睛,你还小呢。”   “没事,我有照您老教的法子,常瞅瞅树梢子、鱼啊鸟啊的。再说了,我的针线在那边,小丫头里也就算过得去,还不到顶尖的,哪里就缺了我使唤呢,累不着的。”   柳儿倒真是小瞧了自己,至少杨梅私心里,对她这一手针线就很推崇。   “就这样吧,必得做的时候再说罢,且先用你这个应付着。刚刚也没仔细瞧,如今咱们来品评品评,看你这些日子进益没有。”   柳儿听着这话儿,怎么感觉浑身凉飕飕的。董师傅要是觉着不错,顶多点个头,或俩字‘勉强’‘尚可’之类,有时干脆不吱声儿。要是挑出不足来,那就是一盆狗血淋头,管你春夏秋冬老弱病残的。   刚那位钱妈妈算个老人了,照样茶壶伺候,丁点儿不犹豫。   缩了缩肩膀,不小心被董师傅眼角瞥见,不乐意了,“好歹你也高门大户里混了段日子,这规矩上头,长进有限哪,缩脖端腔的像什么样子!没点儿精气神儿!”   柳儿二话不说,挺胸抬头,想想不对,微微含着下巴,再看董师傅,早不搭理她,眼睛落满堂富贵上了。   “单从模仿我的活计上头,一般人倒也挑不出不对来。只一点,以后你是要给自己做活,却不能一味揣摩我的。这不是我的原稿,既然是你自己画的,却有几处要用些心思。你也算尽力平淡了,却还是稍显浓艳,不是文人们一贯追捧的格调,倒也符合你这年纪的性格。若是自己留着玩,尽管按照自己喜好来,若为了卖钱,却还是要迎合时宜的好。尤其那些时人眼里大家的风格,毕竟大多数人不过人云亦云,附庸风雅者十之□。”   难得董师傅没有上来一盆狗血,柳儿忙凝神细听。   “配色上你虽说取了个巧,尚可。为了给我,取材也是随处可用的,我也不说什么,这个见仁见智,个人喜好不同。行针用线上头,题字显了痕迹,到底这上头的底蕴差些,有机会用点儿心思吧。”   董师傅絮絮地说了一堆,柳儿凝神记在心里。   跟董师傅用了午饭,分头去看了刘嫂子和王妈妈,又叮嘱了冬儿一回,塞了一荷包银锞子给她,这才坐车离去。   车轮仄仄压过路面,不知何时外面阴云低垂,漫漫雪花满天飘了下来。   路过某高门的粉白院墙外,有梅花斜斜燃上青瓦顶,颇似董师傅头上的宝石梅花簪子,颤悠悠在寒风里幽香吐艳。   可不是,红梅天生傲寒骨,奈何零落尘埃中。幽香本为独自赏,芳魂散尽天地空。   忽觉这念头有些不吉利,忙放下帘子,不敢再胡思乱想。 ☆、第41章 两世人诚心相交   年前各处忙乱,正月府里爷们放年学,闺阁忌针线,柳儿顿时有些没着没落的。   杨梅回家过年去了,鸳鸯父母在南京,跟哥嫂尤其那嫂子,顶着一双恋慕富贵的势利眼。鸳鸯与她也没什么话讲,索性只过去哥嫂家吃了顿饭,就借口差事要紧回了府里。   经过柳儿窗前,隔着玻璃,见柳儿正坐那里描花样子,索性今儿也无事,掀开猩猩毡的棉帘子走了进去。   “怎的没出去,刚看见秋纹她们几个在鹦鹉那里抓子呢,还有玩牌的,你怎的不去?一个人呆坐着有什么意思呢,正好趁机和大伙儿亲近亲近。”   柳儿放下笔,忙起身倒了茶来,拖出炕桌底下的海棠什锦乌木攒盒,放到炕桌一角,揭开盖子,露出里面各色果子蜜饯,向鸳鸯这边推了推,“我倒是想去呢,可想起过了正月,林姑娘就快生日了,还有杨梅姐姐也要出嫁。我也没别的,想着做几样针线,聊表心意。如今虽不能动针,选选花样子还是能的,可比划半天,也没想好做什么。要不,姐姐帮着参详参详吧。”   因着过年,柳儿一色鲜亮衣裳。桃红撒花杭绸小袄,小立领的领边袖口,绣着粉蓝色缠枝蔓草葫芦纹,纽襻直扣到脖颈下。双抓髻的红绳上缀着一溜儿粉色小珍珠,也没别的簪环,衬着粉白的如花笑靥,晶亮双眸,跟年画上的女童似的水灵喜气。下面葱绿棉裤,散着裤腿。小脚上穿着撒花白绫袜子,盘腿儿坐炕桌面前。俏生生如二月柳芽,脆生生似乳燕初啼。   鸳鸯有一瞬的怔忪,这才真真体会到,什么叫□人肉儿,什么叫解语花,看着就让人满心欢喜。难怪大姑娘一见就要了去,老太太也喜欢。   回过神儿,伸手拿起柳儿刚刚描的花样子。却也说不上描,柳儿边想边画的,一支柳树枝干垂着丝丝嫩柳,其间憨胖的两只黄莺对瞅,一飞一立。翎羽绒毛丝丝缕缕细致入微,几乎能听见振翅之声。   “咦,你这是描的什么样子,倒是讨喜,难道是想着‘两个黄鹂鸣翠柳’么。不过除了帕子、屏风,尺幅太小抠手呢。”   “姐姐倒是好眼力,刚刚翠墨直说是两只胖八哥儿,可见我们院里那些鸟雀白养了。佛主保佑,好歹没认作两只鸡崽子。”   把鸳鸯乐的不行,道:“好歹你这黄莺头顶翅尖尾尖都是黑色的,这般显眼,有这样的八哥鸡崽子的么。”   知道柳儿要绣了桌屏,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又聊了些闲篇儿,又帮着柳儿参详了给杨梅的针线,毕竟两人都要送的,可别重了。   最后柳儿定了给杨梅做四季的四只荷包,鸳鸯因为针线一般,找了好料子,打算给杨梅做一套抹额领袜,料子贵重,绣花相对可以简单些。   因过意不去,便非要给柳儿做荷包的尺头,说跟她的料子也相配。都是老太太赏的,就一匹,用完就没了。   柳儿推却不过,只得应了,其实做哪个对她都没差。   倒是林姑娘的寿礼,着实难办,林姑娘与别人不同,她有心交好并从心里愿意亲近,东西自然要费心思。   挖空心思,画了三张图样子,索性拿去,让林姑娘自己选,就手儿她自己还能题个诗上去,倒也别致。   林姑娘见柳儿来了,十分高兴,让丫头倒茶拿果子的一通忙活,她却拉着柳儿说起话儿来。把柳儿这几年的事情问了个遍,柳儿也捡能说的都说了,林姑娘听后,叹息一番,感慨道:“可见命运无常,能活着一日,便要好生珍重才是。我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与君共勉罢。”   两人都听懂了这话,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听柳儿要给她绣一扇桌屏,放书案上,或妆台上,先是很高兴,转瞬又看着柳儿道:“不必如此费神,倘或有不便之处,便也罢了,你的心意我却知晓了。”   柳儿心内微酸,越发觉着这位‘林姑娘’体贴,轻声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谁没有偶然间,做出一两件得意针线的时候呢。”   林姑娘略一沉吟,便道:“罢了,我也不和你讲那虚礼了,这个我着实喜欢,针线上头我又不在行,劳烦你,我可就点单了。”   柳儿笑:“便是要姑娘欢喜的,想怎么着,姑娘只管说就是了。别的不敢说,针线上头柳儿还是能看的。”   林姑娘点头,“这个我是信的,满府里,也未必有比你强的。这样罢,就这个两只胖黄鹂的,再加上两只文鸟,鹡鸰什么的,你看着弄,总要以画面合适为要。有了柳树,下面花卉什么的,加上一两样,我喜欢鲜亮精致的花草。我给你预备底料丝线,别的还有什么你只管开了单子来。对人只说我让你做的,我给你的图样子,别的你别理会,可好?”   柳儿自己预备这些东西,现今还真不太方便,当下点头应了,“我且先把图稿定下,姑娘瞧着好了,出了正月便可开始做了。”   林姑娘看着图稿点点头,“形制大小你不必管,反正都是要你受累。”忽地想起什么,扬声道:“紫鹃紫鹃。”   这林姑娘和柳儿说话,身边却并没有丫头伺候,都自动在外间做事说话儿听使唤,紫鹃听叫自己,忙过来,“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姑娘点着手里的画稿,“我记得旧年间,我们换过一种碧窗纱,那换下来的旧窗纱,可还有么?”   紫鹃听见就笑,“姑娘真是,让人听见以为你多俭省呢。可不知,多少值千值万的东西都随手散漫了,哪里还在乎一点旧料子。这个当时拆下来的时候,您就随手赏给做活的婆子们了,记得当时那俩婆子可差点儿乐歪了嘴呢。”   林姑娘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沉吟道:“这样啊......可惜入秋的时节,我们这里换了粉红的窗纱,再说时日尚短,颜色还没褪尽,也不好。你可记得谁那里窗户上有碧色的窗纱的?”   紫鹃笑:“也不用别处找去,只我们后院罩房不是没换么。您当时可是说了,要想日子过得去,就得房子带点儿绿么,呵呵。”   柳儿一口茶喷了出来,她倒是没听过这一说。林姑娘也有些不好意思,摆手撵紫鹃,“就你话多,拆我们自己窗子算什么,再打探打探,看谁那里窗子带绿的,回来报我,不嫌多的,快去。”   紫鹃笑着走了,柳儿和林姑娘两个,又兴致勃勃地说起台屏的事儿来,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好半晌柳儿才离开。   带着个大包,还使个小丫头帮着拿东西送她,这体贴的。林姑娘着人打点的物件儿,几盒子吃食玩意儿,光盒子就难得的精致,一色朱漆雕花圆盒。   回去翻开看时,四只分别雕着牡丹、荷菊梅,一年景的显然是一套。至于里面,两盒子点心蜜饯,一盒子泥人、木雕等小玩意儿,都极精致小巧,最后一盒子则是塞满了各色宝石玉石,甚至金银珠宝的戒指、耳塞、坠角儿。柳儿当时就决定,这台屏要做落地大插屏芯子......桌屏算添头。林姑娘这也太......大方了,还好自己有点儿手艺,不然心里可怎么好。   此时柳儿不知,出了梨香院,心内说不出的快活,脚步都轻快不少。   其实这次她预备了三张图,除了那张‘黄鹂鸣翠柳’,另外是‘梨花芭蕉山石’、‘斑鸠蝴蝶花卉’。   梨花芭蕉,原本就是*馆的旧景。斑鸠和蝴蝶,也不必说了,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已经各自明了:此为新林姑娘,柳儿为旧仆,新旧之间都有各自的渊源,却各自都有结交之意。   莺其鸣矣,求其友声,大家心照不宣。   刚走出去不远,下人群房一带的夹道子里,忽地窜出个人来。   “我把你个作死的小蹄子,才当了几天差,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啊,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娼妇!”   声音尖利刺耳,柳儿扭头,刚刚窜出来的人看见她,刺溜躲她身后去了,“柳儿姐姐,快救命啊,我妈要打我。”   这不是可人么,随后跟出来叫骂的老婆子,正是媚人可人的妈,夏二家的。   还没等柳儿说什么,后面媚人跟她姨妈何魁家的也跟出来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柳儿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第42章 最是难惹林姑娘   媚人可人之母,夏二家的,和她的妹子何魁家的,原是国公爷在世时的家养小戏子。后来年纪大了,配了贾家家奴,生儿育女,自此也算在府里落地生根。   但这两人,因为自小沦落优伶,除了能唱唱曲儿,拈酸吃醋掐尖要强的,一应针线规矩伺候上头,都上不了台盘。再加上容貌性情也算不得出挑,心里也没多少算计,外相又轻薄些,如今到了这把年纪,生计操劳的,早成了死鱼眼,一心钻入钱眼里。   如今柳儿听得夏二家的骂女儿,嘴里不干不净的,着实闹心,便也没什么好脸色。   “夏妈妈这是做什么,大正月里,死呀活啊的,也不知道忌讳些。”   夏老媳妇已经到了柳儿跟前,她哪有体面到贾母跟前,柳儿进来的时候又不长,自然是不认得的。又看柳儿年纪小,便不太在乎,只当是林姑娘院里的小丫头。   嘴里只道:“姑娘别管,正月腊月的,还不叫我教训女儿么。小娼妇你给我过来,今儿再大的主子也救不了你!”说着伸手越过柳儿,便去扯后面的可人。   柳儿移步闪到一边,她可不想成了池鱼,脸色却不好,也提高了嗓门,“女儿是你的,到底现今也在主子跟前伺候。这里离主子也没多远,吵吵闹闹的,妈妈到底还是有点子规矩吧!管女儿哪里管不得了,非跑外面吵闹,可见没把主子放眼里。若实在没得开解,这里离着二奶奶处也不远,叫平儿姐姐过来帮你调解调解,可也使得,免得大过年的不像。万一让来吃年酒的亲戚见了,笑话我家没体统。实在不行,我这就要回去,找老太太房里的鸳鸯姐姐来,帮你们娘们说和一番,也是能够。”   夏老媳妇自然不是个傻的,立时听明白,这小丫头原来是老太太房里的,不过她到底有些左性,虽没再捉打女儿,立住脚,尚且嘴硬,“便是老太太也要讲理不是,这小蹄子,才进去伺候几天,就翘尾巴了,不听老子娘的话。现在不打她,将来翅膀硬了,还有我站的地儿了么!”   “柳儿姐姐你别听我娘的,我差事做的好好的,爹妈非让我出来!你说,有这样不盼着女儿好的爹妈么?怎么不让姐姐出来,偏心偏的没边儿,当我是后娘养的了,呜呜!”   柳儿了然,看了拉着她妈的媚人一眼,媚人也正瞄着柳儿,面上有几分不自在。倒是她姨妈何魁家的,见有外人在,忙软和了神色劝可人,“你这丫头,要不是你姐姐,你就进去伺候了?家里生计就靠你们姐妹,你妈哪里不想你好好的?不过是看你年纪还小,正是学些眉眼高低长能耐的时候么,总跟着你姐姐,能得什么出息。将来二爷房里的人都要放出去的。那时你姐姐也嫁了,那时候你又如何。没本事依靠的,又吃穿用惯了,没的跟我和你娘似的,嫁了没本事的汉子,吃苦受罪一辈子命苦的不成!”   柳儿原本觉着,这老姐们都是愚顽不堪的,没想到也不算糊涂透顶。尤其这何魁家的,倒有几分见识,怪道养出小燕那样明白的女孩儿,小鸠也不差大格。只如今小燕却为何没进去呢?   媚人尚可,只可惜出了可人这个嘴尖性大没算计的,倒带累了一家子。   “说的好听,反正没了差事的又不是你们,让人笑话的也不是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愿意,除非逼死我,到时候看你们怎么跟主子交代!”   夏老媳妇被气的跳脚,上去又要打,正不可开交,梨香院里出来个大丫头,带着四个粗壮的婆子,“谁在这里吵闹,可是对大姑娘有什么不满?既然如此,都捆起来,送二奶奶那里发落吧,没的扰了姑娘清静。”   那大丫头说捆,可真不是说笑,四个婆子,正好一人一个,居然腰里都挂着绳索,几步上前,也不知怎的动作,轻巧麻利地把娘们四个都捆上了,还没等告饶,嘴又给帕子堵上了。   那大丫头眼睛都没眨一下,柳儿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哭笑不得,站那里憋得慌。   哪知,那大丫头居然扭头冲她眨了眨眼,淡淡地道:“柳儿姐姐好不容易来我们这里坐坐,居然遇到这等破事儿,姑娘实在过意不去,让姐姐只管先回去,过后处置了,自然让姑娘满意。”   真真是,知心一个也难求啊!   柳儿笑出了声儿,客气一句,大姑娘的情领到底,当面又给那娘儿四个说了几句好话,见大丫头笑着点头应承,方才带着拎包袱的小丫头转身走了。   至于可人,过了正月,不知林姑娘如何弄得,居然塞给了琏二奶奶,在丰儿手底下使唤。丰儿是个精的,上面又有琏二奶奶和平儿这样的主子,想不老实,也行,等着琏二奶奶的簪子扎嘴,亦或出去太阳底下跪瓷片吧。   柳儿这边回了房,给送东西的小丫头抓了把铜钱打发走了,回身把林姑娘送的东西收拾一番,对着最后那一盒子金银珠宝玩意儿,愣了愣神儿,叹了口气,拿出一只样式简单碧莹莹的翡翠戒指戴上,剩下收了箱笼里。   果子点心的放外面招待人,那一盒子小玩具倒是很喜欢,挑出两样放一边,没事拿起来玩会儿。   正月里,家下忙着请吃年酒,仆妇下人虽忙碌,倒也用不到柳儿这等主子屋里的。而主子们,也忙着四处吃年酒,自有体面的大丫头跟着。柳儿这样儿的,也清闲下来,倒也给她腾出来工夫做自己的事儿。   给林姑娘的图样子不说,暗地里想着再做一幅大插屏芯子,这个却不必跟她参详,选那富贵吉祥的,哪里都用得上,倒是不急。   由此想到杨梅,除了明面上的表礼,自然还要私下再另送了拿得出手的,毕竟人家对自己也算尽心,自己也得以示亲厚。   大件是不能了,没那么多工夫,小件的倒是要琢磨一番。尤其杨梅是个识字有见识的,嫁的夫婿又是个读书做官的,却要投其所好。忽地想起给董师傅的山水绣件来,倒是合适,费的功夫不多,删减一二,再做一次驾轻就熟的,当即定了主意。   除了这两人,还有两件家常针线。给干妈和董师傅各做一身衣裳。本该年前做的,可惜一直没得机会,东西也不齐全,刚来府里也不敢太张扬。   两人各做身夹袄,往后穿正合适,料子也有现成的,少不得给赖嬷嬷也做点小东西意思意思。   这般算起来,出了正月,倒是没了空闲,估计这一年里头,也都有的忙。   谁知,她还没开始忙呢,府上一出正月倒是开始忙了。   快正月了的时候,马道婆来府上,各处主子溜达了一圈。别处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老太太这边说了。   “老祖宗,我昨儿掐指一算,府上今年行的是小运。气运这东西,虽说有些玄,但还是人为地自家提提才好。”   老太太也不在乎花俩银子,图个吉利,信则有不信则无么。她最是知道这一行人,成事或许不足,败事则有余。   当即问道:“这有什么法儿解救没有呢?你可能不知,我虽信这个,但我们家老二,最是个牛心左性,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圣人的话拿着当圣旨。”   马道婆会意,笑道:“却也不须太折腾,连银子都不必使一分的。经上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虔心供奉者,可宝家宅安宁。   “到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   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除香烛供奉外,不拘多少,点个海灯。那是菩萨现身的法相,昼夜不息的。另就是,府上的窗纱,都糊上粉啊红啊,这一等稍显红火的颜色,便可。”   这倒简单,老太太一高兴,赏   了她五十两银子打发了。随后下令,府上所有窗纱都换过。   鸳鸯取银子的时候,还对柳儿嘀咕,“这一下子,我看比点海灯还有的折腾。窗纱倒是现成,那一等做活的婆子们又要嚼蛆了。”   柳儿也不吭声儿,心里琢磨着:晚间,林姑娘就该打发人送褪色的碧窗纱了吧。   得让她多给留些才好,管它哪个颜色的,以后没准儿都能用上。   尤其是那四色的软烟罗,远看着烟雾一样,用来做双面绣最好不过。 ☆、第43章 杨梅花开杨柳艳   因杨梅六月要出嫁,出了正月,老太太便还了身契,又赏了一些尺头头面,并三百两银子,放了她出府。   下面的主子下人们,也各有表示。   因没想到杨梅走的这么快,柳儿的荷包还没做完,更不用提那另外的表礼,一时作难。   没办法,头天晚上听到信儿后,忙打开箱笼,寻找起来。   翻找过后发现,其实她目今倒是很有些家底了。   董师傅的东西是无价之宝,这个不能动,想都没想过,暂且不算。   就说那妙玉师傅送董师傅,便宜了她的东西吧。一套四只成窑五彩小盖碗,白底青花上五彩花卉,用一只内衬金丝软缎的锦盒装着。对这等玩器,柳儿实在没什么见识,那么多年高门生涯,也不过看的出大致的做工和好坏。而这一盒子,显然是极为贵重的,不用看出自妙玉之手也可知。   此等东西,自然不宜轻易拿出送人。包袱里面共两只盒子,至于另外一件,柳儿倒是挺感兴趣。是一副画,董其昌的《春溪山居图》,山石、树木、涧溪和草庐,烟云流润,神气俱足,风流蕴藉,上题诗四句,下钤董其昌印。   董师傅给她的绣品册子里面就有这幅画,分毫不错,柳儿展开这画一眼便认了出来,如今倒是配上了对,却也不可能送人的。   除了这些个,柳儿在赖嬷嬷送的东西里,挑出两块拿得出手的尺头。又从林姑娘送的东西里,拿出四只镶宝石的金戒指,用自己绣的一块帕子包了,并两块尺头,打成一个包袱。   来来往往辞别的丫头婆子太多,快三更天,柳儿才拿着头天整理好的包袱,进到里间,“柳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心意吧,姐姐千万别推辞,不然就是看不上柳儿东西简薄了。”   杨梅打开一看,嗔道:“还说简薄,你才来几天,多大点儿年纪,尺头和帕子我留下,戒指自己留着玩吧。”   柳儿忙按住,笑道:“姐姐还不知道么,在老太太身边,以后还缺了戒指戴么?再说,过年的时候,大姑娘赏了好些呢,我不缺这个。姐姐留着,自己戴或者赏人都行呢。”   杨梅也是知道的,便没再推辞,只摸着那帕子道:“别的还好说,只这帕子,难得没有绣花啊草的。只一架小桥、一叶扁舟和一角房舍,看似简单,却把南省那边水上人家绣的活泛有意趣儿,水墨画儿似的。你这能耐,我是知道你掖着了,没想到藏的倒是深。等我回去,做了扇面桌屏放妆台上,倒也显得别致。”   柳儿笑的有些不自然,她随便拿的帕子,转瞬便道:“本来想着好生给姐姐做两样针线的,谁知姐姐提早出府,却赶不及了。”   杨梅点头,“如此说来,你这东西确实简薄了。我若晚些出去,那才真真应是丰厚了。”说完两人都笑了。   “不过也没法,弟弟要参加今年的秋试,家里弟妹们没人照应,我娘只能让我早些回去,顺便做些针线也得空儿。”   柳儿是知道杨梅家里的,本是南省人。早年间因为家乡发大水,日子过不下去,她秀才爹又病死了,便来了京城投亲。谁知亲戚早换了住处,一时哪里寻去。她娘一着急上火的,赶上入冬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她哥哥没奈何,只得卖了模样好儿又伶俐的三妹妹,得了银子暂时度过了难关。   后来寻了亲戚,杨梅也争气,很快有了差事得了月例赏赐等,都给了家里,逐渐的日子也好了。他哥哥也争气,前两年考了秀才,娶了家境还算殷实的嫂子,打算把杨梅赎出来好好过日子。正赶上老太太偶然间,帮杨梅寻了件好亲事,便一趸儿成了。   如今杨梅家,在城里也有了一间不大的二进院子,三间正房东西厢房,在京城这等居不易的地界儿,已经算不错的了。   柳儿和一个婆子,坐府里的马车,被派出来送杨梅归家,看她家里一片喜气忙乱,又十分客气,柳儿和那婆子也不好多呆,喝了盏茶便告辞出来。   因此处距离赖二奶奶府上,不过隔了两条街,柳儿一早便拿着,昨晚紧着赶出来的一套夹棉衣裳,跟那婆子和赶车的说好了,先去了趟冯府。   这回也没去府里,只从绣庄这边进去,和刘嫂子王妈妈打过招呼,直接进去见董师傅。   董师傅跟上次见倒没多大变化,也没做活,懒懒地靠外间的榻上,半合着眼,不紧不慢地用手摩挲着茶碗。   边上冬儿蚊子哼哼似的,拿着本经书念着,人都快抖成一团,缩着脖子,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怎的。   不过在一个停顿,小心翼翼地偷眼瞧董师傅后,柳儿便知,这是吓得,“是德。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念念无滞,常见本性,真实妙用,名为功德。内心谦下是功,外行于礼是德。自性建立万法是功,心体离念是德。不离自性是功,应用无染是德。若觅功德法身,但依此作,是真功德。”说完冲冬儿轻轻摆手,冬儿见机,忙放下经书,速速退下,跟后面有鬼追的似的。   “师傅,我说的可对呵呵。”给董师傅读了两年经,就那么两本,顺口的都记的差不多了,不顺口的也记住不少,口熟尔。   董师傅睁开眼,看了看柳儿,点手儿让她坐,“不错,虽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可也没白念。这不比不知道,都折腾这么些日子了,该不认得的字,还是不认得,简直榆木脑袋,就那吃草长大的,也不能笨成这般模样儿吧!今儿你怎的有工夫来了?”   董师傅如今骂人功力又长进了,柳儿暗忖,回头还得嘱咐嘱咐冬儿。   娘儿两个说了一回话儿,外面等着,多呆不得,把衣裳给了董师傅,她老人家不置可否,柳儿便离开了。   不过出门脚步一转,到了原先她住的屋子,冬儿正哭呢,边上春儿絮絮地安慰她。看柳儿进来,也没给柳儿好脸色,柳儿不以为意,走上前拉住冬儿。   温言道:”这点儿事儿,也值当你淌眼抹泪的......”没等她说完,春儿不乐意插嘴道:“柳儿姐姐说的好听,见天儿的讽刺挖苦,谁受的住!尤其有个那般出挑儿的前任比着,姐姐比你那时候难过百倍!”   柳儿看了春儿一眼,这丫头跟着起哄,冬儿岂不雪上加霜,神色便有些冷,看的春儿缩了缩,闭嘴不言语,只脸色更不渝。   拿出自己的帕子,给冬儿擦了擦脸,道:“董师傅可打过你?无缘无故的骂过你?或者叫你做做不了的活计?”   冬儿垂着的头摇了摇,柳儿继续道:“你既知道,更该明白,只有你哪里做的不好了,董师傅才会发脾气不是。”其实别人做不好,她老人家也发脾气的......   这次冬儿沉默了良久,方才轻轻点头。   “我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那时候董师傅脾气比现在还差呢。但是我想着,董师傅是个有本事的人,她既然还肯挑我的错,发脾气骂我,总比不搭理随你长歪了好。我家里穷,自然也想多攒些体己,好歹自己日子能好过些不是。可一直没长进,给人当粗使丫头使唤,便是长大了出去,也不过这么着,想过的好点儿,不外异想天开罢了。不说我们这样儿命苦的,便是人家读书人,也要有了好师傅教导才行不是,若师傅不搭理你,随你玩耍淘气不闻不问,你想着,能出息么?多少人求师傅指点都不能够呢,你如今的机会,却是难得的。这些还得靠你自己明悟,不然我说破了嘴皮子也白搭,你且好生想想吧。”   冬儿还没怎么,那春儿看着柳儿如今一身光鲜气派,举止言语得体大方的,倒是若有所思。   言尽于此,柳儿再没看姐妹俩,站起身便走了出去,当年,可没人跟她说这些。   不过没等她走到院门口,冬儿便追了上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姐姐放心,冬儿以后定然尽心伺候董师傅。若做的不好,姐姐下回来只管说我就是。”   柳儿点点头,多少放了心,出门上车离开。   不过回府后,倒是有两件喜事等着她。一则,她升了大丫头,二一个,保住了原名,杨柳。   说起来保住自家姓名这件事,倒是跟林姑娘有些干系。 ☆、第44章 杨柳依旧笑春风   话说,柳儿这边送完杨梅回去,一路从西角门进府开始,遇上的丫头婆子媳妇子,认识不认识的,俱都满面笑容的上前说两句,那亲热劲儿,让柳儿受宠若惊。   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儿了?惊动了这帮势利眼?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本应回到老太太屋里回一声儿,好不容易走到后廊下,正好袭人从里面出来,看见柳儿,紧走两步上前,笑着道:“妹妹可是送杨梅姐姐回来了,老太太刚刚还念叨,杨梅姐姐走了,失了条胳膊,有事口里还叫杨梅杨梅的呢。大家还说,走了杨梅,这不来了个杨柳么。姑娘们在里面,大伙儿正陪老太太说笑呢,可要恭喜妹妹了。”   柳儿忽地觉着心情很好,看着哈巴儿也顺眼稍许,稍显疑惑地道:“杨梅姐姐自然是能干的。可别再说了,我这正烦心呢,杨梅姐姐一向照顾我,如今想得她提点,却也难了。只不知,我这喜从何来啊?”   袭人捂嘴巧笑半晌方道:“妹妹刚从外面回来,不知道也是有的。刚二奶奶说,老太太现今缺了两个一等的,碰巧大姑娘在,便提了妹妹,二奶奶也说你是个好的,老太太点了头,如今妹妹可不大喜么呵呵呵。”   “同喜同喜,我先进去回话,以后再找姐姐说话儿罢。”柳儿已经不知该如何反应了,怎么听着这语声儿,跟当年哈巴儿暗升姨娘的味儿似的呢!   其实有林姑娘的话,她也知道,自己升等是迟早的事儿,说不高兴是假的,但内心里也没多兴奋,脸上有意多带了几分笑容。   进去回了老太太的话,说了些杨梅家里如何感激之类的,不过尽量哄老太太高兴罢了。   然后给老太太磕了头,很诚心诚意地,“......以后定当更尽心伺候老太太,不负老太太的恩典,不负各位主子的看重。”   其实,对老太太,柳儿两辈子都是很感激的,老太太一向对她还算喜欢,没老太太,也没有了她前世今生,早不知死哪儿去了。   又谢了琏二奶奶和林姑娘,两人都笑着勉励两句便罢。尤其大姑娘,笑的意味深长,柳儿只得抿着嘴,笑着眨巴下眼睛,两人尽在不言中。   自此柳儿成了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虽说仍叫本名杨柳,但从老太太起,大家都习惯叫她柳儿。   至于这姓名如何保住的,而没有被鹌鹑鸬鹚野鸭子给玷污了,过后听翠墨她们叽咕,也知道了个大概。   那日柳儿出去送杨梅回家不久,大姑娘带着丫头来给老太太请安。她自己一手托着一只白玉净瓶,里面插着几枝刚刚抽了嫩芽的碧柳,进屋便给老太太看,“老祖宗瞧瞧,素日只说孙女不孝顺,只知从老太太这里倒腾好东西。今儿孙女可孝敬老祖宗来了,请了观音大士手中玉净瓶,并春回大地杨柳枝,另有半瓶子起死回生杨枝甘露。”   老太太当即笑开了,对边上的人道:“你们还说玉丫头是个大方的,如今瞧瞧,可是小气没边儿了不说,还借着菩萨的幌子,编派老婆子就不说了,我看这整个值点儿银子的,也就这羊脂玉瓶罢。”   林黛玉当即不依了,来到老太太跟前,举着瓶子道:“整日家说老祖宗是个有见识的,说银子不就俗了。虽说满园j□j关不住,一枝红杏不值钱。可又有一寸光阴一寸金之说。又说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如今我拿一万银子,你们谁能买来一支去年出墙的红杏?如今我这可不是几枝普通的柳枝,可是春风裁剪的几丝j□j,就这么给老祖宗拿进房来,不说满室生春吧,也差不离。老祖宗,您说说,可不值千值万的么!”   宝二爷马屁跟上,“妹妹果然不是俗人,这话很是。都说万紫千红总是春,可不知唐人有‘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之句;更有‘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是柳条。’之说;更不用说‘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说的这柳枝更婀娜可爱。回头也叫袭人她们折几支,搁房里养着。”   老太太闻听,道:“罢罢罢,掉书袋且回去跟你姐妹们一起掉去,大早上晃的我头晕,你老子问你学问要这般滔滔不绝的,何至于吓得避猫鼠似的。”   一时三春姐妹进来,也看着净瓶柳枝可爱,屋子里顿时燕语莺声诗词歌赋,都道别致,又奉承老太太一番。   老太太摇头道:“你们甭哄我高兴,我知道你们的孝心,想着杨梅那丫头走了,我一时感到空落也是有的,哪里就要你们这般了,行了,都去上课吧,别在这里碍眼了。”   大姑娘闻言扑哧笑了,柳枝早让丫头放案上摆着了,她则过来扯着老太太胳膊摇晃,“老祖宗,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知么,老祖宗最是个心慈念旧的。您也不必感叹,走了杨梅姐姐,这不来了杨柳妹妹么,可见老天见不得老祖宗一点子不快,弥补您老人家来了不是,孙女还附赠柳条三两支,正应了景儿。”   老太太笑,点着大姑娘额头,“你个嘴乖的小猴儿精,就你会说,数你会哄我老婆子欢喜。别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出来,那羊脂玉瓶,可不是头年你拿去插梅花的么。本就是我老人家的东西,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卖乖讨巧儿。”   一时屋里人都忍俊不住笑了起来。原也都知道,只谁也没点破,让老太太高兴罢了,一个玉瓶还不在老太太眼里。   自此,柳儿没改名,仍这么叫着。   虽说一向知道藏拙,万事不出头。但今非昔比,这府里要不扒住老太太这棵大树,可比那冯家小庙凶险的多,坏王八只多不少。   所以,但凡丫头该有的本事,柳儿倒是没一味藏着掖着的。针线好不必说,规矩也得心应手,更兼着识文断字,能说会道的讨老太太喜欢。跟鸳鸯的大方稳重不同,透着股子小女孩儿的伶俐可爱,很快就成了老太太身边除了鸳鸯外,最得意的人。   有时琏二奶奶在的时候,两人一唱一和的,几乎没把老太太笑的肚子疼,直喊:“以后可不能叫她们两个一起张嘴,不是要老婆子的命么,若再加上个玉儿,不得了,腮帮子都酸了。”屋里伺候的有那忍不住的,早跑出去笑去了。   柳儿却笑盈盈地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嘴里没味儿,吃什么都不香甜,如今可不是有味儿了。想来晚饭能多吃半碗呢,这可是二奶奶和姑娘们的孝心。老太太可千万成全大伙儿,多笑会儿才好,不然若没多吃半碗,可别又怪大伙儿没孝心,楞不叫腮帮子多酸会儿,要省那点子米呢。”   一时屋里众人已经笑的不行了,更有喷茶跌碗揉肚子的,凤姐儿最是个能说会道的,如今也指点着柳儿,不知说什么好。   柳儿却忽地一拍手,想起了什么似的,“哎呦,鸳鸯姐姐还叮嘱我,晚饭千万不叫老太太多吃了,省的积食。说老太太最近胃口不好,可是开春火气旺,要养阳清火,让多看着吃些败火易克化的呢,多喝些银耳燕窝莲子粥更好,晚上老太太要是多吃半碗饭,鸳鸯姐姐可该怪我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笑的已经说不出话来,笑了半晌方指着柳儿,直叫快打出去,“原想多个凤辣子我们家就够热闹了,后来了个玉儿,也是个促狭的。如今又多了这么个丫头,可如何是好。贫嘴贫舌的比她二奶奶还厉害,看将来嫁的出去。哎呦,这腮帮子酸的,晚上我偏要多吃半碗饭,让你鸳鸯姐姐回来说你,我们大伙是说不过你这小鬼儿灵精了。”   说说笑笑,大伙儿自然看出来,老太太喜欢这小丫头呢。二奶奶虽说讨喜,毕竟不能整日跟前奉承,身为贴身丫头的柳儿就不同了。   别人如何想不知,只凤姐却不得不高看柳儿一眼,原本看在大姑娘的面上,厚待两分。如今看这丫头言行,虽说得老太太喜欢,但事事以鸳鸯为先,是个心里有算计的,又高看了三分,私下里更是嘱咐平儿交好。   而老太太这里,平日总要柳儿在跟前   伺候就不必说了,但凡老太太有个烦闷,柳儿又不在的,必有人找了她去伺候,已经约定俗成了。   而眼看二月十二花朝节,也就是林姑娘的生辰。   柳儿紧赶慢赶,总算把给大姑娘的寿礼赶出来了。   因大姑娘也意识到功夫紧,柳儿白天要伺候老太太,只得晚上做针线,便不欲给柳儿增加活计,最后她定了简单的两个黄鹂鸣翠柳。   此时两人已是神交已久,柳儿便没客气,按照这个做了,只看着大姑娘派人送来的一盒子针线,并那几卷子各色褪色不褪色的软烟罗,柳儿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拆了整个府里,就为了这点子东西。不过后来时候长了,也知道,大姑娘对喜欢的人,一向极大方,便是老太太这等主子都比不得。   索性选了雨过天青的软烟罗,风吹日晒的,颜色已将褪尽,只余淡淡的青色,倒是很有些j□j朦胧之意,大姑娘很满意,不枉一通折腾。   做完已经是初十,收了最后一针,藏好线头,摊开绣布,柳儿借着灯光细细打量,越看越满意,想来董师傅看了,必不会说又临摹她的了。 ☆、第45章 功夫须得背后下   转眼入了冬,这一年的功夫,柳儿好吃好睡,总算是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过上了太平日子。个头也拔高了,颇有了大姑娘的模样儿。   除了中间董师傅病了两回,调养了好久才痊愈,其他的倒也顺心。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把干妈也弄进了老太太的厨房,成了这里的点心婆子,如今也养的越发白胖了。   有柳儿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也没人小瞧她,日子过得很是顺心。   贾府里上面有老太太喜欢,下面跟鸳鸯等人也算融洽,日子算是很过得去的。   柳儿对自己的位置很清醒,只要老太太喜欢就成,实权什么的,不过老太太一句话,看着很让人艳羡,可如今她的本事,想赚钱也不难,又何必去做那个蜡,把自己放火上烤。   再说,太能了,也招事儿,像鸳鸯姐姐,后来被大老爷惦记上了,要诅咒发誓的出家做姑子的,她可是念过经的,怎么看都便宜。   这些可都是家财闹的啊,男人有佞臣,她还是做她的佞丫鬟的好,有好处不说,上下尽量交好不得罪。   至于看不上她这样的清流之类,贾府里有这样的人么?   一年间,柳儿虽说不上在贾府横着走,好歹便是主子见了,也要给几分体面的。   这日东府尤氏过来请老太太,说园子里的梅花如今开的正好,请老祖宗,并两位太太各位姑娘奶奶们过去赏玩一番。   这也是每年的常例,都有这么一出的。只宝二爷前两日又被他老子揍了,正哼哼唧唧在屋里养伤调戏小丫头,去不了。   所以老太太便觉着怏怏的没趣儿,也不想去,只让太太带着姑娘们过去散散。   里头老太太和珍大奶奶说着话儿,柳儿在外间碧纱厨里,和琥珀鹦鹉三个,做老太太的里衣领袜等内里的穿戴。   如今老太太被柳儿养刁了,但凡贴身的穿戴,必要柳儿经手,否则必能感受到不舒坦来。可毕竟柳儿只两只手,最后想出个法子,贴身的一面,必要柳儿亲自动手,实在不行,也要柳儿检验过点头的。   就是说,如今,琥珀和鹦鹉给柳儿打下手了,还有老太太院里的针线上的人,也都看柳儿脸色行事。   先前鹦鹉还有些不服气,自诩比柳儿大了几岁,多学了几年针线,看着也不差什么,怎么就比不上柳儿了?该不是柳儿中间做怪了吧?   便偷着做了副抹额,结果老太太一上头,便觉出不对来,鹦鹉这才服气了。   背后请教柳儿,柳儿也不藏私,从选料到裁剪到下针,甚至什么料子用什么线,绣什么花样,针如何走,到何处收,最后戴着才最舒坦,一边做着,都乐意细细告诉了她们。   可惜,便是琥珀和鹦鹉都是女红上头有天分的,也不是一时半会都学的明白,没奈何,只得老老实实听柳儿的,跟着边做边学,倒也日渐进益。   其实这本事,开始时也不是柳儿有意为之的。奈何佞丫头除了嘴皮子脑瓜子,针线女红上头着实有天分。稍稍琢磨,几经体会,闲暇给老太太做了些针线,老太太渐次的再不用旁人的了。   没奈何之下,也总结出一些经验来,少不得在这上头用些心思。   老太太是个上年纪的,喜欢穿戴松软舒适,身份在那里,也不能显得臃肿。就是说,既要合体,又要舒服。   于是,见过太多料子的柳儿,选中了几种绒布并一种松江产的飞花布。   尤其一种上用的漳绒,绒毛短而绵密柔软,做了抹额或者领袜的内衬,极松软舒服。至于飞花布,其实已经不是正经的飞花布了,里面掺杂了几许蚕丝,经纬支数不高,料子薄而柔滑,夏天穿着凉爽吸汗,比绫绸之类要舒服得多。   这两种料子,对贾府来说,其实都算不得名贵,只不过素日大家都用着,做外面衣裳的里衬之类。像贾府老太太这等富贵人家,更不可能用这个做贴身的东西穿用,以此倒是被大家忽略了。   料子选好了,剪裁缝制也是有许多讲究,美观不必说,主要还是舒适。这上头真显出了柳儿的能耐。   剪坏了几匹尺头,确定了最舒服的样式,其实跟老太太家常戴的,差别不算大。老太太脸圆发薄,素日养尊处优的,屋子冬暖夏凉,很不必跟一般老人家似的,怕风吹日晒,失了寒温。裁剪上稍微细致精巧些也可,不必弄的跟刘姥姥似的宽宽的一条。只中间镶嵌宝石或绣花大方些,便压住了。   而缝制的丝线,上百种,每种在自己脸蛋上试过,哪种蹭起来舒服,用哪种。差点儿没把脸皮蹭掉几层,有时还分不出到底有没有差别。   各种针法搭配用线,做了几十种花样,挨个贴着脸蛋再蹭,哪种感觉舒服些,记下,脸皮又蹭掉几层。   如是蹭着蹭着,脸皮也厚了,笔记多了不知多少页,能耐也更见长。别说琥珀鹦鹉那样的,放眼京城,估计也找不出她这本事了。   琥珀她们所见的,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当年她还没这般下功夫呢,缝补雀金裘的时候,外面熟手绣匠裁缝都接不了的活儿,她带着病尚且能做得,何况如今,   说一句京城独一份儿,一点儿不夸张。   只不过这能耐,因在贾府这等内宅里,一般人不得而知罢了,便是老太太,也不过觉着柳儿手巧伶俐,没往深处想。   柳儿可不觉着这算什么能耐,但凡用点儿心思,一般女孩儿都做得到。她只要伺候的老太太高兴,打赏多,势利眼们不敢小瞧她,没人欺负,这便是功夫没白费。不付出哪有收获。   话说目下,尤氏在里屋没请动老太太,琏二奶奶便转身出来,给起身给她让座的柳儿使眼色,柳儿心下了然,这又找她救火呢。   林姑娘没来,一般都找柳儿,没办法,柳儿把针线收好,转身进了里屋。   鸳鸯姐姐因为生病,挪出去调养,这几日没上来伺候,现在老太太身边捶腿伺候茶水的,是珍珠和翡翠两人。   珍珠是花点子哈巴儿去了宝二爷屋里,后提上来的,顶了哈巴儿的旧名儿。翡翠也是后提上来的,虽说两人都是家生子,家里也有人在府里有些体面,但两人素日显得老实,名声不显,主动巴结的,便不如鸳鸯和柳儿多,甚至不如琥珀和鹦鹉。   但两人也不是一无是处,除了模样儿拿得出手儿,珍珠捶腿儿按摩,深得老太太喜欢。据说她娘当初也是凭着这手本事,在老太太屋里立足的,很是敝帚自珍,一有人请教,便要三缄其口。   心直口快的鹦鹉,也是受了她的气,更愿意跟不吝赐教的柳儿交接。至于那翡翠,泡的一手好茶,这个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但是跟珍珠一样,一问三不知,烧水都尽量背着人的。挡着不叫你看见,是蟹眼儿还是死鱼眼儿,到底几沸了。   柳儿不信邪,后来偷偷跟林姑娘借了《茶经》,暗地里读着,更是没少转弯抹角,甚至扒过门缝子,偷窥人家烧水......弄的做贼似的,自己都有些看不上自个儿。   也幸亏她如今自己住着,杨梅走了,老太太屋里如今七个大丫头,都各自原有住处,也没人挪地方儿。   所以,像柳儿这等有上进心的丫头,真不多。   如今被二奶奶叫去救场,少不得转转脑瓜子,想点儿点子,那俏皮话儿可不是张嘴就来,不过脑子的。   没等她张嘴,尤氏见柳儿进来,忽地笑了,“柳儿丫头来劝劝你家老太太,好歹出去疏散疏散,我们那园子里,今年梅花可是开的格外精神来着,折几枝回来插瓶也是好的。”   柳儿给尤氏问了安,方才笑道:“大奶奶这话儿在哪里都说得,只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可说不得。凭他怎么精神的梅花,老太太不知见过多少。如今不跟你们去玩,可见不稀罕。大奶奶还是赶紧回去,都砍了要紧,不然老太太哪天改主意去一瞧,哎呦,还不如往年在候府见过的!掬了你家梅花仙子来拷问。结果人仙子说你家肥给的不足,家下人等,见天的往老祖宗这里蹭吃蹭喝蹭茅厕不算外,也没个福禄寿五福俱全的老封君,来瞧一瞧让她们借点儿光儿,那可就糟了糕了。”   一番话说完,连老太太并凤姐和丫头们,都笑的肚子疼,尤氏更是指着柳儿,笑了半晌才道:“可真是,名副其实的鬼灵精,难怪老太太喜欢。叫她这么一说,可见我们都是来吃白食的了,吃白食也就罢了,居然还......吃了亏,可真真叫我说什么好呢,白白被你编派还挑不出礼儿来。如今老太太要是不过去,梅花们可不是要撂挑子了么。”   本忍住了的众人,哪里经得起尤氏这般挑拨,登时又是笑个不住。   凤姐儿见机,也凑趣儿道:“连我们家的丫头都看出来了,可见这是真的了,嫂子还是回去约束约束下人,多攒几缸子吧,不然那梅花可早早地蔫了,怎么好呢。老太太我们非不去,让她打蔫儿,省的整日来显摆,没见过似的。”   屋里众人已经笑的肚子疼,老太太更是笑了半晌,才指着几人,“你们也别挤兑人了,话都说到这地步,我这把老骨头再不识抬举,岂不招你们东府的下人恨呢,为着我们家净房着想,明儿我是非去不可了。”   笑声中,老太太算是定下明日行程。柳儿对琏二奶奶使个眼色,二人意会,尽在不言中。   笑话儿粗点儿,管用就行。再说老太太不喜欢掉书袋,应景儿就好。   尤氏眼光扫到,抿嘴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46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既是要去东府赏梅,鸳鸯不在,柳儿是必去的,倒是鹦鹉,本是活泼人,难得的要看屋子做针线。   府里丫头们,比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也不差什么,一般也没多少机会出去,如今有了这热闹玩耍,自然都跃跃欲试的。   出去的车马随从不必内宅安排,老太太随身伺候的一应物事,鸳鸯不在,却都要柳儿打点,也难不住她。   东西还好说,只随行的丫头婆子,这个要去那个也要去的,让人头疼。   好在琥珀看鹦鹉不去,也要一起做针线,余下四个大丫头,各人带俩个小丫头,倒省了柳儿费事。至于婆子们,只跟林之孝家的和赖大家的说了一声,“大娘看有那常随老太太出门,又稳妥的,挑几个跟着使唤罢。”   柳儿不爱揽事,可有那爱弄权的,赖大家的当仁不让的去安排了,林之孝家的一向言语不多,也没什么。   三位姑娘还好,宝二爷屁股疼去不得,可他屋子里的丫头们可有不安分的。   求到袭人头上,袭人一向人缘好,推脱不得,又不敢让老太太知道,只得私下里来找柳儿,手上还拿着针线过来,一边跟柳儿说话,一边做着。   “妹妹也知道,因着二爷的事儿,大家这些日子着实烦闷,眼巴巴的想跟着出去散散,却也不敢多去,只带上我们屋里两三个便可,好妹妹,这点子事你是能做主的,烦劳你带上她们吧。”   柳儿暗叹,再过两年,哈巴儿历练出来了,必不会说这话。   不过柳儿倒是理解她,现如今,宝二爷房里,头一份儿大丫头可不是袭人,而是媚人。可人去了二奶奶院里伺候,媚人没了拖累,上下哪个不夸,容貌性情又胜了袭人一筹,很得宝二爷的欢心依赖。   这袭人如今,除了上下讨好,混个好人缘,还真不大显得出来她。   所以如今出来这不着调的事儿,也就不足为奇了。   “袭人姐姐可是说笑呢?二爷就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别说你们屋子里这些人,就是再添上十个八个的,老太太也尚且不放心,怕有个闪失。姐姐如何这般心宽?别说这话柳儿不会去说,就是想都不会想一想。横竖那梅花能开一阵子,总得机会去看的。便是今年没的功夫,不是年年都要开上一气么?如今姐姐不但不劝着丫头们收收心,好好当差,还纵着,别说老太太,就是让太太知道了,你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柳儿毫不客气,脸色肃然,把袭人说的面红耳赤,急忙扯一句幌子仓皇而去。   柳儿嘴角微翘,内心无声冷笑,暗道:花点子哈巴儿,你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上杆子把狗尾巴送来让我踩,不踩白不踩。   想了想,出去招来小鸠儿,附耳低声嘀咕了两句,小鸠儿点点头,飞速跑了出去。   这边老太太正和二太太说话,想起了什么,让人出来叫柳儿。   “春天的时候,宝玉送了一支桃花来,我记得那瓶子很相配。想着明日过去,让人折了红梅,回来插那瓶子里,送宝玉屋里,大冬天的,看着人也精神些,又香,他不是整日家嚷闷的慌么。”   柳儿略一想便道:“应该是那个前朝青瓷的联珠瓶,早还回去了,可是要找一个差不多一样的么?”   老太太想了想,“却也不必,你只管捡相配的,回来搭配便是,我信你的眼光。先别告诉宝玉,省的到时看了失望反为不美。对了,刚刚谁在外面说话儿,怎么有些袭人的影儿?”   柳儿笑了笑,“可不是袭人么,听说我们明天要去赏梅,有些小丫头坐不住了,只盼着二爷赶紧的好利索了,她们也得跟着玩一回。”   老太太点头,“你也不用给她们打马虎眼,都是不省心的,宝玉爱玩,屋里人这规矩上头就纵的有些松了。”   “老太太也不必担心,到底不过一班小丫头,活泛些也是有的,却也不会出了大褶儿去,有大丫头们看着呢。只我看那袭人,素日可是个好的,如何她倒坐不住了呢?该不是面软,碍着情面,替人说和来了罢。那丫头是老太太屋里出去的,规矩上不差,最是忠心的,断不会误了正经差事才是。”王夫人听了贾母的话,接着不温不火地道。   柳儿笑着刚要回话,外面有人传,“媚人来求见老太太。”   “哎呦,这一天不跑个几遍的,如何这般规规矩矩的通传上来,快叫进来,倒要听听她有什么要紧事儿,该不是也要跟着去玩罢。”老太太扑哧笑了,笑容却不达眼底,柳儿也就势咽下口里的话。   媚人走了进来,噗通跪到老太太面前,道:“奴婢本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老太太恩典给了二爷,本该尽心服侍,奈何没好生劝了二爷,惹了老爷生气,老太太太太伤心,二爷也受了苦,奴婢心里过不去,早想来给老太太磕头赔罪。”   老太太脸色淡淡地,“你既知道,以后该如何做,心里可有数?”   “奴婢知道,定然尽心竭力,不让老太太操心,劝着二爷上进,更要保重身子,离那些个是非远着些。”   老太太点头,“你既然都明白,我也不说什么,过去的便罢,只记住你今日的话便是。你本是我看中挑去伺候宝玉的,自然是个好的,也不可妄自菲薄,只管竭力巴结就是,到底如何,我素日也看着呢。”   “是。奴婢今日来,还有一事要求老太太。”   “哦?你且说说看。”   “老太太的恩典,原本奴婢领着一两银子的例,虽说去伺候了二爷,却仍领着一两,奴婢知道是老太太的恩典。但却有违府里的规矩,天长日久的,终究不好。府里的规矩,不能因为奴婢,让人说嘴。再说了,素日里,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甚至二爷的打赏,何尝少了,若还不足,可见是没人心不知感恩的了。所以还请老太太答允,让奴婢以后从二爷房里领着月例吧。”   爷们姑娘们房里,大丫头的月例是一吊,跟那一两银子,差着几百钱。   老太太一时无语,半晌方看着媚人点头,“到底是个知事的,我虽不怕人说嘴,难得你有这番心思。”说着转头对王夫人道,“一样我这里出去的,到底是不一样的,可见这丫头是个可人疼的。”王夫人只管点头,却也没说什么。那个不一样指的是谁,自然明了。   贾母叫柳儿:“赏。”   柳儿会意,麻利地进去里屋柜上,打开抽屉,拿出一只装着五两银锞子的荷包,回来给了媚人,媚人千恩万谢地离去不提。   这边老太太对二太太感叹,“原看着她妹子有些张狂,我还有些不放心她,没想到到底不错。难为她那个拎不清的老子娘,倒是养出了个好女孩儿,也算歹竹出好笋了。以后她和袭人的月例,都从宝玉那里领,我这里蠲了罢。”   二太太点头微笑,却不说什么。柳儿眼睛转了转,笑着道:“说起来好笑,媚人的娘那么个样儿,她那个姨娘跟她娘也仿佛,骂女孩儿竟跟仇人似的。可养的女孩儿,一个比一个伶俐齐整。媚人就不用说了,可人也是伶俐过头儿的。我们院子里的小鸠儿不就是她姨娘家里的,小鸠虽机灵,到底小,不大显,她那个姐姐小燕,跟媚人比,也不差什么。真真是,不知怎么凑的一家人。所以说还是老太太眼光好,总能在从一大片竹林子里,挑出好的,一趸儿地搂我们院子里来,把我们显的,跟杂草似的了。”   柳儿一席话,脆生生的   ,本来一副小人家面孔,非老人家的口气,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直把老太太逗的笑个不住,指着她不知说什么好。连王夫人也忍不住,抿着嘴笑。   笑够了,老太太忽然想起,“我们这院里可没叫什么小燕的,如今在谁那里伺候呢?”   柳儿笑,“老太太既然不知,自然是没当差的,上年大冷的天,出去给她娘送东西,结果没找着人,又是个实心眼的,等了大半天,回来就着了风寒病了,耽误挑选,就一直这么着了。倒是她妹子小鸠,就此被选上进来了。”   “哦,你可见过那丫头,要真是个好的,就让她去宝玉那里,正好缺几个粗使的,也可先看着秉性。不妥,得空你让人带来我瞧瞧,行的话,先在我们这里学着规矩,成事了再让去伺候宝玉。”   柳儿心里清楚,老太太这也是给媚人体面的意思。当然,也不排除给她体面。当即替媚人小燕谢了老太太不提,只管收拾明日过东府的事情。 ☆、第47章 朱碧相逢艳芳园   次日用过早饭,老太太带着府里一众女眷,来到东府。贾珍带着尤氏并贾蓉秦氏早在门外迎接。   接入正堂,众人先在正堂落座,喝过一回茶,说一回话,方往园子里逛去。   老太太是坐了软兜的轿子,几个婆子抬着。邢、王二夫人跟随,尤氏在前引领,凤姐带着姑娘们随后。   柳儿自然贴身伺候,带着两个拿着衣物之类包裹的丫头婆子,落后王夫人两步随行。   甫一入园门,隔河就见对岸一片云蒸霞蔚,粉白桃红朱红,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好不热闹。鼻端似有若无的幽香,顿时精神一震。   老太太点头,“果然精神!倒也不必掬了梅仙来拷问了。”   知道的人都笑,凤姐儿也道:“既然老祖宗大驾光临,自然都沾了福气,不开的精精神神儿的,怎么对得起大嫂子一大家子的家下人等呢。”   说的老太太笑个不住,只指着柳儿不说话,有那知道内情的,也都抿嘴笑,瞄着一脸正经八百的柳儿,玉面朱唇,神色端肃,越发觉得有趣儿,暗道难怪老太太喜欢的什么似的。   既然说了赏梅,老太太又要亲自挑两支好的插瓶,自然要在梅林那里走一朝。   大家索性过了桥,沿着梅林边上,沿河一直往北,逛一圈正好到天香楼对岸过桥,天香楼里也早预备下戏酒。   贾母打发了一众丫头婆子自去逛去,只留主子们并几个亲近人等,转头指着西边山坡上梅林里道:“如今栊翠庵还空着么?衬着梅花,倒是很应景儿,画儿似的。”   尤氏忙回道,“谁说不是呢。原太爷向道心虔,修了这佛堂,倒也不为好看。谁想到如今倒也真成了一处景致,日常也着人打扫的,按时按例摆供,并几个婆子看屋。”   贾母点头,回头看柳儿仍旧跟着,道:“你也去玩儿吧,跟着我们也没趣儿,只记着冷了,便回那楼上吃酒去。若有看好的梅花,也折几支回去,她们挑的我老婆子还信不过呢。”   柳儿笑着应了是,把包袱交给身边的婆子,带着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小鸠儿,钻进林子便不见了。看的贾母笑的打跌,直道这就是个小猴精儿变的,最见不得树啊林子的。   旁人自然附和老太太说笑,有那嫉妒的老婆子,暗暗撇嘴,那小妖精也不知给老太太施了什么法,竟看着比三个孙女儿还得老太太喜欢,言语间都透着股子亲热。   柳儿自然管不了那些,早在看见这片梅花,就心里长了草似的,越近香气越浓,真真好一片香雪海,心底里一个想法蠢蠢欲动。   得着空儿,定要绣一扇大大的屏风,上面红梅似火,一路从头烧到尾,淡淡远山隐着幽寺,近处一弯清溪蜿蜒,草草几笔草庐。   就连题咏都有了两句。   不过绣的话,须不少功夫,少不得先画出来是正经。一时倒是冷静了下来,带着小鸠儿,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议论。   小鸠说这枝开的好,花花朵朵又浓又密   柳儿说那枝才叫好,老枝横斜,骨朵儿多,疏密有致,才叫有韵味儿。待会儿想着叫婆子剪了带回去。   小鸠故意顶嘴,花儿多才好看,光秃秃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虽这么说着,却也暗暗记下柳儿的吩咐。   如今小鸠对柳儿很是敬服,不说她姐姐过两天很有可能进来伺候,都是柳儿帮忙。便是平日里,她也看了出来,如今老太太心里头儿,第一得意儿的人,可不是柳儿姐姐么。   就连二奶奶,为难了都要找柳儿姐姐帮忙说话儿,可不是有本事的。   尤其如今,她经常给柳儿跑腿儿传话儿,甚至做些私事儿,可得了不少的赏赐。至于那不讨好的,柳儿却都派了别的婆子去,小鸠虽小,却也知道好赖,如今她可是家里最得老娘欢心的人。   两人边走边品评,很是看着了几枝上好的,柳儿怕待会儿找不到更好的,也忘了这边,就让小鸠儿回去找人,带了剪刀等物,把她觉着好的,都剪了去。   看小鸠儿跑了回去,柳儿无意识的漫步往前走了一段,不远处有一小片最红火的,不知是不是重瓣的一品朱砂,也该折了一支回去。   远看着挺近,不觉走了远去,甚至绕过一块山子石也没注意,眼睛盯着那片绯红,脚下甚至快到了河边上,这边岸上一小片梅花儿,可不正是红的最艳的一品朱砂。只这处河面极窄,远了看到不显。   对岸不远处正是凝曦轩,这边几间邻水之轩,不觉已经走远了。   一时柳儿有些犹豫,拿眼睛四处逡巡一遍,见没什么人,心里有些不安,又不舍,想着速战速决,赶紧瞅瞅就撤退吧。   微微提起裙摆,一头钻进去,她眼尖,老远就看见一支枝条形状极美,花儿半开半含正相宜的。   来到近前,仰着头伸了手,却有些作难,那主干,比她手腕子细不了多少,晃了晃,花瓣倒是掉了两片,梅枝纹丝未动......一着急,索性双手齐上,人都双足离地了,猴儿似的荡了两荡,梅枝巍然不动。   柳儿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长的又纤巧,那小身板儿,能有多大重量,一时之间,又尴尬又无奈,幸好四周没人......吓!   “哈哈哈......你是哪家的小姑娘,太有趣儿了,可怜见儿的,哈哈哈......”   显然柳儿的一番行动,很是取悦了某人,很不君子地放声大笑。   柳儿差点儿给吓死,落地都没看准,颠了两颠才立住脚,手忙脚乱地按按衣裳摸摸头发,赶紧垂首,行礼问安。   其实也不能怪柳儿刚刚没看见人,这人一身绯色蟒缎长袍,领袖出着玄狐的风毛,不说那玉面金冠,只说那一身朱袍,可不跟梅林一体了么......   也不管柳儿尴尬,这少年公子笑够了,才走上前去,抬手一翻腕子,咔嚓一声,那支红梅稳当当掰了下来,递给柳儿,眼里满是笑意,近处打量柳儿,又多了几分惊艳,“喏,也不白笑你的,算是赔罪吧。”   柳儿尴尬的脸色通红,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眼看梅花塞到怀里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挡,就这么给塞进了手里。   “听你刚刚说话儿,是这府里的丫头?叫什么名儿?几岁了?在哪里伺候呢?”   柳儿本不想搭理,可又于礼不合,现手里还拿着人家的东西,只得又微微低垂了头,点点,装羞涩,想着糊弄过去算完。   少年一拍手掌,“不必害羞,我一见你就觉着投眼缘!仿佛见过似的,这就好,我跟你家珍大老爷是好友,要了你去,保你比现在吃穿用度更好,平日只管去玩儿,也没人说你,如何?”   柳儿无言以对,这是......遇到挖墙脚的?登徒子?也不像,这是个怎么情形,到底有些糊涂了,这事儿,没遇过啊。要不......先溜......反正她不是这府里的。   看柳儿不吭声儿,只低着头,脚步又有些悄悄移动,往后移动。少年公子忙又道:“不必害羞,这可是正经事。过两年,你大些,跟了我也使得,如   何?”   我......不用怀疑了,明晃晃的登徒子!   呸!狠狠啐了一声。   是可忍孰不可忍,都不用过脑子,抬腿狠狠踹了一脚,擎着红梅,扭身就跑,一溜烟儿过了小桥,沿岸往南一折,扎进了天仙楼附近林子里,不见踪影儿。   少年公子目瞪口呆,看了看远处河对岸,又低头看了看袍子下摆上的小脚印,还带着点沾着花瓣的泥印子......脸色沉了沉,忽地又笑了。   不过一个丫头,稍后就跟贾珍要了,到了手再收拾她,小模样儿虽可爱,只这性子......着实有些精怪难驯。   可惜,这世上便是神仙,也不是都能心想事成的,更不用说他冯紫英一介凡夫俗子。   当日和一众人等吃了酒,晚间作别之时,冯紫英也不避讳,直接问贾珍:“今儿早上,我在河边遇上你家一个丫头,长的好生齐整,一脸灵透相儿,可不知是哪个身边伺候的,方便的话,送了兄弟吧。”   男人之间应酬交往,这等事也是平常。当下贾珍捻须想了想,“兄弟是见过世面的,既然说齐整,想必不俗。我家虽有几个好的,跟西府没法比,今日老太太来赏花,说不得是那边过来的。你说的可有特别表征没有?要不叫我家几个素日看得过眼的来,你看是哪个,但凡兄弟看中,就带了去,不值什么。”   于是贾珍叫了几女孩儿过来,搁平常,也算姿色难得,如今却看着差了许多,少了一种味道儿。   自然都不是,想来是老太太的人,一时也无法,只得暂时撂下。 ☆、第48章 佳人本是刺儿梅   柳儿跑的挺快,脱离作案现场,其实心里倒是并不怎么怕。她本是个气壮胆大的,这些年谨慎小心的,不过为了混日子,哪里就真贤淑了。   不过也想着,此人既然是珍大爷的朋友,以柳儿所知,珍大爷还没那么大脸,不知羞臊地跟老太太要人。   再说,她名义上可是大姑娘的丫头,只要她不愿意,大姑娘自然护着她。   刚她可点头承认,是东府的丫头,柳儿可不觉着自己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儿,能让人一直惦记。爷们家,转眼忘脖子后头,多着呢。   现在担心,似乎为时过早,索性不必自寻烦恼。   不得不说,如今柳儿,虽说平日也算谨言慎行,但是跟在徐家河冯家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便是这般了。   迎面遇上出来张罗的小蓉大奶奶,一眼看见,赞道:“好俊的梅花,好俊的丫头!当得起人比花娇了,难怪老太太喜欢成那样儿。”   闹的柳儿一个大红脸,更相映成趣。刚刚跑路气还没喘匀呢,顿时便有些尴尬,“这话别人说的,偏蓉大奶奶说不得。您跟前儿,哪个能当得起一个‘俊’字呢,两府里谁不知呢,可别笑话奴婢了。”   “呵呵,行了行了,知道你嘴巧抹了蜜似的。小丫头脸皮薄,我都晓得,快进去吧,老太太都问了两回了。刚还让婆子出去找你,很是怕你在我们家被拐走了。只你素日不忙了,记得过来玩便罢。”秦氏笑言。   柳儿则暗忖,大奶奶你家真有坏人。   面上柳儿更不好意思,客气两句,行了礼告退,一个小丫头前面带路,从后楼梯上了天香楼。刚才进院子,就已隐隐听见正唱着《听琴》一出。   琏二奶奶正在一边伺候着,斜对着楼梯口,见柳儿擎着好大一支梅花上来,也笑着赞叹,“好俊的梅花,老祖宗快瞧,果然我们一走一过的看不真切。这红的,是一品朱砂吧,果然正的很。累累的骨朵儿也可爱,全开的倒是不多,看着却别致。”   老太太看着也点头,对柳儿道,“打发人送回去给宝玉瞧瞧,知道我们过来玩,心肝儿不定怎么眼巴巴的呢,那瓶子可找好了?这么大一支,可不好配,一不小心就要翻倒。瓶子不值什么,碰着人可不是玩的。”   柳儿一一记下,众人又赏过一回。柳儿想了想不放心,回禀了老太太,亲自带着小鸠儿并两个婆子,也带着原先看中,小鸠儿带人折好的梅花,怕压坏了,特意坐了两辆车,先回去了。   今儿林姑娘说身子不舒坦没来,其实这枝红梅,柳儿原本想给林姑娘送去的,谁知半路被老太太截了胡,便宜了凤凰蛋。   想想原也是老太太的心肝儿宝贝,这也正常。可到底有些不甘心。   回了贾母院,招呼屋子里的大小丫头们,“先别忙着看,且帮我把昨儿晚间,收拾的花瓶都搬出来吧,灌上水。”   一共四五个花瓶,一比划,显然都有些小,不配那支红梅,没奈何,只得找了婆子重新开了库房,倒腾出一只定窑青瓷刻花梅瓶出来,足有三尺高,插上梅花,倒是相衬。派两个壮实的婆子抬着送了过去,倒了宝二爷房里再灌水,不然婆子们也抬不动。   不一刻媚人过来道谢,送来一碟子鲜果并一碟子刚出来的点心,不必多说。   柳儿打量其余的梅花,挑了几支宫粉和绿萼,一红中带粉,一白中透绿。选了一对粉青瓷花卉联珠瓶,稍微修剪插上。   放几上,退后几步打量打量,又替换了一支,调整了一番次序,又拿起剪刀修剪,如是几次,才觉着勉强过得。   鹦鹉在边上看的发笑,对刚坐下做针线的琥珀道:“偏她这么能折腾,我倒是看不出前前后后的,有多大不一样,都好看的紧。看她这么个样儿,就是给宝玉也没这般着紧。”   “你就是个傻的,这是要送给谁的,还没看出来么!”琥珀点着鹦鹉,恨铁不成钢。   “啊?啊!难道是给大姑娘的?这到好说了,原也是该的,大姑娘眼光高,也就柳儿这小蹄子能入了她的眼。果然我们都是烧糊了的卷子么?好姐姐,你倒是说说,她这一通捯饬,有个什么讲究么?”素日这两人,对柳儿可是服气的很,越是相处,细微之间,越发觉柳儿的不凡来。   琥珀抿嘴笑,看了柳儿一眼,那丫头正叮嘱小鸠儿,看好抱着花瓶的婆子们,千万别跌了碰了的,否则回来拧她耳朵,小鸠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着,一脸乖巧,那有半点儿素日精怪。   “这个你只管问她,反正那小蹄子也不是个藏私的。横竖我就知道,宜单不宜双,不取二色。其他的,看着顺眼便可吧,具体如何,我也说不上来,我也没个老子娘善捶腿儿泡茶的,有那个家学渊源呢。”说完二人相视而笑。   柳儿一通忙活,可算能歇歇腿儿,接过鹦鹉递过来的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才笑问,“你俩说我什么坏话儿呢,笑的这般诡秘,别以为我做事没听见。”   “偏你耳朵尖,一心几用呢。刚鹦鹉还想知道,你这忙活,到底是个什么讲究呢?且给赐教一番,也让我们进益进益罢。捶腿儿沏茶的,我们也没福气学的着了。”   柳儿笑,看还剩不少花枝,并三个花瓶,一边捡起花枝,一一看过,掂掇着随手插入瓶中,一边道:“哪里什么讲究,不过跟我们描的花样子似的,讲究个疏密有致,高低错落。这些你们素日里还做的少了么?只不过梅花多了观枝一说,讲究个横斜以观势、反侧以取其态,观其半开未开,未绽之蕾多为妙,不只看花那般简单罢了。描花样子的时候,不也是枝桠横斜的么,没见你们谁把一片花朵绣上就完了的。这个不必我说,你们也是知道的罢,只素日插花不多,没留心罢了。”   说话之间,一地花枝,俱都插入瓶中,拿了一瓶红梅,顺手放在窗台上。其余的示意小丫头们,放里屋老太太起居之处。   这边鹦鹉听了,略一沉吟,一拍腿,“这话很是,想想平日做的针线,看的花样子,却也差不离,所以我们这针线,也不是白做的。可见这学问,处处皆是啊。”   琥珀听不下去了,白了鹦鹉一眼,没好气地道:“你只这后一句说对了。学问倒是处处皆有的,只对你这等榆木脑袋实心的,看了十几年,人家不点破,你也未必就真悟了,还是别兴头儿的太早了。平日巴结巴结你柳儿妹子,多提点提点你是正经。”   鹦鹉当即蔫了,很有眼色地,又给笑个不住的柳儿续了茶水,三人正自说笑,外面有小丫头传话,“柳儿姐姐,秋桐姑娘来找。”   柳儿听了一皱眉,敛了笑容,这人真讨厌,自打跟着大太太过来这边,认出了柳儿之后,三五不时的,就爱过来晃晃套近乎。   她跟徐府冯府的秋菊很熟么!说过的话,两只巴掌数的过来吧!   鹦鹉嘴快,一撇嘴,不屑地道:“大太太也不管管,一个通房的姑娘,还没过了明路,到处晃悠什么,很有脸面么。等哪天老太太看着不像,那边等着挨说吧。且让她先等会儿再说。”   琥珀想到什么,看看边上没别人,低声道:“影影忽忽的,听小丫头们嘀咕,二奶奶前儿跟二爷拌嘴,好像就为了大老爷那边的小姨娘的事儿呢,说二爷不检点什么的,这话你们听听就算完了,叫老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这个小丫头们,柳儿略一想便知,跟可人脱不了干系,不过不关她的事儿。   但这秋菊,哦,秋桐小姨娘,着实不能多见了,没的她将来到了二爷那里,自己被二奶奶怀疑,无端招恨。   想了想,招过送了花回来,显摆大姑娘赏钱的小鸠儿,附耳道嘀咕几句,小鸠点头,领命而去。   这边柳儿却不打算让秋桐进来,又喝了两口茶,方才起身整理整理衣摆,迈步慢慢走了出去。 ☆、第49章 堪不破红尘般若   其实不止秋桐,便是秋兰,如今也在珍大奶奶身边伺候着,已经改名佩凤,跟原本通房姑娘偕鸾搭配,还没开脸,不过早晚的事儿。   横竖东府的珍大奶奶,一向大度,对一帮姬妾还好,走哪里都带着几个。加上丫头婆子的,呼啦啦一大群的,很有气势。   可不像凤姐儿,孤苦伶仃的,就一个平儿姑娘,还吓的,轻易不敢沾琏二爷的身。   可也没见人把琏二奶奶如何了,尤氏再贤惠,没孩子,也白搭,白养着一帮姬妾不下蛋。且她还在珍大爷手里捏着,很不如琏二奶奶的威风八面。   佩凤显然比秋桐命好,人也知道进退,只在柳儿跟老太太去东府的时候,说过一回话,神色也颇淡然,到让人不讨厌。   而这秋桐,柳儿出了房门,看她正在台阶下拉着一个小丫头说话儿,老太太屋子,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去的。   那小丫头一看柳儿出来,如蒙大赦,赶紧跑了,很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似的,把秋桐气的不轻,却发作不得。   强打着笑脸迎上来,酸话儿却不自觉溜了出来,“哎呦,柳儿妹子真是贵人多忘事,我这呆的,花儿都谢了,您才大驾出现,可见这贫贱之交做不得数呦。”   柳儿已经打定主意,今儿是不给她好脸儿了,当即冷笑,“我却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你好友了,你也太抬举我了。柳儿贫贱之时,也不过一个小丫头,如今也是为人奴婢,不知秋桐姑娘从哪里看出来忘恩负义来了。”   秋桐不意柳儿如此讥讽与她,素日虽不爱搭理,可也维持着面子情儿,今儿个这是......   “说到贫贱,如今秋桐姑娘到底也是姑娘了,又是大老爷那边的人,柳儿可高攀不上。老太太素日教导我们,规矩本分,有多大碗吃多少饭。柳儿一介小丫头,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能帮上姑娘的,没的再污了姑娘清誉,也让人说柳儿轻狂,还请秋桐姑娘慎言。若无事,就请吧,柳儿也有活计要做,比不得姑娘清闲。”   秋桐毕竟是没过了明路的,且尚没有开脸,被柳儿一口一个姑娘的,当面不留情面一通说,她本就不是个有城府的,当即忍不住了,忘了来套近乎的初衷,一蹦三尺高。   “你个小蹄子,才吃了几天干饭,不过一个丫头,当自己是什么主子呢,冲谁摆主子款儿......”知道今日老太太不在,秋桐胆儿也肥了许多。   “她不是主子,你便是么?”   没等出来的琥珀鹦鹉等人帮腔儿,那边平儿从后门拐了出来,脸色平淡地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容你撒野!人来人往的,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还有没有点子规矩了!你若实在看不上柳儿,大可去跟大太太说去,或者我替你回明二奶奶,让二奶奶帮你说去,可也使得。最不济,还有二爷呢,让二爷跟大老爷说说,也没什么。犯不着你隔房跨户的,跑老太太院里撒野,你说呢?”   平儿一向为人和气,如今一番话,倒是颇带了几分锋锐,大不似她素日的做派,让柳儿心里咯噔一下。   但也是立竿见影儿的,秋桐那点儿小心思,在平儿一双清亮的双眼下,几无藏身之地。有些狼狈地辩解,“哪里就像平姑娘说的那般了。我不过一向嗓门高些,跟柳儿妹子又是旧识,一时忘了形也是有的。平姑娘也不必找这个那个的,谁还没个不防头的时候呢。”   柳儿听了气噎,你不防头就找我晦气,上辈子欠你的不成,当即面带寒霜,冷冷地道:“想来秋桐姑娘还没睡醒罢,下次不防头,记得先去趟圊厕,或者用青盐先簌簌口,也使得,免得出来熏人,弄得我们院子乌烟瘴气。”   把秋桐气的张嘴欲骂,到底没敢,又见满院子都看她笑话,眼看讨不了好,没的再吃不到鱼惹得一身腥,扯了个幌子,扭身溜了。   柳儿敛了脸上的怒色,忙过去给柳儿道谢,“多谢平姐姐,可够了我的了。不知造了什么孽,虽说以前认识,到底不熟,如今竟成她的话柄,也不知以后如何嚼舌呢,唉。”   柳儿这话半真半假,平儿听了只笑,指着柳儿道:“就属你精乖,今儿没我,你还真没法子了,信你才有鬼。不过有一句你倒是说着了,她确实是大老爷那边的人来着,想挪地方儿,也得看主子答应不答应。”   尽在不言中,这个主子是谁,柳儿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请了平儿进屋喝茶,索性把自己留的那瓶红梅送了她,让小丫头帮着先送了回去。   别的不说,自己撇清跟秋桐的干系便好,至于秋桐么能不能当上琏二爷的姨娘,干她屁事!   下晌老太太回来,先过去看过宝玉,对柳儿送过去的梅花很满意。再看那大瓶子,老太太伸手碰了碰,纹丝不动,忍俊不禁,说柳儿促狭,这罐子水,够一屋子喝上一个月的了。   瓶子加上里面的水,别说丫头小子一般推不倒,就是个壮汉也搬不动,可不真碰不着人了么。   今日老太太累了一天,早早安歇了,也不是柳儿值夜,正好早些回去描花样子。   自己一个人住,到底便宜些。尤其搬了里面,原杨梅姐姐的屋子,即便有人进来,也有个外间遮挡,况且如今柳儿的地位,倒也少有那不声不响撞进来的。   关了门闩好,进了里屋,原本杨梅留下的一张书桌,正好合用。   柳儿找出自己最大张的宣纸,放一边,先得用小幅的练练笔,不能浪费大的。   笔墨纸砚都预备得了,坐下看着旁边几上的梅花,静心静气地看了半晌,才下笔。   这梅花是给老太太插的两瓶之一,老太太说屋子里放多了花压气,便给了柳儿一瓶。乐的她好一通奉承,被老太太笑骂了两句,方笑眯眯抱了回屋。   在小幅草纸上练了好一会儿,花了几张草图,柳儿才觉着心里有了数。又把今日梅林好好回想了一番,自然忽略了某些不和谐因素。   最后感觉差不多了,才铺开大宣纸,一气画了出来,完成已经是三更天了。   直起酸软的小腰,放下手中笔,揉着腰欣赏自己的大作,怎么看怎么不赖,可惜没得地方显摆。自己这花样子,画的越发好了。   这可是董师傅那‘见不得人’的本事之一。   哪儿都好,只两点遗憾。   一则没有颜料,二一则,没有印鉴。唉,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呐。   多早晚有一天,刻他几方美印,成缸子的颜料随便使,使不完泼地也使得,她便此生无憾了。   最最要紧的是,想什么时候画花样子就画,想在哪里做针线就做,那才是神仙的日子。   如今柳儿,别说题字,连个穷款儿都不敢落。   想了半天,欣赏了半天,最后到底爪子痒的没忍住,提了四句话儿上去。   千里江山香雪海,幽寺钟声满乾坤。   堪不破红尘般若,一溪流水叙天伦。   如今这么多日子的练习,她的字也很能看看了。   不过看到   般若俩字,忍不住想起董师傅来,不禁想笑,经没白念哈。   收拾过去,因为太兴奋,走了困,反倒睡不着了,直到五更天,才睡了一个更次。   习惯性地又早早起身,字还是要练的,尤其前几日,大姑娘送了她一本名家法帖,正得趣儿呢。   说三姑娘是个擅书的,名帖几十部,可柳儿在大姑娘书房,光摆出来的就有上百。   据大姑娘透露,还有秘不示人的,把柳儿艳羡坏了。   不过大姑娘说了,只要她想要临摹,只管来借,且尽管放心,她这里,外言可入,内言决不会出,只她自己注意便可。   柳儿自然意会,人大姑娘什么都不怕,她一个丫头,要小心谨慎的地儿多着了。   不几日大老爷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不知怎地惹了老太太不高兴,一通臭骂,又让他管好屋里人,少出来晃悠,他一把年纪老不修,作为老娘,她还嫌丢人现眼呢,别让她看着心烦。   大老爷还不知为何,磕头虫似的,灰溜溜地走了。   柳儿看着好不解气,老太太富贵威武,大丈夫也。 ☆、第50章 人心难懂闻病讯   眼看腊尽,鸳鸯病好也回来伺候,柳儿交接了这一阵子的档子账目,鸳鸯看她的目光也更柔和了些,柳儿松了一口气。   虽说老太太在鸳鸯回来时发话,以后让鸳鸯带着柳儿,也学些账目琐事,但也得看鸳鸯是不是愿意教不是。   再和气大方的人,感到地位受到威胁,还是会散发敌意的。柳儿对老太太院里的账目,可是半点垂涎的意思也没有,平时事情就多,她还有那么些私活儿要做,哪里那么多精神,管些杂事。   “姐姐你可算回来了,可够了我的了,原看着姐姐打理的井井有条,觉着挺容易呢,谁知知易行难呢,到底柳儿可没姐姐这本事耐心。平日除了伺候,针线活也要紧着做,得空儿还要去大姑娘那里走动走动,丢三落四的也是有的。姐姐你可好生验看验看,可有什么忘了记档子,或者东西不在了,却忘记注销的,别给我这几日弄的一团乱才好。”   谦虚的同时,少不得提醒提醒,自己是大姑娘的人。   鸳鸯听了,脸上的笑容果然真切了许多,只大略看了看,都记得清楚明白,一笔隽秀的簪花小楷,比自己可不是强上一截子么......还好这是大姑娘的人,也难怪大姑娘看中,整日的赏东西。   客气话还是要说的,点点头,”很不错,素日知道你是个有能为的,却比想的还好些,难为你了。不过既然老太太交代了,以后你跟着大姑娘,说不得也要管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定然知无不言。只妹妹别嫌弃姐姐本事不够就成了。”   柳儿又奉承两句,两人也算和睦如初,正说笑着,忽地有老婆子回禀,有人找柳儿。   一般人来找下人,自然不会轻易放了进来,因为柳儿在老太太屋里的体面,来找柳儿的春儿才给放进了二门外,但也有该班的小厮兴儿陪着说话,也是有不放心的意思。   看柳儿出来,兴儿忙笑着迎上来,“柳儿姐姐,这位小娘子说找你,你看?”   柳儿早有准备,从荷包里拈出一小块银子,塞给兴儿,“拿着买热果子吃,多谢你照应,这原是认识的,不耽误你差事,去吧。”   兴儿奉承两句,才高兴地去了,心里暗道,人都说老太太屋里的柳儿姐姐,最是个大方和气的,果然不差,也不枉他死命抢了今儿这机会,平日里也没机会交接。   柳儿虽不知兴儿心里的小九九,但对琏二爷院里的人,能交好就不得罪,交好也有限度,他们那里实在是非多。   春儿脸色不太好,也不知冷的还是病了,柳儿忙拉住她,来到门房,里面该班的很有眼色地倒了茶,避了出去,柳儿道了谢,塞给春儿暖手,她倒是不会吃这里的茶。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是不是董师傅病了?”这是头一回,绣庄那边来人找她,定然不是小事,柳儿心里有些忐忑。   春儿闻言,眼泪就下来了,抓着柳儿的手:“柳儿姐姐,你快回去看看吧,董师傅看起来是要不行了。本来前儿王妈妈就要找刘嫂,想派人来找你,可董师傅知道了,死活不让。你知道的,大家本来就怕她,以为她不过跟先前一般,病一阵子就好了,杨嬷嬷也说你过年差事紧,不让惊动。谁知.......谁知,却越发重了,昨儿下午就一直昏睡,今儿早上也叫不醒,药也灌不下去,姐姐看不像,跟刘嫂子说了一声,就说我是偷着出来找你的,呜呜......”   柳儿听了,哪里呆得住,略给春儿擦擦泪,让她在此处等着,自己则跑回去,看老太太在歇晌,也没惊动,直接找了鸳鸯,只说一个对她有恩的长辈,病的重,想去探望。   鸳鸯看柳儿的情形,虽力持镇定,毕竟透着惶恐无措,情绪实在不太好,遂也不多说,只管让人去叫了车,派了婆子并小鸠,一并陪着柳儿去了。   “你只管安心去瞧瞧,也未必就那么严重了,若看着不好,想呆上两天,只管让人回来说一声,我再派人把你的妆奁铺盖并衣物送过去,老太太那边有我呢,尽管放心吧。”   柳儿匆匆回到自己房里,换了出门的大衣裳,如今她跟刚来时不同,皮毛衣裳很有几套。但如今她哪有心情挑拣,随手拿出一套厚实的套上,因着紧张,手有些抖,扣子扣了半天,深吸了口气,略定定神儿才好些。   脑子清醒了些,把自己素日不想示人之物,都塞到箱笼里锁好,又随手带了两件家常衣裳,披上猩猩毡的斗篷,拿好小包袱,抬腿就走,却在门口顿住,又转身回来,打开斗柜最上面的抽屉,拿出一个布包,这是她现今所有身家了,包括银票,共有百十来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   算了,不够再说吧,实在不行少不得找大姑娘周转周转。   书到用时方恨少,银钱也是一样的,柳儿此时深有感触。平日里老太太和主子们虽多有赏赐,但现银并不很多,贵重些的不过是尺头衣物头面,更多的是一些玩意儿,临时做不得银子花。   不敢耽搁,去二门外领了春儿,到西角门那里,车已经等着了,并一个院里粗使的婆子和小鸠儿。   在车上,柳儿又细细问了春儿,除了董师傅生病,最近可有什么事儿,来了什么人之类的。   柳儿所料不差,董师傅发病前几日,妙玉又来了,不过也没见董师傅生气,柳儿也不确定到底跟妙玉有没有相干,反正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到了冯府,柳儿已经顾不得先去主家那里问安,直接在绣庄门外下了车,让车夫并婆子现在门房等一等,自己带着其余二人进了后院。   前院素日虽说人不多,到底也没这般冷清,柳儿心里更加不安。   亟待进了后院董师傅房里,迎面看见刘嫂子王妈并冬儿,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和董师傅素日有来往的绣娘们,一大群挤在那里。   有那靠门口的,看见柳儿进来,忙传话进去,此时柳儿已经进了里屋,这才看看,原来赖二奶奶也在,难怪人这么多。   柳儿眼看着董师傅,心不在焉地给赖二奶奶行了礼,心里却咯噔一下子,怎地这般重了?   董师傅越发的廋了,简直是皮包骨,脸色惨白如雪。只不到三个月没见,如何就这般了?   此时大家也没心思理会柳儿的失礼,见她扑到董师傅床前,拉住董师傅枯瘦的双手呜咽,众人也忍不住泪下,陪着一边劝慰董师傅,安心养病之类的。   董师傅虽清瘦,但双眼却还算清明,靠着靠背和引枕,抽出一只手,冲众人轻摆,声音听着也算正常,“你们不用安慰我,究竟如何,我心里有数。劳烦你们,让我和柳儿丫头说句话儿吧。”   王妈和刘嫂是见过世面的,自然看出,这董师傅是回光返照了,只得带着绣庄的下人,默默走了出去,有那相好的绣娘,叹息一番,也随后走了。   倒是赖二奶奶,又跟柳儿说了两句,临走安慰董师傅,只管好好养着,放宽了心,一准儿会痊愈之类,方带着杨婆子等仆妇离去。   走到绣庄角门,赖二奶奶顿住脚步,杨婆子知机,凑上前压低声音,“奶奶可是有什么吩咐?”   赖二奶奶略一沉吟,低垂了眼眸,几不可闻,“看着点儿。”   杨婆子点头,转头吩咐身后一个婆子,那婆子便留了下来,扭身又回到了绣庄。   跟着的禄儿跟没看见似的,跟着赖二奶奶回了东院。不久,一个小丫头,从赖   二奶奶正院子出来,去了二姑娘院子,找相好的玩耍。素日丫头小子们之间来往玩笑,也是有的,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只这小丫头,叫做小叶,找的是桃儿。 ☆、第51章 殁恩亲独艳理丧   董师傅确实不好了,看着床前流泪的柳儿,伸手摸摸柳儿的头,叹了口气,“傻丫头,哭什么呢。你也不是不知,我早盼着这一天了。唯有死了,我这一辈子的孽债,才算是还完了。下一世,说不得是要去享福的,你该为我高兴些才是。”   话是这般说,可谁看着亲近的人去世,会好受的。尤其柳儿这样,从小没得什么亲情,加倍珍惜每一个对她好的人。   就着柳儿的手喝了口温水,董师傅继续道:“其实我们娘儿俩,也算同命相怜罢。我也是自小没娘,后娘和亲爹有了他们的儿女,虽说不愁吃穿,终究差了一些。上年你见过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尼姑,那是我堂妹。我家也算大族,堂妹家为官,我父为商,之间有些恩怨,就不与你说了。总之,只有他们欠我的,没有我对不住别人的。这世上,除了我娘,我谁也不欠。欠的,也都还完了。我虽做妇人打扮,这辈子未曾嫁人,也算来去无牵挂。你若觉着负了我的恩德,索性就当我女儿罢了。以后大了,赎身出来好好过日子,逢年过节的烧上一把纸钱,算我没白来这世上一遭,还有人惦记着。至于别人,你却不与人相干。你可明白?”   柳儿当即跪下磕头,叫了一声娘,却泪湿重衫,声音哽咽,“女儿明白,女儿活一日,祀奉娘一日。女儿死了,还有儿女,定然当娘长辈一般祀奉。”   “罢了,人死如灯灭。如今你只记得,人呐,这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儿,遭不了的罪,若要活的长久,安分随时甘于平淡才是长久之道。你这样貌才情,如今又有这身本事,谨言慎行,才是正理。只你这脾气......本性难移,端看你的造化了......”   董师傅又絮絮地交代柳儿一些话,柳儿趁机喂了她半碗米汤,董师傅今日精神异常兴奋,想拦着她少说两句,养养神都不行。   最后又让柳儿打开她素日枕的枕头,伸手从里面掏出巴掌大的小册子,递给柳儿,“这个你收好,回去时贴身带着,万万不可让人看见,以后或许有用,没用却也无妨,与你针线上头,总能有所裨益吧。我没什么银钱留你傍身,想给你的,你离开时已经给你了,这个就当个念想吧。”   柳儿以为是董师傅的什么针法秘籍,也没说什么,听话地塞进袄子的内袋里,薄薄的一本,在外面,便是摸也未必摸得出来。   娘儿两个说了半天话,到底董师傅有些精神不济,柳儿伺候她躺下。当晚没走,打发了车夫和婆子回去,只留下小鸠儿跟着,起更时分,鸳鸯又派人送了铺盖妆奁来。   只是,董师傅一睡,便再也没起。   柳儿晚上也没怎么睡,就在董师傅床边打了地铺,二更天起来看视,已经咽了气了,神态安详。   柳儿的哭声惊起了绣庄的人,王妈和刘嫂早有所感,也没睡踏实,闻声都忙着起身过来了。   二奶奶那边,很快派了杨婆子过来,张罗起丧事,很快有先预定好的寿材抬了进来,王妈和刘嫂也帮着梳头换衣裳。   柳儿到底没经过这个,哭成了泪人,却不知该做什么,倒是被过来帮忙的王妈推了一把,才稍稍醒过神儿来,跟刘嫂要了快孝布,简单做了件孝衫穿上,却是女儿的规制。   董师傅没了,她杨柳儿还活着,且要给董师傅摔盆捧丧的,看的众人更加心酸。   而到此时,柳儿才知,董师傅还是官奴之身,且终身不得脱籍,所生之子女,永世为奴。   这是犯了多大的罪啊!   绣庄里,除了刘嫂,就连王妈都不知道此事,登时都有些讶异,更别说柳儿,更是心疼董师傅,难怪总说自己罪孽未赎不得死。   但人死如灯灭,一切随着被杨婆子投进火盆的身契,而烟消云散。   活着的时候,董师傅生个病,或有个不舒坦的,赖二奶奶那边好大夫好药,名贵补品的,从来不吝往这边送。   如今人走茶凉,赖二奶奶不冒头就罢了,看着那口材,柳儿虽不懂,却也不满意,薄些就不说了,木材看着也不好,做工也很一般。   招来懂行的王妈,“妈妈可知,这一种寿材,要多少银子?”   王妈看都不看,语气莫名,“撑死二两。”   柳儿心里有了底,拿出荷包,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我这里还有些银两,妈妈可有办法,寻了稳妥的人,买一副好的来。”   王妈倒没有满口答应,略想了一想,这我做不了主,且先跟你刘嫂合计合计再说,见柳儿点头,方去了外屋找刘嫂商议,很快回来,拿了银票出去办事不提。   董师傅还停在东厢房,只等天亮,估计就该入殓,想也知道,赖二奶奶不可能让停七天灵,怕是当日就要下葬。   一通忙活,眼看天亮了。柳儿想董师傅一辈子悲苦,因着信佛,总念着她的罪孽,到底不能如此潦草了事。又叫过春儿,塞给她一些碎银子,“你且帮我去趟贾府,跟昨天一样,就说找鸳鸯姐姐,把这边事情跟她说一下。另外,跟她说,我想给董师傅做个头七再回去。问问她,我想先停灵到铁槛寺,可便宜,烦劳她跟二奶奶说一声看看。这些......你可记住了。”   春儿虽跳脱,却比冬儿伶俐些,当即利索地又给柳儿学说一遍,柳儿又拿了自己一件大袄给她穿上,这才放她去了。   杨嬷嬷带着两个婆子,已经把董师傅的东西整理了一番,柳儿看了,也没说什么。身外之物,董师傅本就不在意。   倒是董师傅一些随身衣物并书籍,主要是佛经,柳儿想了想,留了一本做念想,其他都烧了去。   至于那些首饰妆奁,说实在的,都不算名贵,不过取其精致,况且不是新的,杨婆子她们倒也没动,只看着柳儿。   柳儿了然,如今他可算是董师傅女儿,执着女儿的礼。   想了想,自己留了一只董师傅常戴的梅花簪子,其他的分成几份,送了素日照应董师傅的人,王妈母女、冬儿姐妹、刘嫂子等,各人谢过不提。   有钱好办事,很快刘嫂子和王妈的男人,带着两个伙计,拉来了一副好棺木,这才把董师傅入殓。   至于原来那副,谁管它,爱谁用谁用,就不是柳儿想操心的了。   很快春儿也回来了,还带了几个人,却是旺儿两口子,并琥珀和紫鹃,柳儿受宠若惊,看几人给董师傅行了礼,忙还礼。   起身迎了上来,旺儿媳妇是个惯常理事的,上来拉住柳儿道,“老太太知道你的事儿,让二奶奶帮着理一理。有什么尽管说,不必客气。”   琥珀和紫鹃,则各自带了老太太和林姑娘的赏银,老太太二十两,林姑娘面上十两,紫鹃又偷偷塞给柳儿一百两,并悄悄嘱咐她,安心办事,有什么需要,只管吱声儿,千万别外道,另派来俩粗壮的婆子给柳儿差遣。   林姑娘的粗使婆子,可是很顶事的,柳儿亲眼所见,估计身上应该有些功夫什么的。   琥珀也吩咐小鸠儿好生跟着柳儿,完事再回去,老太太自有赏赐,便和紫鹃回去了,这里自有旺儿两口子帮忙。   柳儿抽空儿问了春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怎的如今兴师动众的,来了这许多人,这体面......倒是给的也太足了些。   却原来,此事到如今这个局面,最大的获益人,除了柳儿,便是琏二奶奶。   春儿去找鸳鸯,碰巧琏二奶奶过来请安遇上,看春儿眼生,问了问。春儿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里受的住凤姐儿的威势,当即细细说了,凤姐儿眼珠儿一转,有了主意。   在鸳鸯伺候过老太太,给柳儿请假的时候,凤姐儿在边上一拍手,“素日就知道柳儿是个不凡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虽说年纪小,三岁看八十,却难得是个极有情义,知恩图报的。”   老太太这年纪的人,除了喜欢丫头们伶俐讨喜,忠心却是更看重的。一听凤姐所言,道,“柳儿那丫头自然是个好的,这事儿,难道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春儿对柳儿和董师傅之间的事情,虽不知底细,但该知道的都知道。   至少在绣庄上下人等眼中,董师傅除了手艺好,真没啥好的,脾气更是吓死个人。尽管如此,柳儿仍旧兢兢业业,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了她两年多。耳濡目染的,大家也知道柳儿多少能学点儿手艺,可这么受气,仍然不改其志,就显得柳儿越发难得了。尤其到了贾府后,仍然惦记旧人,董师傅还算不得旧主,更加难得不说。如今人已去,还这么尽心竭力给办后事的,已经不是难得这么简单了。   事实也确实差不离,只不过内里更复杂些。   当下老太太唏嘘不已,就是地上的丫头婆子,也心下感动,一时柳儿成了义仆,没人不赞的。   凤姐儿趁机提出,柳儿一个小姑娘,实在没什么经验,索性她派了人帮一把,让她好人做到底,老太太哪有不应的。   于是这事儿到了琏二奶奶手中,顺便知会了林姑娘。琏二奶奶调兵遣将不说,另旺儿媳妇给随了十两银子,并全程帮着安排停灵铁槛寺,做七日道场。   柳儿素日在二奶奶跟前,也没那么大的好处,或偶尔有几分默契,何至于此?秋桐那事儿,估计平儿说了后,主仆俩多少能明白自己的一番心意,却也算不得大事。   后来柳儿没事儿时私下里一想,便有了几分忖度。二奶奶这一手儿,何止四面讨好。老太太不说,还有林姑娘那里呢。尤其老太太那里,鸳鸯面上固然是大丫头的头儿,但若论喜欢,还得是柳儿头一份儿。日夜伺候着,孙男娣女的,恐怕也不如她亲近些。更不用说,如今林姑娘可不是一般人,真真大家闺秀的做派,杀伐决断的人物。   有这两尊大佛在柳儿身后,琏二奶奶的盘算,倒是能有几分把握了,她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其实柳儿还忽略了一个缘故,到底她低估了自己,老太太和林姑娘固然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柳儿本身,所谓打铁还得自身硬。   不说平日看柳儿言语行事为人,在内宅里,时日虽短,也是有口皆碑的。   更难得的是,心机手段,一点儿不缺。单看打发秋桐一事,不但自己摆脱了个烦人精,顺便卖了她们一个好,更让其他人不敢小瞧她,一箭三雕,高明着呢。再加上那个容貌本事,怎么看都是错不了的。   所以,如今这等顺水人情,琏二奶奶怎么不乐得送。   不管怎么说,便宜了柳儿是真的。尤其赖二奶奶看贾府居然派了管事来,哪里坐的住,忙忙地过来看视,不为帮什么忙,倒拉着旺儿媳妇好一通说道,让柳儿很有些看不上。   当日,在一帮人的张罗下,好歹董师傅灵柩顺利送到铁槛寺,有旺儿提前知会,老和尚色空自然尽力巴结,安排了七日体面的水陆道场不提。   七日后顺利下葬,柳儿最后祭拜过董师傅,和小鸠两个坐车,带着两个婆子,挥泪回城,已经是大年下时节了。   一路梅花,从城外开到城里,或山间或墙头,不禁唏嘘,今年花依旧,不见去年人。 ☆、第52章 必自救而人救之   虽说因着董师傅的事情,柳儿回来后也躺了两日才上去伺候。毕竟得府里上下人等的关切问候,稍后很是走动答谢了一番,原不太来往的也热乎了几分。   尤其琏二奶奶哪里,去坐了一坐,很是感激一番不提。   而何魁家的,因她不得进入二门,着她女儿小鸠儿,给柳儿送来一包东西,很值几两银子。   柳儿打开看了看,心内明白,这是因为小燕的事儿呢。如今小鸠儿也在她手底下做事,自然殷勤些,不然这礼也走不到她这。   柳儿意会,虽看不在眼内,却也随手收了起来。这事儿原本她也是要管的,不收她反倒不安,不定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再说小鸠儿也是个乖巧的,这一阵子跟着她办理丧事,跑前跑后的照应柳儿,要热水热茶的,多亏了她。她小孩子心性坦白,不若旺儿夫妻诸多算计。   想到这里,从自己妆奁里,又拿出一只镶珍珠的金戒指,给了小鸠儿。之前已经给了她一个荷包,里面两只银锞子。   小鸠儿也不与她客气,乐颠颠地收了,当即戴手指上,显得有些大,只嚷着要拿线缠一缠,把柳儿倒逗乐了,索性又给了她一个小些的玛瑙戒指,立时能戴上的。   出了正月,柳儿把给林姑娘做的寿礼做完。本打算去年给大姑娘的一点心意,谁知有事耽误,还差着一些。随后董师傅的事情,既没功夫也没心情的,就放下了。   这是原本打算绣的大插屏芯子,烟灰色冰裂纹合锦地,绣着吕指挥的《杏花孔雀牡丹》,富贵吉祥,工笔重彩,极精致富丽。   这画原在老太太屋里挂过一阵子,后来换下,柳儿跟鸳鸯说了一声,偷着拿去‘观摩’了一阵子,过几日还回去,自家手里多了幅摹本。   因为用到诸如赭红色系和青绿色系的颜料和丝线,柳儿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颜料趁着出府的空档儿,买来既可,就是晚间调色比较费事儿。灯光下和白日里,毕竟以致摹本颜色更鲜亮些,总觉着有些遗憾。   而为了几样丝线,回了趟绣庄就不必说了,更是应着贾母吩咐,给宝二爷做的一套扇子套荷包等小东西,把孔雀牡丹山石杏花搭配了个遍。练了活计不说,几乎把府里针线房,多年不曾翻检的线柜子,翻了个底朝天,很是得了一些意外的好线,这也是她心里的小算盘。   所以柳儿绣的时候,除了绣架不趁手,倒还顺当。如今做完再跟她的摹本对比,除了尺幅有所差别,绣活比摹本更贴近原画一些,也是因着线是白日配好,没那么大的色差。   趁着没事儿的功夫,把东西用包袱皮包了,来到梨香院,给大姑娘送过来。   柳儿颇不好意思,“本来想早些做完给姑娘送来的,只可惜一直没得功夫,只得厚颜做姑娘的寿礼了,柳儿没别的本事,一点子心意吧。”   林姑娘让紫鹃和她展开绣品,一边观看,一边不住点头,“你这话可谦虚的过了,这要是一点子心意,可没更贵重的了,我很是领的你情儿。虽说我的针线不好,但却知道,这般活计,能手的绣娘也未必做的出,还很费功夫,以后万不可如此了,小小年纪,累坏了眼睛可怎么好。”   柳儿心一酸,到底大姑娘体贴她,更不必说素日的照应,红着眼笑着道:“姑娘体恤,柳儿自是明白的。只姑娘的一片厚意,实在让柳儿心里过意不去,不知如何报答,柳儿也只这一点子能耐拿得出手罢了。”   大姑娘故意不看柳儿,怕她尴尬,只做欣赏绣活,却笑着道:“你这可不是一点子能耐啊,这是去年老太太屋里那幅画吧?你是直接照着原画绣的,还是先摹了原画,后做的针线?”   柳儿不疑有他,实话实说,“摹了原画,后做的针线,可有什么不对?”   大姑娘点头,回头笑着看柳儿,“虽说我没看过你的摹本,但是看你这针线,除了这底料颜色稍浅淡,且有暗纹,其他的还真看不出什么差别来,不细看,甚至看不出是绣的来。所以,那摹本定然也不会差的,只不知气韵格调怎么样,得空儿你把那画儿拿过来,且让我看上一看,如何?”   柳儿点头,这个倒没什么好掖着的,尤其跟大姑娘,当即招来在外间,跟丫头吃果子说话的小鸠儿,“你回去我屋里,斗柜左上第一个抽屉里,有纸卷,给我拿来,用帕子包上,别轻易给人看见。”说完给了她钥匙。   小鸠儿领命小跑儿而去,刚出了正月不久,她姐姐就被柳儿叫去给老太太看过,现跟她一样,在老太太院里跑腿儿,且时常跟着柳儿学些针线。   柳儿也喜欢小燕,懂事勤快。有柳儿照应,过个一两年,小燕升上二等,也不是不可能的。如今一回家,她娘便耳提面命,好生奉承柳儿。   小鸠儿很快取了东西,一个小包袱和钥匙,一并给了柳儿。   摹本尺幅不大,大姑娘接过去后,自己展开观看了半晌,点头,“很不错了,纸张尺寸配好,一般人冷眼也瞧不出什么来。”   柳儿给夸的不好意思,面色微赧,“这个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以前在绣庄的时候,花样子画多了的缘故,差一星半点儿,师傅就要说的。只这颜色差了许多,不方便弄。”   林姑娘点头,心领神会,倒是紫鹃边上看了,忍不住道:“这个跟花样子到底不一样吧,依我看复杂多了,倒是四姑娘有时候画的那画儿,我看到差不离。”   林姑娘扑哧笑了,嗔道,“难为你也跟了我这么久,还能看出来点子道道儿,不易呢。”   紫鹃给姑娘说的不好意思,嗔怪一句,“姑娘就知道打趣,本来就是不识字的,可怪不得我们,谁知道花样子能不能这般画呢!”说完扭身出去了。   林姑娘抿嘴笑,对柳儿道:“不识字算不得大事,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甭搭理她。可这识字了,人生烦恼识字始,可就是大事了。”说着把画纸放到一边,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道:“老太太那里有两副慧纹的针线,你可知道。”   柳儿点头,“自然,老太太宝贝似的,轻易不叫拿出来的,柳儿来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呢。”   林姑娘点头,“想老祖宗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却如此视若拱璧,可想其难得了。尤其听说,那女子早早的已经没了,天妒红颜啊,这针线,本就不多,如今更是一件难求了么。”   柳儿疑惑,不知姑娘说这话所为何来。其实照她看,董师傅的针线,才叫难得呢。   也没让她猜,大姑娘直接道,“凭你的人品才貌,性情为人,给人当奴才,倒是可惜了的。尤其你这本事,出去了,吃口饭还是容易的,山珍海味的不好说,过的不错倒是能够,你以为呢?”   柳儿犹豫了,虽知道大姑娘真心以待,可人家毕竟是主子,如今自己妾身未明的,似有交浅言深之嫌......抬头看大姑娘,神色坦荡,目光清朗,不似试探之语,遂咬牙说了心里话。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大姑娘笑了,点头叹息,“我到底没有错看了你,是个有志气的,也不枉我护你一回。这人,必先自助而人助之。自己不争气,钻米缸里也是饿死的货。”   柳儿心情瞬间清朗起来,不过大姑娘面色一肃,语气一转,盯着柳儿的脸,“只一样,你这副容貌,在府里还好,有老祖宗这镇山太岁弹压着,倒可保得一时   。一旦出了去,外面有权有势的多了去,可就难了,却也不是你想如何便能如何了,太平日子,也没那么好过。”   柳儿不敢怠慢,忙起身,敛衽行礼,“还请大姑娘教我,必不敢忘恩德。”   大姑娘点手让她坐下,“不必如此,只一件,树大招风,闺阁女子的一些训诫,想必你也知道,我也不多说。还有一句说给你,大隐隐于市,以你的聪明,自己体会吧。”   “当然,这些都不急,现目下有一件,你这本事,只在这府里做些针线,倒是白瞎了。想来你手上也不宽裕,若有什么想法,我倒是可以替你安排一二,我家有这上头的铺子,不必担心有人知道了你。不说别的,只你送我这幅插屏芯子,落到有心人手里,可就身价斐然了。”   说完林姑娘似乎想到了什么,拍手道:”你这番心意,我也不白生受了你,既然你喜欢这幅画,等我得空儿,去老太太那里讨了来,就送你如何。”   柳儿忙摆手拒绝,“可不敢如此,老太太的东西,自然是贵重的,如何使得。送姑娘的东西,是柳儿的心意,会做几针针线罢了。柳儿虽没见识,也知道名家字画,向来拿着银子也买不着的。柳儿一个丫头,可不敢拿着这等东西。”   林姑娘抿嘴笑,一锤定音,“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我说了算,你只等着就是了。怕麻烦,你就偷着乐,别声张就是。便是有人知道,还有我呢,把你的心好好放肚子里吧。”   忽地又拍手道:“若真过意不去,得空儿帮我摹几幅画,你那里不方便的话,就到我这里来,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我自然有的是办法要你经常过来,如何?”   柳儿自然答应,觉着这实在算不得大事。   只她不知,这林姑娘,哪里是摹画这般简单,不过她们合则两利罢了。 ☆、第53章 谁家春燕衔新泥   对林姑娘的话,柳儿没事很是深想了一回。   她如今不少背人的活儿,虽说自己有单独的屋子,毕竟人来人往,老太太各位主子们,可能随时传唤,很是不便。   若有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屋子,那便好了。   再说,她也确实打算年纪稍大些,攒些体己,就跟干娘出府过活的,如今有大姑娘帮忙,可是方便许多。   不然,柳儿也正要打算此事,拿出董师傅最后留给她的小册子,翻开瞅了瞅。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就说这自己染线,锅碗瓢盆碟碟碗碗的,这里就折腾不起。   没错,董师傅留给柳儿的,并不是原先柳儿所想,什么针法之类,而是染织方子。一般布匹染色,越是好的,越经久耐用且不易褪色。书上虽未明说,但以董师傅的眼界,能这么珍视秘藏的,想必不是凡品。   尤其最后,有一副经纬地子图示,看文字标识,是一种绢的纺织图,至于用途,只一句小注:前朝画绢,今已亡轶。   柳儿记得董师傅提过,宋时因出了个书画皇帝,时人趋奉,出了一种院绢,专供内廷,用于作画写字,经久如新。后来因织造不易,其价过高,几经战乱改朝换代,便失传了。   想到这里,忙拿出董师傅留给她的绣画册子,捻起一页,对着灯光细看,任你眼睛脱框,还是眯成了一条细缝,也看不太清晰。   泄气地放下东西想了想,剪开一小片抻开细看也不是不行,就是舍不得损坏,没别的办法,只得把老太太的水晶眼镜,借来一观。这个倒不是很难,只鸳鸯姐姐说一声儿就是了。   至于拿了绣活换银子,必得先有了拿得出手的绣活才行,只老太太这里鼓捣,一年能出一件,算了不得了,这个却得想个法子。   隔日寻了干娘张婆子,两人背人一嘀咕,张婆子对柳儿赚体己,自然是赞成的。   虽说如今日子安逸体面,但是张婆子也是见过世面,对柳儿为将来打算,还是深以为然。又见柳儿没被府里的富贵迷了眼,心里甚是安慰,看柳儿越发不同。这个女孩儿,将来说不得,自己能跟着好生终老了。   几番计议,张婆子出面,找到了赖大家的。   柳儿毕竟是个内宅的女孩儿,跟一些媳妇婆子,甚至外面的管事,交接不便。张婆子更是个知事的,早在进了赖家,上下就来往的很是相得,进了老太太院里更不用说了,有说到跟前的,但凡能帮忙,都不推脱。自家办不了的,自然还有柳儿,不少人也是因为柳儿在老太太那里能说上话儿。   不过张婆子也是个有分寸的,该不该应,心里很有算计,自然不会让自家女孩儿难做,只有让人感激的。   所以如今这事儿,少不得张婆子出头。这一日晚间,经赖大家的指点,张婆子提着两匣子桂香斋的点心,找到林大娘既林之孝家的,碰巧儿林之孝不在,只林之孝家的拿着件针线,跟小丫头做着。   林之孝两口子,一向谨言慎行,多做事少说话。尤其林之孝,如今管着贾府各处田房事物,更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张婆子素日跟林之孝家的也是经常见的,交情算不上,但张婆子自有一种自来熟的本事,被让进屋内,客气地接过小丫头奉的茶,笑的格外恳切亲热,“无事不登三宝殿,妹子今日是有事来求姐姐来了。”   林之孝家的自然知道,张婆子跟柳儿的关系。当下心里便有些惊疑,那柳儿姑娘都办不了的事儿,想来不是小事,立时脸色便带了几分迟疑。   张婆子多精明,立时笑开了,“这事儿搁我们这里自然是个大事,搁姐姐这里,却只姐姐一句话的事儿。姐姐也知道,我和柳儿那丫头,都是没什么依靠,将来说不得,老婆子我要靠着那丫头混日子。只如今,我们俩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不瞒姐姐,尤其不该班的时候,想放肆地躺一躺,都没个清静地儿。这才来求姐姐,帮着寻一处屋子,不拘大小位置的,能落个脚便可。”   出去租间房子,自然也不是不能,只如今,娘儿两个却不便如此张扬。再说,哪里有府里房子近便,抬腿功夫来去。尤其贾府,后街一带,甚至梨香院南边,靠着私巷,都有给下人住的群房。   不过柳儿特别叮嘱,东边下人一带群房,万万要不得。因着过一年盖园子,是要拆除的。这个缘故自然不好说出口,只含糊过去。   张婆子是个会说话的,碰巧儿后街上尚且有两间不错的房子没动,就是怕哪个府里的能耐梗儿要用,没了倒得罪人,临时挪借更得罪人。以林之孝的算计,凡事留一手,甚至几手,也算正常。   柳儿如今,可不算是能耐梗儿么,虽最后林之孝家的只说,要等当家的回来看看才知道。但张婆子察言观色,此事倒也有几分准了,又说了些好话,满意而去。   晚间林之孝回来,闻得此事,略一沉吟,道,“还有两间,都是独院,留到如今着实不易,多少没房子的眼热呢。不过给那柳儿娘俩一间,应该没人敢说什么,只一件,却须拿老太太做个幌子,方没麻烦。”   林之孝家的嗔道:“还要你说,我是个傻的么,这个还要你教?就你有算计!”   林之孝笑了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忽地道:“那柳儿姑娘,我也听下人们说过,年纪不大,本事不小,老太太如今除了宝玉,便是她了。我倒是没见过,你觉着如何?”   林之孝家的听了直叹气,“原本觉着我家小红是个好的了,差不多的年纪,言语见识没几个比得上的。哪知人外有人,怪到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老太太什么人,喜欢的自然差不离。那模样儿,两府里的丫头加一起,也算头一份儿。性情更是伶俐过人,但凡老太太有个不乐,只她在一边,定能哄的老太太眉开眼笑的。最得老太太心的,怕是因着她算是个极有情义的。据说,原本伺候的一个绣娘没了,尽着所有,给人送了终呢。今日过来这位,便是原本那家的婆子,因着素日待她好,认了干娘,一直带了过来。我瞧着那婆子的意思,对柳儿那小丫头,就算自己女孩儿,也就那样儿了。”   “单口齿伶俐就算了,针线上头更是拔尖儿的,老太太院里,如今针线上头,她算是个头儿了。最最难得的是,跟上下相处的极好,没有说她的不是的。对鸳鸯,更是敬着,事事以她为先,倒不掐尖儿。那是个真正有心计城府的丫头,别看年纪小,大人也多不及。我家小红,更是甩出去几条街去,也不知是哪里出来的人精儿。”   有些事儿,林之孝自然也是有所耳闻,如今听她女人细细道来,颇上了几分心。他不比内宅妇人,在外面,有国公府的势,见识自是不凡。   如这等丫头,只要不是那早夭的命儿,混的都不会太差,出息出息,就不好说了。如今趁着微末之时交好,没有坏处。他有儿有女的,自然要多个心眼儿,如今也不费他什么。   那抱怨没有前后眼的话,只有后悔时说的。   最后叮嘱了他女人几句,不在话下。   没两日,柳儿和张婆子,便得了后街一间小院,三间小小正房并两间西厢房,收拾的干干净净,都新糊了墙壁窗户。东边是隔壁的房墙,北边对街开着小门,厚实的板,门一关上,很是严实。   院子内天井自然不大,中间一棵桃树碗口粗,枝桠如伞盖,如今花苞累累,柳儿一见便满心欢喜,先折了一支,找了个小罐插了放堂屋案上。想必叶子长出,基本上小院被遮的差不多了,夏天应是挺阴凉的。   娘儿俩个都满心喜悦,总算有个新家了。尤其一般的家具物什,倒也齐全,当即找出抹布,打了水   ,开始细细收拾起来。   正房三间,中间堂屋外,东西都可做卧房,没什么差别,两人随意各自选了一间,按照自己的意思拾掇。   至于那两间厢房,一间是灶房一间是柴房,堆着木材杂物等,锅碗瓢盆也都有现成的,只再擦洗擦洗就是了。   最难得的是,灶房一角靠院门的位置,单独有一眼井,却不必出去打水,倒是省了不少事儿。要知道,后街上多少人家用一眼井,也是正常的,可见这小院虽小,却五脏俱全。   两人里外擦洗一遍,已过去了大半天,看着有了新模样儿的家,两人心情格外兴奋,坐堂屋里泡了茶来喝,柳儿甚至提议,“要不,干妈辞了差事,只在家享福罢,反正柳儿也养得起你老,不然这房子,白放着也是招人眼红。”   张婆子摆手笑道:“你这孝心我心领了,也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等多早晚你多了家当,我自然是要出去看着的,只如今不是时候。且等一阵子,在里面也累不着我,多少也能帮上你一点,这就出来,没的让人说我们轻狂。”   柳儿会意,也没再多劝,如今干妈在里面,轻省自不必说,也多了人说话不寂寞。   因着轮休的时候少,尤其柳儿,出来不易,少不得张婆子慢慢得空儿,把家慢慢细致地布置起来,趁机把柳儿和她的一些体己,和不便见人的东西,渐次转移过来,她自己也时常过去住着,一个月后,才算暂时不必折腾了。   只柳儿有两样东西,却是人在哪里东西在哪里的。   一个是董师傅的绣画册子,另一个就是那小册子。 ☆、第54章 县官的不如现管   有了新家,柳儿越发谨慎行事。   那日跟大姑娘说话,就已经提点过她,不可风头太过。且董师傅临死之前,也曾叮嘱过她,这些她都放在心上呢。   可惜,有时候,这人,如锥立囊中,不可能一点锋芒不露的。   尤其贾家这样人家,仆从数百,你真没了气性,等着让人欺负致死罢。   既然打定主意抱住老太太这粗大腿,又有大姑娘做靠山,自然要用心。但是对其他下人们,柳儿倒是越发谦逊和气,有了好处,尽让着,谁也说不出来个不是。   这日薛家姨太太带着儿女来投亲,丫头婆子呼啦啦一群,跟着老太太太太到厅上迎接。老太太身边有鸳鸯姐姐带着人服侍,柳儿便留下,带着琥珀和小燕几个,预备一应待客事物,并帮着翡翠预备茶水点心。   如今因为来的人多,也容不得翡翠在那里细细地扇炉子烧水,更不必防着偷师的贼人,譬如柳儿之流。所以只管叫了茶房的婆子们,送了几壶热水来。   内中一个媳妇,在房外交了热水,却并不走,拉住倒了水进来的小燕,笑道:“姑娘们受累了,前儿柳儿姑娘托我买的新茶,麻烦姑娘给递过去吧。姑娘刚来,可能不认得我。我是宝二爷身边墨雨的婶娘,大家叫我张三家的。”   小燕进来时日尚短,见过的也少,当即不以为意,只道真有此事,笑着接过来,迈步进去了。   小燕多少也是个有心眼的,又跟柳儿亲厚,看人多,并没有拿出来,掖在袖内,如常做事。   这宝姑娘要来了,柳儿自然早就心里有数,并没有跟其他丫头一般好奇,悄声议论听说宝姑娘如何如何的,倒是显得更沉稳些。   少顷,一群人在老太太带领下,陆续进了正房厅堂,丫头媳妇们,分列两厢,柳儿和翡翠带着小丫头上了茶,就站在一边侍立,主子们则互相见礼寒暄起来。   柳儿只进来时瞄了一眼宝姑娘,倒也跟记忆里一般无二。   当日二太太便要安排东北上的院子,给薛家居住,但被大姑娘阻止了。一本正经地只道,那院落太小,不适合姨妈一家子。如今她的院子倒还好些,开着后街门,出入方便。她带的人也少,索性去了那小院,倒也便宜,离着老太太、太太、姑娘和嫂子们,也近便些,便于走动......总之,一堆理由,到底把薛家一家子,让到了梨香院才罢。   把个薛姨妈弄的又是感动,又是过意不去,拉住大姑娘,当场撸了腕上一只碧莹莹的翡翠镯子,直接套大姑娘腕子上了。还只管夸赞,没把自家女孩儿,宝姑娘给比到泥里去。   至于老太太和二太太,更是赞许地点头微笑,直道没白疼了大姑娘,到底是个知书达理知道敬着长辈的。只老太太直叫二奶奶,好生收拾,千万别委屈了大姑娘云云。   立时一屋子人,不管真心假意,对大姑娘交口称颂,差点儿没把柳儿弄的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乐的心里直抽筋儿。   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薛家搬来搬去的日子了。   至于大姑娘东西多,挪动麻烦之类的,柳儿基本可以预见,重要的东西,大姑娘早几日就打好包袱,随时可以启程。   一个肚里装着可笑秘密的人,又不能对交好的说,这滋味儿,也就如今心眼儿多了的柳儿,尚且勉强能稳住。   不过晚上回屋,小燕跟着,把小茶叶罐子给柳儿拿了出来。柳儿心内虽奇怪,不过这事儿也不是没见过,不露声色问明情形,心里大致有了底儿。   这张三家的,也就是墨雨的婶娘,还真算不得一点体面没有的。   墨雨不必说,虽说不如焙茗机灵得宠,但好歹是宝二爷四个贴身小厮之一,他哥哥张若锦,也是宝二爷的长随,都算不错了。更不必说,这张三的哥哥张材,墨雨的老子,那两口子都是府里有些体面的管事。张家最大的体面,却还不是这些个,而是家里老太太张嬷嬷,原是宝二爷四个奶妈子之一,只人因为老实本分,并不如李嬷嬷曾经的有体面受重用,如今也早不出来走动了。   所以前后扒一扒,这位张三家的,拿着这一罐子茶叶,虽说是新出的好茶,就是老太太屋里,也不过刚喝上没几天的,却也算不得贵重。知道柳儿喜欢新茶的清香味儿,老太太赏了一大竹筒子,还没喝几回呢。如今有人送了她这礼,素日又没个来往,不说唐突,也不是很得宜就是了。   不说灶房和茶房都在一个院里,稍有点儿心眼儿的,也知道张婆子跟柳儿的关系,好歹先到张婆子那里递个话吧,这没头没脑的。   这且不说,墨雨小且老实,宝二爷不管事情就算了,不是还有哥哥张若锦么,这都是侄儿,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难道她婆婆张嬷嬷,并大伯子两口子,也都求不得了?   还没说因着什么缘故求人,面儿都没见,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么?可见不是个明白人。   打发走小燕,柳儿把茶叶随手丢妆奁抽屉里,并不在意。送回去大家面上不好,弄不好还招人羞恼,让有心人见了没的嚼舌,先搁着吧。若有所求,总会有后续的。只想讨好她,心里有数就是了,算不得烫手的东西。   几天后,柳儿几乎忘了这事,这日她不该班,下了差事回家歇着。和干妈吃了晚饭,正喝茶说话儿,有人扣门。   如今张婆子白天当差晚上回来睡,她的差事,也不须晚上守着,倒也无碍。   示意柳儿进屋,张婆子出去应门,看来人,是个穿着还算体面的老太太,有些眼生,不认得。   不过她身边的婆子倒是见过,茶水房的张婆子,扶着她婆婆,脸上有些不自在。   干妈当即把人让进屋,柳儿早在房内看见了,也出来见客,沏了壶茶来。干妈不认得,柳儿却是认得这老太太的。   落座让了茶,老太太笑着道:“老婆子姓张,素日因身子骨儿不大好,也不怎么出来走动,你们不认识我也是有的。只今日冒昧打扰,实出无奈,只因我家这糊涂的,虽说好心,到底冒失些,过后又怕姑娘多想,少不得老婆子带她来道白道白。”   张干妈还不知道何事,一时看着柳儿。柳儿却给来客续了茶水,现今她心里明镜似的,这媳妇或许糊涂,这张嬷嬷也许本分,但绝不老实。   面上不露,笑着装糊涂:“嬷嬷说的什么话,柳儿怎么不懂。柳儿虽说素日跟嬷嬷没怎么见过,但都是老太太院里当差的,张三婶子倒是认得的,都知道婶子最是个勤快能干的,何来糊涂一说,更别说张二婶子也常来往的,可别是有什么误会罢。”   老太太看着柳儿,一副笑吟吟的稳当样儿,便是她人老成精,见多了丫头小子的,也不禁心里暗赞,好一个精乖的小姑娘!   两人你来我往试探几回,一个只管语焉不详,一个只管装糊涂。另两人都不吭声儿,看着她们说话。   揣摩柳儿的话语神色,张嬷嬷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她一辈子小心谨慎,就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只得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便直说了罢。我这媳妇那日冒撞,只看姑娘言语行事,心里艳羡,有心结交罢了。她人糊涂,不知深浅,也没说个明白,别是让姑娘作难了罢。”   婆媳两个来,就为了这点儿事儿?柳儿说破了天也不信,这老太太真不老实。   无欲则刚,索性跟着装下去,她又不急,笑道,“嬷嬷这可折煞柳儿了,我原也不过一个丫头,婶子和嬷嬷都算长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何来为难一说。不过婶子那日送的茶还好,虽说老太太也赏了些,到底意思不同,自是婶子一片好意,柳儿心领了。”   张三家的毕竟城府不深,当即脸上露出讪然之色,呐呐不知说什么。张嬷嬷到底算是见识了,老太太屋里得宠的大丫头,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只因有所求,任她奸似鬼,也不得不喝点儿洗脚水   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的了,肃然道:“对不住姑娘,是我这媳妇不懂事,姑娘跟着老太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哪里稀罕她这点子东西。若只单单有心讨好姑娘,老婆子也不说什么,该当的,今日也不必过来。只她却算不得老实,打着有求于姑娘的算盘,拿着点得来的东西当宝贝,别说姑娘不在眼里,便是老婆子都觉着打脸,又不是真穷的什么似的。如今也不必多说,特特带着她,来给姑娘赔不是来了。”   既然老太太说开了,柳儿也不好再装下去,笑容也是真心了许多,忙起身给老太太续了热茶,道:“嬷嬷太客气了,都是一个府里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有什么事,大家相互照应也是该当的,只当面说清楚就好,何必闹的猜来猜去的,反倒白生了嫌隙,大家不痛快。你说是吧,张三婶子?”   张三家的只有点头的份儿,羞得面色发红。张干妈一看,少不得替她描补一二,“说起来,老婆子我也在灶房做事,只素日没机会跟妹妹说话儿,来的日子又短,以后也少不得妹妹照应一二,可别外道了,好歹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子呢。柳儿年纪小,有什么不到的地儿,妹子也别放心上,一处当差,和和气气的岂不好呢。”   大家都有意热络,一时倒也融洽。张嬷嬷语气也诚恳许多,叹了口气道:“如今少不得与你们娘俩说句心里话儿,都道我是奶过爷们,二爷如今又受老太太宠,她大伯两口子并两个儿子也算体面,不定我们家如何风光呢。岂不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早些年,大女儿嫁了后,我就拼着老脸,给她大伯子谋了差事儿,好在那两口子争气,好歹混的不差。老太太更是看在奶过二爷的份儿上,让若锦墨雨哥俩儿,过去伺候二爷。这些都算是天大的恩典了,老婆子哪能还不知足呢。只这老三,太过老实,这媳妇也是没多少算计的,实在上不得台盘,有了好差事,也白搭,弄不好倒惹祸。倒是他们的两个女孩儿,不像亲生的,倒都算伶俐。”   老太太说到这里,到底口干,喝了口茶,柳儿又给续上,也知道,戏来了。   果然,张嬷嬷继续道:“我这大孙女如今也八岁,够年龄当差了,只如今一个萝卜一个坑,正经主子身边,哪里那么容易进去的。她两口子见我不去求恩典,只得自己打了主意。如今说不得,老婆子索性舍出去老脸,求柳儿姑娘一回了。得机会,尽量带你妹妹一遭吧,也算我们相识一场的缘分,以后你妹子和你婶子,自有感激你的,但有所差遣,莫不应从。你婶子虽说是个没心计没能耐的,好歹还算勤快,嘴也紧,有什么事情,也守得住。”   得了,柳儿算是看出来了,这老太太所图不小,别人人家都看不上,都算不得正经主子,就想让孙女到老太太屋里当差呢。除了老太太屋里的人,别人想伸这手,得掂掇着,小心爪子。   如今装不得糊涂,来来回回的,要不答应,可真就得罪了人,还是一大家子,别看素日不合。但柳儿到底没一口应承,只答应有机会试一试。   尤其这老太太,临走又塞了张干妈两只金镯子,足有二两多重,看的柳儿直叹气,说不得想想办法吧,之前还得先打听打听那小丫头。   若真是个伶俐的,倒也有几分活动的余地。   老太太院里,从来没人敢嫌人多,只要老太太喜欢。 ☆、第55章 出门再遇登徒子   张嬷嬷一家子看似体面,但这么大一个府里,多少有体面的管事奴才,都瞪着一双势利眼,一心钻营。   他们一家子,实在就算不得什么了。   县官不如现管,各方面没多少牵扯的柳儿,倒是地位超然,老太太又喜欢,正得势的时候,自然更有体面,说话也更入老太太的耳。   尤其小燕因为她的缘故,进了老太太院里,落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有了点儿想头。   而张嬷嬷,最是个重男轻女的。大孙子张若锦是宝二爷的长随,小孙子是宝二爷的小厮,这都是体面,将来也能混出头去,男人要顶门立户的。   而孙女,喜不喜欢的且不说,早晚是别人家的。而给爷们,尤其宝二爷这样的凤凰蛋当丫头,别看内宅,一旦有点儿什么闪失,她这么些年的老脸也就完了,弄不好连累孙子们。至于姑娘们身边,也就三姑娘是她们这边的,又说不上话儿。   张嬷嬷当年,连自己女孩儿都没叫进府伺候,直接在外嫁人了事。至于不待见三儿一家,甚至三媳妇没生出儿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因此无意中知道三儿媳妇办的事儿,没把她气死,找来一通臭骂不说,立即逼着过来赔礼。别事情没办成,先把人得罪个死,你那点儿茶叶,是金叶子么?这不是去打人脸么!   不过人老成精,也多做了一手打算,出门时,揣了俩金镯子在怀内。若值当,好生说说,孙女进去有人照应事小,搭上关系,对二儿子一家四口,尤其俩孙子,很有益处,这金镯子就很值当了。   柳儿哪里想得到那么多,不过有个门儿清的张干娘,在边上提点着,深入浅出的一说,让她对权势人心的更认得清楚些。本就是个聪明的,细细一揣摩,越发若有所得。   当年她跟袭人同样当大丫鬟的,看着也风光,可这得势和不得势,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当初花点子哈巴儿,可捏着宝二爷房里人财物等,一应大权呢。   转眼五月节,老太太看见了个极精巧的粽子香囊,挂在那里,问谁做的,柳儿回:“张嬷嬷的孙女,小喜儿,来找小鸠儿玩,我看她做的香囊精致,要了来,打算给我们这房里做几个挂着呢。刚媚人见了喜欢,说要给宝玉做一样的荷包,叫了麝月来学着做呢。”   老太太看了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其实也不过顺嘴问一句罢了,没曾想倒招了柳儿这么一大篇子来,瞪着柳儿道:“快说实话,少打马虎眼,猴儿崽子大的小东西,糊弄我老人家呢,他们许了你多少好处。”   柳儿倒是不怕,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想要张奶奶几两金子呢,反正那小喜儿是个极伶俐的,到老太太跟前不定就看上了,反看不上我们,不是可以先得点儿好处么。可她老人家说:‘女孩儿不懂规矩,没的出来丢人现眼的,等几年大了,嫁出去算完,她家得老祖宗的恩典还少么,再求就是不知足了。’老太太您说,我这几两金子,可不连影儿都没见么,把我急的。要不,您老人家行行好,可怜可怜柳儿,要了小喜儿进来,转头我去找张奶奶要金子,没钱了咱就去要,她孙女捏咱手里呢,不怕她不给!回头咱主仆俩个分分,您六我四?”   老太太并身边的婆子已经笑的不行了,指着柳儿不知说什么,柳儿便有些迟疑,很不情愿地,一狠心,“实在不行,您七我三,总行了吧?”   老太太笑得直喊:“打出去打出去,弄不好,晚上又要多吃半碗,给你们太太费米粮了。”   “哎呦,老太太,好歹给柳儿留点儿跑腿儿磨嘴皮子的辛苦钱儿啊,您八我二,不能再少了。打出去了,谁给您老人家要金子去啊。”   满屋子已经笑得不行了,有那有心眼的婆子,脸上虽笑着,心里可不是滋味儿。混了小半辈子,不如个丫头有胆子有算计,更不如个小丫头有体面,哄的老太太高兴,还有不成的事么。这小丫头,真不得小瞧了她去,更不能得罪。   转天小喜儿进来了,老太太看看还行,就留下了,不过给改了个名儿,叫三七,把身边伺候的人乐的不行。可看老太太一本正经的,也不敢笑,憋得慌。   倒是柳儿,推推有些怔愣的新任三七,“愣着作甚,还不谢过老太太先。”见三七磕了头起来,又指着她道:“回去跟你老奶奶说,送十两银子来,我和老太太,三七分了,不许多一分也不许少一分,不然分不均匀要闹矛盾的。若不送的话,她柳儿姐姐,天天不叫她孙女吃饱饭,还打骂人,别忘了晚上回去说啊。”   本来一本正经的老太太,闻言再忍不住,笑指着鸳鸯,“这屋里留不得这丫头了,比她二奶奶还贫嘴,我这腮帮子呦,今儿还酸呢,又来招我笑,禁不住这小猴儿再闹腾了,赶紧撵出去,给我做针线要紧。”   柳儿则笑着拉着三七,出去做事了。心里却松了口气,以后,这种事尽量避免吧,多了招人厌烦,谁知道老太太的三七,是不是敲打自己呢,小心为妙。且这心思费的,赶上做半年绣活了。   三七进来做事,把她娘乐的什么似的,到张干妈跟前很是奉承了一回。至于三七,自然唯柳儿马首是瞻。不过三七手确实巧些,差不多的东西,别人刚上手,她便学个七八,倒是让柳儿有些意外的惊喜,也更愿意指点她。一时跟着柳儿做针线,又是个没多少心机的,伶俐爱笑,倒也颇讨人喜欢。   且柳儿也从三七那里知道了,原来她娘因没生出儿子,确实不得她奶奶喜欢,大伯两口子也不大瞧得上她爹妈。她爹又倔强,不会说话,更不兜揽体面的哥哥一家子。不过两个堂哥,倒是对她们姐妹挺好,常在外面得了玩意儿给她们玩。   因着三七,跟着柳儿做针线的丫头们,倒是时常找墨雨,帮着去街上买东西,一来二去倒是熟悉了,颇有些交情。   墨雨人老实心眼儿却不少,嘴紧,大家都放心。因着三七的关系,有什么稀奇的玩意儿,他倒是总想着给柳儿带一份儿,可见也是个有心的。   一般爷们的小厮,平日没差事不跟着出门,都在二门外班房里轮值,听主子传唤,或跑腿儿传话办事之类。   因为年纪小,算不得成人,里面女眷有事 ,一时间也可以进去听用的,就像琏二奶奶屋里的彩明,只都规规矩矩,眼睛不敢乱看就是了。   这日柳儿得了空儿,要出去买些东西。   上个月开始给大姑娘临摹画,隔个十天八天的,过去一趟,柳儿绣庄练就的能耐,照猫画虎这玩意,画的极快,又有大姑娘的心腹丫头打下手,每次去个大半天的功夫,就能得了一幅。   最近她看上一幅秋景山水,想着正好绣上一幅,大姑娘答应给她卖掉,趁机攒体己。   所以柳儿打算出去看看绣线,趁机买些颜料,打算用董师傅的方子,自己染染绣线试试。府里各色绣线虽说也有,只没染色的生丝或绒线棉线,却没有。   另外方子里还有些东西,须得到药铺子里,才买得到。府里柜上虽有,到底有些不便,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让个婆子帮着叫了车,赶车的倒认得,三七他老实爹,柳儿放心了不少,这人素日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索性也没带小丫头,拿了个包袱皮,并一顶帷帽,出了二门,班房里小厮见了,纷纷问好。   “姐姐可是要出门,没叫个小丫头跟着呢,若要提东西,墨雨可帮姐姐,外面虽比不得别人,到底比姐姐熟悉些,也可给姐姐带带路什么的。”墨雨别看老实,可那是跟茗烟等人比,乖巧儿话儿还是会说的。   柳儿看着他笑道:“你倒是认识路的,我信。可张   三叔也是常出门的,就不认识路了?”张三也是他叔叔,墨雨顿时不好意思,挠头嘿嘿讪笑。   不过倒是提醒了柳儿,还是带个小丫头好些,索性让个经过的婆子,帮着叫了小燕来,小丫头里面,顶数小燕稳妥,也会看眼色。   带着满脸兴头的小燕出来,看见眼巴巴的墨雨,到底没忍心,嗔道:“跟着去吧,可先说好,你得听话,不准乱跑。”   墨雨点头作揖不迭,连连保证。跟着他叔叔,坐厢板另一侧了。柳儿也没说什么,到底小孩子,贪玩也是有的,再说出门子,他去跑腿儿也比小丫头便宜。   哪里卖布匹丝线这种东西,柳儿自是清楚,直接告诉张三,去南门大街。那里专门有一条胡同,绰号‘绮罗巷’,都是做布匹生意,好些个大绸缎庄,也在那里。   结果到了地方,柳儿几乎从头走到尾,居然没有一家有她要的绣线,倒是其他颜色质地的绣线,买了不少,让小燕交给后头的墨雨,放回了车上。   最后一家皮货行,柳儿本没想进去,可见一个妇人,从里面走出来,一边打量手里的一束素色丝线。柳儿不由心里一动,带着小燕,迈步走了进去。   皮货行里,主要是各色皮子衣物,也给定做。眼看要入秋了,生意颇过得去。   难得的是,居然也卖丝线,颜色虽少,只各种素色却全,抻了抻,韧性很过得去,想想了然,恐怕是他们店里自家用的多。   柳儿各色都拿了一些,也不必讲价,本就便宜,正拿出荷包掏银子,忽然从里间掀帘子走出一个人,手内拎着个不小的包袱,显然是大衣裳,柳儿不经意瞟了一眼,吓了一跳,这不是那登徒子么!   忙低下头,专心拿银子付钱,只当不认得,心道幸亏带了帷帽,遮着半张脸,应该也看不真切。   那人边走,随口应付跟出来的掌柜,也没注意到柳儿,径自出了铺子,柳儿松了口气。   付完钱,拿了东西,赶紧拉着小燕就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小燕正翻看一顶兔皮小帽,做的精致,想着给妹妹戴着挺好看,被柳儿一拉,颇有些不舍。   柳儿一看,得,爽快掏了银子买了,半两银子,弄的小燕怪过意不去。柳儿没管那个,拉着小燕快走,跟鬼追的似的。   可惜,一出门,等外面的墨雨,正跟登徒子说的热闹。   “......你二爷没来,你可是陪府上哪位姐姐出来买尺头的......”   柳儿脸都白了,墨雨这傻小子,正被人套话呢!还兀自高兴,回话那个爽脆。   登徒子根本是看见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_^ ☆、第56章 思来日辗转寤寐   墨雨正毫不自觉地回话,一眼看见柳儿出来,忙招呼,“柳儿姐姐。”说毕,告了罪,跑过来帮小燕提东西,虽不重,也一大包呢。   可惜,她柳儿姐姐,脸都黑了,从鼻子里恩了一声,假装没看见登徒子,歪着向马车那里走去。   可惜,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积食。   “哎呦,我说这是谁呢,一大早起来就见喜鹊叫,如今正应到这了,不是柳儿妹妹么,好些日子不见,怪想的。”一个有几分妖调,穿戴鲜艳的女子,带着个婆子走了过来。   我......出门没看黄历啊!时辰明显不对!   冤家路窄,不是秋红姑娘是哪个!   跟这人,柳儿实在没话说,看都不想看一眼,用胳膊肘碰了碰小燕,小燕会意,眼睛一瞪,“你谁啊,大呼小叫,柳儿姐姐是你叫的么!没个女人家样儿,成何体统。”嘴上呵斥,脚下不停,假意搀扶柳儿,实则是被柳儿拖着,快速从秋红身边经过。   秋红如何甘心,别人不提,柳儿就是化了灰,她都认得。头脑一热,骂那婆子,“你死人啊,拦着她,不是柳儿那小妖精是哪个!少给老娘装蒜!不过伺候人的丫头,装什么千金小姐!”   这才几年,她已经自称老娘,估计离死鱼眼睛也就一步之遥。   柳儿也不敢笑,大街上,跟这种人拉拉扯扯,她可丢不起那个脸,旁边还有个登徒子瞪眼瞧着,速速离开为妙。   论说嘴,小燕老娘和姨妈都是好手,如今到了柳儿身边受着熏陶,自然不用柳儿示意,一撇嘴,指使墨雨,“你是死人啊,拦着她,不是疯婆子是哪个!少给本姑娘装熊!不过是个不着调的蹄子,装什么良家妇女!”   除了秋红主仆两个,别人都忍不住笑出声儿来,柳儿边抿嘴笑,边扯着小燕,赶紧上车要紧,让墨雨拦一拦罢。   柳儿都上了车,还听见秋红在咋呼,“......攀了高枝就不认识人了,势利小人.......”   柳儿寻思着,将来有机会,得把秋红弄到手,做什么呢,天天劈材担水倒夜香,担水不行,怕她使坏,就当个最下等的粗使婆子使唤,白日做粗活儿......晚上脖子绑条绳,栓门口看门,当狗使。   墨雨拦着,秋红主仆没奈何,几人坐了车往回来。   柳儿想想,没惹住,隔着帘子问墨雨,“墨雨呀,刚刚跟你说话的公子是谁?看起来你们挺熟么?”   “神武将军家的三公子,叫冯紫英的,素来跟二爷相熟。刚刚还问二爷呢,我说陪姐姐来的,就问到姐姐了,我没敢多说,只说姐姐是老太太身边的。”墨雨还是很为自己嘴严、警醒自豪的,跟柳儿讨好。   这还叫没多说,连名儿都叫出来了你。柳儿也不好说什么,漫应了一声,似不在意,心里直打鼓。   这神武将军冯唐家,跟贾家,虽不是什么老亲,也算通家之好。早先冯老将军,跟老国公相得,两家来往甚密,后来老国公没了,虽说差了些,毕竟还有老太太在,年节人情往来,也甚是走动。   尤其那冯老将军,听婆子们说,年纪比老太太还大着些,死了三个老婆,儿女倒不少。如今的这个是续第三次的弦,小了老爷子一大截子,是第四个。据说那身子骨儿,还不如老将军来的硬朗。   这老头儿,命可真是硬,跟铁疙瘩似的了。   这些柳儿自是都知道的,他家也曾有婆子来给老太太请安,只这位冯三公子,柳儿上世也听过名头,跟东府甚至薛大傻他们,都有来往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一看,果然是个登徒子!呸!   跟张三叔说了一声,马车直接把柳儿送到后街上她家门口,张干娘还没回来,柳儿拿钥匙开了门锁,本想让小燕留下吃晚饭,结果小燕把东西放下,便跑回家去了。   今日虽买了线,却没去成药铺,那素线只得先放一边,暂时用不上了。倒是趁着还有一会儿功夫,预备了笔墨,把那秋景山水,按照记忆画了出来。   大致差不多,又加了点儿自己喜欢的,譬如山间小庙、农家屋舍、林下花卉之类。完了直腰仰身拉开距离瞧了瞧,小庙和屋舍,有些重了,显得繁复,最后比量一番,留下小庙,重画了一张。   弄完再看这画,暗忖,难道她果然念经太多了么?如今看寺庙庵堂之类,怎地如此顺眼?   难得在家随意折腾,晚饭自有干妈回来做,也没管那些个,拿了颜料碟碗画笔水钵出来,一一添了色。   浓淡合宜的红叶秋山,透着几处苍青的翠柏,密林深处隐隐的飞檐庙宇,衬着远山岚云饶林修水,还是颇让人心旷神怡的。想必配好色,绣出来也应不差。   张干娘回来时,柳儿正在屋里,翻箱倒柜的找料子。张婆子见了,嗔道:“这是做什么呢?回来也不闩大门。见天的歇不住,好不容易来家一趟,只管玩你的,或者看点书喝喝茶,也松散松散,折腾什么呢。”   柳儿闻声吓了一跳,直起身来,拍着胸口,“哎呦,可吓我一跳,妈多早晚回来的,吃了没有。”说着赶紧见了礼,拉着坐下,倒茶来。   “吃了,今儿灶房一个婆子生日,多做了几个菜,大家胡乱吃了两盅酒。不知道你回来,不然给你带些,有两个菜倒是你爱吃的。”   “那妈给我下碗面吧,素日在老太太那里,什么好的吃不着,你老在灶房也不差这些,可别给我拿了,不然又有人说嘴,不值当。”   张婆子笑:“你个小人精,这个还要你嘱咐。不过看那俩菜,想起你爱吃罢了,一回半回的,不碍事儿的。我这就给你下面,对了,你刚找什么呢?”   “找块尺幅大点儿,颜色素净的,最好白色一类的料子,想绣一幅画,大姑娘说给我放她家铺子卖了。虽说我们娘儿俩如今月钱不少,赏钱也多,毕竟是有数的,将来买房买地的,也不禁用,不如现今想法子攒些个,将来我们手上宽裕,出去日子也好过些。”   这也是素日娘儿两个的打算,张婆子听了,只道:“倒也没什么说的,只你也悠着些,别累坏了眼睛,闲着在家做吧,让人看见,到底不好。给你做完面,去房里我再找找,恍惚好像有两块素净的尺头,且不着急。”见柳儿答应,便去下面去了。   如今家里,张干娘当家管事,毕竟柳儿常常不在。日常用度采买都干妈张罗,用着她赚的月钱,柳儿月例也索性都交给了她,用不了的,张婆子也不是大手大脚的人,大部分都攒着。   只大额的银两,包括干妈攒的体己,都在柳儿这里,包括主子年节的赏赐,这个也是柳儿得的较多。   娘儿两个虽说是后认的,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已经跟亲母女不差什么,说话做事,也没的忌讳。张婆子更是一心跟柳儿过活,拿了她当自己女孩儿待,一心为她打算。   其实以柳儿和张婆子,如今在府里的体面,吃穿用度上,也不用买什么,但柳儿的笔墨纸砚甚至颜料,女红上头的东西,是大份儿。   尤其最近托了人,弄来一架上好的绣架,整整花了十两银子,张婆子知道柳儿的本事,倒也没心疼。只把送东西帮着安装的伙计,好奇地一个劲儿打量她们家,开始以为什么富贵人家呢,结果一看,不过如此,直道张婆子宠女孩儿之类的   。   柳儿当时不在家,自然不知道这些。   娘儿两个这几年,着实攒了不少体己。张干妈知道柳儿是个有能耐的,还是些一般人不知道的能耐。   如今上门讨好的,都道柳儿如今出息了,张干娘跟着享福之类的,张婆子自然心里受用。   虽面上笑的和气,她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不很往心里去。应对得宜,只道娘儿两个孤苦,过活不易,不似那等张狂的惹人妒忌,反倒人缘越发的好些。   府里明里暗里,不少人称这母女俩会为人。   柳儿是个性急的,当晚就开始做上针线。干妈知道她做活,不喜欢边上有人,给她备齐了茶水点心,并一个燃着炭火,坐着茶吊子烧水的小风炉,便自去睡了。   结果三更天起夜,发觉柳儿屋里的灯还亮着,气的强行压着柳儿放下活计,洗洗睡下不提。   其实柳儿已经走了困,躺被窝里也睡不着,想着今日这活儿,刚做了两个时辰,虽说她手快,一个月也回不来几趟,想绣完这幅画,少说也得小一年,这如何等得!   想靠这个买房置地的,猴年马月呢。   只怎么想法,在晚间能做些活儿才好。凭她的手艺,每晚也不必多,一个多时辰,连着两三个月,也能得了一件。   她这里左思右想不提,翌日还是要照常当差的,少不得早早起来,和干妈吃了早饭,后角门一开,便回了贾母院。   作者有话要说:三更毕。 ☆、第57章 倚老卖老李嬷嬷   因五月间,老太太去南安郡王府赴宴,回来便赞郡王妃的那件褙子,好裁剪好绣工好料子好......   一般出府赴宴,这等露脸的体面差事,赏赐也多。只要老太太不提,柳儿尽量留下做活,都是鸳鸯带着翡翠鹦鹉等人跟着。柳儿大多顺手把小燕塞进去,跟着见见世面。   琥珀是个不爱出风头的,也跟着柳儿留下做针线。小鸠儿和三七太小,规矩还没学全,人也不够稳当,大场面都没她俩的事儿。   所以看老太太称赞,柳儿当时便想,还有几个月,就是老太太的生日,自己好歹得表示表示。往年都是做一副小东西,如今老太太有了点儿想头,少不得自己费点儿心,也不枉了老太太素日体恤。   因此跟鹦鹉小燕细细一打听,大约有了数。因要用到贵重的尺头,又要给老太太个惊喜,就私下里找了鸳鸯商量。   好在鸳鸯也知道,素日柳儿都敬着她,有了功劳,总少不了她的一份儿,如今也是为了老太太高兴。便带着柳儿,去库房寻了一匹尺头,也没多说其他的,只道用什么便说。   柳儿选的,是一匹灵仙祝寿富贵长春团花锦缎,宝蓝地玫瑰紫团花内,水路织着金线,大气华贵。   这料子本身已经十分华丽,再绣花便是画蛇添足。而人南安王妃那件褙子,却是素色锦缎满绣满堂富贵,那等活计,柳儿什么也不做,没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   所以,要想衣裳出彩,料子花色上必得压得住。更考验功夫的是,裁剪和领袖襟口的做工绣花。   柳儿成日家给老太太做里衣,老太太的身量,没人比她更清楚的。饶是这般,也拿出老太太素日喜欢的几件大衣裳,又细细查验了一番尺寸,既要穿着舒适得体,又要好看,一点儿马虎不得。   做到心中有数,裁剪完毕,便是领袖襟口的绣花,自家几大本子花样子好一番挑拣,最后选了四合如意云莲纹,用蓝紫色锦缎的底子,莲花大胆地用了朱红,里面掺了一股金线,云纹则掺了一股银线,做出来看着十分精美。   这衣裳别的柳儿不放心别人,只袖子和襟口的绣花,让琥珀和鹦鹉帮着做了一部分,下剩的她自己动手,这几日眼看要完工,柳儿盯的很紧。   伺候完老太太晚饭,几人做了一回针线,柳儿觉着脖子有些酸,放下活计,叮嘱鹦鹉看着,不许人动,便出去散散。   正好晚间媚人让人送点心的碟子没收回去,索性也不支使小丫头,自己拿在手上,走了出去。   结果脚步还没迈进绛芸轩的房门,就听李嬷嬷的叫骂,“......忘了本的小娼妇儿,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装睁眼瞎,猪油蒙了心的......”   然后是宝玉替袭人分辨,显然更加逗起来李嬷嬷的气,“你只护着这起狐狸,哪里还认得我了呢?我只和你到老太太太太跟前说说,把你奶了这么大,如今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哭,媚人和麝月不迭声地劝着,说好话儿。   柳儿本不想进去,奈何站着也不是个事儿,让人看见倒不好,再说李嬷嬷也骂的差不多了,一般也就这么两段,索性掀帘子进去了。   “哎呦,这是谁惹得嬷嬷不受用了,”说着用手指着媚人,“可是你......不像,”又指着麝月,“你么......也不像,”最后指着宝玉,“定然是你了。”吓的宝二爷直摆手儿,呐呐不成个言语。   说完便笑,随手把碟子递给秋纹,只做没看见一边抹泪的袭人,扶着李嬷嬷,随手拿过边上不知谁的帕子,替她擦泪,道:“别人尽可挑二爷的礼儿,李奶奶一手奶大了二爷,他什么性子,您老还不知么。最是个丢三落四没记性的,心又软,禁不住几句好话,素日待李贵大哥如何,老奶奶心里也有数罢,何必跟小孩子家生这没谱儿的闲气。老奶奶平日闷了,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只管叫小丫头来找二爷,这点子孝心,二爷还是有的。再说了,您老一气骂,二爷心里定然也是不好受的,憋闷烦恼着,明儿老爷让背书,一时忘了一句半句的,到时候跟着伺候的也落了不是。别人犹可,老爷也不管内宅,只李贵大哥他们可在劫难逃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礼儿。”一下子拿了李嬷嬷的软肋。   看李嬷嬷不言语了,似有缓和,柳儿忙叫小丫头,“还不给你老奶奶打水洗脸,都愣着干什么呢。老奶奶洗了脸,精神头儿好了,把你们藏起来的点心果子,好茶叶子,都拿出来。老奶奶一高兴,多骂你们一句半句的,可是你们的造化,够你们受用小半辈子的,素日李奶奶都不爱提点人的,费精神。”   李嬷嬷哭笑不得,好的坏的都让柳儿说了,又是老太太屋里得势的,又被扯着团团转,一时竟不得空儿说话儿。一众丫头更是憋着笑,却都装着很忙的样子,打水捧巾的拿果子沏茶的,很像那么回事儿。媚人更是偷偷冲柳儿竖大拇指,抿嘴儿偷笑。   其实柳儿心里很不以为然,其他三个奶妈子,都安享尊荣,子孙都安排了好差事,老太太也给她们体面,如今不给子孙积德,谁没事儿出来惹人嫌。   就这李嬷嬷,一把年纪,拄着拐棍,路都走不利索,成日家有事没事,也要跑宝二爷房里几遍。看见好吃好玩的,又拿大伸手,一副眼皮子浅的小老样儿,怎地不惹人嫌。   也就他那儿子李贵,自己还算争气,不然禁不住屋里丫头们下话儿,早被宝二爷厌弃了,当什么长随们的头儿,赶车去罢。   好歹把李嬷嬷糊弄走了,这回丫头们真把那藏着的好点心果子,纷纷摆了出来,不藏私了。   柳儿笑,“你们至于这般么,早这么乖巧,何必惹得李奶奶嚷嚷,让老太太知道了,又是你们的不是,横竖要给她体面。”   媚人拉着柳儿坐下,小丫头重新倒了茶来,笑对柳儿道,“哪里就是舍不得一点儿吃的了,不过袭人一时做活,没注意她进来了,就被她逮着骂人,言三语四指桑骂槐的。想来是素日没好气,不好发作,今儿拿着这个作法罢了。”   宝玉也坐一边陪着,问道:“姐姐过来可是有事,碟子让小丫头送过来就是了,何必劳动姐姐亲自过来。”   柳儿笑了笑,见袭人在外间垂泪,几个丫头正围着劝,内中便有茜雪,心下哂然,口里道:“不过做针线做的脖子酸,借故出来疏散疏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碰上这事儿,倒是你们走了时运,少挨了一会子骂。”   “所以说,总不见你过来坐,满院子丫头,没你针线好就罢了,更没你活计多的,还要伺候老太太。索性把我们都忘脖子后头去了,连我们亲自过去,跟你说句话儿的功夫,都这个叫那个找的,就属你忙。”媚人似嗔似怨地道,柳儿只喝茶笑,并不答言。   两人素日关系好,却不在明面上如何热闹,只各自心里都有数。   这宝二爷素日喜欢在女孩儿面前尽心,只柳儿却并不兜揽他,又是这么个模样儿性情,又没的胭脂吃,每每见了,百爪挠心似的。   如今好不容易柳儿过来一趟,哪里不好好献献勤儿,一叠声儿地叫小丫头沏好茶不说,更是道:“知道姐姐针线好,前儿我得了一只金丝藤的针线小笸箩,并配套的针筒,线籆子小花绷子,虽不值什么,极小巧可爱,说着叫小丫头去拿包袱。   媚人边上就捂嘴笑,“你不知,前儿拿回来,就宝贝的什么似的,连我都不叫打开看,原来在这里等着呢,可见我们都是那粗手笨脚的,怕给碰腌臜了呢。”   宝玉忙解释一番,不过大家说笑,并不在意。   别说,宝二爷这心,还真没白用,别的犹可,针线用具,好的柳儿真喜欢,当即也没客气,道了   谢。   其实她已经有一套湘妃竹的,是老太太赏的,据说是名家之手。至于其他别人讨好的,不知多少。挑入眼的拿回家,其余的都在这边房里收着,或送人或自己用,也不嫌多。   直到柳儿离开,袭人仍旧红着眼睛,虽起身送客,神色毕竟有些恹恹的,柳儿只当没看见,更别提宽慰几句,没那心情。   如果她没记错,此时这哈巴儿,早跟宝二爷有了首尾,不然凭媚人的本事,哪有她立足的地儿,更甭提落个贤良名儿。   没错,如今虽不如前世,袭人姑娘仍然被太太夸过的,隐有贤名儿。只要媚人不在,她仍然做的了主,可见是个不一般的。   便是媚人,若没柳儿相助,也早不知哪儿凉快去了。   出了房门没走两步,柳儿顿了顿,到底回头对送出来的媚人低声道:“刚我看那茜雪,跟袭人都是不错的样子。”   媚人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她人老实,难免耳软心实,虽说人还不错,到底缺了点儿心眼子,被人几句话哄了去。你瞧着罢,多早晚吃了那位的挂落,她就知道厉害了。”   柳儿没说什么,心里叹息,茜雪人是不错的,只好人在府里,难得能过得好,尤其还是不会看人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见是有道理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仍旧三更,明日恢复正常^_^ ☆、第58章 强探病秋日游园   老太太生日,因不是整寿,没有大办。即便如此,也热闹了两三天。   定于宁府招待官客,荣府则招待堂客。   初一日,单请皇亲国戚、王公侯伯并其家眷。初二宴请各部官员及诰命,并一些远近亲友。正日子初三,则是家宴,合族大小并家下管事人等。   头两日,老太太开始都穿着诰命服饰见客,第三日家宴时,索性穿了柳儿给她做的大衣裳,之前柳儿和鸳鸯帮着配了首饰。   对柳儿他们做的这件衣裳,老太太很满意,穿着舒服不必说,样式更是别致,绣工更不用提。   第一日招待客人,宴毕更衣服,老太太特特换上了这件,南安王妃见了,果然问起,老太太心里不知美成什么样儿,口里只管谦虚,“......不是外面熟手绣娘做的,也不值什么,身边丫头们的一点儿孝心,别的也拿不出手,也就能做几针针线罢了。”   老太太得了脸面,回头晚上歇息时,又赏了柳儿二十两银子并一对碧玉镯子。之前衣服做好,已经赏过了,包括琥珀鸳鸯等人,柳儿只稍厚一些,得了一个荷包,里面两只梅花式的金锞子,足有三四两。   老太太是识货的,这衣裳,或许看着精致华丽,绣功也是难得。其实一上身便知,最难得的却是裁剪,她多少贵重的大衣裳,穿着都不如这件舒服精神。真是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外人只看个表面。   柳儿小小发了一笔,轮休的时候,赶紧拿回家去放好。她和干妈因为经常要做活,都不带玉镯子,干妈则戴着柳儿孝敬的金镯子金耳坠子。   柳儿素日只左腕上带着两只虾须镯,累丝镶珍珠,每只上头五六个珠子,各个都有莲子大。   这么两只镯子,一般富裕人家的小姐,也未必有。   一只却是林姑娘给的,老太太看见柳儿戴着好看,也赏了一只,凑成一对,还给了一只配套的珍珠戒指。   其实林姑娘给的是一套头面,柳儿只觉着张扬,不戴罢了,倒是让老太太误会了,却也不好明说。难道逼着老太太,也给添上几样,别比你外孙女小气了不成?   总之,老太太高兴了,下面伺候的也跟着沾光,皆大欢喜。   尤其小燕小鸠儿姐妹俩,家里日子紧巴,两人加一起,因着老太太生日,一下子得了好几两银子,没把她们老娘,何魁家的乐死,直念佛不说,一再唠叨女儿,好生巴结柳儿云云。   至于三七,家里虽说日子过得去,却也没到,不把二两银子看在眼里的地步,回去很是被她娘,张三家的夸奖一番。只三七却不必她娘叮嘱,自己早下决心,好生跟柳儿学针线。   她伯娘也是府里的管事娘子,素日也跟她奶奶嘀咕过,哪家绣工又涨价,哪家绣工工钱如何如何的,有那好绣工,一月几两银子的月例,也不是没有,很是让三七艳羡。   她娘和老子加一起,一个月也没有两吊钱,不过是她奶奶分家时,给了他老子一些银钱,她家算是有了些家底,加上两口子时常也能得些外快。   老太太生日过完,收拾家伙器具,又忙了几天,却又赶上八月节,合家大小又热闹了几天,东西两府,轮换着吃酒看戏,足折腾了十多天算完。   哪知,刚过完节没几日,东府小蓉大奶奶便病了,又赶上九月中,东府老太爷贾敬生日,这边府里太太奶奶们,少不得过去贺寿。   老太太因着连日闹腾,身上懒懒的不爱动弹,却让柳儿和鸳鸯带着几个丫头,跟着过去乐一乐,“你们小人家,爱玩儿就跟着去,省的坐着心里长草似的,我这里也不缺你们两个这半天伺候,去吧。”   柳儿对东府膈应,因着登徒子的事儿,能不过去尽量不去,素日老太太见子侄外男等客,能多也尽量躲着。   八月节的时候,都找了借口看家,趁便倒是回家做了两回针线,如今自然不乐意去,只道:“东府什么景致没看过,够够的了,我还是陪老太太看家,省的哪个蠢贼,不知老太太有的是银子,只把我们屋子的桌椅板凳偷了,我得坐着。”   老太太笑,指着她嗔道,“就你嘴巧,该不是惦记你干妈最近做的点心,怕离了这地儿,少吃一口不甘心罢。好孩子,好歹你伺候老婆子一场,别的难说,只如今这点心,尽可敞开了吃,少不了你的。”   众人笑,柳儿也闹的不好意思,嗔道“到底是老太太火眼金睛,这都看出来了,柳儿还觉着做的挺隐秘呢,如今索性豁出脸皮去,好歹老太太赏柳儿几碟子好的吃,解解馋不是。”   因着秋季,不少果子都下来了,点心婆子们,很是做了不少新样点心,其中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菱粉糕和豆腐皮包子,一向是柳儿最喜欢的,便是回家,干妈也没少给她做。   说说笑笑,到底留了下来,只鸳鸯带着爱玩的鹦鹉,柳儿也让小鸠儿小燕姐妹俩跟着,三七虽活泼,却一向宁肯跟着柳儿。   可到了这一日,老太太歪在榻上,柳儿奉了茶,坐下给她捶腿,却忽地想起早上做的枣泥山药糕来,叫柳儿,“那个点心好克化,且我瞧着,雪白红润,看着就精神,再捡几样好的,配着给蓉哥儿媳妇送过去。只说我说的,让她好生安心养着,凡事有她婆婆呢。等我身上舒坦些,也过去看看她。”   柳儿没奈何,带着两个婆子,提着两盒点心,坐车去了东府。   珍大奶奶带着邢王二夫人,并一群奶奶姑娘们,都去了园子里看戏吃酒,柳儿便不必先给尤氏问安,只先到蓉大爷院里,给秦氏请了安,送上东西,传达了老太太的意思。   只几天不见,这秦氏已经瘦的见了颧骨,眼睛都大了一些,恹恹地躺着。见柳儿代老太太看望她,挣扎着要起来,柳儿忙跟瑞珠两个给按住,哪里敢劳动病人。   秦氏叹着气道,“劳老太太惦记着,只如今我这身子不争气,不能给老太太请安。素日又疼我,有点儿好吃好玩的,也都想着我,只恨我不中用,不能过去伺候老太太,横竖也尽点孝心。”   “大奶奶说的什么话,你只身子养好了,老太太自然高兴,便是最大的孝顺。伺候老祖宗的日子在后头呢,如今您首要一件,就是安安心心地养病,想多了倒不好,没的劳神,老太太又哪里不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呢。”   两人正说着话,贾蓉进来了,一看见柳儿就笑了,“柳儿姐姐今日怎的不来看戏,素日也不大见你跟老太太过来,倒是鸳鸯姐姐,还能见着几回。便是到了老太太那里,姐姐也只是在里面做活,实在是不大待见我们呢,想着孝敬一二,都不给我们机会。”扭头又叫丫头倒了好茶来。   柳儿素来不喜欢东府,尽是怪事儿,闻言也只淡淡地,“奉了老太太命,过来看看大奶奶,我们做奴才的,自然主子让做什么做什么,哪里就跟大爷说的那般,不过守着本分罢了。”   贾蓉碰了一鼻子灰,却在女孩儿跟前脸皮厚惯了,并不在意,何况还存了一段心思,当下也只坐一边,笑吟吟地喝着茶,看着柳儿跟秦氏说话儿,也不说何事,就是不走。   柳儿厌烦,该说的也说完了,安慰了秦氏几句,便起身告辞,还没走出去院子,便被叫住了。   却是故人,如今尤氏身边的佩凤,如今已经开脸,正经的妾室了,穿戴上富丽了些,神色倒是没大变,带着个小丫头,叫住了柳儿,走上来,笑道,“我们奶奶听说你来了,叫你过去说话儿呢,来都来了,做什么急着回去,且去逛逛可不好呢。”   柳儿笑了笑,心下狐疑,刚刚小蓉大爷可是先她一步离开了,该不是这人搞的鬼吧?   “想什么呢,跟我走吧,奶奶等着呢。素日你也不大过来,想找你说说话儿,都没得机会。想去找你,又怕不便,可见你是个没心的,一遭也没特特地找过我,多说句话都不曾。”佩凤一路说,拉着柳儿出了院子,从里头绕到园子的便门来。   “我跟你又不一样,哪里能够随便出去逛的,没的让人说嘴,不好生当差,只顾着玩。”佩凤这人虽圆滑些,自来为人行事,到有分寸,不讨人厌烦。   柳儿随口客气着说笑,本有些犹豫,不去又不好,却真不爱去,正暗自琢磨着,猛然间抬头,但见:黄花满地,篱落飘香,红叶翩翩,疏林如画,莺啼蛩语,罗绮穿林,好一番秋日美景图!   想想如今人多,她只不落单,光天化日的,倒也没什么,便索性打发婆子自去逛逛。她则跟着佩凤,一路走一路赏景,往天香楼来。   却不知,今日贾敬寿辰,请的男客人,同在会芳园里凝曦轩中,吃酒听十番取乐。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第二更,还有一更。另,总觉着不对劲儿,今日察书,终于发现个bug,小燕小鸠儿的娘是何婆子,姨妈是夏婆子,对于二选一的,小禾总记不住,╮(╯_╰)╭,这个其实检查过几次的,神奇的,居然错了,内牛。 ☆、第59章 会芳园巧遇三美   天香楼在宁府北面,或者说,整个会芳园,都位于宁府西北位置,因着外河之水,即是从这边引将进来。   甫一入园,就形成一小片开阔的水域,依着建了几处亭榭轩馆,这凝曦轩,便靠着园子便门一侧,向北相去不远。   柳儿听得隐隐有丝竹锣鼓之声,问佩凤,“怎的那边也有人来么,莫不是今儿还待了外客不曾?”   佩凤点头,“老太爷本不叫大办,奈何有些远近亲友,本家爷们,必是要请的,在厅上吃过饭,也都被琏二爷带着,过那边听戏去了。”说着往凝曦轩方向指了指,却也并不以为意。   柳儿听了,心便突突地跳,忍不住问,“除了本家一些爷们,还有外客?天香楼里不是待着自家女眷么,这妥当么?”   佩凤笑着点她,“果然是个素日不出来的,我们这边,一向如此,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除了自家爷们,自然还有大爷的一般朋友,还有你们那边薛大爷、柳二爷和冯三爷等人,都是常来往的,也没外人,这有什么。”   冯......柳儿如今,一听这字眼儿就牙疼,便是姓马的,也不招她待见,十分讨厌马道婆,尽管不知被大姑娘抓了什么把柄在手。   忍着心慌,问,“你这大爷二爷三爷的,大略的我也听说过一些,只这冯三爷又是哪个?听着虽不同姓,倒是按照排行来的,异性兄弟么?”   佩凤再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指着她,“素日听人说你促狭,果然不错。哪里什么异性兄弟了,不过碰巧儿罢了。冯三爷便是那冯三公子冯紫英的。前几日,还是他荐了一个好大夫来,总算蓉大奶奶的病见了几分起色,把我们老爷高兴的什么似的,如今这日子,怎么会落下他,况且素昔也是常来往的。”   柳儿哪有心思赏景,一把拉住佩凤,急道,“赶紧过去吧,大奶奶看你出来半日不回去,不定要你伺候呢,快着些,莫拖拖拉拉的。”   佩凤弄的一头雾水,这是怎么说的,怎地忽的急三火四了?却也被拉着,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哪知两人正疾走着,转过一处山子石,猛地差点撞上对面来人,唬了一跳,忙刹住脚步,抬头定睛一瞧,柳儿差点儿魂飞天外。   对面三人,都人模狗样的,锦衣华服倒也都认得,还不如不认得。   当先一位,他们府里的琏二爷,带着贾蔷并那冯紫英,正当头碰上。   其实若不认识,这三人俱是眉目俊秀的公子哥儿,身量挺拔意态潇洒,看着也赏心悦目。   只如今,柳儿可不觉着有什么好看的,微低了头,跟着佩凤一起,跟三人见了礼,便站到一边让出道来。   琏二爷没什么好说的,对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一向都是敬着的,尤其柳儿和鸳鸯这般得势的丫头,也轻易不敢起什么心思。   贾蔷对老太太身边的丫头,也是知道的,只柳儿不过见过一两面,没说过话,只觉着容色过人,如今私下里看见,更觉姿色不俗,自然要奉承两句。其实也不过是,那点儿男人好色心里作怪,也没什么其他意思。   当即笑道,“柳儿姐姐来了,知道你素日伺候老太太忙,如今得了空儿,可要好生疏散疏散才好,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告诉了,千万莫要客气才是。”   柳儿恨不得一时离开,只微低了头,恭敬回话,“蔷大爷说笑了,并不缺什么。”   贾蔷还要再说,后面贾蓉过来了,老远笑着招呼,“戏都开始了,我说你们几个这么久不来,却原来是绊住了脚。咦,不是柳儿姐姐么?”转眼又对佩凤道,“还不带人过去太太那里,多早晚不能逛呢,别耽搁了,去吧。”   难得这蓉大爷也干回好事儿,柳儿和佩凤两个,忙行了礼,侧着身子,从道边过去了,柳儿手心都是汗。   支棱着耳朵,后面隐隐传来贾蔷的调笑,“三爷还瞅什么呢,还能掉下块肉来,瞅也白瞅......”   柳儿一个没留神,颠踬一下,脚脖子一拐,若不是佩凤扶了一把,险些跌倒,背后隐隐传来来一阵笑声,又羞又气,又恨。   个臭不要脸的,别落到老娘手里!   到时候脖子上直接给拴条大绳,粗活儿都不叫做了,白天晚上拴门口。   柳儿期望落到手里当狗使唤的,又多了一个。   从天香楼后门上了楼,定了定神儿,面色如常地见过珍大奶奶尤氏,并自家府里的太太奶奶姑娘们。被平儿拉过去她那边坐下,按着先被灌了一盅,方叫丫头拿了碗箸来,伺候柳儿略洗了一洗手,这才吃了口菜,压了一压。   这一桌都坐着两府里有体面的丫头,平儿并金钏儿姐妹,还有袭人和姑娘们身边的俩个大丫头,不由奇怪,“鸳鸯姐姐怎的不在,入画难道也没来。”入画兄妹本就是这府里的,且素日爱跟柳儿借个花样子,也算投脾气。   平儿笑,“来时见没有你,我还问鸳鸯这话儿呢,结果人家说你要看屋子,怕贼偷了你们屋子家具,可有这事儿?”   闹的柳儿不好意思,笑着不言语,低头吃了一口菜,那边平儿继续道:“你这幌子找的,倒是招笑。不过我看呐,桌子凳子什么的,倒也无事,反倒是坐上头的美人儿,但凡有眼色的贼,也知道偷哪个。”   说的一桌子都笑起来,却正说到柳儿心事,不敢带出来,只红着脸,端起平儿眼前的酒盅,拿起注子,满满倒了一盅。同时另一手用力按住平儿,直接给灌进去了。   平儿不意她倒是有一把子力气,居然没抵住,一时满桌子几乎笑倒。柳儿觉着不解气,连着灌了两盅子才罢手,大家已经笑的不行了。   那边琏二奶奶更是道,“该!那小蹄子,素日就是不服管没王法的,到底有人能治了她去!今儿我也痛快些儿个。”   平儿呛了一下,直咳嗽,柳儿少不得给她拍拍,一手摸摸平儿的头,嘴上还卖乖,“看看,也就我心疼你,别人都只顾着笑,那管你好歹的,这小模样儿,可怜见儿的呦。”   平儿想说话,却咳的更厉害了,哪里说得出来。   看这一对活宝,屋里人已经有忍不住,跑出去蹲着笑的了。便是邢王二位夫人,哪里还忍得住,俱是笑了起来。   都说怪道老太太再大的气,柳儿丫头一张嘴,保管没事儿了。   那边鸳鸯带着鹦鹉等人逛园子,也回来了,一上楼,见众人都在笑着,一眼看见柳儿坐那里,过来挨着坐下道:“就知道你来了,一到楼下就觉着不对,怎么一个个蹲那儿,眉眼儿不由自主地逗着呢,这模样儿最眼熟,如今可不都明白了么。”   一时众人说笑吃酒,听过了戏,又正经吃了一回饭,方都散了。   其实柳儿早想走,奈何不敢落了单,只得耐着性子跟着大伙儿一起回来,先给老太太回了话,只道小蓉大奶奶见了起色,找了好大夫,对了症了云云。   这边东府里,一般亲友爷们却没那么早散,几乎闹到半夜。   之前贾蓉引着贾琏等人,一路往凝曦轩而来,一路说话,贾蔷笑的别有意味,“刚那丫头是那边府里老太太身边的,都说,离了这丫头   ,老太太都吃不下饭的,一时一刻离不得。别人犹可,这个么,闹不好,老太太要留给宝二叔了,什么好东西,老太太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这话儿显然是对冯紫英说的,刚刚他那眼睛,都要掉人家身上了,哪个没瞧见。   贾琏没说话,倒是贾蓉,不以为然地道:“别人保不齐,有那个心思也不奇怪。只我看这杨柳儿,倒也未必。你们别看她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上把老太太哄的服帖,太太姑娘们不必说,便是二婶子不也夸过,是个常人不及的么。下到满府里,丫头婆子们,内中有那老太太身边的管事大丫头鸳鸯,对她也没个不字儿。可见其人手段心机,一样不少。又是那么个模样儿,听说还识文断字的。如今却一直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着,也不大随意兜揽闲事,一向本分。以我之见,必是个有几分志气,断然不会甘居人下就是了。”   别看柳儿对府里主子爷们爱理不理的,能躲就躲。还是很让人高看一眼的,毕竟素昔跟爷们调笑的丫头,不在少数。仗着几分颜色,或者主子的势,有些轻狂的,也不是没有。   哪知,贾蓉话一落地,便被贾琏踢了一脚,笑骂,“小猴崽子,就你知道,可见留了心的,仔细老太太知道你惦记她的宝贝,揭你的皮!”   贾蓉只涎着脸笑,也不反驳,眼风扫过冯紫英,见他若有所思,并不答言,略放了点心。   一起家贼还防不过来,哪里能让了外鬼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三更完毕^_^ ☆、第60章 忙节礼惊现旧物   自大老爷寿辰过后,柳儿很是提心吊胆了几天。看没什么动静,硬着头皮又代老太太看视了两回秦氏。偶有碰上贾蓉,也不过是笑的让人不舒坦些,说几句闲话儿,却也没别的,柳儿渐次放了心。   后来趁着入画过来做针线,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两回。这入画的哥哥寿儿,自小伺候贾珍,算是亲信之一。对那边府里的动静,最是了解不过。   能成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自然都是能拿事的,即便平日入画本分和气,却也不是二姑娘那等软弱可欺的姑娘,只不过这边不是自家府上,为人处事只有尽让的罢了。   因跟柳儿说得来,见柳儿问起,便上心跟他哥哥打听了。闲事倒是不少,正经让柳儿看重的,却没有,反倒让她放了心。   那冯紫英若有事没事的去东府,才叫她害怕呢。   却也越发的上心伺候老太太,这棵大树说什么也得死死抱住了,能镇压一切牛头马面。原本要是上十分心的话,如今可是卯足了吃奶的力气。   她又是个聪明绝顶的,哪里有做不好的差事。这么两年的偷师,珍珠捶腿儿绝技,和翡翠泡茶功夫,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却只在两人不方便时,才伸手去做。   老太太别看年纪大了,最是精明不过,也最有体会。柳儿捶腿儿这活儿,还是老太太看她殷勤,指点了一二。毕竟受用的是她老人家,好不好的,最有说话的余地,也乐得柳儿长进,只心里暗笑柳儿的那点儿小心思。   某日没人时,柳儿奉茶过后,给她捶腿儿,老太太点着柳儿额头,“你个小人精,若非本性纯善,又是个重情义的,且能容人,不然满府里,哪还有别人站的地儿了!你且放心,但凡我活着一日,必不叫你让人糟蹋了去。只怕啊,将来你那小女婿,也糊弄不住你这小精怪,可如何是好呢。”   把柳儿说的满脸通红,嗔道:“老太太说什么呢,柳儿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只跟着老太太就是了。”   老太太只笑而不语,活了一把年纪,什么不知道。拿眼睛一扫,便知两府里的小猴儿们,都动的什么歪心思,只不点破罢了。   虽说柳儿名儿上是大姑娘的丫头,但只要贾母想要,自觉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原本时日久了,老太太倒是真心喜欢柳儿,也动了把她给宝玉的心思。   但越是观察入微,越是察觉,这丫头是个难以伏低做小,倒是个要强的。别看在她面前性情体贴,放得□段,也用了十分心思当差。在爷们面前,尤其宝玉跟前,向来规矩自持,是个有志气的,跟一般丫头大不相同。笨些也就罢了,那心思通透,便是凤丫头也未必能及,老太太如何能放心给了宝玉,不是害的宝贝孙子内宅不宁么。   索性暂且留在身边,将来怎样,看她造化,随她去吧。横竖这丫头还小,伺候的又好,兼之能解闷,她且受用几年再说。   老太太打定了主意不提,且说转眼年底,柳儿紧赶慢赶,总算绣完了那幅《秋山图》,看着成品,却有几分后悔,不意赶在年前做完了。   若早知如此,绣一幅喜庆富贵的,正应了过年的景儿,想来既容易卖出去,价钱也能贵些个。   不过还好,那时想起曾听董师傅提过的盲针,于夜间熄灯后,也试了几回。其实也并不难,以前没少摸黑打线结子,后来也曾抹黑打过络子。如今做针线,只一样,草图要了然于心不错分毫不说,用的色线越少越好,最好是一色。   想起卢眉娘来,索性拿块料子,只用黑绒线,于晚间,练着能背下来的《心经》,不上一个月,渐次掌握了要领,居然成了!字迹大小均匀如豆不说,点画分明,一如白日所做。   于是便寻了一块牙白软缎条幅,锁了边。翻出董师傅留给她的《金刚经》,原本就读熟了的,如今每日早上练字完毕,又背上一段,日间做活,在心里默熟。晚间熄灯后,合目屏息,睁眼看不清反倒误事,全神贯注地下针,一气绣完,一二百字,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不耽误歇息。   中间偶有耽误,花了将近两月,也总算完成,看着虽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因第一次做,也算勉强,回家随手放了起来。   如今拿出来,和《秋山图》一起,索性来到悠然居,找大姑娘讨主意。绣经是不打算卖的,想送老太太,又有些顾虑,毕竟不是分内差事,平日已经让人眼热了。   林姑娘挥退丫头们,这才同柳儿一起,展开两副绣品,边看边点头。又听柳儿顾虑,道,“你倒是想差了,先说这《秋山图》,别看不是吉庆画儿,因属文人画一类,从个雅字,遇上机会,或年节送礼,却比那些个价高些。至于那佛经么......大可以直接给老太太,别管别人如何,老太太高兴要紧。再说了,别人好赖,与你什么相干,你还能呆几年呢?势利点说,这等东西,得人求着要,才显得精贵呢。你只管端着,咱们女孩儿家,不过素日做几样针线做耍。为着显心虔,他人只管砸银子,碍你什么事儿!”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儿立时会意,两人相视而笑,尽在不言中。   “对了,你自己做的东西,可都有印记名款儿之类的。”   “这个倒不曾,又不是什么名家画作,不过是先描了样子,又加了改动的。”   “不是说画,而是,就像那画画的,画完了,好歹钤了印上去,像那么回事儿。你这活计,若真值钱了,也不差什么。”   “这个倒是有,只不过是暗记,以前董师傅都是这般,后来我给她做活,用了自己的暗记。”跟董师傅学针线的事儿,后来柳儿跟大姑娘约略提过一句。   大姑娘点头,便不再多言,留下《秋山图》,柳儿坐着说了一回儿话儿,拿着绣经回去当晚,趁着人少,孝敬了老太太。   老太太着她拿过眼镜戴上,捧着细细看了一回,摘下眼镜,点点头:“难为你有心。这么小的字,一大篇子,得费多少心思呢。别说绣,便是写,也要有些日子。你白日里又要当差,一个月上也歇不了两天,哪里来的这功夫。如今还要做这个,必是点灯熬油的罢。以后且不可如此,小小年纪,眼睛要紧,累坏了可怎么好。素日你的孝心,我何尝不知呢。”   老太太信佛,柳儿这份礼,自然正合了心思,当即厚厚赏了柳儿不提。   只隔日柳儿轮休,拿着两套金头面回去,把干妈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不年不节的,哪里这般了?便是过年,也没这样的吧?”   两套头面,一套赤金点翠的,一套镶宝石的,俱是华丽耀目,做工极精致的首饰,老太太的东西,自然是好的,统共怕不得七八百银子。   也难怪干妈吃惊,便是柳儿,初见了也不敢收的。还是老太太发了话,才不敢再推拒。   柳儿拿出一支鬓簪打量两眼,顺手插干妈头上,端详一番,还好。   张婆子见柳儿只管把玩不语,急了,伸手拔了簪子,“我这灰头土脸的,哪里配这等稀罕东西。问你话呢,老太太为啥赏的,这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儿,总有个缘故吧?你快说说,你又干了什么好事儿了?”   柳儿笑了,又把簪子插了回去,“哪里灰头土脸了,我说配就配。等将来我们出去了,您老只管往头上招呼,想穿什么穿什么,想戴什么戴什么,再不必看人眼色。其实也没什么,我在府里,晚间无事,私下里给老太太绣了卷佛经,想着快过年了,老太太正好拿庙里镇一镇。老太太看了,一高兴,就赏了我,可是光明正大得了的,您老只管把心放肚里罢。”   张婆子松了口气,摘了头上簪子,一把抢过柳儿手上把玩的,一一放   回匣子收好,才道:“你且都搁起来,本来得了东西,够遭人眼红的,可别拿出来显摆了,没的让小人嫉妒,无端生出是非来。”   正合了柳儿意不提,老太太那边,别看赏了柳儿好东西,老人家心里一点儿没觉着多,摸着经卷上的小字,对鸳鸯道:“我赏了柳儿,你可羡慕?可觉着过了?”   鸳鸯确实觉着多了,却不会实说,只笑道:“老太太喜欢就好,也是柳儿一番孝心。老太太赏赐,也是老太太的恩典,是老太太的心意。”   老太太垂目,半晌才道:“你这话倒算明白,却也只是表面。柳儿那丫头,别看年纪小,是个有本事的。你们只看见金银首饰是值钱的。却不知,有些东西,拿着银子也买不着呢。只她这一手绣活,你们都算上,也不及十分之一,哪里是几个字这么简单了。更难得的,却也着实是这一番心思。今儿我也只说这一回,好生相处着吧。”   因为要过年,老太太打点送进宫的东西,鸳鸯和柳儿带着几个大丫头,忙忙碌碌地翻箱倒柜。   老太太好东西多,但真心喜欢的却有限,挑来选去,最后除了几样金银器皿、玉雕屏风之类贵重大家伙,便是两件绣品。如今又加了柳儿的绣经,已经在佛前供了七日,高僧持诵了的。   从一紫檀木匣子里,拿出那两件绣品来,据说是慧纹的东西,老太太要最后要观赏观赏,明儿送进宫里,再也见不着了。   一展开,拿眼一瞧,柳儿大吃了一惊,这不是董师傅的活计么!   其中一件还是她给捉的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上善若水、五月苋的地雷(╯3╰)。另,今天最后一次三更,明日起恢复正常一更,谢谢大家的订阅支持,禾会努力滴(╯3╰) ☆、第61章 酒楼逢乱遇熟人   慧纹的绣品,前世柳儿是见过的,只不得细看,一般老太太只重大场合拿出来,完了便收回去,哪里给她这等下人观赏。   但具体绣的何物,却是晓得的。和如今这两幅,毫无二致。   只是,如今,一幅是董师傅的《满池娇》无疑,另一幅《五伦图》,却是懂事懒怠动,柳儿给捉的刀,差不了的。   细细看了一回,再错不了,柳儿满心疑惑,强自敛了心神,问老太太:“怪到素日老祖宗宝贝的什么似的,果然不错。只我们年轻见识浅,不知这慧纹到底是何人呢?老祖宗可给我们说说,我们也好长长见识呢。”   老太太摩挲着,颇为不舍,慢慢道:“也不怪你们不知,这慧纹,并非人名,不过今人的雅称。把一个绣字换了纹字,方能尽得其妙罢了。这慧娘,原也是姑苏书香宦门的好人家女孩儿,精书、画、刺绣,也不过平日做几样针线做耍,十八岁上没了,所以传世不多。因她针线皆是仿的名家字画,以折枝花卉居多,非一般绣匠可比,这幅吉庆的《满池娇》更加难得了。如今这两幅送进宫,我这里也只剩了那副璎珞,好歹闲了能有的看看。若是金银等物也罢了,只我年轻时,也是极喜欢针线的,奈何做多了,家人怕伤了眼睛,所以不叫多做,喜欢就多瞧瞧罢。”   柳儿没忍住,接话道:“但不知,这位慧娘,姓什么呢?好歹有个名姓吧?”   鸳鸯笑着道:“这个却不必老太太说,到底我比你多来了两年,倒是知道的。姓董吧好像。”说完看老太太,老太太亦点头称是。   柳儿心里咯噔一下子,董师傅可不姓董么,且全名董慧君的!   一时心神恍惚,又想起董师傅的遗言来,心头乱糟糟的没个主意。虚应几句,神思不属地和鸳鸯忙活完了,回到房内,仍旧想着这事儿。   翻来覆去的,不意又想起妙玉来。记得那妙玉当时称呼董师傅堂姐来着,后来董师傅也说,两人是堂姐妹。似乎妙玉的家里是为官的,两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妙玉家里遭了事,董师傅家里好好的。   可为甚妙玉好好当她的尼姑,还留着头发,身边贵重的好东西也不少,更不提还有婆子伺候着。反倒董师傅,怎的成了官奴?   柳儿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一件,董师傅一个云英未嫁之女,即便有罪,必定是被牵连,跟着吃了挂落。说不得有些内宅阴私,却是难以晓得了。   转眼过了年,而今年年头显然不太好。蓉大奶奶秦氏,病情起色没几天,其实也不过多吃了几口饭,并不曾起床,如今索性吃的更少,恹恹地躺着,越发的重了。   还有那代儒之孙,不知怎地,头年也病了。三天两头的过这府里求药,人参肉桂玉竹之类的,不知倒腾了几次。凤姐儿并金钏儿等人颇有怨言,凤姐儿干脆弄些差的糊弄了事。   代儒一房只剩这一孙,自然着紧,据说怎么请医问药,花了多少银子,也不见起色,时好时坏的,入春没多久,索性病死了。   一时下人们都不爱去东府走动,都暗道别沾了晦气回来。   老太太不知怎么想的,也很少让柳儿鸳鸯等大丫头过去办事,多是派管事的婆子媳妇们过去,倒是省了柳儿的那点儿担忧。   因着她那幅《秋山图》卖了八百银子,且只年前不几日便有人买了去,让柳儿既信服大姑娘,又满心兴奋,连着祭奠董师傅的悲伤,也冲淡了几分。   便是那幅经卷,宫里大姑娘也是极喜欢,过年赏赐家下人等,也有了柳儿两匹宫绸并两只装了银锞子的荷包。   荷包里银子倒是不多,只两匹宫绸,料子自然是好的。颜色样式,很适合做绣活的底料,倒是很得柳儿的心思。   因这一年,帮着大姑娘临摹了许多字画儿,大姑娘生日,也就没预备大件针线,索性把自己那幅会芳园的红梅图,在家重新画了一幅,上了颜色。又让三七找他爹,出去给裱了回来,送了大姑娘。   大姑娘倒是很高兴,直道这个好,不然看她送的针线,劳心劳力的,太费神,她心里反过意不去。   其实说起来,大姑娘已经是难得的大方主子了。老太太那幅真迹《杏花孔雀牡丹》,要了来送了柳儿不说,另送了两幅字画并几部名家法帖,都是柳儿喜欢,拿了银子也未必买到的好东西,自是感激不尽。若不是真不得空儿,哪里在乎多做一些针线给大姑娘了。   因此,开了春,趁着天气好,想着出去买些针线上的东西。列了一张单子,想一趸儿买全了,说不得大半年的不必出去,正好做活。   打算着,以后除了要卖的大件,一些常例送人的东西,都尽早预备了。   比如巧姐儿并各位姑娘、相好的大丫头的生日,尤其巧姐儿的,比别的姑娘,都要厚上三分。上岁数的,便是赖嬷嬷和干娘,赖嬷嬷不过重要年节,倒也不拘针线还是东西。   倒是干妈,知道柳儿针线活多,又要靠着来银子的,说什么不用柳儿给她做衣裳,只让裁剪好,她自家做了。甚至柳儿的家常衣裳棉袄鞋袜的,多是干妈做出来。倒也应了卖盐的喝淡汤,卖油郎的娘子水梳头。   柳儿因着上回上街,遇见登徒子和秋红的事儿,对出去便有些打怵。   虽说也可让人帮忙置办了,但一个是不便,比如几味药材。再一个说不清楚,绣线的颜色则数,非她亲眼看见才知合用与否,更不必说,有些颜色材料的,很多人未必知道,且名称花样百出没个准儿,南北差异极大。   于是趁着得空儿,叫了墨雨,没带婆子,小鸠跑出去玩了,索性带了小燕和三七。小燕尚可,三七极少出门,高兴坏了。   还是张三叔的车,墨雨知机,特意找了他三叔。三七坐着她老子赶的车,也是与有荣焉,跟墨雨兄妹两个,隔着帘子叽叽呱呱说话儿。   柳儿忽地想起心事,插话提醒墨雨,“遇上熟人,万不可说提名道姓的,只说姐姐们就得了,千万记住了。”   墨雨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也只管点头,“姐姐放心,必不会忘了。”   尚且不安心,又一一叮嘱了小燕和三七,两人更是迷糊,哪里就这般容易遇到熟人了?不过听话惯了,只都应了。   这回倒是顺利,先去药铺,柳儿也没下车,只拿了单子和银子,交给墨雨去买了,不必她亲去。   难得出来一回,几人索性放开了逛,一条布匹绸缎街上,从头到尾一家不落。其间墨雨实在觉得无趣儿,也不跟着进去了,只在门外等她们。柳儿还不乐意了,撵他回车上等,上次就是在门外,提名道姓的叫她,记得真真儿的。   别看柳儿在纺黹一事上见识不凡,但天下之大,哪里就能穷尽了,倒也很是看中几种尺头,更有那没见过看着新鲜别致的,还不贵。一条街逛完,她自家荷包见瘪,小燕和三七,各自挎了一个大包袱,她手里也没闲着,拎着个更大的。拉拉杂杂的,这回很是买了不少东西。   逛着的时候不觉着,回到车上三人都累了,哪里走了这么多路,又渴,甚至隐隐的肚子还有些饿了。   路过一家饭庄,香味儿传来,三七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逗的柳儿扑哧笑了出来,问外面的墨雨:“路上可有什么有名的馆子,今儿我请你们,尽可放开了吃。”   墨雨半大小子,一听来了精神,举目一看便道:“姐姐真说着了,前面不   远就是味芳斋,她家烤八宝鸭和点心是很有名的。”   这几个人,柳儿是个做主的,除了老实的张三叔,素日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其他都是小人家,哪有不爱吃爱玩爱热闹的,索性高高兴兴去了味芳斋,张三叔说什么只在外面看车看东西,不跟着。   最后柳儿无法,让伙计送了饭菜下来与他吃。   小儿们越发高兴,张三叔毕竟是个长辈,跟着她们倒不自在。   柳儿今日本就要大采购,带的银钱尽够。几人只知道她伺候老太太,素日除了月钱,赏赐更多,也没想着替她省银子,可着这家店的招牌,叫了一桌子。   柳儿自然更不差这几个银子,也说了,吃不了带回去,再看哪个点心府里没有做的,或做的不如这边好吃的,再买两份儿也带回去给大伙儿尝尝。   这也是柳儿第一次在外面吃饭,面上镇定,其实心里也是兴奋的。   从外面看这二层酒楼,沉稳大气又不乏精致,便知是个上了档次的所在。她们来时已经过了饭时,所以要了二楼的隔间,正好临街可以看风景。   这隔间内也收拾的颇为雅致,当中大大的红木嵌大理石圆桌,同样式的椅子,搭着湖绸撒花的椅袱和坐垫。雕花的窗棂格子,两侧屏风式的隔断上,也挂着字画儿楹联,柳儿略扫了一眼,居然有两幅前朝名家手笔,断然不会错的。   她这么长时间临摹,很是有些心得,这点儿自信还是有的。只要见过某人的真迹,再见其他的,就j□j不离十了。   连大姑娘都夸过她,这上头天资异禀来着。   没管几个小的叽叽呱呱地点菜,她这一圈看下来,心里也有了谱儿,估计这一顿,没个十两八两银子,打发不了这几个了。   贾府这等豪门,什么好吃的没有,柳儿吃了两辈子,还都是跟着最上层的主子,实在这上头没那么执着了。   但这家的鸭子的确做的不错,尤其那个皮,烤的极其酥脆香甜,油而不腻。柳儿就着吃了半碗饭,另两块小点心。   点心却不觉出彩,毕竟她干妈张婆子,做的一手好点心。后来贾府里,各色材料不缺,更有了施展的余地,哪里还缺她的点心吃。   反倒是墨雨小燕三七几个,不得主子贴身伺候,小燕三七也上来不久,嘴也没有养的如柳儿那般刁钻,一个个吃的甚是香甜,直说比府里做的好吃云云。柳儿也不好笑,怕臊了他们。   舒舒服服吃了一顿,三小吃了个肚儿圆,几乎没吃撑了,一个个正坐那里喝茶消食,柳儿也招呼伙计,预备结账了。   结果隔壁不知为何,原本的高声喧哗过后,便是咚咚撞击隔扇的声音,整个包厢都觉着震动,几人吓了一跳,伙计更是慌了手脚,跑出去看个究竟。   墨雨毕竟是个男孩子,胆子大些,轻轻掀开隔间的软帘,向廊外张望。   哐啷一声,吓的他忙缩了回来,三七沉不住气,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二哥哥?”   墨雨缩着脖子,满脸害怕:“嘘,小点声儿,有人打架呢,一群人,都血糊糊的,吓死人了,你们千万别出去,碰着不是玩的。”   另三人都是女孩儿,哪有不怕这个的,一时都噤了声,一动不动地坐那里,很怕弄出动静引来恶人。   可有一句话: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况且这还不是你自己家呢,更由不得你。   “好囚攮的们,灌了几口狗尿不认得你大爷我了啊,个小妇养的倪二,今儿遇见仇大爷,算你们不走运!”一人高喊。   “兄弟们,给我操家伙,今儿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老子还不信这个邪,给老子狠狠地打!打死算哥哥我的!”   “打打打!”   “打死j□j的!”   一时闹成一团,椅子敲墙,拳脚相击,不绝于耳。喊杀声叫骂声,响成一片,不知道的以为有人作反了。   咣当!   四个屏息正缩着,帘子一抖,一人撞了进来。来人是被踹进来的,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式,正落到墨雨跟前,吓的他妈呀一声,窜柳儿身后去了,柳儿......心道墨雨你好歹大小也是个男人吧?   这四人就属柳儿年纪大些,没得地方钻去,强自镇定着,护着几人向墙角退去,那边两人跟没看见他们似的,马上打成一团,饭桌也倒了,杯碟饭菜掉了一地。那两个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浑身沾了汤汁饭粒点心,看着忒恶心,几次差点儿撞到柳儿她们了。   柳儿可没看热闹的心思,看着屋子里滚绣球似的两只泥鳅,又怕又膈应,这要是真撞身上,可怎么好呢......眼瞅着两人都轮上椅子了......   而隔壁包间、走廊上,更是乒乒乓乓的不消停,柳儿只觉得心突突地跳,怕的不行,却直觉不能这么下去,谁知道打红了眼的一帮男人,还记不记得她们其实是路人呢。   她这里正犹豫,手已经摸上身边小几上的鸡毛掸子了,忽听外面走廊上有人高声说话。   “我说仇二,你如今可越发的出息了,一帮子打三个,好英雄!好气魄!好不要脸!”   声音有点耳熟,接着那人又道:“怎么,见了你冯叔叔,也不知道叫人!明儿我倒要问问你爹,真是好家教!果然一辈更比一辈强!今儿居然到我的饭庄来捣乱,可见是活腻歪了,满京城你也不打听打听,敢在你冯大爷地盘上淘气的,还没出生呢!j□j的,早死不看黄历么,来人......”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的,好的是,来人是认识;坏消息,是个登徒子。   还有个更坏的消息,疑似战场要扩大了,没听见登徒子又叫人呢么。   柳儿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小燕三七更是小女孩,哪里见过这个,今日可吓坏了,躲那里瑟瑟发抖。   这时候墨雨想起自己是个男人了,提高嗓门高喊:“冯大爷,小的是墨雨啊,宝二爷的小厮墨雨,快救我们出来吧!冯大爷,小的和老太太身边的柳儿姐姐们一起,堵在里面呢,快救命啊!”   柳儿不知说啥好了,墨雨你果然是个听话的!不提名道姓的会死么会死么!哪怕你把小燕搁前头,也没相干啊!   其实这也真不能怪墨雨,都这时候了,脱离是非之地,保住小命儿要紧,自然哪个有身份提哪个,哪管其他。   当然,他也不是一点儿柳儿的话不记得,这不么,柳儿姐姐前面,不是加上老太太了么。   老太太就是贾府的天贾府的地,任你是谁,不得给点儿面子么。跟老太太一比,柳儿就是个几乎看不见的小渣渣。   都渣渣了,提提名姓有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还有两更^_^ ☆、第62章 玉兔抱定红萝卜   墨雨的求救还是有用的,外面静了一瞬,打斗声似乎也低了下去,啪地一下,掀帘子进来一人,瞥见地上兀自滚动的二人,踹死狗似的,兜头一脚,把两人踢出去了。   确切地说,一个踢了出门去,另一个卡门口。外面的见机,七手八脚连拉带踹,给弄了出去。柳儿她们连个脸都没见着,只看见几只打了绑腿或箭袖的手脚,十分的利索。   进来的人是位青年公子,头戴束发簪缨银冠,一身锦缎牙白团花茄紫箭袖,腰上束着白犀带,外罩莲青二色银如意云头纹镶边褂子,手拎马鞭,足登牛皮底爬山虎快靴。   至于容貌,倒也朱唇玉面很是俊美,只脸上的笑容让人膈应,正衬了他这身行头,围猎见着野物的欣喜。眼睛过于亮了些,看的柳儿直闹心,怎么瞅着都透着股子色迷迷呢。   宝二爷素日喜欢在女孩子们中嬉闹,但多透着股子小心翼翼,尤其对不爱兜揽他的柳儿,更不敢造次。眼前这人,跟宝二爷差不多的纨绔子弟,却肆无忌惮许多,言语做派,到跟琏二爷差不多。   没等柳儿说话,墨雨早迎上去,自认看他家二爷体面过来解围的,自然要上前致谢,老老实实行了礼,“多谢冯大爷相救,今儿陪姐姐出来办事,不意遇到这桩糟心事,没您老,有个好歹的,回去别说二爷不饶小的,便是老太太,还不得揭了小的皮,您可救了小的性命儿了,墨雨给您磕头了。”   想来墨雨是真吓着了,说着竟跪下要磕头。那冯紫英本也不看他的面子,忙伸手托住,含笑道,“大可不必。别说我跟你二爷是相熟的,便是你们柳儿姐姐,素常陪着老太太走动,也是见过的,哪里就用你这般了,本是应该的,起来吧。”一边说着,却拿眼睛觑着柳儿,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早在墨雨上去说话之时,柳儿便颔首垂眸装上鹌鹑了,一眼看着,跟小燕三七毫无二致。只那手上紧攥着的鸡毛掸子,有点不搭,这个是太紧张,忘记扔掉了。   男人们打架,别说拳脚相加,动刀枪棍棒的也不在少数,一支掸子顶个毛用!挠痒痒都嫌不够来劲!   想到此,扑哧一声,冯紫英再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闹的墨雨等人都懵了......这是怎么说的?   看见他们倒霉,冯大爷觉着很乐么?   这还是二爷好友么?   他也不想想,他们宝二爷,那不通庶务的呆性子,能有几个真正好友,酒肉朋友还差不多。能一起花天酒地,不能一起干正经事的朋友罢了。   可怜墨雨小家伙,还把他二爷当个爷们家,以为这幌子多好使呢。   那冯紫英似乎也想到此,点点头,“罢了,今儿有些乱,你们赶紧回去吧,我让人送你们回去,哦,可有坐车出来?”   墨雨忙道,“有有有,坐府里车出来的,赶车的不好上来,在下面等着,想来也听见动静了,下去便可,不必相送,劳烦冯大爷了。”   “无妨。”回首叫了他两个小厮来,嘱咐,“我这边还有事,你两个千万把姐姐们送下去,看着上了车再回。”那两个小厮一看就精干的,长的也壮实,墨雨跟人家比,就是小鸡仔。   两小厮口中应是,一个出去清路,另个伸手请柳儿几个先行。   柳儿松了口气,不用直接跟这人说话就好,可吓死她了,别看冯大爷笑眯眯的,比那打架的还唬人。   几人行了礼,迈步离开,哪知经过冯紫英身边时,被叫住,“这鸡毛掸子实在粗糙,柳儿姑娘若喜欢,我让人取雉鸡翎的来,这个不好,很不配你,还是扔了罢。”   柳儿闻言低头,这个一时忘记了,烫手似的就想扔掉,却被人快了一步,旁边一只手伸过来,从她手上抽走,顺便摸了把她的小手!   柳儿脸色爆红,头顶都要冒烟儿了,爪子痒的直想挠一把!   无奈人在矮檐下,敢怒不敢言,硬生生憋着一口气,心烦意乱地跟着大伙到了楼下,脚都不知怎的迈的,直到被小燕扶着先上了车。   张三叔早等的心急火燎的,听说楼上有人打架,早想上来,却被人拦着,没急死他。   如今看柳儿她们安然无事,松了口气,和墨雨两个谢过了冯紫英的小厮,赶紧赶车往回走。   柳儿在车里坐下,大家都松了口气,小燕三七纷纷呼道好险,冯公子真是好人。柳儿只觉着心慌手热......居然还有些凉意?   低头一看,手里居然握着一只羊脂玉小兔子吃萝卜把件!   柳儿一时傻眼!   枉她素常暗暗自诩是个精的,若被人偷东西就罢了,如今居然连被人塞了东西都不知,这可怎么说的!   当时好像一点儿没擦觉吧?居然还这么捏了一路!   鸡蛋大小,白腻腻细润润的油脂一般,兔子俏色的两只小红眼,和短短绿缨的红圆萝卜,而竖起的双耳,内中纤细的红丝隐约可见,简直活灵活现,憨态可掬。   不说此物来历,只看质地和雕工,也是难得讨喜贵重玩意儿。   不用想都知道,是登徒子干的好事!别人谁会干这等讨人嫌的好事!   且那还是个大家子的公子,便是一般的偷儿,也未必有这能耐吧?果然不是好人!   一边应付小燕三七两人说话,柳儿想掀开帘子一角,偷偷扔掉,只觉这玩意儿,烫手的狠!   还没等伸手,三七眼尖,“咦,柳儿姐姐你手里拿的小兔子真好看,红的是萝卜吧?”   这东西本就一手攥不住,柳儿刚刚又偷偷看了,一没留神,叫三七见了个真切。   索性伸手摊开两人面前,“喏,喜欢送给你玩罢。”有人接手,这玩意儿也死得其所了。   三七笑着接过来,跟小燕两个把玩,小燕毕竟大些,看着看着便有些迟疑道:“这个该不是羊脂玉的吧,老太太屋里那个小盆景说是羊脂玉的,白莹莹的,还有寿桃,真是好看。”   三七一听,也想起来,忙把兔子塞回给柳儿,摆手,“这个三七可不敢要。以前在家听大伯说过,羊脂玉贵着呢,一枚扳指,也要几十辆银子。这小兔子这么大一块,要多少银子啊,怕不得上百么,回去我娘不打死我,我奶奶也得揭我的皮。”   一边小燕也点头,当差这么久,这点儿眼力见儿她们还是有的,什么该要什么不该拿,多少有点儿分寸。   得了,居然还送不出去了,柳儿气噎。   如今清醒了,想起,这还真不能扔了。人东西送出,别管怎么送的,便是心到神知了。你扔与不扔,都是那么回事儿,不过图个自欺欺人的心安罢了。   何况又是贵重的物件儿,若得着机会还回去,更好些,没的再说自己贪财。   虽然确实没那么清高。   柳儿这边狐疑忐忑不提,冯紫英今儿一大早,和几个朋友出城说是狩猎,不过意思意思骑马逛逛。刚回城,就有家人来报,仇   都尉家的家愣头青又来捣乱。   当时真有些气着了。   这仇青的爷爷,先老仇将军,跟他老子冯唐本有些交情,虽算不得通家之好,也算过密。但老爷子走的早,儿子仇都尉却跟冯家走的平平,并不亲近。   至于这孙子仇青,因跟冯紫英年纪相仿,不过大了几岁,小时候因着仇老爷子,两人经常一起玩。却玩的不好,天生的冤家对头,不说见一次打一次,也差不离。   后来仇老爷子一没,两人倒是见得少了,可规矩没改,甚至见不着也能打起来,还有手底下家下人等呢。尤其两人的小厮,一次次交手过后,到如今,两人从小厮到成年的随从,都是打架斗殴的好手。   但因为冯紫英的老子还在位,加上冯紫英本人也是个交游广阔,朋友遍地的,淘弄点儿好人自不在话下,几年j□j挑选下来,仇青难免越发落了下风。   没办法,只得找其他的晦气,比如这味芳斋,便是冯紫英名下的产业,且名气不小。   冯紫英早厌烦了他,听说又来了,今儿路上就发狠,要给仇青来个厉害的。断腿断脚都是小意思,怎么也得要了j□j的半条命去,方让他知道小爷厉害,看以后没事儿找事儿!   满肚子气,没想到遇见了柳儿。一看见那小模样儿,他心里便痒痒的不行,哪还在乎仇青捣乱。因人多也不好造次,他可打听过了,这杨柳儿是个不好惹的,贾家那虎狼窝都能混出头,可见不能小看,便更加谨慎,也没敢随便动弹。   若不是要处理仇青,真想跟着送去贾府,弄不好能多说几句话儿也使得。   至于塞了东西给人这事儿,在冯大爷心里,根本不算事儿。喜欢就送了,又没大张旗鼓的叫人知道,算得个什么,只小美人知道他的情义就行了。   根本没想到,柳儿差点儿给扔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果然是不识数的么,请无视上一章作者有话说.....三更完毕,明日恢复一更o(╯□╰)o ☆、第63章 逢端午冯府来人   三月初三日,因是三姑娘的生日,头一日下晌,姑娘们都聚到探春房内,商议着明日如何过。   因这三姑娘素来是个有主意的,老太太便发话,只管让姑娘们自己做主,让琏二奶奶和大奶奶李纨给帮着安排张罗。   柳儿因素日和翠墨要好,常来常往的,也过去她们那里走动,三姑娘对柳儿也是另眼相待,有喜欢的文具,也每常送柳儿一些。   柳儿过意不去,她如今虽不缺这些,但三姑娘一番心意,却之不恭。所以,赶上这等日子,少不得送点儿东西表示表示。   带着小燕并两个捧着盒子的婆子,借着给大奶奶和姑娘们送果子的机会,顺便送三姑娘一只自家做的荷包。东西不大,却极精致,柳儿自己亲手做的,自然差不了,不然也拿不出手。   别的姑娘,和有体面的素日亲密的丫头们,也有送东西的,像媚人袭人等人,趁空儿陆续过来,满满站了一屋子,笑语莺声,很是热闹。   柳儿先过去大奶奶那里,把鲜果送了去,不过略站一站,就往三姑娘住的抱厦来。素云送柳儿出来,边走边说,“那边刚办了丧事,虽说碍不着这边什么,但太太说了,不宜太过张扬,想来不过是摆两桌酒,叫两个女先儿说一回书罢了,还能怎么样呢。”   贾瑞虽不算什么,毕竟代儒辈分在那里,管着族学,二老爷也要给几分面子的。至于二太太,柳儿素日瞧着,对三姑娘,也不过是面子情儿,现成的幌子,自然要拿来用用。   这些都是主子们的事儿,碍不着柳儿什么,只做不知,应付两句。到了三姑娘房里,看人多,也没多说什么,送了东西,便想回转了去。   哪知被宝姑娘叫住,笑吟吟地看着柳儿,“你这丫头,素日也不到我们那里去玩,莺儿还总念叨你,说要和你一起做针线呢。”   没等柳儿说什么,边上林姑娘拿扇子半遮着面,打趣:“我看莺儿不是要做针线,是要打络子罢。要说做针线,满府里比柳儿妹妹强的可不多。宝姐姐这是抬举莺儿呢还是贬低柳儿呢,咱说话可得凭良心呢,是不是。”   想起什么又道:“这莺儿该不是要向柳儿妹子讨教女红吧?不是我说姐姐,来了这么些时日,你也该看出来了,如今老太太那里的针线,可都是柳儿做着,还要不时做老太太吩咐的给别人做的活计。今儿给三丫头的寿礼,也不定怎么挤出来的功夫呢。莺儿有心,还是自己过去老太太那里讨教,更合适些个。”   柳儿不意林姑娘说了这么番话,大姑娘可不是什么小气爱捻酸的人,想来必有缘故,便只笑了笑,没说别的。   倒是宝姑娘,伸手点着大姑娘,似笑非笑,“玉儿这张嘴,真真是,知道柳儿是你的人,怕劳动了她。不过是前儿看你的屏风好,夸了两句,你就留了心,可见你素日就是个多心的人。我不过白问一句,想着我的丫头针线多有不及,想讨教一二,也好都长进长进。”   林姑娘就势下坡,一挑眉,笑眯眯地,似假非真,“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姐姐可吓着我了。要请教针线,也是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哪有让人自己跑去的,看着就不心诚。我的丫头我自然要护着,累坏了我可是会心疼的。到哪里找这么个好宝贝来,谁打主意我可不依。”   两人言来语去地打机锋,柳儿只站边上装老实。少顷大姑娘起身离去,顺便捎上了她。   “且到我那里坐坐吧,不然也要找你过来,有些话要同你说说。”   到了大姑娘的住处悠然居,径自进入内室,丫头到了茶来,又打发了紫鹃自去,大姑娘放下茶盏,看着柳儿道:“过两天我可能要回家去,没意外的话,年底回来。”看柳儿要说话,摆手,“你且听我说完,原不是什么大事,回去看看父亲罢了。别的到也没什么,我孤身一人在此,没的牵挂。只如今认得了你,能力范围内,说不得要护你一护。我不在,你若有事,只管让人去找南门大街上,恒通当铺的林大掌柜就是,只说杨姑娘找便可,我已经让人交代过他了。若是小事,我这院里,也留了人,王嬷嬷你是熟悉的,只管找她,她最是个有主意能做主的,我都交代好了。”   柳儿已经呐呐不能成言了,鼻子一酸,滴下泪来,“姑娘这般为柳儿打算,便是亲姊妹,也不过如此了,柳儿实在无以为报。有生之年,只要姑娘有用到柳儿之处,便是赴汤蹈火的,也在所不辞。”   林姑娘颇为怜惜地拉住柳儿的手,安慰道:“傻丫头,这也值当哭!你我都是,跟他人又不同,我就不必说了,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不然我也不至于此,又难得我们也投缘不是。不过说到亲姊妹,我也没什么兄弟姐妹的,等我这次回来,索性认了你当妹妹吧,将来我们也都有个亲戚走动。”   柳儿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用帕子按按眼睛,擦掉眼泪,只道:“我自是一百个愿意的,只却高攀了姑娘,柳儿倒是占了大便宜。”忽然想起什么,扑哧笑道,“素日听姑娘说话行事,也真以为你是个姐姐了,不过......姑娘没柳儿岁数大吧?”   柳儿年纪和宝二爷相仿,倒是比林姑娘大了些,只平日林姑娘行事做派,稳重大气,人们不觉之间,都忽略了她的年纪。   想到此,林姑娘倒是也笑了,拍了柳儿一把,嗔道,“我这人,素来不爱做小,这事儿我说了算,咱不跟那些个俗人似的,只论本事,不论年纪,就这么定了。”   柳儿被她调侃,淘气性子也上来了,眼珠儿一转,“姑娘的本事,柳儿却是知道的,素来服气的狠。难道其中不包括针线么?姑娘如此英明神武,怎能有这等小小的瑕疵呢?”   林姑娘不以为意,“你少激我,就是天底下就剩你一个裁缝,我也不会学它了。姑娘我银子多的是,懒得费那个气力,有那工夫,多睡会儿是正经。反倒是你,做针线也悠着些,累出毛病不是玩的,别以为现在年纪小就不在意,老了就知道厉害。还有,没事儿少往梨香院溜达,容易遇见坏人,还有......”   大姑娘说到做到,立时把柳儿当了她妹子,拉拉杂杂交代了一车话,倒是真正的关心,柳儿识得好歹,用心听着,一一点头应了。   没几日,林姑爷来信,说身体不好,让林姑娘回去看看。老太太吩咐下来,大家一同忙乱,随后又命琏二爷带人,一路送了林姑娘回南不提。   家下人等,都私下里议论,必是林姑爷病的不行了之语。柳儿因之前林姑娘露了口风,知道是父女俩做的局,心内倒也不很担心,只表面不显,该做什么做什么。   别看林姑娘走了,可给她柳儿一箱子字画,要她临摹的。每回轮休,便是忙活这个,一点儿清闲不着,只也乐在其中罢了。   清明给董师傅上了坟,回来低落了两日,又没人可说,只因活计多,好歹混了过去,转眼五月。   这日早上,太太奶奶并姑娘们来请安,并陪着老太太说笑,眼看五月节了,大家正说着过节的事儿,薛姨太太带着宝姑娘也过来了。   两下里落座,柳儿和翡翠奉了茶来,薛姨太太喝了一口放下,笑道:“还是老太太这里热闹,孙男娣女,一个个出息的好人才,又孝顺,难怪老太太总是这么健旺,就连我们都比不得呢,不过白年轻了几岁。”   老太太也笑,“别只说我们家,只宝丫头一个,顶她们姐妹几个了,又稳重又厚道,对姐妹们也有个尽让的,小小年纪,很是难得了,姨太太可不是个有福的么。”   薛姨太太谦虚两句,复又叹气,“宝丫头别的犹可,只这孝顺上头,原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我那个孽障,但凡只有宝丫头一星儿,我也就知足了。偏他事儿还多,好吃好玩好热闹,没事儿还有闹出些幺蛾子呢。这不么,如今初三日因是他生日,早早就张罗要热闹一回,请了两班小戏并十番说书的,   外面请了有名的厨子,说要请大伙儿乐一乐。他一个小辈,自然没有长辈给他做寿的礼儿,我看那几个厨子手艺还能看,想请大伙明儿过去乐一乐是正经,至于他后日的生日,只管他自己折腾去罢了,却不管我们的事。”   这是请大家过去吃酒看戏了,老太太嫌天热,自然不去,倒是姑娘和奶奶们,闲着也是闲着,索性都答应了过去。   下晌宫里来人送了赏赐的节礼,并娘娘的口信给老太太,说那个绣的佛经很好,让再给绣两幅,千秋节之前送了进去便可。   老太太一听,这才是大事,当即吩咐下去,让柳儿别的活计都先放放,交给琥珀和鹦鹉,她只专心绣佛经便可。   至于那料子,自然不能用上次柳儿的那种,立时吩咐鸳鸯开了箱笼,找出一匹鹅黄织金暗花灯笼锦来,金灿灿娇嫩嫩,上手一抹,软厚轻密,滑不留手,难得一见的好尺头。   老太太摩挲着道,“这料子,我也就这么点儿了,还是我当年的陪嫁,如今有银子也没处买去,用完就再也没了。用不完,剩下的你留着做些玩意儿吧。只也不能让你白费功夫,娘娘自也有赏赐,这个不算外,我也另有东西给你。你只管给我好生做活就是。”   柳儿道了谢,领了东西,自去做活。   只这活计,原本可以黑灯瞎火地做的,不耽误白日的功夫。如今倒好,老太太一声令下,转暗为明了,还不得不白日里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不过她也留了个心眼,大多在自己房里做,不让打扰,只让小燕或者三七,在外间劈线或者做活,她在自己房里,时常做些私活倒是真的,晚上没事儿的时候,做上半个时辰,就尽够了,横竖千秋节之前早早能做完。   若不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每日晚间做一个时辰,花上一个多月其实也就完了,只不能这么干罢了。   第二日柳儿拿着尺头,在老太太外间炕上裁剪,两幅大小一致的条幅,然后拿金线细细锁了万字如意不断头的边。   琥珀和鹦鹉并小燕三七,也在边上做着针线,几人边做活边低声说笑,自有小丫头在旁边端茶倒水伺候着,倒也其乐融融。   不意小丫头带了两个体面的婆子进来,内中一个,一路走,拿眼睛睃着柳儿几个丫头。见多了,大家也不以为意,该做什么做什么。   想来是哪家来请安的婆子,这种事情常见的。   只今天翡翠不在,鸳鸯姐姐去梨香院了,柳儿放下针线,嘱咐,“一指头也不许动这料子,坏了没处找去。”   “罢了罢了,还用你说,快进去伺候吧。我们都是铁指头,哪里一碰就坏了呢,偷师都没你厉害。”鹦鹉笑骂。   柳儿也不以为意,径自进去伺候了。   如今柳儿是把翡翠泡茶的功夫,学了个七七八八,当然也有看书请教林姑娘的缘故,别人自是不知,只道是柳儿素日看翡翠学的,没把翡翠气个好歹的。如今都不爱和柳儿说话,最爱拿鼻子哼哼她,拿眼白斜着她,大伙儿看的都偷着乐。   尤其近来又提点三七和小鸠儿,这两个小的和小燕,如今都归柳儿调,教,柳儿也不藏私,直接把翡翠气病了,真病假病不知,横竖请了假,两天没上来伺候了。   如今吓的珍珠,都不敢轻易在柳儿面前给老太太捶腿了,其实柳儿早在老太太配合下,学的差不多了。   这事儿琥珀知道,偷着跟柳儿咬耳朵,“你就是那两人的克星,难怪自来你们就不近便,天生的冤家对头。”   老太太自然看了个门儿清,心里乐的很,人老了,最还看小的们勾心斗角,权当逗闷子。   柳儿倒是想四面讨好谁也不得罪,只是不容易罢了,自来翡翠和珍珠跟她就不是一路人,得罪也就得罪了,也不是得罪不起。   只琥珀做着活,忽然道,“想起来了,我说刚刚那婆子有些眼熟呢,尤其那方脸的,好像见过的。那年陪老太太去庙里上香,碰巧儿神武将军夫人也去了,内里就有这个婆子,那大方脸,我记得真真儿的。”   鹦鹉也不在意,头都没抬地回道:“什么将军侯爷的,多了去了,隔三差五的,不得来两起,就你还记得。”   琥珀笑着低声道,“倒不为将军府,而是那婆子,是她们家三公子的奶娘,那天那冯紫英也在,跟宝二爷素日有来往的,上来给老太太请了安的。我看那位,也没比宝玉大了几岁,模样儿也差不多,只行动说话倒是老道,跟二爷又不同......”   两人只低声说笑,柳儿早已进去伺候,自然不知,倒是暂时省却许多烦恼。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感谢月白的手榴弹、J...的地雷、chloed的火箭炮,啵儿三个先。其次,禾每天8点准时更新,不管几更,都是一起更的。其他时间多是修文伪更,或者**抽,或者禾抽囧。第三,昨天的事很抱歉,内牛。终于森森体会到**抽格了⊙﹏⊙b汗。禾的电脑浏览器出了毛病,一上午没登陆,不然也会早处理的。60章是抽掉了,62章是禾设定时间木有按确定╮(╯_╰)╭,所以,上来看见大家留意,又看了后台,凌乱了,最后还是找编辑帮着弄好了,自己根本操作不了。第四,黑驴那文正在修文中,禾尽快开始更新吧,这个月要集中存巧丫鬟的稿,12月尽量开始更新,到时候估计可能更慢些╮(╯_╰)╭。第五,禾对**后台各种不熟悉,(其实有表格恐惧症,看见表格数据就头晕),有时候可能会出些乌龙(其实本身就是这性格咳咳),敬请大家谅解(╯3╰) ☆、第64章 送节礼内有乾坤   柳儿沏了茶,带着下丫头给老太太并来客奉上,随即退到老太太身边站定,随时预备伺候。   内中方脸婆子喝了口茶水,放下杯子笑道,“素日听说老太君最会j□j人的,如今看这丫头,规矩模样儿,一般大家子小姐也比不得。我们府里的丫头一比,可不都成了土坷垃,灰头土脸的上不得台面么。这且不说,只说这茶,一入口便知是好手艺。可见人素日说的,还不到老太君好处的一分呢。”   老太太被奉承的高兴,笑着道:“哪里就真如此了。别人不说,只这丫头,满府里也没几个比得上的,素日贴心孝顺不说,最是聪明伶俐,沏茶还罢了,针线上头才是要得。不说老婆子我自夸,成手的绣匠,也没几个比得上的。我这一身上下里外的,都是她张罗着。自打她来了,再穿不得别人做的衣裳,我这老皮老肉的,也算受用了,竟比孙女们还强着些。前儿老二家的要讨了去,伺候宝玉来着,我尚且没舍得她去受气。”   方脸婆子闻言,笑容更加真切,和另一个婆子殷勤奉承老太太说话儿,她们今儿不过因着过节,例行前来问安,倒也没什么事。   方脸婆子偶有目光扫了来,透着股子打量掂掇,柳儿眼观鼻鼻观心的,只当没看见。   她刚也知道了,这是神武将军府的婆子,冯家人,心里膈应着。   隔日柳儿轮休,索性带了活计回去做。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回去晚上做了一个时辰,两天的活儿便完事。   早起惯了,练完字吃过早饭,干娘去府里当差,柳儿也开始做自己的私活,算计做一上午,下午就可以继续临摹字画。   刚坐下没多久,来了两起套近乎送礼的,耐着性子好歹应付走了。如今逢年过节的,不但府里各处约定俗成的分例越发的多了,便是平日里,也不乏套近乎的。家里吃穿用度,一年也用不完,且还有增加的意思。   这些素日柳儿不大回来,都是干妈应对。   心烦意燥的也做不下绣活,索性拿起《金刚经》瞧着,最熟的就是这部了,如今又要绣两幅,更每天盯着瞧,很怕错了一点半点儿,白费了功夫不说,还惹的老太太不喜。   看了两刻钟,静了心,正打算做针线,想着上午应该不会有人来了,刚放下经卷,又有人叩门。   无奈出去应门,这回倒不是府里的,一个小丫头,也不认得,“这可是杨柳姑娘府上么?”   还府上呢,也不知哪路神仙大驾,柳儿心里嘀咕,口内应道:“正是寒舍,不知姑娘何事?眼生的紧,不是我们府里的吧?”也没往里让人。   小丫头圆圆脸,双眼灵动,倒也有几分招人爱,笑眯眯地道:“既然是杨姑娘,那便没错了,进来吧。”   也不回柳儿的话,只转身指着两个抬东西的小厮,径自送了东西进来,那小丫头怕是担心柳儿拦阻,索性拉了柳儿站边上,倒是有一把子力气,柳儿脸色难看却挣脱不得,已经有些着恼了。   “这是做什么,只听说强买强卖的,倒没听过强着送礼的,慢着,且先说清楚!”   小丫头只管好声好气地笑着道:“杨姑娘不必急,奴婢们也是听命行事,莫为难我们,这里面的缘故,姑娘日后便知。”   说着,两个抬东西的小厮,已经把东西放了堂屋桌子上,随后快速离去,那小丫头只道:“我家公子姓冯,想来姑娘应该晓得是哪个,就此别过,不必远送。”说完,抬脚便走,柳儿上前伸手拉,人已经闪出了去,快走几步,上了街口的马车,转眼不见了。   柳儿又气又急又怕人看见,真真阴魂不散,如今连她的老窝都被人端了!恨恨地一跺脚,左右看看,街上除了几个做耍的小孩子,和挑担子卖吃食的,也没什么熟人,忙关了门回转。   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忒碍眼,伸手一推想扫于地下,却纹丝未动,倒是把手腕子挫了一下,揉着手腕更闹心。   猛然省起,这一堆东西可不轻,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抬着,脚步可是不轻快。   压了压火气,伸手撩开最上一层盒子盖,啪嗒一声,随着盒盖落地,露出盒子里面满当当的荔枝来,柳儿顿时气笑了。   这登徒子,该不是想说: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罢!   呸!他想当李隆基,自己还不稀罕杨贵妃呢!   索性捻起一颗,拨了皮吃了,倒是挺甜。   府里也得了几篓,各处主子那里分了分,老太太这里也没留多少,丫头们更不用提,柳儿得了一碟子,不过十个八个的,当时吃了一个,其余都给小燕她们分了。   如今想来,无论颜色个头还是味道,都不如这登徒子送来的,这一大盒子,足有十来斤,倒是挺大方,呸!   柳儿心里暗骂,嘴上倒是很吃了几个,洗了洗手,挪开最上层的盒子,揭开下面一层,一共四层。   第二层也是果子,樱桃、甜瓜、枇杷的,不下六七种,用什锦格子格着,内中一格,是蜜饯果子。   柳儿好奇心起,也没顾上吃,索性一气都看看是什么,搬了下来第二个,看第三层的。却是一盒子内造的点心,极其精致小巧的七八样,有的在老太太处见过,有的没见过,柳儿自来没亏过嘴,只看了看,继续看最后一层的。   这一层盒子都不同,上面三层是紫竹的,虽也精致,到底也见过。只最后一盒,却是红漆楠木匣子,规制大些,跟上面的盒子不差什么。   盖子带着小锁,如今钥匙插着,柳儿拿起一拧,便开了,推上去盖子定睛一瞧,没晃花了眼!   全套的镶宝石点翠金头面!   吃吃果子倒没什么,柳儿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想头。但是金银首饰这等贵重东西,却收不得了!   不怕登徒子觉着她贪财什么的,而让登徒子觉着她眼皮子浅,就此得了意,以后没完没了纠缠不清,才是柳儿最担心的。   上回是羊脂玉的兔子,这回是头面,这登徒子仗着富贵,要拿银子垫人么?   一时做了难,连晌饭都没好生吃,只吃了几个果子点心,不吃白不吃。且那荔枝,多搁一日味道就差了几分。   最后没奈何,只得等干娘回来商量。东西摆堂屋总不像,费了点气力,都挪干妈那屋去了,摆自己房里嫌碍眼。   打起精神,做针线要紧,指着这个过活呢。结果没做上几针,又有人来叩门,柳儿磨叽半天,见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得前去应门。   这回来的倒是认识,东府珍大奶奶尤氏身边的丫头炒豆儿,带着两个粗使的婆子。   一见柳儿应门,笑着道:“柳儿姐姐好,因着过节,奶奶那边得了些新鲜的果子,着奴婢送来给姐姐尝个鲜儿。”   这个素日这府里也是有的例,只老太太身边大丫头多些罢了,柳儿客气两句,招呼三人进来。   两个婆子都各自捧着东西,一人两只小竹篓,另一人两只捧盒。   柳儿忽然有种猜测,该不会也送   了荔枝吧?   索性炒豆儿也没大坐,只说还有差事,放下东西带着婆子就要走。   这几个不比别人,素日都不易照应到的,柳儿忙进屋拿了一只荷包两块银子。银子是给两婆子,一人一个小锞子。荷包里两只海棠式银锞子,个个比给婆子的重些,是给炒豆儿的,又谢过珍大奶奶,才放了三人去。   回屋先打开两竹篓,一只里面是荔枝,另一只装着饱满水润红彤彤的樱桃,柳儿一时无言,家里鲜果子这算是泛滥成灾了。   两只捧盒,上面一个里面是一匹尺头,上用的孔雀织金妆花缎,老太太那里有几块,据说,这么一匹至少五十两银子,轻易还买不到。   一时柳儿犯了嘀咕,这珍大奶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没这么送节礼的罢!忒大方了些,却是过了!   满头雾水地打开第二个盒子,一看,柳儿立时明白,这节礼,恐怕不是珍大奶奶送的,或者不只是珍大奶奶的手笔!   这一套金累丝的头面,怎么看都透着股子登徒子的味道!   柳儿坐下,一只手轻轻敲着桌案,凝眉思忖。这东府里,能支使炒豆儿送东西的,除了珍大奶奶,便是珍大爷和儿子贾蓉两个,秦氏病着不说,也不会伸手犯忌讳。   有这冯紫英的例子在前,柳儿不由得不多想,那爷儿俩,素来风评可都不太好。她也没想过给人做小,整日赔声下气伏低做小的,活着没个趣味儿。   忽然想起炒豆儿临走说过的,珍大奶奶和蓉大爷都说,她素日伺候老太太辛苦的话来......   晚上干娘回来,柳儿把今日这事细细说了,一点儿没落,少不得冯紫英那登徒子也提了几句。   张婆子见惯世情的,柳儿本就出挑,如今随着年龄增长,只有更加引人注意的,早晚有这么一天,索性她也就没有大惊小怪的,她的镇定如常倒是安抚了柳儿。   娘儿两个一边看礼品,一边议论,“依我看来,这东府的东西,必是小蓉大爷送的无疑。之前年节分例,东府时有时无的,也不过是些点心吃食,哪里都这般金贵讲究了。他是那府里的正经主子,尤氏没儿没女的,哪里敢管着他,差遣她个丫头办事,实属寻常。”   “这可如何是好,想来他也没安着什么好心。”柳儿一听急了,拉住干娘讨主意。   张婆子拍拍她的手,神色未变,继续道:“这也没什么,你只管不搭理,他一时半会儿的,也没奈何。只这东西却不能收,也不能就这般送回去,让人看见不好,索性着人送了银子过去,表明心迹就是。”   柳儿略一思忖便明了,这贾蓉也是试探她呢,搁一般丫头小子身上,想来不是个事儿,说说也就要过去了,她自然又不同。若有意思,想来老太太也不能如何。若她不乐意,径自找了老太太讨人,老太太想必也不会逼她,弄不好灰头土脸的,反倒惹人笑话。   大老爷要鸳鸯姐姐不就是个例子么。   再说老太太给不给的,也不好说。   至于冯氏登徒子的节礼,张婆子也拿不准,只道,“且先放着吧,我寻人私下里打听打听,看到底怎么着。只你自己也要立定主意才好,毕竟都是大家子公子,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一个闹不好,人还得说你不识抬举,上下都得罪了。惹了闲话,你以后可就艰难了。”   柳儿肃然道:“妈不用说了,柳儿就是一头碰死,也不打算给人做小,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不算外,子子孙孙都低人一等,有什么意思呢!柳儿还要给妈养老,跟着柳儿享福呢,堂堂正正的做老太太,威风八面的,而不是给人家做下人,看人脸色。”   张婆子嘴角含笑,心软如绵,目光慈和,点头道,“你打定主意就好。如今也不必发愁,且再看看吧。如今看来都不会来强的,有顾忌就有转圜的余地,这就不怕了,还有你妈我呢,一把老骨头,还能顶点儿事儿。”   当晚,柳儿给干妈拿了三百两的银票,预备还给贾蓉的。够不够用就这么多,又不是自己愿意买的!   她出府不便,也懒怠跟东府的人交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zzzzz的地雷(╯3╰)。另,昨天在**技术帮助下,禾换了浏览器。原来的IE太慢,还容易出毛病。换了以后,哎呦喂,提速了,原来绿皮,如今磁悬浮鸟\(^o^)/~。原来修改章节,死活改不过来,如今一次搞定,哎呦喂,终于现代化了......电白感谢技术朝阳君^_^。另,一直以为是**抽的,结果发现,是禾自己抽的,掩面..... ☆、第65章 谐谑人巧法治病   虽说两家大头的礼有了安置,可那一堆果子点心的,娘儿俩可吃不下几个。点心还能放一两天,新鲜果子却等不得。   总不能放着白糟蹋了,没奈何,次日一早,张婆子带了两筐鲜果两盒点心,分别送了赖大家和林之孝家。赖大家因着赖嬷嬷,多了两盒点心。即便如此,还有一多半呢!   张婆子倒是有两个素日相得的,可以送些,也有限,意思意思就得,送多了打眼。   至于柳儿,叫了三七,嘱咐她趁着她干妈下了差,着她哥哥墨雨去取东西。另又叫了小燕,同样吩咐一番。   头天晚上,柳儿和张婆子都打点了出来。给三七和张嬷嬷各一份,张嬷嬷厚着些。小燕家和三七家一样。   剩下的果子,张婆子打算做些蜜饯,入冬后自家吃不提。   且说柳儿,白收了人东西,一直觉着心里有事,忐忑了几日,她干妈那边终于有了信儿,着人捎话来,让柳儿抽空儿回趟家。   伺候了老太太和姑娘们晚饭,好容易捱到掌灯,趁着祖孙姐妹们饭后喝茶说话儿的工夫,寻了个空子,跟鸳鸯说了一声,赶了回去。   到了家气还没喘匀,进了堂屋,一把拉住干娘问,“妈你快说说,到底如何,可够了我的了。”   张婆子却不紧不慢,倒了杯水给柳儿,只道:“慌脚鸡似的,急什么,喝口水静静气。这么一副样子,能成什么大事。”   她可真不想成什么大事,只要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罢了。   不好驳了干妈,只得坐下接过水喝了两口,定定神儿,总算略静了一静,只眼巴巴看着干妈,模样儿无比可怜。   张婆扑哧笑了,点点柳儿脑门,“你呀你,到底少历练。”遂慢条斯理地讲了经过。   借着老太太派人给秦氏送点心吃食的机会,张婆子替了内里一个粗使婆子,跟着去了东府。也是赶巧儿,贾蓉正好也在秦氏房内说话,张婆子自然是认得他的,可惜贾蓉不认得她。   张婆子是个老于世情的,面色如常,趁空儿给贾蓉使了个眼色。贾蓉这浪荡子,最会瞧个眉眼高低的装神弄鬼儿,寻了个幌子,带着张婆子到一边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张婆子虽然话说的客气得体,神色也颇诚惶诚恐的,但意思很明白:礼太贵重,不能收,辜负大爷美意,送回东西多有不便,现有银票三百两,敬请笑纳!   贾蓉似有所料,面色阴沉,扔下一句:“爷倒要看看她能攀上什么高枝!”,银票也没要,甩袖而去,显然是不乐意了。   张婆子早有预料,生气是必然的,怎么着也不是什么有脸面的事儿。但看贾蓉如今的神色,既然搁下这么一句话,料想暂时无大碍,必不会用强的,稍稍放了心。   一时半会儿的,应该没什么吧。   只过一两年,柳儿真正大了,却不好说了。   这个担心却没跟柳儿提起,怕她年轻不担事。只说了今日之事,柳儿算是放下了悬了几天的心,捂着心口直念佛,“可够了我的了,我们意思到了就行,一时之间,别弄出不好的来,其他的以后再说吧,横竖总有还的时候。”   收起银票,如今就剩冯紫英那里了。只要柳儿轻易不出府,横竖他也轻易到不了内宅,也就没那么紧要了。   千秋节之前,柳儿的佛经也绣好了,拿了给老太太。这回自然比头一次要好,无论料子还是做工,甚至字迹,都有不小的长进,老太太又厚赏了她,屋里的丫头已经见怪不怪了,除了翡翠珍珠,倒也没人嫉妒说酸话儿的。   转眼入秋,老太太生日过后一个月,便是东府大老爷贾敬的生日,跟一般宴饮比起来,自然是个大事。   本也请不动老太太过去,但今次东府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名种菊花,一力过来请老太太赏菊吃蟹听戏,至于大老爷生日什么的,倒是没怎么提。   反正这人一年中也没几日回来,已经以道观为家了,借这个由头,大家乐乐是正经,也算大老爷对两府人等一个贡献。   柳儿自然找由头不想去,今年贾珍一家子做寿请客之类的,她都借着做活的幌子没跟过去伺候,即便送东西,如今老太太也不叫她去。   有一次,病中的秦氏派人来叫柳儿去说话,结果除了柳儿,一起去了七八个丫头婆子的。柳儿倒是哄了秦氏说了半天话,挺乐呵,仅此而已,以后再也没叫过去。   本想如法炮制,结果一把被来请人的珍大奶奶拉住,笑道,“我知道妹妹素日伺候老太太辛苦,可如今绣活也做完了,也没有老太太的大衣裳要做,老太太也要去我们那里逛去,你同去乐乐,岂不好呢。今年这花虽不比那梅花,是我们府里自家栽种的。好歹妹妹也去瞧瞧,别说我们没照顾好,就顾着跑这边混老太太的好吃好喝的。”   想起上年柳儿说动老太太赏梅的话,众人忍不住一起笑了开来。   尤氏也笑着继续道:“再推脱不去,恐不是我多心,怕是我们那里谁冲撞了妹妹,怪罪我们了不是。若真如此,妹妹只管说出人来,定然捆了送过来,给妹妹出气是正经。也甭管主子奴才的,一视同仁,妹妹看着可好?”   凤姐儿眼珠儿一转,也抿嘴笑,对尤氏道,“这也不是没影儿的事儿,你赶紧回去拿人是正经,我们府上的人,是好欺负的么?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一时柳儿给用话头拿住,又不想去,又不好显得太不识抬举,正思忖如何应对,老太太却道,“罢了,你们别逼她小孩子家的。她素日不爱走动,一心一意伺候我老婆子,满府里哪个不知,你们倒是拿她取笑儿,我可不答应。”   柳儿松了口气,众人都笑着道:“知道老太太疼这丫头,哪个敢取笑呢。不过今年那边真是好菊花好螃蟹,新近的几班小戏也看得,想着柳儿妹妹素日替我们在老太太跟前尽孝,劳苦功高的,过去疏散疏散罢了。”   听的老太太也点头,“这也罢了,小孩子家家的,也太沉稳了,逛逛活络活络筋骨也是好的,成日家只知做活,也不爱动弹。柳儿你也别推辞了,好歹你珍大奶奶一番好意,只管过去受用受用要紧,算给她们点脸面,明儿随了我逛去。”   柳儿只得含笑谢过,算是应了。   “珍哥儿媳妇,如今你这般夸口,真要不好,看你有脸过来。”老太太又道,众人也跟着笑。   尤氏忙起身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今次可不是往年。前几日大爷一个朋友,是个极有门路的,知道南省过来一船货,也是因着过节,路上耽误了,都是极好的花木和时鲜。虽说价钱贵些,可品相确实不俗,不知用的什么法儿,那鲜果子个个水灵香甜,即便我们庄子上有的,也没人家的瞧着好。大爷就跟着商量了一小半来,明儿老太太去了便知,本地也是极难寻的。只是那船说是今晚才到,不然孝敬老太太瞧个热闹也好。”   贾母点头,当即这事儿算是定了下来。   老太太一高兴,又留了尤氏并王夫人等一起抹牌。柳儿不好下去,看鸳鸯坐老太太身边把风。而翡翠看柳儿在,也不主动沏茶,寻了由头出去了。   索性柳儿也不指望她,着小燕在风炉上煮了滚水,沏了普洱,用黑漆描金茶盘捧了四个盖碗来,从贾母依次给四人上了茶。   别人犹可,只尤氏头一遭喝柳儿沏茶,完了把杯子递给身边的丫头,笑着对老太太道:“难道这人长得好些,沏的茶也好喝些么,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或者是老太太这不要银子的便宜茶本就好喝,也未可知。”   老太太和凤姐儿立时就笑了,凤姐儿也是个知道缘故的,收到鸳鸯递的暗号,扔了一张老太太要的牌,才道:“万幸大嫂子不是个男人,这话也还说得。且也不是没谱儿的事儿,可不就是柳儿妹子的茶好喝么,老祖宗最知道的。想来大嫂子素日没喝过,不知这里的缘故罢了。”   尤氏忙问究竟,老太太笑着胡了牌,心情正好,看了一眼去外间做事的柳儿,笑道:“这倒是应了一句老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如今我这屋子里,任你拿出一样本事,没有难住那丫头的。”   尤氏虽宽厚,但内宅一些琐事,都是有数的,闻言笑了笑,看着对面的帮老太太理牌的鸳鸯道,玩笑道:“你们老太太这般喜欢柳儿,咱们鸳鸯可不吃醋么。”   没等鸳鸯说话,老太太却道:“就为着小丫头知礼,不是那有些有点子本事就翘尾巴轻狂的,才更招人疼呢。知道的鸳鸯是跟她一样的丫头。不知道的,竟当鸳鸯是她姐姐敬着,从不拿大,遇事都要问一问。我看鸳鸯病了那几日,她也那么着了,也没误了差事。”   鸳鸯也笑,“老太太最是火眼金睛的,再瞒不过老太太,不然只道她是装憨儿,也没奈何。上年我病了,碰巧儿老太太赏了番邦进贡的果子来,东西本来就不多,她硬是每样留下一点子,凑一块儿竟有一碟子,派了个胖乎乎的小丫头送了给我去。本来见了,还挺感激,结果那小丫头传了她的话,愣是把我病气好了一大半,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贾母知道这事儿,便没说话,只是笑。凤姐不知,忍不住道,“别卖关子,赶紧说给我们也乐一乐。老祖宗已经多吃了一碗饭,好歹赏我们半碗吃吃。”   众人又笑,鸳鸯才学着柳儿素日的语气,继续道:“鸳鸯姐姐,你这两日没来,我们天天好吃好喝,都是没见过的。老太太说了,趁着姐姐你不在,咱们赶紧着吃。多早晚不定谁走漏了风声,姐姐你一听见,一着急一上火一身汗,腰不酸腿不疼脑子不混沌了,一气吃上两碗饭,麻利儿的跑来伺候。这馋病一发,万病皆休!”   尤氏和凤姐儿,并站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已经笑倒了。桄榔一声,不知谁碰翻了茶盅,大家笑的愈发厉害。   笑够了,尤氏心实,还问呢,“既这么着,到底你后来病好了没有呢?”   鸳鸯脸色微红,还有些不自在,“那丫头最是个促狭的。让送东西的丫头,就是老太太赐名傻大姐儿的。原本胖点儿也没什么,只我一打开食盒盖子,她那眼睛,就掉进去拔不出来了,弄的我跟她抢食似的。跟着老太太,我也是吃过见过的,当时也没在意,只捻起一块看起来翠绿可爱的吃了,剩下的给了那丫头。结果那小丫头却难得,没立时伸手,而是正儿八经地传了这话来。我当时一下子噎住了,一通好咳嗽,憋出一身汗不说,那胖丫头还是个有手劲儿的,差点没把我那吃进去药给拍出来,可够了我的了。不过当晚洗了澡,身上倒是轻快了,隔日也觉着饿了,没两日就上来当差。也不知该感激她还是骂她一通。”   这回不只凤姐儿和尤氏,就是老太太听过一次了,也笑的腮帮子发酸,直叫鸳鸯以后再别说了,真真受不住。   柳儿奉茶完毕,出来交代了小燕和三七,看着上茶,便出去了。其实也知道,喝完这一碗,也就完事了,这才放心离开。   明儿还要去东府,有鸳鸯在,也不用她张罗安排,索性早点回屋,洗漱过后,早点熄灯绣点儿佛经要紧,还留着姜太公钓鱼呢。   一时忙活,倒是忘了东府烦心事,临睡前还想着,若东府菊花开得好,可以剪些回来插瓶。画几张也使得,这么久也没绣幅画,正好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飘叶亲的地雷(╯3╰) ☆、第66章 似是而非逗蜂轩   贾府众人,不算东府那边,柳儿心内最忌惮的,王夫人能排第一的话,王善宝家的能排第二。   盖因前世,除了一帮看她不顺眼的婆子们下话儿,直接在王夫人跟前挑唆的便是她,可是她亲眼所见。   其实说起来,她跟王善宝家的,也无甚仇怨,不外那时她心高气傲的,为人处事,也不圆滑些,更不大趋奉她们那些婆子。尤其这王善宝家的,还是大老爷那边的人,碍不着她什么,更加不爱搭理。   可惜那时她错的离谱,王夫人看她不喜,别说二房和大房的人,便是东府站出个能说上话的来嘀咕几句,王夫人也能打发了她。   也是天生的冤家,柳儿这两辈子,和王善宝家的,甚至她外孙女儿司棋,也不过点头之交,平平淡淡。   不过如今因老太太喜欢,王善宝家的每次见了她都满脸堆笑,柳儿只当寻常。那仇她可记得呢,哪里就能忘了,不没事找事寻她的不是,就不错了。想笑脸以待,却也难。   柳儿可没什么菩萨心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没遇上机会罢了。   今儿过东府赏菊吃酒,柳儿因为心里有事,也没有单独出去逛去,一直跟着老太太身边伺候。走马观花的,也看了个七七八八。   倒是不用她们张口,珍大奶奶已然张罗人,连着刚送过来的鲜果,送一些好的过去。尤其这菊花,整盆拿去观赏,总比剪枝来的更便宜些。   几盆瞧着好的,都指给老太太一一赏过,大家心知肚明,必会送去老太太院里。   宴席依旧摆在天香楼,此处宽敞,视野好,会芳园内景致一览无余。柳儿趁机向凝曦轩方向看了一眼,隐隐有丝竹之声,显然也在宴客,更加坚定地跟住老太太,绝不乱走。   可人有三急,不想落单,带着三七一起出去,刚从后楼梯下了楼,还没出门,隐隐听见外面窗根下有人说话,尽管压着嗓门,仍能听出火气来。   摆手示意门口伺候的丫头,不必跟着,柳儿和三七出了门往刚刚听到的所在走去。   在楼后拐角处,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婆子,正横眉瞪眼口沫横飞的,训斥着跟前脑袋低垂的小丫头。   别人柳儿也懒怠管,可那小丫头不是别人,正是跑出去逛的小鸠儿。   遂几步上前,笑容不达眼底,“哎呦,王妈妈这是怎么着,好好的不去吃酒看戏,在这里劳神,这丫头可是犯了什么不是?还得劳动您老教导。”   小鸠儿一看柳儿来了,马上有了精神,抿着嘴不说话,脑袋倒是抬起来了。   王善保家的不敢得罪柳儿,她虽然素日有些拎不清,哪个得罪不起还是知道的,闻言放软了声音,生气地抱怨:“姑娘也知道,老婆子素日也算和气,可这丫头实在忒不像了。这不么,今儿我刚上身的衣裳,还是我们太太赏的尺头。刚这丫头赶着投胎似的,手上拿着果子,一头碰老婆子身上,沾了一身渍水洗不掉不说,我这老腰呦。她居然连个话儿也没有,扭身要跑,若不是我手脚利索,还真给这小娼、妇逃了。没王法的小蹄子,眼里也忒没人了,一点子规矩也没有,白丢了我们那边的体面!今儿我就替她老子娘好生教教她!”   这可真是......自己碰网上,怪不得别人无情了。   柳儿心里冷笑,脸上仍旧和煦地,道:“妈妈认得这小丫头么?”   王善宝家的一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别说这小丫头,就是她老子娘,我都认得。不过三门外做些杂活,怪道教出这等上不得台盘的贱蹄子!”   小鸠儿虽小,也是有脾气知道好赖的,当即瞪了眼,却也没敢吭声儿。万一柳儿姐姐不给她仗腰子,她也确实不敢怎么着。老子娘没本事,连累着儿女从小也不大受府里待见,习惯了。   “妈妈既然认得,那也该知道,这丫头在哪里当差,归谁管吧?”柳儿不紧不慢地道。   这王善宝家的,既不着调,心里也没算计,只知道得势的大丫头不能得罪,至于小的,凭他是谁,还能体面过她么?   当即回道:“虽说是老太太院里的,但这等没眼色胡跑乱撞的,如今不说,难道等将来惹老太太生气么?我这也是为她好,姑娘可别纵了这起小蹄子,成日家作耗,将来惹了祸可不好收拾,没的再带累了姑娘。”   柳儿当即笑了,目光凉凉的,盯着王善宝家的,仍旧不紧不慢,“王妈妈倒是深谋远虑的,这人年纪大了,果然不一样。只老太太尚且没说什么,妈妈倒是好大的脸面!这手伸的未免有些长,您老是不是觉着我们院里没人了呢?退一步说,在这里,我们是来做客的,好歹给自家留点体面吧!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闹出来?她年纪小不懂事,妈妈可一把年纪了。或者让人瞧着我们府里没规矩,妈妈觉着脸上有光彩?若在我们府里,这丫头横竖是老太太的人。但不知,妈妈你临时起意呢,还是听了谁的挑唆,有心立威!今儿要治老太太屋里的小丫头,明儿便是我们这样领头的大丫头,后儿呢,该轮到谁了呢......”   话里透着冷意,直让王善宝家的背心发凉。心里暗恨,这死蹄子,句句诛心,让她该怎么说,怎么都不对。大太太本就不遭老太太待见,又怕事。一个不好,让人听见,还有她的活路么。当即脸色青了又白,几乎夺路而去,呐呐不成言。   柳儿眸光流转,樱红的小嘴抿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一脸闲适,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寻常说话儿,间或打量自己翘起的,水葱儿似的小手。上面的翡翠戒指碧莹莹的,衬着纤纤玉指越发洁白若素。粉红的指甲,也没染,剪的圆润齐整,晶莹剔透的,透着股子女儿家的娇嫩。   目光上下扫了王善宝家的一圈,复又低垂了眼眸,语气仍旧平和,“行了,妈妈且去忙吧,别扰了老太太奶奶姑娘们的兴致。妈妈的心思柳儿也知道了,多早晚抽空会跟老太太言语一声儿,亏的妈妈眼神儿好,不然还真不知道我们院里,有多少不会当差又没眼色的呢。除了我们老太太院里,想来府里也有,还得跟二太太说一声儿才是,到时候必不会埋没了妈妈的功劳,您呐,是头一份儿呢。”   说完,看也不看吓得面如土色的老婆子,抬腿就走,三七急忙跟上,小鸠儿还在犹豫,柳儿似背后长了眼似的,冷冷地来了一句,“愣着作甚,本分都忘了!还不上去伺候老太太!”小鸠儿听见,如蒙大赦,撒腿就往楼里跑。   王善宝家的哪敢这么让人走了,忙上前要拉柳儿,被三七一横身挡住了,只得口内求饶,“好姑娘,是我老背晦了,一时气恼糊涂油迷了心,求姑娘千万口下超生,我们一家子还指着我混日子呢,让大太太晓得,老婆子哪有命在,好姑娘......”   柳儿就跟没听见似的,到底三七机灵,立住脚,回身道:“妈妈快请吧,这拉拉扯扯像什么。妈妈不嫌丢脸,我们可受不得。有什么回去说不好么,非得这里嚷嚷,难道是嫌知道的人少,死的不够快?上杆子找没脸?”   王婆子扭头四下看了看,人来人往的,不敢再纠缠,只得回去再做打算,脸色紫涨,羞恼怨愤,心里恨的要死。   看人都走了,楼角转出俩人来,俱都笑容满面,正是过来给老太太请安的冯紫英和贾珍。   贾珍摸摸嘴上的胡须,看着柳儿她们离开的方向,点头道:“素日听家下人等说,老太太身边的柳儿姑娘厉害,果然有些个意思。”   冯紫英闻言,挑挑眉,不动声色地道,“哦?是么,看起来口齿确实了得,想必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嘴巴确实厉害,不过那副坏样儿,也着实招人稀罕。   贾珍笑了,摆摆手,“那倒不是,据闻待人一向宽和,很是体恤丫头小子们,针线据说也好。老太太离了她,都吃不下饭的,这才是能耐。凭老太太如何生气,定有法子,哄的老太太回转开心,可就不是一般的能耐了。若是个男人,也得出落个人物。”   冯紫英若有所思,面色如常,跟着贾珍一路闲谈,一路上楼见贾母不提。   单说柳儿,两辈子没做过坏事,如今小小出了口气,可真是舒畅,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本就长的好,如今更是貌若春花一般,看的三七心下纳罕,不意柳儿道,“你是不是觉着姐姐太过了些?”   三七忙摇头,“姐姐千万别这般说,别人还罢了,那老婆子,素日仗着是那边得用的,逮着机会就挑事儿骂人。又不敢得罪有体面的,只拿我们这样的作法,人憎狗厌,忒讨人嫌了。”   两人出了圊厕,索性也不急着回去,一路溜达赏花看景。如今大观园未建,大老爷那边花园子也不便逛,这会芳园已经很难得了。   刚转过一堵花墙,迎面走来个小丫头,见了柳儿两个,笑着上来道:“这是姐姐的帕子吧,刚刚见着姐姐过去,再没别人的。”   柳儿看着递过来的帕子,抬眼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摇头,“却不是我的,你再问问别人罢。”身边的三七也跟着摇头。   那小丫头一看急了,央求道:“可再没别人了,姐姐再仔细看看罢,看料子也是好的,想来也是哪位姑娘的,说不定姐姐是识得的,认了去,也省的我们作难。”   又看了一眼那绢子,柳儿心里一动,上好的冰鲛縠一幅,上面墨迹隐隐,似乎写了什么字。   这冰鲛縠一向是她喜欢的料子,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去,展开一看,题了几句诗上头:明月暗香斋,日照红梅早。未觉三更晚,芳踪或可期?然彼之红梅灼灼,不若尔之杨柳依依。   扫了一眼,初觉韵有些怪异,又细看了一回,心里一动,抬头冷冷盯着眼前的丫头:“说吧,你叫什么?这又是哪里来的帕子,且别说什么姑娘姐姐的鬼话了。”   那丫头看了看三七,欲言又止的。柳儿不耐烦,对三七道:“你且到头前等我。”   三七知机,径自往前去了。   那丫头看没了人,才道:“冯大爷请姑娘到逗蜂轩一叙。”说完扭身就走,转过花丛便不见了,帕子也不要。   柳儿看那丫头没了影儿,再低头瞧了一回帕子,气笑了,真真是......套用大姑娘的一句话,登徒子不可恨,就恨登徒子会拽文哪。   会拽文的登徒子,比那不会的,可恨一百倍!   随意把那帕子掖进袖内,招呼了三七,漫步往回走,眼看到了天香楼后门,天香楼往南靠水边上,便是逗蜂轩,并不远。   低头想了想,叫过三七,低声嘱咐,“你且过去那边逗蜂轩,看看里面都有什么人。有人见了问起,只说玩耍路过,也不必急着回来,四处逛逛也行,可记得了?”   三七点头,“恩,三七知道怎么做,姐姐放心,再不会对人说的。”   柳儿点头,看三七出了这边月亮门,才进了天香楼。   跟小燕的稳妥,小鸠儿伶俐却有些冒失不同,三七别看年纪不大,最是机灵知道好歹,跟她那个拎不清的妈,没一点儿相似,倒是有些她奶奶的款儿。   看过了戏,摆了午饭,伺候老太太吃过后,鸳鸯跟着平儿在边上随意吃了一口,柳儿和琥珀等人则出来另吃。早已回来的三七才得空凑到柳儿跟前,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便跟着柳儿去吃饭。   柳儿神色如常地跟着大伙吃了饭,下晌随着老太太回了府不提。   之前那逗蜂轩里,在那里借故醒酒的冯紫英,坐在临窗的榻上,正惬意地饮茶赏景,身边伺候的都打发了,倒是难得的清静。   可总有那不识趣的人,爱坏人心情,“这不是冯三叔么,怎的不在那边吃酒,这里冷冷清清,有什么趣味儿,也没人伺候,可别是怪我们招待不周了哈哈哈。”   冯紫英撩开眼皮看了看贾蓉,低下头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盅,才道:“这里清静,坐一坐醒醒神儿。怎么,蓉哥儿也想凑个热闹?”   贾蓉拾起茶吊子,给冯紫英续上茶水,笑道:“不过各处瞧瞧,今日人多,又有女眷,怕冲撞了。本都是老亲旧友的,出事倒不好。”   “虽说都是亲友,毕竟不算外人,蓉哥儿想的未免有些多了,倒不如你爹珍大哥豁达,顺其自然岂不好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谨慎过头,坏了大家的兴致,你爹岂能饶你?亲戚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是。”冯紫英摸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神色平淡地道。   两人看似喝茶说话,实则各有肚肠地打着机锋,冯紫英略偶然间抬眼看向窗外,正巧一个小丫头在那里掐花,抬头不经意跟他对上了眼,似吓了一跳,忙低头避开了。   冯紫英忽地笑了起来,站起身,也不看贾蓉,“大侄儿你且好生坐着罢,我可要回席上去了。”说着迈步走了出去,贾蓉口里应着,眼看着他向凝曦轩方向而去,方才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hloe的火箭炮、jen的地雷,飞吻之^_^ ☆、第67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翌日,头晌柳儿当了半天差,看老太太歇了晌,跟鸳鸯请了假,只道干妈有些不舒坦,今日她不该班,回去瞧瞧如何了。   张婆子今日确实休班,昨晚上跟几个婆子吃酒,没吃对路,泻肚子,回家折腾了大半夜。早起柳儿找了临近的大夫看过,药都不用抓,给了几粒大山楂丸,歇歇吃点儿清淡的便好。   一句话,油水吃多了不消化,柳儿也不敢乐。   先从后角门回了家,张干娘正跟前来探望的张三媳妇说话。如今张三媳妇得了她婆婆提点,也乖觉了,很是奉承张干娘,她本是个没多少坏心眼儿的,两人倒也说得来。   “妈你吃了饭没有,感觉可好些?”柳儿给张三媳妇问了好,扭头问张婆子。   “也吃不下什么,喝了半碗粥。好孩子不用惦记,你妈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么。只你做什么请假,总出来让人看着不好。”张婆子脸色虽有些不好,精神倒不差。   柳儿一听,不渝道:“该不是早上剩的粥吧!我说过多少回了,剩的东西,宁可扔了,也别舍不得吃进去,一个弄不好坏了肠胃,哪是一点子东西的事儿!你这刚闹了肚子,也不知道保养着,叫我说什么好!”   张婆子不意说走了嘴,被柳儿弄的又是窝心又是尴尬。边上张三家的听了,笑道:“姐姐就是个有福气的,柳儿姑娘这般孝顺,便是亲闺女,也多有比不得呢,真是羡慕不来的。”   张婆子应是,又给柳儿赔笑拉话儿,柳儿也觉着语气重了,缓了缓脸色,放软了声音道:“这是刚在老太太那里讨的保和丸,睡前吃上一丸,吃上两天罢。这一匣子点心,都是容易克化的,今天点心房里现做的,妈你没胃口的话,好歹垫补一点子。”说完把东西放到炕桌上,又道,“张婶子和妈先坐着,也陪着她说说话儿,省的她老人家没事儿琢磨家里剩下的吃食。总怕糟蹋了。我要出去一趟,回来直接去当差,好歹婶子帮忙照看一二。”   张三媳妇乐不得,素日还找不着机会巴结呢,没口子的答应不迭。倒是张婆子哭笑不得,笑骂,“哪里就这般了,你妈我老皮老肉的,没那么娇贵,只管忙你的去罢!我还没七老八十的,有你孝敬的时候!既要出去,可叫了车没有?让谁陪着一起么?”   柳儿道:“叫了,墨雨陪着呢,妈放心罢。”   笑着回房,换了外出的大衣裳。如今已经入秋,天儿还是有些凉的,不欲引人注意,外面罩了莲青暗花绵绸斗篷,颜色稍显暗淡。戴了帷帽,径自出了家门,外面张三叔已经驾车等着了。   这回柳儿没带别人跟着,张三人老实嘴紧,也不用柳儿叮嘱,跟着出去惯了的,说什么是什么,从不多嘴。   先去南门大街针线胡同,买了些针头线脑的,回来的路上,路过味芳斋,柳儿叫了停,让张三在外等着,她自己径自进去了。   刚一进门,就有极伶俐的小伙计迎上来,“您里面请,敢问几位?”   “一位,有约,不知道,问你们掌柜的。”柳儿多说一个字都嫌多余。   小伙计眼睛转了转,不敢耽搁,跑过去柜台那里,跟个胖老头嘀咕了两句,胖老头忙走了过来,笑容和气,“姑娘里面请。”   他前面带路,上了二楼,进了一间雅致的包间,却不是原先那种隔断门帘的,实打实的门窗墙壁俱全的房间,摆设倒是一样的风雅,房内更宽敞舒适些。   “姑娘请稍等片刻,主人马上就来。”转身出去,吩咐小伙计如何招待不提。   这边柳儿摘了帷帽,随手搁桌上,在斜对着门口的位置坐了,既来之则安之,她本就胆大,倒也不怕。不过看伙计流水似的摆上茶水点心果子,扯了扯嘴角,半点儿没动。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房门从外开了,走进一人来,不等柳儿起身,径自撩衣在主位坐了,抬手示意柳儿不必起身见礼。来人一身锦衣华服,正是那冯紫英。   柳儿仍旧起身端端正正行了礼,该有的规矩还是要的。   笑吟吟看着柳儿坐下,探手把柳儿面前的茶泼了,又斟了新的,方才道:“杨姑娘果然不凡,原没曾想今日芳踪履贱地,说蓬荜生辉半点不过。”   他这话倒是不虚,刚他本想离开了,不曾想脚步还没出了饭馆,后面小伙计就气喘吁吁地追来,告知人来了。   冯紫英当时惊大过喜,原本不过试探,私下里却觉着多半不会来。当时他也是喝了两盅酒,一时冲动,写了帕子让人送去,回头却有些失笑,自己莫不是犯了宝二爷的呆病了。   看上了想个法子弄到手便是,何苦弄些才子佳人的花腔儿来。莫不是被柳二郎蛊惑,戏听多了给糊弄傻了?   且好歹才子佳人的,写些酸文歪诗传情。杨柳儿那小丫头,他倒是打听了是个识字的,可想也知道,以她的出身,认得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了不得了,再言其他却有些难为人。   贾府可不是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人家。   所以如今坐对面的冯三公子,神色之间,虽眉眼含笑,却不复柳儿初见时的轻佻,倒跟个正经富贵公子相若。   柳儿目光平静,探手从袖内拿出一物来,放到手边桌上,手腕微动,那物事便摊了开来。   一幅题了字迹的帕子,内里躺着一张银票,上面压着羊脂玉兔子。   “冯公子可能有些误会,小女子出来一趟不易,如今说清楚了好。”声音清脆,玉珠落银盘,清冷如水。   “请讲,是不是误会,也不是杨姑娘一人说了算的。”冯紫英面色如旧,温言道。   “柳儿出身低贱,身小福薄,恐不是富贵的命。人生短短几十载,柳儿大半辈子给人当奴才,说奴颜婢膝不为过,做小伏低只道寻常。生身父母家世不由人,被卖身为奴也是命。如今渐次长大,但凡有半点儿生机,哪个不想望着,自由自在的过活。便是个傻子,也知道闲来在大街上疯跑,没的吃饱了去猪圈溜达的道理。柳儿出身低微,身为燕雀,并无鸿鹄之志,着了锦衣也是微贱之躯,当不起冯公子如此抬举。此银票一千两,只当人财两讫,可否。”   其他值钱物品不算,这一千两银票,可是柳儿如今绝大部分现银,拿出来着实肉疼。   初时冯紫英还喝茶看着柳儿,及至后来,索性垂眸,把玩手上的茶盅,只听着。如今见柳儿说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盅,抬眼瞅着柳儿,脸色一肃,“说完了?那我来说说罢。先前却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先给姑娘陪个不是罢。但不知者不为罪,因不知姑娘脾气秉性的缘故,才有那孟浪之举。”   柳儿心里一哂,难道冯三爷你不是个轻薄浪荡子么!还是个看人下菜碟的浪荡子!   冯紫英神色倒是透着股子郑重,撩衣站起,推开椅子,站在当地,正儿八经给柳儿施了一礼。这回柳儿倒是没动,业已如此,客不客气都一样,再说,也是该当的。   复又坐下,给柳儿换了茶,才道:“只如今,在下却是真真心悦姑娘的,虽说不能正室以待,堂堂正正的娶了做二房,还是做的了主的。”看柳儿欲言,摆手,“且听我说完。姑娘的气节固然让人击赏,在下也心内敬服。只姑娘是闺阁女子,想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几个字,知之不深。尤其姑娘人品才貌都是万里挑一的,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莫不真以为就能得太平日子了?”       难道这是威胁么,柳儿勃然变色,那冯紫英却抬手示意,“杨姑娘莫急,我并无威胁之意,只实话实说罢了。想来平日里,那些个仗势欺人的事,你们府内也应有所流传,却并不是我虚言恫吓。”   想到大老爷要鸳鸯,尤二姐退亲,和如今贾蓉之事,柳儿定了定神儿,喝了口茶,借机掩去眼中惊疑之色。   那冯紫英继续道:“寻常人家看似自在快活,却难保怀璧其罪。别的冯某不敢说,只我在一日,保你一日平安,却还使得。如今姑娘年岁尚小,或许还有思虑不周之处,却不急,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定也不迟。至于我送的东西,却再没有收回的道理,姑娘不喜欢,扔了便是,钱财乃身外之物,这点儿心胸,冯某还是有的。姑娘也不必怀疑,那些个仗势欺人的下作手段,在下还不屑为之,只管放心就是。”   结果,柳儿如何来的,还是如何去,算是不欢而散了。   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车上多了俩匣子,大的内里两只刚出炉的桂花鸭子,热腾腾的。小的里面是一匣子小玩意儿,并那张银票。当然,那兔子也在。只帕子不在就是了。   柳儿果真放了心,信了冯紫英的话么?   那才有鬼!   但有一点她却是信的,寻常人家,未必就太平了!   当初琏二奶奶,可是搅黄了一对官宦人家的鸳鸯,那还是订了亲的,自己真不算什么。   那冯紫英说着并非威胁,柳儿冷笑,信他才有鬼了!   不过既然如今他使了缓兵之计,她更不急,索性咱将计就计。缓着缓着,没准儿过一阵子,忘了她这茬也说不定。她又不是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儿,想来比她出挑齐整的,不知多少。   至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什么的,人家还没怎么着,做个烈女样儿,你碎给谁看呢!   远远不到时候,她还没活够呢,小命儿得来不易,且好生珍惜着,徐徐图之罢。   柳儿算计的也不算差,只一点却大大失算了。   那冯紫英在柳儿离去后,仍旧坐那里,抚着那幅冰鲛縠,神色莫名。   他原趁着酒劲儿,一时兴起,胡乱写了藏头诗,约了柳儿今日味芳斋一见的。后来看见个小丫头在逗蜂轩探头探脑,便知自己那口信白传了,却也没指望这后手能有用。   今儿无事,吃过早饭,索性溜达着过来吃个午饭,还能就手查查账。且这桂花鸭子,他还是很喜欢的,顺便略等一等。好歹自己邀约在先,来不来是人家的事儿,自己这个主人不来,却有些说不过去。   哪知柳儿倒是真来了,大大出乎冯大爷的意料。难得遇见个有意思的奇女子,想轻易放手,却不易了。   柳儿若知道自己棋差这一招,定然悔死,肠子青了都是轻的。   真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jen的地雷(╯3╰) ☆、第68章 薛文起表字二缺   其后三两月,冯紫英又差了家人,送了两回东西。却没有太贵重的物件,不过家常得用的,时鲜果品,布匹尺头,偶有味芳斋的桂花鸭子,让母女两个无可奈何。   估计冯大爷真是上了心,这回东西数量都不算多,倒是新鲜精致,种类上多些。即便如此,娘儿两个消耗能力有限,还是要时常送些个相好的,大家只以为是柳儿的体面,老太太赏的,或者管事们孝敬的,一时之间更是巴结不提。   那日柳儿回来后,倒也如常当差,心里还想着,若是干妈知道,还得夸她是个成大事的罢。隔几日,趁着不该班,回去才跟干妈说了那日发生之事。   如今娘儿两个,身单力薄的,也没什么好的法子,也只能且拖着,慢慢寻机再做打算。   人家也没立逼着强抢民女什么的,你能怎么着。看着也像好说好商量的,知道的人,还得道一声,真真谦谦君子也!   至于见色起意什么的,知好色则慕少艾,别说一个贵公子,就是寻常贩夫走卒,也不算什么大事。卖油的小子还要戏花魁,都成了佳话传唱了。   刻薄的还得说你狐媚子,勾搭人,反正都是女人的错。   只有一桩好处,那贾蓉最近倒是消停了,没再让人送东西,节礼之类的,也正常许多。   家贼难防,倒是让柳儿和干妈都松了一口气。   这日柳儿出去送东西,从外面回来,刚进了外间,便听见老太太在屋里骂:“......带着你们那些混账老婆少往我这里来,仔细站脏了我这里的地。想摆主子款儿,回你们屋里摆去,多少摆不得。我还没死呢,且别急着赶热窝......”   悄悄往里瞧了一眼,大太太邢氏站那里,被老太太骂的狗血淋头的,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   悄声问假装做活,实则竖着耳朵听声的鹦鹉,“这是怎么了?”   鹦鹉偷笑,悄声耳语道:“还不是小鸠儿那小蹄子,不知怎么惹恼了王善保家的那老婆子,给骂了,不巧被老太太听见,入了心,不受用,大太太便吃了挂落。”   于是,连带着秋桐等一帮跟着的姬妾丫头,也弄了个灰头土脸。回去后,大老爷没准儿还有一通好训......王善宝家的这一出,都赶上灭门了。   柳儿心里笑的打跌,强忍着面色如常,拿起针线做着,留意里面的动静儿,她可没那本事和闲心进去劝说,多骂会儿才好呢,反正有鸳鸯姐姐在,自然有伺候老太太的。   不过那小鸠儿......这才过去多久,居然敢去王善宝家的母老虎头上拔毛?说不是故意的,柳儿都有些不信,素日倒是小瞧了那小蹄子。   王善宝家的回去就被大太太撵了去,不叫进去伺候了。即便如此,大太太一样被大老爷一通臭骂。   不过因王善宝家的是大太太的陪房,刑氏本就只得两家陪房,那家姓费,行事还不如王善宝家的靠谱,想来大太太没人可用时,说不得还得叫她回去伺候。   柳儿也不以为意,凭王善宝家的马屁功夫,哪里就那么容易倒台了。便是再得势,也碍不着她什么,说不得常见着,收拾起来更便宜些。   临近年关,小蓉大奶奶秦氏,忽然没了,一时两府忙乱起来。   照理说,那秦氏本是重孙媳妇,虽说是冢孙妇,可那张扬隆重劲儿,着实有些过了。   主母尤氏又犯了老毛病,无法操办理事,便求了这边琏二奶奶过去帮忙,一时这边不大见琏二奶奶,有些人便有些不安分。虽说出不了大格,到底松散些。   这些都不是柳儿在心的事,让她挂心的是,林姑娘都回去这么久了,原定最迟年底回来,至今毫无动静,到底是如何呢?   实在烦心,抽了个空子,拿着最近绣完的吉庆画《麒麟送子》,来到悠然居找王嬷嬷,碰巧林姑娘捎来一封信,柳儿把绣画交给王嬷嬷,自有她送去外面铺子,当即便展开信看了起来。   信也不过一页纸,没几下读完,松了口气。   不同于最近府里风传的,林姑爷恐怕重病不治......相反,林姑爷身子好得很,过了年回京述职,到时候大姑娘跟着一起回来......   放下心事,别了王嬷嬷,拿着卖一套佛经的二百银子,出了悠然居,想着横竖也出来了,索性先把银票送回家去,也安心些。   本来从悠然居回贾母院,出了悠然居向南走府内东南角的小门即可。如今要回后街上自家,就要从下人一带群房的南北夹道子过去,经过梨香院门前。   素日进进出出的,也是走惯了的,本没什么。   可今日柳儿也算倒霉,刚出了夹道子,迎面从梨香院出来一人,估计喝醉了,嘴里骂骂咧咧,脚步不稳,两个小厮左右搀扶,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实在不成个样子。   柳儿瞥了一眼,不是别人,正是那薛大傻,逢年过节的,也过去给老太太请安,所以见过。   那薛蟠歪着脖子,两眼跟铜铃似的正乱晃悠,一下看见柳儿,大嘴一张,乐坏了,立即叫起来,“是......柳儿姐姐么,走走走,陪哥哥喝两盅去,哥哥一高兴,自有你的好处。金银珠宝,绸缎尺头,首饰头面,你......你要什么,有什么,什么......”   这薛蟠薛大傻的不着调事儿,柳儿耳朵里都灌满了。用林姑娘的话说,除了心眼和脑子,啥都不缺,这厮应该叫做薛虫,表字二缺。   如今薛二缺发了酒疯,那俩小厮虽说不认得柳儿,但是看柳儿穿戴气质,也知道是个有体面的,忙一头对柳儿点头哈腰致歉,一头用力架住他家主子,往梨香院里拽。   那薛二缺平日里自然不敢对柳儿不敬,如今酒壮怂人胆,一时色心起来,哪里甘心就此回去,拼命往外挣着,口里叫嚷,“好姐姐,吃酒......大爷银子有的是,随便使......”一路嚷,那爪子便向柳儿放向乱伸,狗爬似的。   别人这样,柳儿早恼了,对这么个拎不清的,柳儿心里真气不起来。不过仍然一副柳眉倒竖的模样儿,喝道,“还不把你家大爷送回去,成何体统!再浑说,只好带着你家大爷,去老太太跟前掰扯掰扯,到时候你们两个也不用活了!”   俩小厮一听,知道是老太太身边的体面丫头,吃了一吓。真闹出事来,大爷喝醉了无事,他们两个可要倒霉了。   一时哪有不拼命的道理,三拉四扯的,又叫出来俩粗使的婆子,倒是把那醉鬼弄进了院门。   柳儿本以为无事了,回家放好银票,倒了碗热乎茶,还没喝上两口,薛姨太太身边的同喜带着个婆子来了。   让进屋内,同喜不等柳儿倒茶,便满脸过意不去地道:“刚刚是我家大爷失礼了,柳儿姐姐千万看他喝醉的份儿上,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才好。刚我们太太听小厮说起,也打了他两下子,奈何一头栽倒,人家倒是睡着了,气的太太也没奈何。如今特意差了奴婢过来,给姑娘道恼。这一点子东西,还望姐姐不要嫌弃才是。姐姐若不要,便是嫌弃了,认真要恼我们,说不得只得太太亲来赔礼了。”   说实话,柳儿素日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除了琏二奶奶那边,并不与其他主子交接,一向都是淡淡的,对下人们倒是多有照应。跟鸳鸯对谁都和气有加的,又自不同。   不成想,她这番做派,不但下人们轻易不敢冒犯,暗地里倒是多有巴结。便是主子们,也多有敬重的。   尤其宝姑娘,最赞柳儿是个守本分知礼的,私下里倒是更觉着,柳儿胸有沟壑举手投足的会拿捏人。连带潜移默化的影响了薛姨太太,每常被儿子气的心口疼,总要发一回狠,定要给这孽障找个这样的媳妇儿,抬手就能把这畜生捏住!看他还作死不成!   这些是娘儿两个的私话,除了亲信,别人自是不知,也不能说薛姨太太一点儿其他想头没有。   如今听了下人回报,说儿子如何酒后无德,薛姨太太气个半死。且不说他们如今客居贾府,便是老太太身边的得意人,也不是说得罪就能得罪的,当即派身边的亲信带了东西前来赔礼。   柳儿本没跟那二缺计较,只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哪个姑娘遇见这事有不生气的。大大方方留了东西,淡淡地对同喜道:“不知者不怪,柳儿自然不会跟个醉鬼计较什么,姨太太太客气了。”   同喜回去复命,薛姨妈见柳儿收了东西,想来无事了,跟女儿两个也不放心上,该做什么做什么。   只没想到,薛蟠那二缺,一觉醒来,不知做了什么梦,翻身来找他娘,进屋一头跪下,鼻涕眼泪一把,哭道:“妈啊,儿子活不成了,您老赶紧跟老太太讨个情,把杨柳那丫头给儿子要来罢。以后儿子定然好生做事,不让妈和妹子担心......”   薛姨妈目瞪口呆,边上做针线的薛宝钗和丫头们也懵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好歹薛家就出了这么一个傻子,任凭薛大傻闹腾,薛姨妈只管又气又骂的,宝姑娘满脸羞臊也不能避开,还得劝着,一家子好不热闹,自此又闹出一桩事来,此是后话。   柳儿自然不知,随手把薛家赔礼的两匹上好尺头扔进干妈房里,径自去上差了。   伺候老太太晚饭后,因着如今琏二奶奶忙着东府丧事,老太太也不叫她过来伺候,大太太最近又不敢来,只剩了二太太并三位姑娘跟前陪着说话,也不得抹牌。   柳儿看翡翠和鸳鸯他们在里面伺候,便在外间带着三七小燕做针线,不时指点她们两句,因不赶活计,倒也悠闲。   忽地一个婆子进来跟柳儿轻声道:“二门外有个小丫头找姑娘,说叫冬儿。”   柳儿一愣,这冬春两姐妹,自打董师傅去后,仍旧在绣庄做事。柳儿感念她们照顾董师傅,临别曾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来贾府找她。   尤其那冬儿,心地良善秉性老实,若不是真有什么受不住的,想必也不会亲来找自己。   出了二门,班房内兴儿正招待冬儿喝茶,见柳儿进来,忙起来问好,识趣地出去让他们说话。   大冬天的,冬儿虽说穿着棉袄,可也冻的脸上通红,双手更是抄在袖内,缩着肩膀,明显情绪低落。   一看柳儿进来,上前两步一头跪下,哭道,“姐姐救救我妹子吧。”说罢便呜呜哭了起来。   拽起冬儿,按着坐了,给她擦擦眼泪,柳儿温言道:“好歹你也说明白了,到底出了何事?好好的,春儿有你看着,原应闯不了什么祸才是。”   这大晚上的,春儿都等不到明日,想来不是小事。   果然,冬儿一五一十交代了经过。   其实在柳儿听来,也就那么点破事儿,她也不是没经历过。不外乎春儿这两年出落的好点儿,这回倒是没有被冯老爷或者狗友看中,而是被二姑娘冯菡玉看中,要了身边去,说是定了明年跟着去陪嫁的。   跟着姑娘陪嫁,听着不错,可惜如今的二姑娘,自打大姑娘嫁人后,二奶奶宠着,没了劝诫,脾气一日坏过一日,打骂奴婢家常便饭。   这尚且不是最坏的,今年初定了一门亲,是有名的富商的独子。下人们私下流传,此姑爷贪杯好色,且最不把丫头当人看得,动辄打骂......春儿原本在二姑娘房里就受气,如今一听,更是吓得要死,立时跑出去找她姐姐求救了。   这才有了冬儿不顾天黑,跑过来找柳儿一出。   柳儿安抚了冬儿,忍不住问道:“赖二奶奶一向是个能算计的,怎么就找了这么个女婿来。”   “听王妈她们说,哪里是二奶奶找的,是老爷跟那家老爷不知怎么对眼了,也没跟二奶奶商议,就定了下来。回来二奶奶也是闹过的,不过白闹腾,还病了一场,只瞒着二姑娘罢了。”   冯老爷出的不着调事,还真不差这一桩。对柳儿来说,倒也不算大事,比当初她自己的处境好掰扯多了。   “你且先回去,先忍几日,索性二姑娘也不是这一两日就出嫁,等过了年,我再想法弄了你们两个出来。只你们姐妹出了绣庄,可还有亲人投奔没有。”柳儿知道这两姐妹父母都没了,被叔婶一家子给卖了。   那冬儿一听,麻溜儿地又跪下,央求道,“有亲人还不如没有,不过是再卖一回罢了,只求跟着姐姐,做牛做马都无怨言的,给碗饭吃便可。”说着便要磕头,被柳儿忙拉住。   “行了,这个以后再说罢,索性我现在也有房子可住,暂且能安置你们。”   因天晚了,怕角门落锁,也没多聊,叫兴儿帮着叫了车,且看着她上车走了不提。   这厢柳儿心内思忖着,既然答应了冬儿姐妹,宜早不宜迟,别说未来二姑爷不着调,便是冯老爷,也是个危险人物。   自己和干妈年前年后都忙碌,脱不开身的,说不得寻了赖嬷嬷,若是过去吃年酒,倒是可为,想来赖二奶奶也不至于驳她面子。   如今柳儿得势,素日没少孝敬赖嬷嬷,这点事儿,柳儿倒是不担心赖嬷嬷不帮忙。   作者有话要说:对秦可卿死的日期,看电视剧的时候,看穿戴只知是冬天,具体禾也不甚清楚,只好按照冬天算。虽说红楼里年月岁数很多矛盾的地方,有些大事件还是有个大致的估摸。   最近看见一种说法,说秦氏是死于夏天,具体证据如下:   袭人道:“我见你带的扇套还是那年东府荣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一年遇着带一两遭,平常又不犯做......”停灵49天,发引日接到林如海死讯(九月初三)日吻合。之前请的那位高明的张大夫曾说:“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事实上应该是过了春分痊愈了,所以有了后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等语。   ╮(╯_╰)╭,这是最近看见的,虽说仅供参考,做不得准,没奈何,到底人家引经据典的,比禾高明,文里只得让秦氏多活半年了。 ☆、第69章 暗伤怀筹谋出府   初六赖大家的代婆婆吃年酒,顺手带回俩丫头,直接给柳儿家送了过去。   春儿冬儿姐妹喜极而泣,没想到柳儿这么快就把她们弄出了冯家,直说她们会好好做活,绝不让柳儿白养着。   柳儿其实也是趁着晚间不用伺候的功夫,抽空回来一趟。安抚了姐妹两个几句,跟干妈一商议,暂且先住着吧,出了正月再说。如今柳儿给她们找个差事也不难。   两姐妹都是勤快有眼色的,如今无事,除了白日间做些针线,给柳儿和张婆子做了两双鞋,里里外外的也收拾的利落。干妈晚间下了差事,回家也能吃个现成的热茶热饭,其余万事不让张婆子伸手。春儿嘴又巧,一口一个张奶奶叫着,捶腿捏肩,让张婆子很是受用。   过年一应的祭祖朝贺忙完了,老太太因为辈分高,只在府里接待有身份的堂客,或各处来请安的远亲故旧。虽说轻易不出门子,来客却也络绎不绝的,柳儿她们便一直没得歇息。   这一日是本家在这边吃年酒,贾府都中十二房,几乎都到齐了。族中上下,从主子到仆从人等,俱都按照尊卑长幼,一起一起给贾母磕了头,小辈们各自得了压岁钱荷包金银锞子等物,便开始摆宴。   别处如何忙乱不说,只贾母这院里,只得一些族中辈分高的老妯娌媳妇们,带着小辈的女孩子,并东西两府的奶奶姑娘们,摆了七八桌,一起吃酒看戏。   一时笙歌聒耳,锦绣盈目。百合之香氤氲,锦裀绣屏罗列。   柳儿和鸳鸯等人,只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琥珀珍珠等人,则分散伺候三四个贾母平辈的老太太,这些人按照辈分,跟贾母一桌。   吃罢酒席,上了茶果点心,听戏的自去听戏,贾母这边内堂里,只几个懒得出去的女眷,并几个老妯娌,薛姨妈等,陪着贾母闲话。   内中贾琼之母,年纪跟王夫人相仿。因其子贾琼在一众族子弟中还算争气,开着两间铺子,买卖很是做得,在十二房之中,除了宁荣二府比不得,也算上等人家。跟那些个需要两府接济的,每常需要在两府谋个差事的,又自不同。   因此每逢大场面,首推她能多说几句话,言行举止也大方些,并非一味羞手羞脚或巴结奉承,跟贾母很能聊上一些家常。   “上年初时,影乎的听说,琼哥儿定了亲,可定了什么日子没有?”老太太素日也是喜欢贾琼一家,当家奶奶会持家不算,子女也都教的好,便是那十来岁的女孩儿四姐儿,也极为伶俐可爱。   贾琼之母钱氏忙欠身笑道,“并没有定,只两家见了面。我们小门小户的,不图别的,只求姑娘能持家过日子,脾气温和懂礼便可。针线上头好些,认得几个字,能教教女孩子,就更好了。”   “哦,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我看琼哥儿那孩子,最是稳重妥当的。素日我就说,两府里上下两辈的,没几个比得上,可不是白说的,断乎没有别人看不上我们的理儿。”   钱氏笑了,“哪里就让人家看不上了,便是因为我们姓贾,也没有的事。说起来具体如何,侄媳妇如今也不很明白。只我家那个孽障,回来后只说不行。到底怎么,问又不说,倒是跟去婆子瞧着,琼哥儿似乎看见了一眼人家姑娘。我估摸着,是嫌人家长的不好罢。”   贾母如今没事最爱给人保个媒,闻言好奇,“那姑娘难道长的真不好么?若如此,也难怪了,男人家,有几个不喜欢好颜色的。”   边上一位老妯娌忍不住笑着插话,“何曾长的不好了,当时老婆子我也在的,那姑娘说不上七分颜色,五分总是有的,白净圆胖的一张脸,倒也喜庆呢,且看着是个好生养的。”   听的边上懂些事的女孩儿都低了头,因着过年,长辈们一时说的兴起,也没得忌讳。   钱氏更是点头,“正是如此。可惜我们当长辈的着急没用,人家正主儿不乐意,你能奈何呢,究竟将来的日子,要他们过去,强逼不得。”   “既这么着,琼哥儿竟要找个天仙美人儿么?”老太太给勾起了兴致,问道。   “又说不是,只说不急,等茂哥儿再大两岁再说不迟,反正儿子也有了,早一年晚一年的,也不差什么。我想想也是,我好歹还能支撑帮着几年,就没再逼他。”   那钱氏说话的时候,拿眼睛有意无意的往老太太身后瞟着,其实柳儿和鸳鸯都站那里,以两人的眼力见儿,自然都瞧见了,互相看了一眼,都很不以为然。   柳儿年纪小,自然可能是鸳鸯。不管是谁,老太太如今都是离不了的,一年两年的,未必就出了府去,可不得几年的么。   想通这一节,鸳鸯先想到自家,再看钱氏的眼神儿,便凉了几分,脸色更是淡淡的。   柳儿更是心内好笑,将来大老爷都要不去的人,别人敢要,不是打大老爷的脸么,可真是胆肥了,日子过得太舒坦。   想到自家,内心里就有些悲凉,当奴才的,是个人便能低看一眼,跟个物件儿似的,实在没趣儿。   女人们提起儿女嫁娶,都有些话说,薛姨妈也道:“所以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家那孽障,最近不知发了什么疯,说看上个人,立逼着我弄来,被我狠骂了一顿,如今还怄气呢。”   “这可奇了,姨妈何不索性成全了他,说不得也收收心,从此好生做事了也未可知呢。”李纨闻言,忍不住道,只凤姐似乎知道什么,微笑不语。   薛姨妈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呢,这孽障成了家,就此成了人,我也对得起他父亲了。只那女孩儿实在不合适。我们虽说不是什么大家子,好歹也是有些个体面的,便是家境穷些的普通人家,我也认了,可比这个还不如,那如何能够呢。”   众人心下有些了然,依那薛蟠的性子,想必真不堪了,便都出言安慰薛姨妈。   柳儿心里一动,虽说没人再特意瞧她们这边,但她就是有些多心,就有几分不痛快,只面上不显。   老太太虽精神健旺,到底玩了大半天,有些支持不住,着凤姐儿王夫人带着鸳鸯琥珀等人招呼,自己早早回到内室,靠在榻上养神,珍珠边上捶腿,柳儿在后面捶背。   “琼哥儿她娘别看厉害,却是个知书达理的,早年间琼哥儿他爹做生意,她便管账理家,却也没耽误了教训子女,一儿一女,俱都是出息的,知道的没有不夸的。”过了半晌,两人都以为老太太眯瞪过去了,忽然却开了口,弄的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口内随意应了,并不在意。   想来是老太太年纪大了,有感而发罢。   没几日出了正月,柳儿总算可以歇班,家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她。除了冬春两姐妹,还有几家送来的节礼。至于送赖嬷嬷家的礼,年前她就送完了。   这送来的节礼张干妈也跟她说过,只她回不去,又当差,两人也不得细细商量,只得先搁着。   这一晚回了家,先不忙着看东西,吃了晚饭,四人坐定喝了一回茶,柳儿看着两姐妹道:“这么些日子,你们可想好了,若要进府里,明日我便找人给你们寻了差事,虽不能太好,跟你们以前比,却要好一些。”   姐妹俩这么些日子,早打定主意,贾府不知比冯家大了多少,那里两人都过的艰难,何况这样的豪门,索性死活跟定了柳儿姐姐,横竖看着旧日的交情,也不会把两人扫地出门,或者卖了就是。   所以听了柳儿   此言,齐齐跪下道,“我们横竖跟着姐姐,吃糠咽菜劈材担水也认了,只求姐姐带着我们一起过活。我们都是苦日子过来的,除了配人,不怕吃苦受累。”   这些话前几日已经同张婆子说过了,柳儿自是知道,只要她们当面亲口确定罢了。   柳儿点头,让她们起来,“如今我也是给人当奴婢,也不是什么自由身,容我跟妈妈商议了再说,你们先去睡罢。”   虽说早决定留下她们,却也不能显得太容易了,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她们娘儿俩个也不缺丫头使唤,所以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摆,毕竟以后关系不同了,该有的规矩趁早立起来。   两姐妹如今跟张婆子睡一屋,柳儿这房里东西多且贵重,自然不轻易让人进,好在两姐妹也都是本分的,不用操心。   娘儿两个歪炕上说话,柳儿把这些日子琢磨的主意说了出来,“前几天我听林大娘说起,后街不远小花枝巷内,有家房子要卖,地段房子街坊都是好的,只价钱高些,要一千多两银子,又卖的急,一时竟不好脱手。我琢磨着,妈你也别在府里做了,月钱多少不说,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得多请假。早晚风里来雨里去,吃不好睡不好的,万一病了,也不得休养。如今我手里也有些钱,又有了伺候的人,您老索性当老太太算了。横竖你女儿我的手艺,还养得起你。再说老太太待我不薄,这么走了究竟不好,好歹再伺候两年,就更不差家用了。将来我出来,我们也有了现成的落脚处,您老看如何呢?”   张婆子如今在府里正风光,虽然每天当差累不着也不轻松,究竟有些舍不得,迟疑道:“我知道你的孝心,只你妈我还不算老罢,能做几年。这么着闲着,到底有些坐吃山空的意思,我这心里,着实不太踏实呢。”   柳儿自然知道她那点心思,笑道:“就当提前当老太太享福罢,好歹先练练手,省的将来不熟练,崴了脚。”   “你这丫头,打趣儿我老人家来了,当我是你们老太太呢,我可没那么大福分。”张婆子被她说的也是高兴。   “其实妈也不是就此闲着了,不是那两姐妹跟着么,除了伺候您老,做些家务事,索性您老没事,教导她们一二,好歹受用的是我们娘儿俩不是。她们针线上头,因着跟过董师傅,到底是好的,只茶饭上,恐怕不太拿手,不正好对了您老的本行么。”   其实柳儿是没事给张婆子找由头,省的她觉着闲的难受。但张婆子却想的远了些,柳儿将来总要嫁人的,即便嫁个一穷二白的,凭她的嫁妆和本事,也须得有人伺候,还不如趁现在调、教了这姐妹俩,也知根知底用着合意,更是个臂膀。   所以两人商议了半晌,终究算是定了下来,只等柳儿买定了房子,张婆子便赎身出去,带着俩丫头当老太太去。   说到银子,柳儿索性把家里现银都找了出来,张婆子原先那二百多两的体己,柳儿早给了她压腰。柳儿赏赐得的多,又给干妈凑齐了两套金头面,素日戴的少,只没事拿出来看着喜欢喜欢,却多是戴的便宜些的银头面,虽说也镶了了宝石之类,在一众婆子间毕竟没那么打眼了。   至于柳儿自己,平日里除了头上的一个小凤钗,和腕上两只虾须镯值些银子,其他的倒不出挑,衣裳也中规中矩,不看容色,跟其他大丫头也相仿。   至于积攒下的体己,可跟一般的大丫头差了十万八千里。   连着老太太和大姑娘赏的,并自己赚的,更有求着办事的孝敬的,银票连带金银,统共已经有将近三千两银子,还不算那些价值千金的首饰头面。   如今细细清点起来,把个张婆子唬了一跳。就是柳儿也没想到,她原先只粗略算了算银票,以为两千两已经顶天了。不意散碎金银,便是金银锞子也不少。尤其金锞子,可是历年逢年过节的,府里府外各主子赏的。她看着不多,得了便随手搁箱底一直没动,如今居然攒下一大包。以柳儿的体面,自然不是小锞子,大多是一两以上的锞子,最少的也有七八分。   素日只知道柳儿赏赐多,也暗里卖了绣活,没想到竟攒了这么多家当下来,便是个男人也没几个比得上了,当即放了心,再不必忧虑坐吃山空了。   其实柳儿自己清楚,这些只是浮财,看着多,却不是最值钱的。她那些古玩字画,才是千金难买的好东西。更不用提,她这董师傅的枪手,存心冒充慧纹的话,更值钱。只她还不想这般做罢了。   张婆子虽也见过世面的,毕竟不大识字,见识亦有限,最得意的,还是光闪闪的金银,沉甸甸的踏实。银票有时候都不大放心,总疑心是假的......   因着明日两人都不该班,眼看快三更天了,索性早些睡下,那些节礼什么的,隔日再处置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hloe的手榴弹轰炸(╯3╰),晕乎中... ☆、第70章 姐妹相见各感怀   那些柳儿没太当回事儿的节礼,其实真有些不好处置,东西都是好东西,收的透着股子不舒坦。   头年送的大多是一些吃食尺头,过年么,吃吃喝喝挺正常。再做两身新衣裳,也正常。个别有交情的,有装着金银锞子,或者宝石戒指小玩意的荷包的,瞧着精致喜庆,也不算太过。   柳儿娘儿两个因为用不了多少,难免东家送的转赠送西家,走了些来往人情,这般下来还是剩下不少尺头,倒不像吃食,放的住。   翻过年来正月里,几家礼却又不同,纯粹是来而不往,或者没法往的。   首先一大份儿,冯紫英冯大爷差人送来的。照例四个捧盒,两盒鲜果点心,一盒尺头,一盒首饰。尺头是大红的羽缎、羽纱,首饰是一套镶嵌珍珠的金头面,那珠子,大的都有莲子大,一套头面下来,没个千八百的下不来,还是往少说。   看的柳儿直叹气,如今放家里很是有些不放心了,万一让歹人偷了,拿什么赔?一共三套了,前些日子她特意跟鸳鸯姐姐议论了金头面的行情,知道的更多了些,这三套头面加一起,没个三千银子,材料都买不来,还有那值钱的手艺呢!   跟这些个一比,尺头果子的,都不算什么了。   好歹有东西在手里,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还人,说话也硬气。   这个一时无法,且先放一边,盒子装好,码放齐整了,省的磕着碰着。回身随手打开另两只盒子,这是东府贾蓉着人送来的,一盒尺头,一盒子一支金累丝点翠凤钗,重新盖好,放边上等待处决。   如今蓉大奶奶没了,明天秋天,那新奶奶胡氏就进门,无论出身容貌性情,胡氏跟秦氏根本没法比,整个被那贾蓉捏在手心里,素日唯唯诺诺的,没个主张。想到这里,柳儿不由得背心直冒凉气儿,如今因着秦氏刚过世,或许贾蓉还不敢怎么着,胡氏进门后呢?   至于剩下的,张材家的送来了一件貂鼠小毛披风,外面罩着松绿漳绒面子,驼黄色裘毛,沿着领襟出锋齐整,配着松绿漳绒料子,既雅致又透着股子古意。   张材家的素日做些针线布匹帘幕上的采买,如今柳儿在老太太院子里针线上是个头,连带着,府内也要看他们针线房的眼色行事,所以这礼走到柳儿这里,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其他几家管事送来的尺头玩意,只取个新鲜讨巧,表示个巴结奉承之意也就罢了。   柳儿素日里,能照应到的,也乐意搭把手。   这些东西随意放到一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东府秦氏去世,这贾蓉的东西,倒是让她很是忧心。   算来算去,还有不到两年的工夫,她是必得找到出路了,不然恐怕有些麻烦。   如今过完年,柳儿虚岁也十五了,翻过年,便是十六。这两年,她原没打算出府去,好歹有老太太,有大姑娘在,想来也无事。   可如今,她也不是那心思简单的小姑娘了。便是生身父母,还有照看不到的时候,何况老太太和大姑娘,于她也不过是主仆,如今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何一辈子靠人家过活!   今年大姑娘生日,虽然人没回来,柳儿的寿礼却早备下了,一条牙白撒花云纹罗的百褶裙,下面绣了一年景花纹葱绿的襴边,夹了一丝金线,偶有星光若隐若现。   云纹罗虽贵,也算不上难得,只这裙子剪裁做工,都是柳儿花了心思的,大姑娘的身量,她也了然于心,即便差不多的身量,也穿不出它的好处来。   把裙子用包袱包了,送了去悠然居交给王妈妈保管不提。这回长了记性,不再走梨香院门前,仍旧从东南角门,经王夫人正房后院,穿过南北夹道回去了。   刚走到贾母院后廊下,跟迎头跑出来的小鸠儿差点碰上,得亏柳儿反应快,一把拉住小鸠儿,没好气地道:“这又是急的什么,哪里就火烧眉毛了!你且稳当些罢,再这么着,告诉你娘,让她打你!”   小鸠儿一看是柳儿,早不怕了,嘻嘻一笑,只管道:“姐姐快进去罢,有喜事呢。”   “老太太放赏了?不然再想不出能有什么喜事。倒是你,散你一碟子果子,也算件喜事罢。”小孩子家爱夸大其词,柳儿并未放心上。   小鸠儿这回倒是没急,只管笑,“姐姐进去便知,这回真是喜事,赖嬷嬷也在里面,老太太打发我出来寻姐姐呢,就等着姐姐了,快进去罢。”   这小丫头确实有些鬼祟,柳儿瞅了两眼,索性进去就知道,倒是要瞧瞧,除了绣活卖银子,她能有什么喜事。”   还没进老太太的内室,便听见里面说说笑笑的,很是热闹,亟待进了屋,对着门的琏二奶奶一眼瞧见了,高声笑道:“你可算回来了,我们一屋子人,都眼巴巴等着呢,可要恭喜妹妹了。”   柳儿一头雾水进了屋,给主子们见了礼,除了几位姑娘大奶奶并姨太太,还有赖嬷嬷婆媳外,另有一个年轻的妇人,模样俏丽穿戴华丽,却并不认得。   只奇怪的是,柳儿一进来,就不错眼地盯着柳儿瞧,也不知为何。柳儿只看了一眼,并不以为意。只手被琏二奶奶紧紧拉住,不得去老太太身边伺候,让她有些不自在。   一屋子人,也只管笑着打量柳儿,复又打量那妇人,来来回回的,弄的柳儿浑身上下不对劲儿。   倒是老太太拍手先笑了,“倒是有六七分像的,可见血缘这等牵扯,着实让人敬畏。”   那陌生的妇人闻言,早忍不住,眼圈一红,起身两步来到柳儿跟前,伸手拉住柳儿胳膊,有些哽咽地道了声,“妹妹!”便说不出话,只管掉泪。   柳儿彻底懵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凤姐见机,忙道,“且别站着了,坐下说罢。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不差这一会子。”说着拉着两人落座,一一说了开来。有那不通的,自有赖嬷嬷婆媳言说,不大工夫,柳儿倒是明白了个中缘故,却心内五味陈杂,并没有想象的那种欣喜若狂。   其实说也简单,这年轻妇人,闺名叫做杨秀姐的,是柳儿的亲姐姐。柳儿爹娶了后娘不久,杨秀姐就被卖了出去。当时柳儿不过两三岁,也不记事,早忘了还有个姐姐,况且前世也没见过。   这杨秀姐也算是命运两济了,被春大奶奶卖给了一户人家,因着自己聪敏能干,后来深得主子老太太的信赖喜欢,后来给了儿子当姨娘。儿媳妇死后,索性把生了儿子的杨秀姐扶了正,如今已经是那家的当家奶奶了,且生了两个儿子,算站稳了脚。   这户人家其实跟贾家还有些个关系,正是贾家二老爷的便宜门生,叫做傅试。如今做了通判,也颇有家资。早年其实不过是个有几十亩田地秀才,好歹算是沾着书香门第的边罢。   至于杨秀姐如何找到柳儿,却还是因着当初牙婆子的女孩儿,如今已经嫁为人妇的琴姐儿。这琴姐儿的相公,和傅试是同宗,素日两家有些来往。女人们闲说话儿,尤其杨秀姐还是琴姐儿她老娘倒腾出来的,终究有一日说到了杨柳儿。这一世柳儿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一路走来,一打听便知。两下里一碰,再几经周折,总算确定,找到了赖嬷嬷,带着来见贾母。   老太太是老人家,最喜这种善恶因果、亲人骨肉历经艰苦,终究团聚之类的戏码,如今看着这两姐妹相认,乐得很,当即让杨秀姐留下吃了饭再走。   其实姐妹俩哪有心思吃饭,只不能驳了老太太面子,索性说话的日子在后头,先陪着老太太絮叨一番,吃   了午饭,老太太给了柳儿几日假,当着杨秀姐的面,又把柳儿一通好夸,方才打发她们姐妹自去团圆。   柳儿不比杨秀姐,没见过这阵仗,一时回了家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倒是杨秀姐,让跟着的俩婆子在堂屋喝茶,柳儿也让冬春两姐妹陪着招待,两个径自去了内室说话。   这边柳儿给她沏茶,杨秀姐则拿眼打量。屋子倒是颇宽敞,北面短炕,西边靠墙挨炕是两椅隔着一几,铺着梅红撒花椅垫子,两人便是坐了这里。   杨秀姐这一看之下,倒是很有些意外。   先看见当地窗前的绣架,她是识货的,这绣架虽说在她眼里不算贵,但可不像一个普通丫头能舍得用的东西。至少她当年,最风光的时候,也用不起。挨着绣架不远,是一张书案,上面整齐地摞着几本书,并笔墨纸砚俱全,边上更有一个瓷缸子,插着许多卷轴,倒像是字画了。靠着东墙,则是一架气死猫的架格,透过直棱,可以隐隐看见里面摞着满满的卷轴。边上另一架多宝格上,则摆着两架垂着火红流苏穗子的桌屏,并几个玩器摆件。挨着角落里高高的花几上,一盆兰花倒也青翠舒展。   也不必看妆奁箱笼,只看这两样,她这个妹子,就有些个意思了。她们家老爷,也算读书人家出身,最讲究这些。小姑子也是从小跟着一起读书识字,如今虽不能说出口成章,也算能写会算,吟诗作对的,跟她哥哥也能说得来。   柳儿一个做人丫头的,颠沛流离,弄不好还要受打骂刁难,又成日家要伺候主子,若真能识字,想来很是不易。这可不是一般的心气了,至少她自今也没见过这样的。   贾家什么人家,杨秀姐也有所耳闻,爷们都不爱读书,丫头都是睁眼瞎才正常。   一时看柳儿的眼光,又自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另,谢谢j...的地雷(╯3╰) ☆、第71章 成大事者有静气   柳儿心情复杂,一直以来,对亲人亲情,并没有一般人那般期待。   前世她是付出了的,结果没人领情,临死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冷冷清清,孤寂离世。   那时候没有什么姐姐哥哥的为她掉一滴泪。   如今心内那一丝波澜,也是眼前有些激动的杨秀儿挑起,垂眸想了一想,开口道:“姐姐认得徐琴姐儿么?她如今怎样了?”   柳儿自打见了杨秀姐,心内一直有个疑惑,既然徐琴姐儿和杨秀姐自来认得,如何上一世没人来找她?   杨秀姐虽也是个伶俐的,毕竟想不到个中缘故,摩挲着手里的茶盅,定了定神儿,只道妹妹尚且还不能适应自己,轻声道:“你离开徐家不上一两年,她们一家回了原籍,跟徐家族人住在一起,琴姐儿没几年也出嫁了。不上一年她娘春大奶奶没了,她兄弟墨哥儿也没成亲,就跟着她姐姐一家过活,好在还有些家财,倒也过得去。只琴姐儿的婆婆有些不乐意,没少给她找不自在。她那相公是个体贴的,横竖要考举人,去年初就带了琴姐儿进城过活,也便宜寻了座师请教,如今就在我家左近赁了房屋居住,去年腊月刚生了个儿子。我也是去给她做满月的时候,说起幼时家乡父母等事,好在她还记得你,说认得你......我这才寻了来......”说到这里,已经不复刚刚的端庄,拿绢子擦泪,低泣起来。   杨秀姐本也是个命苦的,想到妹子比自己还不如。还没懂事,小小年纪,连父母疼爱都没有,又要受继母的虐待,稍大点儿又被卖掉,也不知如何受苦。如今她也是有孩子的人,想想心内发酸,揪成一团了。   柳儿被她触动,也眼圈发红,忙劝慰,“姐姐也不必难过,如今好歹咱们也算见着了不是。横竖我也熬过来了,老太太待我倒好,这几年并没有受了委屈。”   这一声姐姐,倒是叫的真心实意许多,这世上有个心疼自己的,到底不同,没人愿意当爹不亲娘不爱的孤魂野鬼。   一时姐妹俩亲近自在了许多,少了刚见面时的隔阂,絮叨起各自别情。   杨秀姐到如今的位份,个中艰辛,却不好对柳儿一个小姑娘言说,只轻描淡写地说了经过。她是自小在傅家长大,说简单也简单,表面看来,跟袭人倒是有三分相类。不外乎全家上下夸赞喜欢,生的儿子因是长孙,老太太看的跟眼珠似的,老爷一向对她也有些真情,就连挑剔的小姑子,在她多年小意奉承,一番水磨工夫之下,也着实另眼看待。   这才有了今日风光的傅家太太!   其实内里,要复杂得多。   倒是她对柳儿这个妹子,很是好奇。她比柳儿大了八岁,她在柳儿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没这般体面稳妥,想来也是吃苦多了,磨练出来了罢。   但做人奴才的丫头千千万万,荣国公府这等地方,岂是那么好混的,多少人红了眼睛往上爬,乌眼鸡似的,各种手段不消说,杨秀姐比谁不清楚。便是傅家,上上下下才几十口子人,已经够难为人了,这里又高出多少个档次去,岂不更艰难些?   柳儿给姐姐拿了手巾擦了脸,重新到了热茶,这才慢慢说起自己的经历。   论起春秋笔法,如今柳儿早已运用纯熟,那些膈应人的事儿,说了凭添大家不开心,索性说些高兴的。   不外因她伶俐,一路从徐家到了冯家,认了个干妈,最后又一起到了贾府,老太太看她口齿伶俐,手又巧的,留在身边伺候,经过这些年,才熬出了头之类。   两人都心里明白,却也都报喜不报忧,一时之间,气氛融洽,体谅对方的用心,也只有亲生姐妹方能如此了,更是亲热许多。   看柳儿放下心事,杨秀姐不由问道,“既这么着,我看妹妹这房里摆设,可是个识字的,可不知跟哪个学的?不瞒妹妹说,当年老太太觉着我稳妥,才派了去伺候我们老爷,那时他还没中举呢,每日里就长在书房。偶然间他累了歇着兴起,教我写两笔字。那时我年轻不懂事,总觉着这读书是个很高深高贵的事体,也跟着兴头,几年下来,倒也能看看书了。不过也就看看账,字写的也粗糙。如今看妹妹这架势,可不简单了罢。”   说着起身,走上前去,探手从缸子里抽出一卷轴来,扭头看柳儿。   柳儿给她说的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是亲姐姐,也不好都瞒着,过去帮着展开,却是一副横轴花卉图,兰、荷、菊、梅四种折枝花卉,还是去东府里赏菊后,因着那菊花看着好,回来画的。完了因为喜欢,都上了颜色,粉白轻红淡绿的,很是雅致,本预备无事时绣了,积攒起来,跟董师傅那般,够了十二幅,做成册子,没事自己看看,岂不有趣。   杨秀姐虽说识字,眼界也到不了欣赏的地步,只觉看着好,很是悦人眼目。   边上柳儿也言道:“本是画的花样子,无事留着做针线的,姐姐看着可好?夸奖倒是使得,只别泼人冷水罢,好歹是自己玩的,好不好的图个高兴。”   倒是把杨秀姐说笑了,瞥了她一眼,嗔道:“之前听老太太和这里奶奶姑娘们,夸你伶俐,我还不放心上,以为人家客气,伶俐的多着呢。如今看来,府里主子们倒是慧眼如炬了。别说你姐姐我眼拙,看不出好歹来,只觉跟真的一样。就是我是个懂的,如今也不好说你一丁点不是了。非但如此,还得挖空了心思,寻几句好听的说说。可惜你姐姐我嘴笨不中用,实在寻不得好听的,你将就罢,就一个好字送你。”   说的两姐妹都笑起来,柳儿看出来,这姐姐想必也是琏二奶奶一流人物,能说会笑的,更惯会做人。   杨秀姐因还有一大家子要打理,也不便久待,坐了一个多时辰就回去了。临走时两人约好,明日她派了轿子来接柳儿,过去见见姐夫一家子。   至于父亲继母那一大家子,两人都没提起。   至于柳儿以后,杨秀姐也露出要柳儿尽快赎身出来的意思,只柳儿顾虑颇多,却要想想再说,两人便没有细说,横竖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送走了姐姐杨秀姐,柳儿告诉冬春两姐妹不必打扰,她要静一静。   如今势必要出去了,有这么个姐姐,再呆着不像,不定什么难听话传出来。   只如今柳儿可不是头脑简单的小姑娘,姐姐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她可是两眼一抹黑。姐姐又是给人当媳妇的,上有婆婆相公,下有小姑儿子,还有一大家子仆妇人等,便是比贾府小,是非却未必少了。想想当年的徐家冯家罢,尚且不缺是非。   就这么着寄人篱下,她自己将来如何不说,弄不好带累了姐姐,闹出事情来,让她情何以堪!   况且还有干妈,更不舍她老人家一把年纪,无端看人脸色,她们娘儿俩个又不缺银子,何苦呢。所以势必要好好安排一番。   柳儿这里思前想后不提,现今满府里都知道了柳儿认亲的事,一时羡慕嫉妒的,说什么的都有。张婆子自然也知道了,看着给道喜的,面上也一团喜气的,只心内却有些不自在。   倒也盼着柳儿好,只自己毕竟不是人家亲娘,跟亲姐姐一比,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   这柳儿无依无靠的,必定要去投奔姐姐,她自觉就有些尴尬了。   好容易捱到下差,忙别了灶房众人回了家,叫了开门,也没大理会冬春两姐妹,径自来在柳儿屋内,却愣住了。   只见柳儿跟没事人似的,正端坐书案前,练字!   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跟素日一般,随意道:“妈你先坐一会子,我把这几个字写完,再陪您老说话儿。”   不知为何,张婆子忐忑了一天的心,立时静了下来,坐下暗笑自己,越老越没出息,还不如个小丫头沉稳,果然是个成不了大事的。   柳儿写完最后几个字,不过是默完一遍心经。搁好笔墨,拿起紫檀雕鲤鱼镇纸压好,起身叫冬儿端了水来,洗了手,边吩咐:“换壶热水来,茶冷了,晚饭预备了么?”   冬儿一一答应,“刚熬了碧粳米的粥,现成的几样点心,豆皮包子也热了,拌的清淡小菜,上次的胭脂鹅脯和糟鸭信还有些。”那边春儿手脚轻快地换了茶来,和妹妹两个,倒是把家里家外安排的妥妥当当。   如今她们两个算是进了福窝里了,没人打骂受气就不必说了,这里吃穿用度,可是不比冯二姑娘差,甚至更好些。   这些日子她们也看明白了,柳儿姐姐如今在里面,是有体面的。家里吃用,根本不用买都用不完。有人送来不说,很怕不乐意不收,还要奉承她们两句。吃得好心情好,如今两人都白胖了一些,气色更是红润,做事更是卖力。   两人都是有眼色的,知道今日来的奶奶是柳儿姐姐的亲姐姐,想来家里要有些变化,一个个都乖巧地做事,轻手轻脚不敢嬉闹。   娘儿两个看似如常地吃了晚饭,柳儿倒还淡定,只张婆子忍的一肚子闹心,吃的没滋没味,又不好带出来,看的柳儿心里暗笑。   看你老人家总说不稳重,成不了大事,如今让你老瞧瞧,成大事是个什么样儿罢,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jen的地雷,么么哒^_^ ☆、第72章 美人相见半含酸   翌日,张婆子上差之前,春风满面地先去找了林之孝家的,也没空手,拎着两匣子内造点心。   这可不是贾府里主子赏的,或者管事们孝敬的,而是‘大孝子’冯大爷孝敬的,贾府里也是年节的时候才得了赏赐,偏这位不年不节的,总有些好东西送来。   林之孝一家子早知道柳儿认亲之事,一见张婆子这么早过来,俱都有些讶异,却也满面客气地上了茶,林之孝家的按捺不住,温言道:“老姐姐这可是要跟着闺女去享福了,可喜可贺。”   张婆子笑眯眯点头,“同喜同喜。老婆子半辈子吃苦,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也是走了时运,碰上柳儿那丫头了,呵呵。”如今张婆子是真高兴,那笑容绷都绷不住。   林之孝家的奉承两句,不由问道,“老姐姐这一大早的过来,可是有事?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夫妻俩的,姐姐尽管说,但凡能帮上一星半点的,必当尽力就是。”   张婆子道了谢,才道:“是这么回事,想必妹妹也看出来了,我和柳儿在这府里想来也是呆不久了,我们娘们一商议,寄人篱下总不是个长法。想着,前几日托妹夫打听的房子,不知如何了,还望帮着尽快打听打听,合适的话,就定下来,价钱上倒是好说。”   边上林之孝听了先笑了,点头道,“不消张姐姐说,本来今儿也要找你的。我前儿去瞅了一回,三进的院子,也有二十多间房,用料也实在,家具也是现成,虽不上好,一般人家也用得,看着不如意,亦可再行置办。原要一千三百银子,尚且有研究的余地,只昨日又有人要买。那牙子素日知道我们府里名声,跑来告诉,要多一百银子,就卖给我们。料想他们不敢糊弄我,想来属实,且这房子原价也不算贵,如今只看老姐姐这边消息了。”   张婆子点头,“我们娘儿俩自然信你的眼力,你们费心了,感激不尽。”说着伸手从袖内掏出一只荷包来,从里面拿出一千五百两的银票,道,“却要拜托大兄弟了,我们也不必去看,只麻烦大兄弟尽快,该找人该托人情,一应帮着摆布了罢。多的一百俩,就麻烦大兄弟请上下人等吃酒打点。我们娘俩妇道人家,即便搬了家,也不便抛头露面的,全仗大兄弟里外张罗,这酒也不好请大兄弟喝一杯,算我们的一点子心意了罢。”   林之孝两口子推辞一番,到底收下了,以林之孝的身份出头办事,自然花不了几个子儿,自有卖他面子的人。不过这面子也是多年挣扎出来的,他也得上下打点,也是有本钱的,大家心里都明白。   不过那一百两,到底一大半能落他两口子手里就是了。   看他收了银票,张婆子放了心,瞅了林之孝两眼,素日里柳儿说这两口子办事稳妥有分寸,看来也靠点儿边,又道:“还有一件事要劳烦兄弟。你们也知道,我和柳儿除了这府里,举目无亲。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亲姐妹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只傅家到底还隔了一层,方便的话,还请大兄弟帮着详细打听打听,这傅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内里是个什么情形,我们心中有数,以后亲戚相处起来更便宜些。”   林之孝是个男人,所思所想自然略有不同。得了个亲人,一团热气扑上去的,十之六七是妇人。林之孝这种见惯世情的,自然要先扫听明白,再论认亲与否、如何看待相处之类。如今张婆子提起,不由得另眼相看,没想到这婆子倒是个谨慎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即答应下来。   既收了人家银子,办事自然痛快,别看张婆子还是奴才,可当晚仍然拿到了她名字的房契,并一个看门老苍头的身契,这是后话不提。   单说柳儿,头天晚上吊了干妈的胃口,终于给了颗定心丸:“幸亏有妈你在,不然柳儿定然跟着姐姐过活了。姐夫如今也算爆发了,姐姐又是那样出身,我跟着终究不是个事儿。如今没的说了,少不得我们一起搬了出去。碰巧儿姐姐家也住那花枝巷,倒跟前几日林大娘说的一条街上,索性以妈的名义买了房,女儿跟着娘过,岂不天经地义的。各自过活,又有亲戚照应,比一起住着,好上百倍,不孤单,也是亲戚长久相处之道。”   其实柳儿还有一句没说,少不得要夸大干娘的恩情,没干娘就没柳儿今日,没柳儿,也无干娘之终老......必要侍奉养老方能回报一二之类,不然姐姐相邀,别的因由却有些推托不得。   张婆子岂有不乐意的,当下两人计议停当,隔日分头行事。柳儿吃过早饭,吩咐冬儿看家,带着春儿,跟着两个傅家的婆子,坐上傅家来接的车,去了傅家。   说起来,这来接人的俩婆子,其中一个倒是见过柳儿的。上车便跟柳儿提了两句,才知道,竟是傅老太太身边有体面的婆子。每常过贾府给老太太请安,都是这婆子带人去的。   柳儿当即笑道,“我说看嬷嬷有些眼熟呢,竟是见过的,请恕柳儿眼拙失礼了。”   走马灯似的,成日家来给老太太请安的体面婆子,不知多少,柳儿哪里记得这些,不过是嘴上客气。   那婆子也姓傅,是傅老太太远房堂姐妹,早年家里人因时疫都死了,投奔了傅老太太,便一直跟着过活。那时候傅家家境哪里养的起许多仆妇,想留下就得做活。随着大奶奶进门,家境改善,傅嬷嬷也成了陪老太太说话的体面婆子,脱产了......   这傅嬷嬷如今心里可舒坦,每回来给贾老太君请安,一向瞅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珠环翠绕罗绮满身的,竟比她家姑娘还体面,心内又羡又妒,更有几分不平。可人家就如高山雪莲,对她们这些陪着笑脸的外面人,爱答不理的,看着规矩客气,却透着股子豪门大户的疏离和高不可攀。   呸!其实不过是个奴才罢了,还不如她呢!   如今倒好,这杨柳儿虽也脸色淡然,却对她们也有了笑模样儿,说不得,仰仗她们的日子,在后头呢!   不过这杨柳儿,身边的丫头倒是生的齐整,居然也有伺候的丫头了,这高门豪奴,到底不同。   这傅婆子心里如何做想不说,这小花枝巷距离贾府,不过二里多地,不一刻就到了。   因有婆子在,柳儿也没好掀车帘子看外面,车也是径自进了大门,在前院停了,俩婆子先下车,扶了柳儿下来,转过影壁,来到二门,她姐姐已经带人等着了。   “路上还好罢,大伙都等着呢。”杨秀姐脸上的关切倒是真心实意,柳儿只笑了笑,跟着姐姐进了内院,自有小丫头飞跑进去,打帘子的打帘子,通报的通报,倒也热闹。   柳儿略扫一眼,就大概心里有数,这是座三进的院子,老太太自然是住正房大院,三间正房一明两暗,并耳房东西厢房,两侧抄手游廊相连。边上有另开的角门,想必是还有跨院,这傅老爷怎么也是当官的,想来是外书房或者待客的厅堂一类,或者还有花园子罢。   俄顷进入内室,迎面榻上坐着一位白胖的老太太,穿戴华贵,鬓发如银,看着倒也和气,柳儿忖度这必是傅老太太了,遂上前见礼。   杨秀姐给妹子一一引荐,“这是我们老太太、这是你姐夫、这是小姑子闺名秋芳,比你大几岁,这是大姑娘芹姐儿。这是你外甥桂哥儿,松哥儿还小,正睡着,待会儿再见罢。”   除了桂哥儿芹姐儿,都比柳儿年纪大,一一见了礼,傅老太太给了一对碧玉镯子做表礼,柳儿看了姐姐一眼,见她点头,方谢过收下,交给身边的春儿收着。   刚见礼时略扫了一眼,姐夫傅试,三十来岁的光景,留着八字黑胡,面容白净,双目清明,微胖。一身家常蓝绸长衫,看形容,倒是个温和文雅之人。   至于姐姐那小姑子傅秋芳,倒也算得一个美人儿。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全套的累丝点翠金头面,过于隆重了些。更不必提桃红撒花妆缎小袄,和里面极其娇嫩的柳绿银丝挑线裙子,外面则是烟紫满绣满庭芳坎肩儿,衬着一张粉白面,秋水眸,樱桃口,这等   颜色,跟贾家三位姑娘比,也不遑多让了。   那芹姐儿一比,则显得素净许多。她是先夫人唯一留下的子女,大约十一二岁年纪,清秀文静,给柳儿见了礼,便站一边安静地待着。柳儿怎么说也是长辈了,给了个自己绣的荷包,里面一对白玉蝉。   桂哥儿六七岁,虎头虎脑,一双大眼又黑又亮,叽里咕噜看着就是个机灵的,上前给柳儿磕头见礼,柳儿给了一套上好的文具,也算中规中矩。   大家一一见礼毕,傅老太太笑着对儿子道,“好了,你自去忙你的,让我们娘们自在说话儿。”那傅试既笑着起身,行礼告退不提。   老太太则冲柳儿招手,“好孩子,到跟前儿来坐,这里没外人,很不必拘束。”   自有婆子搬了鼓墩放老太太跟前,柳儿少不得过去见礼坐了,老太太则拉起柳儿小手,细细端详柳儿形容,心里暗赞,好一个美人儿。   生生把自家女孩儿比下去了!   虽说老太太口里不说,可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杨柳儿无论模样儿,还是通身的气派,都是拔尖儿的,更透着股子大家子姑娘的大方娴雅。   别看是奴婢,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跟自家女孩儿,又自不同。   柳儿小模样儿自然不必说,今儿出来的穿戴,也着实费了一番心思。穿太华丽了吧,太张扬,自家实在不觉着有什么可炫耀的。再说,不知道老太太什么性格,让人误会了,对姐姐有微词,就更没必要。太素淡更不行,老人家忌讳这个,尤其是头回见面。   所以,头上一只珍珠小凤钗挽了个偏髻,并鬓边两朵时新堆纱海棠花,和玉面朱唇相映生辉。白玉元宝般的耳朵上,也晃着两只莲子大明珠坠子。上身银红梅花杭绸宽袖立领小袄,梅红滚边,珍珠纽扣;下面是月白锦罗裙,如水泻地,更显得更个人婀娜袅袅,如仙飘举。一身装扮,雅而不艳,淡而不素,雍容俏丽。   这一世的柳儿比上一世,要圆润了些,减了两分逼人的艳色,平添了三分柔美温婉,更让人觉着亲近些。   “素日只觉你姐姐是个好颜色的,没想到妹子更美上三分,这可如何是好?老婆子竟舍不得放手了,以后就来我家常住着可好,也得老婆子见天儿的养养眼睛,说不得也年轻几岁呢。”傅老太太拉住柳儿的手,只管笑道。   那傅秋芳听了,上前挨着老太太坐下,抱住老太太一只胳膊撒娇摇晃,“妈有了这么个美人妹妹,就把我们这些粗苯的扔脑后去了不成!我可不依,嫂子你可得给我做主,妈是不是见了柳儿妹子就开始偏心了?”这话原没什么,可说话听音儿。   杨秀姐脸上陪着笑,闪过几分不自在,应付两句。   柳儿什么没见过,当即笑道,“傅姐姐可是向我们这没娘的显摆么?有老太太这么位宽厚和气的娘亲,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便是十分颜色又算得了什么呢?到底从小失怙,不过运气好,碰上老太君那样好主子,过几日太平日子罢了。姐姐一副天仙容貌,如今这般说,可是不给我们这样儿的留点儿活路不成。今儿妹妹便是依了,想来老太太也不依的,一看老太太就是个慈善人。”   一时傅老太太和杨秀姐都笑了,老太太更是点着女儿嗔道,“你啊,就知足罢!也不想想,你柳儿妹子什么眼界,什么世面没见过,又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平日里你总眼睛长头顶上,这回知道厉害了罢!”   傅秋芳到底是知书识礼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更不肯让人小瞧了去,当即站起来福了一礼,“妹妹请恕姐姐无状罢。见妹妹容色过人谈吐不凡,一时小气失言了,千万别和姐姐计较才是。”   柳儿哪敢真受了她一礼,忙起身还了礼,道,“姐姐说的什么话,闺阁之中,说说笑笑原是有的,何来计较之说。只柳儿粗陋,实当不得姐姐如此夸奖。”   “你两个快坐罢,相互夸奖不嫌臊的慌,什么大事礼来礼去的,时候长了自然都晓得脾性。柳儿年纪小,脾气直,以后少不得妹子多提点提点,也就是妹子对嫂子的一片心了,感激不尽。”杨秀姐趁机笑道,解了两人的尴尬。   一时复又落座,大家说了一回话,气氛倒也融洽。   只这一来一往的,傅老太太为自家女孩儿忧虑的同时,也不由得高看了柳儿一眼。   即便要身处矮檐下,这杨柳儿看着言笑晏晏和风细雨的,以退为进,却不失风骨,倒是显得自家女孩儿小家子气了些。   怪道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 ☆、第73章 旺夫旺子又旺家   傅老太太留柳儿吃了晌饭,喝了一回茶,柳儿婉拒傅家盛情,到底带着春儿回去了。   因着头一回拜访,柳儿两姐妹也没得说几句体己话儿。倒是傅老太太,拉着柳儿颇为不舍,殷殷叮嘱,既然有了亲戚,断然没有再流落在外的理儿,多早晚出府,定要过来小住云云。   傅三姑娘傅秋芳,也亲热拉着柳儿,极是亲热的,“下回来定要一起做做针线,好生说话儿。”   反倒是杨秀姐儿,送了柳儿上车,只说了一句,隔日再过去看柳儿和干娘。   经过这半日的接触,柳儿对傅家人等的脾性多少有了了解,倒也不是难相处的,只时日长了,也不好说。   当晚和干妈两个吃过饭,正喝茶说着今日之事,林之孝两口子来了。   进屋让座倒茶,柳儿素日也是见过林之孝的,又是两夫妻同来,也没避着。   林之孝先把今日办来的房契递给张婆子,张婆子不识字,又递给了柳儿,柳儿略看了看,点点头,起身郑重道了谢,又给两人倒了一回茶,大家落座说话儿。   不过絮烦两句,林之孝两口子便说到了正事情上头。   “受张姐姐托付,今日很是扫听了一回傅家的情形。这傅家原籍平安州傅家镇人,祖上也出过大官儿的,只近几代没落了,不过出过几个小官。傅通判之父是个秀才,三十多岁没了,留下几十亩良田,一家三口并几个仆妇人等,倒也过得去。傅通判现今三十三岁,倒是个一心读书上进的,二十几岁上中了进士,因与赖尚荣交好,拜了我们二老爷为座师,算是二老爷的门生,很得二老爷青眼,一路仕途倒也顺遂。”   林之孝是个男人,这些多是男人关心的,柳儿娘儿俩,不过听听罢了。   下面有些话头,显然林之孝不好说,索性托词有事先走了,留下他浑家继续言说。   不过林之孝家的未说之前先笑了,“还得我们女人知道女人家的心思,我家那口子,素日跟个锯嘴葫芦似的,很不爱闲话,所以还是我来说给你们知晓罢。”   其实这两口子,被王熙凤称为天聋地哑,都不是爱闲话的人,也就跟张婆子娘儿两个还算投缘,都知道对方是稳妥的,才多说几句。   张婆子笑着道了谢,“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们夫妻俩帮我们这许多忙,多余的老婆子不说,只看以后罢。”   柳儿给林之孝家的换了茶水,也道:“大娘跟我们很不必客气,这么些年来,我们什么脾性大娘还不知么,一向我们两家走动的近便。但凡有什么,大娘只管说就是,不然我和妈一抹黑,得罪了亲戚就不好了,有些话,对旁人也不好说。姐姐是亲姐姐,毕竟嫁了人,是别人家的了。”   林之孝家的喝了口茶,原本也是给这娘儿俩打听的消息,如今看这娘儿俩确实真心实意,没拿她当外人,索性一一道来。   原来,这傅家一共两男一女,傅试居长,还有个弟弟,为人木讷老实,读书不行,如今带着妻子在老家打理田产房屋,现有两子一女,大儿子跟着在老家帮忙,二儿子和女孩儿,如今跟着祖母教养,柳儿那日却没见着。   那一女,自然就是傅秋芳了,才貌俱全,能写会算性格爽利言谈简便。如今虚岁二十有三,未嫁,甚至尚未议亲,据说母亲兄长宠爱非常,说是高人看过不宜早嫁,耽误至今。   当然,外面的说法不太好听些,非高门大户四角俱全的不行。   如今重中之重就是傅试这一房了。   傅试早年其父离世之前,给他定了一门亲是,便是本乡一乡绅之女,据说家有良田千顷,很是富庶,且还是独养女儿,跟后来的夏金桂似的。傅试父亲去世,守完孝便成了亲。   可惜这位夫人命小福薄,隔年生下个女孩儿,因生产身子受损,自此不易再有身子了。过两年老太太做主,把杨秀姐给了儿子服侍。偏赶上这夫人父母连着去世,一时受了打击,连着四五年一直无所出也忧郁在心,此时便一病不起,没熬上两年,就去了。   杨秀姐则不同了,到了傅大爷身边,没几年生个大胖小子不说,赶上那年傅试中举,双喜临门,春闱又进士及第,一时锦上添花。傅老太太信佛,傅试参加春闱之前,带着一家子去庙里许愿进香,寻了位据说得道高僧算了一卦,又给家里人批了八字。   高僧云,傅大老爷必中的。且,杨秀姐旺夫旺子旺家......   这杨秀姐多年来,傅家几位主子并上下,无不交口称赞的,更是深得老太太欢心。儿子年近三十,傅家也无甚根基,因着大媳妇,银钱上倒是不缺,且大孙子着实可人疼,就跟儿子私下里商议。这傅试这么些年红袖添香的,杨秀姐又是品貌出众的佳人,早有了情义。遂母子俩一拍即合,抬了杨秀姐做正房,她大孙子也名正言顺成了嫡孙,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没几年,杨秀姐又生了个小子,傅老太太更是深信不疑。   以杨秀姐的手段,后面就不必说了,人生赢家莫过如是,如今掌着傅家中馈,上下无不敬服。   林之孝家的事无巨细,凡事知道的,都细细说与柳儿娘儿两个,拉拉杂杂,说了大半天,茶水喝了好几碗,方在柳儿娘儿两个感激不尽中,欣然而去。   一看时候不早了,娘儿两个都无睡意,索性移步柳儿房内,吃点心喝茶继续说话儿。   其实两人心里明镜似的,刚林之孝家的,许多未尽之意,她外人不好深说,全靠听者自行体会去。   譬如杨秀姐因为出身,少不得委曲求全。比如那小姑子,一把年纪未嫁,必然有些个说头,自来姑嫂妯娌便难相处。   更不必提傅老太太,婆媳关系,岂是那般容易的。如今傅大老爷的两个通房,一个是先夫人的丫头,一个是杨秀姐扶正后,老太太给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傅试傅大老爷,倒是个有情有义,颇难得了。   娘儿两个议论一回,因明日杨秀姐还要过来探望,张婆子少不得早上过去告假。隔日柳儿还得去老太太那里伺候,顺便也提赎身之事,到时候老太太怎么个说法,也不好说。   以老太太体恤下人的做派,倒也不至于为难,只若跟杨梅似的,留着一段时日,柳儿也不好拒绝,少不得晚些出府,那又另一说了。   无论怎么着,干妈却是要赶紧着赎身出府安顿了,房子还得先拾掇能住不是,且人少都是女眷,少不得还要买上一房家人,做些粗活出门办事之类,事情并不少,都需一一安排。   次日吃过早饭,杨秀姐带着个婆子,坐车上门,三人依次见了礼,对张婆子,杨秀姐很是亲热,也心怀感激,两人又是客气一回,方进了柳儿房间,大家谦让一回落座,柳儿上茶。   那婆子则有冬儿姐妹在堂屋招待吃茶。   杨秀姐呷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先开了口,“姐姐今日来,想必妹子和张干娘也猜到了。柳儿这么在外头,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将来嫁人,也多有不便。我已跟婆婆相公说妥,索性大家一起过活,也热闹亲香,相互也有个照应。且我家里人口简单,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必不会委屈了妹妹和干娘就是,有什么想法,只管说说,大家商议便是,不知你们意下如何呢。”   若说没见过柳儿之前,   杨秀姐对接妹妹一起,还觉着极其简单的话,自打见过这个妹子,并贾府一众人等后,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或者说,对一起过活,有些不确定,自己这个妹子,太出众了些......   张干娘最是知情识趣,只不言语,一切听凭柳儿做主的样子,其实内里稳如泰山。   柳儿笑着看着姐姐,摩挲手上的白瓷青花茶盅,不紧不慢地道:“姐姐姐夫一家自然是好的,妹子也见过了,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的人家,再错不了。只如今姐姐毕竟姓傅了,相见容易相处难,住一起,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到时候姐姐为难不算外,妹妹和干妈更是无法自处,与其到时大家不自在,索性不住一起,各过各的,才是亲戚长久相处之道。姐姐不必着急,且听妹子说完。”看姐姐欲言又止,柳儿言语安抚,继续说道。   “姐姐想必也看出来了,我和干妈这么些年来,很是积攒了些体己,妹妹这手针线,也很拿得出手,况且不是还有姐姐么。再则,姐姐想必也看出来了,到如今的份儿上,妹妹也不是那受委屈的人,便是老太太屋里,不说说一句算一句,也相去不远。妹妹虽有尊老爱幼之心,到底年轻,难保有不周全之时呢。不瞒姐姐说,刚我们也在花枝巷买了房子,想来离姐姐家应该不远,走动也甚是方便。姐姐想妹妹,几步就过来了。妹妹想寻姐姐说话,提脚就到,跟住一起也不差什么,反而大家自在,岂不好呢?”   杨秀姐低头沉默半晌,也知道这是最好的,到底心里过不去,红了眼圈,流了一回泪,想起她娘临走还叮嘱她,照顾妹妹云云,可惜自己能耐有限,心下更是难过。   柳儿在边上又是好言劝慰一番,底是个爽快女子,很快想通关节,索性不再絮叨,半晌定了定神儿,才道,“如此便依你们罢,只也不必你们忙乱,我回去便安排人着手收拾,什么时候想住便住了,缺什么少什么,到时候再跟我说,若再拒绝,可见你们没把我当亲人看待了。姐姐虽说没什么能耐,日常照应还是能够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干娘也松了一口气,大势底定。   说实话,若是杨秀姐执意不肯,这娘儿两个也没奈何,张干娘自觉身份上就有些尴尬。   房子那边交给杨秀姐,定下过个七八日,柳儿和干妈过去瞧瞧,如有需要,在另说。   杨秀姐家里事多,也没吃饭就离开了。   而柳儿,跟干妈两个吃过午饭,索性收拾停当,去见贾母。 ☆、第74章 世事洞明老祖宗   且说之前,杨秀姐儿伺候婆婆吃过早饭,就出去看妹子,这边傅老太太和女儿傅秋芳,在内室闲话。   “妈你瞧着,那杨柳儿多早晚能过来呢?以后就住我们家,月例上,想来应该按照女儿的例罢,总不好跟芹姐儿一样。且我瞧着她倒好,那通身气派,跟大家闺秀似的。听嫂子的意思,也是识字的,以后女儿也多个说话的,芹姐儿跟个闷葫芦似的,忒没趣儿。”傅秋芳坐老太太身边,一边喝着茶,一边跟她娘撒娇。   傅老太太点着女孩儿笑,“你啊,多大的人了,说话做事总这般不经脑子。昨儿人走了,我也没倒开空儿说你。那杨柳儿,可不是个简单的,跟你嫂子似的,从小看人眼色做小伏低长大,最是心里有算计。国公府什么人家,又是深得老太君喜欢的丫头,我估摸着,比你嫂子只有更厉害的。你从小娇生惯养,哪里知道外面的厉害,说话做事,三思后行方是正理。一不小心,让人家挑了礼,那才好呢!”   说的傅秋芳有些不乐意,她娘少有这般挑剔的,却也不好驳回,不情不愿地应着知道了。   倒是边上伺候的傅嬷嬷笑着打圆场,“老太太说的自然是正理,但我们姑娘什么人,正经书香门第出身的官家小姐,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将来自然也是嫁得为官作宦的如意郎君,要做官家夫人的,天生就是享福的命。依老婆子说,很用不着受那个委屈,学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勾心斗角,没的弄一副尖酸刻薄的小家子样儿。”   傅秋芳毕竟是个姑娘家,当时被臊的红了脸,嗔道,“嬷嬷胡说什么呢,人家一辈子陪着娘。”   不过傅嬷嬷这话,倒是戳到了傅老太太的痒处,听着很是受用。   她这辈子,生两个儿子前后,整天伺候有些刻薄的婆婆,又年轻,心思放儿子身上就少些。反倒是这个女孩儿,婆婆没了后出生的,那时傅老太太已经当家,从有了身子到坐月子,丁点儿委屈没受不说,一家子上下人等捧着,很是得意风光。   而傅秋芳也争气,自小长的聪明伶俐玉雪可爱,又惯会撒娇卖乖讨好的,长到十几岁,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老太太更是当心肝宝贝儿似的,那女婿人选,便艰难了,总有不如意处。   但凡父母,自家子女总是好的,傅老太太更甚。随着家境富庶,大儿子仕途顺畅,渐次有了巴结的,老太太的心也高了。暗下决心,定要找个要家世有家世,人品才貌出众的快婿,方不辱没了女儿的花容月貌。   跟着傅老太太多年的傅嬷嬷,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量身定做的马屁很是熨帖,老太太当下喜笑颜开,却还尽力矜持,“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你们也千万别小瞧了杨柳儿,以后住一起,也尽量和和气气的。别看她出身不高,不过是个丫头。国公府那种地方,因着老大是贾家二老爷门生的缘故,扯上一些个关系,可逢年节的,你娘我也没的体面过去拜望,又不得落了过儿让人说我们不知礼,每回不是派了体面婆子送礼请安。论起来,你娘我也比人家老太太矮了一辈,至今也没说过一回话儿,人家是什么派势。便是个丫头,也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见识强些。”   不提傅家女眷们私下议论,单说柳儿,到贾母院,恰逢老太太刚歇了晌,就手伺候老太太起身更衣洗漱吃茶,老太太见柳儿忙活,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儿。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让我们自在说说话儿。”老太太挥退一帮丫头婆子,招呼柳儿到身边。   大家心知肚明,都笑着退下,柳儿也不矫情,索性坐老太太身边,给她捏腿儿。一上手,心里便有些发酸,在老太太身边这几年,她也算顺心,没人敢明着算计她,即便有个什么,老太太不动声色之间,也护着她。想到这里,眼圈便有些发红。   老太太轻轻拍了拍柳儿的手,“傻丫头,这是好事,以后只会更好,高高兴兴的才是。”老太太内心里,是真喜欢柳儿,这丫头伶俐乖巧,言语谐谑,伺候她顶顶上心,就连鸳鸯也比不了。   柳儿有些哽咽,“老太太,柳儿舍不得您,这么些年您给了柳儿多少体面,柳儿跟着您享了多少福,您多少回护着柳儿,柳儿都记着呢,说不得,这辈子再没人对柳儿这般了。”   老太太心下感动,因着柳儿懂事孝敬心地,素来她也着实看待。虽说孙儿孙女有不少,也不过是晨昏定省,三五不时的陪着说说话儿,论起日夜尽心服侍,那种无微不至细致体贴,眼里有活心里有数的,非柳儿莫属。   且最最要紧的,从不掐尖要强地争权夺利,这便是很难得了。   老太太心里有数,单说她这院里一应差事房头,成日家里外进出的,不知多少人眼红,更不必提老太太私库,好东西几乎没数。   别说身边的管事丫头媳妇们,便是儿子媳妇们,哪个不眼馋!   别说她这里,便是宝玉房里,如今媚人袭人家里,日子也不比往日,贾母不必亲见,心里门儿清。   越是见得经的多,越是觉着柳儿丫头难得,老太太心里更是怜惜,摩挲着柳儿小手,老太太半垂双目,慢慢地道:“人啊,一辈子长的很,你才几岁,一口一个一辈子的,没的让我老人家笑话。只如今,老婆子又何尝舍得你这丫头呢?说起来,老婆子心里啊,你跟我亲孙女也不差什么。这么些年,我这屋里,也只你,一心在伺候老婆子上头,没别的想头。你若走了,冷不丁的我也闪了一下,但却也不能耽误了你,如今你也虚岁十五了,过两年也该嫁人,跟着你姐姐,好歹傅试是个官身,也得嫁个好人家不是......”   说着说着,老太太也觉鼻酸,柳儿更是抱住老太太的腿,哽咽道,“老太太别撵柳儿走,好歹柳儿再给您做几身里衣单衣抹额鞋袜的,让柳儿最后尽点孝心罢,也算老太太没白疼柳儿一回。”   贾母拍拍柳儿,心内想了一回,到底为着柳儿打算,叹了口气,道,“衣裳且不急,有你孝敬的时候,只如今,你也不是那没着没落的打秋风去的可怜丫头。这么些年,想来你也攒了些体己,我再给你些,就当提前给你出嫁添妆罢。你的手艺我多少知道些,三年五年的,大富大贵说不上,使奴唤婢的日子倒也过得。成了家,自有更好的日子。如今虽说是你亲姐姐,到底是姓了傅的,上头婆婆相公的,下面还有一大家子。你且先别急着过去,我只派人跟他们说,舍不得要留你一阵子。多早晚过去,他们也更高看你一眼,你也得多孝敬我几日,岂不两全。”   柳儿心下感激,擦泪笑道,“老太太一片心,柳儿晓得。多少人想孝敬老太太,找不着门子呢,倒是柳儿运气好,能跟老太太沾些福寿,哪里就再没别人会服侍了。老太太素日给的赏赐很不少了,原一直感激老太太来着,如今想来,早早儿的,老太太竟是打着把柳儿嫁了的主意么!这可如何是好,明儿我就都扛了来还老太太,今后赖定老太太,岂不比那些个臭男人好多着呢。”   老太太也哈哈笑了起来,指着柳儿,“老婆子很是乐意,也不必明日,现今赶紧着去罢,一个子儿也别少,过一会子就叫了你二奶奶她们来打牌,也有了本钱了,够输个一年半载的罢。”   主仆两个俱都笑了起来,论起逗人高兴的本事,两府里的丫头无人比得过柳儿,有时比凤姐儿来的还便宜,有这么个解语花开心果在身边,除了积年的主仆之情,老太太确实是舍不得的。   柳儿的事倒是暂时这般了,老太太当日传了凤姐儿来,还了柳儿娘儿两个的身契,让凤姐儿使人次日到衙门销档,自然没要她们的赎身银子,反倒赏了柳儿一堆东西,并五百两银子。   看的凤姐儿心内直咋舌,这还没离开呢,就这般了,将来真走了,老太太又少不了赏赐,这柳儿丫头,真是入了老太太心了。   凤姐儿最是会奉承老太太的,当即恭喜了柳儿,脱了腕上一只镶宝石的金镯子,硬是塞给柳儿。   柳儿弄的不好意思,老太太可是说的添妆,在老太太跟前不觉着,面对别人,即便不知缘故,也有些抹不开脸,只推脱着拿眼睛可怜巴巴瞧老太太   ,脸色绯红,把老太太逗的哈哈大笑。   “你二奶奶给就拿着,她可不缺这些个东西,若不是提前没告诉,我倒觉着简薄了。好丫头,咱别嫌弃你二奶奶,她素日一文钱掰成多少瓣花,我们哪里知道呢。”   一句话,满屋子人没有不笑的,凤姐儿更是笑着凑趣儿,“再没老太太知道孙媳的了,想来老太太早想知道,只顾着孙媳的面子,不好问罢。其实不多,只掰了四瓣儿,我们二爷、大姐儿、孙媳还有平儿那蹄子,可不是四个人么,既瞒不住了,如今少不得加上老祖宗一份儿,成了五瓣儿了。今儿索性回明白,也算过了明路。一则就当孝顺老太太,老祖宗别嫌弃,礼轻情意重。二则讨个巧儿,好歹夸孙媳一句会过日子罢。也算孙媳没白费了半天劲,那铜子一个个的,可都结实着,难弄的紧。”   一时几乎没笑翻了屋顶,老太太原本因着柳儿要走的不自在,也一时给岔了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loe的再三火箭炮(╯3╰),某禾终于意识到,乃这绝壁是真爱的节奏啊,擦汗,禾鸭梨山大...... ☆、第75章 冤家寿宴齐聚首   柳儿被老太太留下了,张婆子却呆不得。过一段日子房子收拾妥当,一应都置办齐了,带着春冬两姐妹先搬了过去,这是后话。   且说之前,其实房子原本也不差什么,林之孝帮着买下时,已经着人给打扫了干净,各房里的家具也还齐全,将就将就也用得。   收拾之前因柳儿不便,张婆子和杨秀姐过去看了一回,张婆子自然是满意的,再想不到还有住着自己房子的一日,心内十分熨帖。   杨秀姐则是有些惊讶,这房子跟她家老太太住的院子大小差不多。傅家除了老太太住的西边正房,中间是个不大的花园子,最东侧则是傅大老爷傅试两口子的正房,带着两个小跨院。一个给傅二老爷一家留着,另一个住着傅试的俩通房。   让杨秀姐惊讶的另一宗缘故是,柳儿娘儿俩买的房子,挨着傅府,跟那俩南北跨院,只一墙之隔!   想起什么,杨秀姐不由得问张婆子,“张干娘,这房子可是国公府一个姓林的管家帮着买下的?”   张婆子笑眯眯地点头,“正是,大姑娘也知道,老婆子和柳儿不便总出门,对这些个事情上头,也不甚了了,索性林管家的娘子和我们娘们素日要好,就托了她家。不过得亏林管家帮忙,不然这房子,就被别家买了去,哪里有如今我们住的这么近便,两下里走动也便宜。”   杨秀姐扑哧笑了,她身边一个亲信的婆子更是开口道,“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大水冲了龙王庙不是,可见到底是缘分,那原要买这房子的主家,便是我们家了。”   “哦,竟然如此,这个倒真是不知晓,真真是......”这么一说,张婆子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秀姐摆手,“张干娘不必在意,之前我们原就不认得,愿买愿卖,实属平常。便是已经相认了,妹子要买,难道我这当姐姐的,还跟着抢不成?少不得买了给她住去,如今倒是给我这姐姐省了银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得众人俱是赧然而笑,张婆子口里客气,心下释然。没的姐妹刚见面,就闹了误会存了芥蒂。   其实傅府原本也不过是老太太正房加个花园子,其他院落,也都是从邻居手里后买合并的。傅大老爷想着孩子越来越多,长大了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府里如今也宽裕,不如趁机逐渐添置。没想到这家居然卖了旁人,当时傅试着实有几分气恼,但知晓对方是高门豪奴,也没奈何,谁知如今被他小姨子买了去,随后知道了也不过付之一笑,倒觉有趣。   这房子也是三进院,前院宽敞,中间有一砖砌影壁隔间隔,门房马棚灶房俱全,并有一厅并几间耳房,可作日间待客之用。内院也是三间正房并耳房东西厢房,庭中一棵碗口粗的桃树,此时正是花苞累累,有氤氲成云之势。   张婆子见了眼前一亮,脱口便说,“这桃树柳儿定然喜欢,趁着半开未开之时,先得让她瞧瞧。再栽上几本芭蕉几株花草在她窗下,那丫头最喜欢雨天开了窗,坐榻上向外瞧着发呆。”   杨秀姐也笑了,“张干娘最是知道柳儿那丫头,但凡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告诉了,让你们住外头,我这心里已经过不去,这点子小事再办不好,我这姐姐也真正没用了。”   说的张婆子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能体谅杨秀姐的心思,也就不再客气,她怎么都好,只柳儿屋内,可要仔细了。   遂和杨秀姐两个一路走一路参详,别的犹可,只柳儿自己房间,家具器物,两人颇费了一番心思。尤其柳儿平日要做绣活,必得明亮的窗下,那窗纱窗纸的,张婆子就有些看不上,只玻璃毕竟贵重,便没吱声儿,想来搬进来后,自家另行添换。   还有就是书房,如今张婆子可是心气儿高的很,自家女孩儿,比那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也不差什么。书倒不是很多,名人不名人的字画可不老少,自家得空也要画一些,画案子书案子什么的,一个也不能少......   而张婆子早打定主意不住正房的,原本打算住厢房,又担心柳儿不愿意。碰巧东边耳房连着一间小跨院,三间小正房,并两间小小抱厦。院子虽不大,难得的是居然有一小门通街,张婆子一看就喜欢了,这出去走走也便宜。且里面用具跟正房比,也不差什么,想来也是次一等的主子住的屋子,当即决定就住这里。此时却不好说,只想着私下里跟柳儿商议了。   最后是后罩房,可住仆从或做库房......她家就娘儿俩,实在没多大用场。   晚上张婆子回来,跟柳儿细细说了房子的安排。柳儿低头想了一回,也就点头同意了。她倒没什么,干妈独居小院更自在些,不过她闲来多陪着说说话,平日当老太太敬着,也没人敢小瞧了去。   如今贾母也不用柳儿值夜,白天不过陪老太太说话或做做针线,晚上就回家,倒也清闲自在。   不过因着府里都知道柳儿要走,倒是素日有些来往的,都过来说说话或送点儿东西,也是话别之意。上到各姑娘奶奶,下到受过柳儿恩惠的仆妇丫头,一直没断过人。   如今听了干妈细细说起房子如何如何的,柳儿也有些心动。原本并不甚在意,想着本就人口少,有个自己的地方够住即可,只要比如今她们住这小院好些,就知足。   如今改了主意,于是跟干妈商议,等姐姐那边来信,便跟着干妈先去瞧一回,看看再说,回头干妈再搬罢。   私心里,也算计着,那小跨院要是不好,说什么也不叫干妈住。   只如今房子是有了,她们家主仆一共不过四人,都是女眷。便是算上原房主留下看门的老苍头,也不过五人,二三十间房子,着实有些空的慌。   娘儿两个一合计,到底要添些人手,冬春两姐妹在绣庄做过,索性跟着柳儿伺候,好歹也得另外置办了上灶浆洗清扫的粗使婆子,更不用提,柳儿还想让干妈当老太太享福,没有伺候的丫头婆子怎么行。   张婆子毕竟苦日子过来的,觉着自家很不必如此。柳儿如今手里有钱心里不慌,身上有本事腰杆子硬,拍板决定,先置办两房下人再说,这个可以托给姐姐一起办了。   可没想到,不上几日,张三媳妇带着三七晚间找上门来,柳儿和干妈只当是闲来话别,跟素日一般招待喝茶吃点心。   谁知,张三媳妇一坐下,便对柳儿道,“今儿来却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我家这丫头,听说柳儿姑娘过一阵子要离开,死活要跟着去。我本想她小孩子家家的,不过一时舍不得姑娘,搁上两日就忘了。一大家子都在这里,她一个人往哪里去呢。哪知道这倒是个主意正的,见我没松口,居然跑去找了她奶奶做主。没想到,她奶奶倒是跟她老子一个意思,随她去!好不好的看她自己的造化,横竖跟了姑娘这么些年,也委屈不着她,跟着姑娘学些本事,也够她受用的。我虽舍不得,无奈儿大不由娘。如今只求姑娘,好歹让她跟着罢,不然成日家跟我闹腾,这日子没法过了。”   张三媳妇说是这么说,到底亲生女儿,心里舍不得,眼圈儿都红了。三七站她娘边上,从进来就不吭声儿,撅着嘴巴低着头,神色倔强。   柳儿和干妈目光相碰,都有些讶异,这是怎么说的?   三七这丫头心灵手巧,长的也有几分秀色,在老太太身边呆上几年,混个二等也容易,好一好的,没准成了大丫头,可不比跟着自己有前途么。   当即招手让她过来,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柳儿才开口问道:“好好儿的,在老太太身边不好么。姐姐出去,可没这里享福了。别说多得是婆子丫头给我们使唤,就是素日吃的点心果子,也没老太太这里的精致,更别提其他。就是月钱,也不定有没有呢。想想你以前在家里的日子,我可不   敢说就一定比你家里好多少。你对姐姐这份情我记得了,至于跟着我,又是何必呢?”   三七抬头飞快看了柳儿一眼,复又低下头,声音虽小却清晰,“我奶奶总说,女孩儿都是赔钱货,早晚是人家的。这府里再好,也不是我家的,将来配了小厮,也让人瞧不上眼。三七只想跟姐姐一样,到哪里都有人敬着。横竖在这里,三七没本事混到姐姐的份儿上去。若能跟姐姐学上几分,也是三七的造化。若姐姐愿意让三七跟着,三七便一辈子伺候姐姐报答大恩,绝无二心,若违此言,叫我头上生疮......”   “好了好了,什么大事赌咒发誓的。”柳儿给弄的哭笑不得,出言劝道,“我要走也要过一阵子,到那时你若还这般想,再找我不迟,如何?”   “只要姐姐肯要我,我听姐姐的。”   柳儿也是使了个拖字诀,想着她不过十来岁年纪,想一出是一出也是有的,弄不好隔几日,不用她妈说,她自己就销声匿迹了。   自此也没大放在心上,只自此素日里当差,三七再不听旁人使唤,一心只听柳儿吩咐,叫打狗绝不骂鸡,倒是让柳儿始料未及。   且说这一日二老爷生日,府里宴请宾朋亲属,吃酒听戏甚是热闹。   外院大厅上招待男客,贾家子侄招待作陪,内里便有贾蓉,同着贾琏和几个族中子弟,里外引导来往宾朋。   忽地下人跑来传话,“神武将军府冯三爷并傅通判来了。”   这冯紫英,虽说兄弟行三,但最喜人称冯大爷或大公子,一些不得用或消息不灵通的仆役自然不知,譬如眼前这传话儿的小厮。   贾蓉听了倒是一愣,暗忖,这两人如今怎生到了一处?忽地灵机一动,问道:“哪一位傅通判,可是傅试傅大老爷?”以前他哪里把傅试看在眼内,不过最近傅家跟着柳儿沾光,两府没有不知道的。   那传话的应了是,贾蓉也不再犹疑,提脚出来迎接,如何亲热周到不提。   单说老太太内堂里,柳儿也遇到一桩尴尬事。   被贾琼之母钱老太太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jen再三再四的地雷(╯3╰),很**......你的鼓励是禾更新的动力\(^o^)/~ ☆、第76章 强提亲钱氏受辱   话说柳儿在内院陪老太太招待内眷。往来亲眷,没有不多瞧柳儿两眼的,更有年老或爱说话的,拉着柳儿说上几句闲话儿,柳儿只得耐着性子赔笑回应,内心很不自在。   倒是老太太瞧着不像,叫了柳儿身边伺候茶水,只笑着对族中内眷道,“她小孩子家脸嫩,你们好歹吓着她,素日又不是没见过,多早晚没事过来坐坐,多少话说不得,当着这么多人,任她是个大方孩子,也臊的慌不是。”   “到底是老太太疼人,不知那丫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太太奶奶们也只得奉承老太太说笑,不再一味拿着柳儿当西洋景儿。   吃过酒宴,重新摆上茶果点心,外面戏台也开始上戏。老太太点了两出热闹的,其余辈分从高到低,也各自点了不提。   倒是贾琼之母钱氏并几个妯娌,跟王夫人等说了一回话,复又陪着贾母看戏说笑。那钱氏自打今日进府,见了柳儿便有些管不住自家眼珠子,三五不时就要打量两回,弄的柳儿内心无比厌烦。   上次就这般瞧她和鸳鸯姐姐,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一个没留神,柳儿小手被这老婆子拉住了,一边上一眼下一眼瞅柳儿,一边对老太太笑着道,“这才几年,这孩子如今出落的越发水灵了,到底是老太太会调。教人。前儿听说认了亲姐姐,如今到底怎么样呢?”   柳儿只低头羞涩不语,倒是凤姐儿瞧着不像,过来随手扯了柳儿一把,笑着对钱氏道,“婶子这消息却有些晚了。如今柳儿妹妹,上有老太太护着,下有亲姐姐爱惜,房子都备好了,只等老太太放人,就去跟姐姐过去享福呢。这以后啊,也是正正经经的千金小姐了,只怕看见我们,也不认得了呢。”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府里除了林之孝两口子,一般都不知道柳儿买房子的事儿,都以为是傅家给预备的,柳儿自然不会提起。   “听话听音儿,柳儿揣摩着,二奶奶是真真舍不得柳儿了,怎的满屋子透着股子酸味儿呢?定然是看老太太素日疼我们多了,您在边上呷醋干看着,心里头不乐意又不敢说呢。好二奶奶,回头柳儿孝敬您两罐子蜂蜜两包洋糖,一路甜到心里头,好歹记着柳儿的好罢。”柳儿言语爽利,娇俏可人,一副小姑娘的娇憨样儿,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自家趁机躲了出去。   尤其老太太指着凤姐儿对大伙道,“我们这里,也就柳儿丫头能跟她二奶奶说几句。就跟姑娘们作诗联句似的,有来有往,你有上句她必有下句的,他人的口齿都不如她们两个伶俐戏谑。以后这丫头也要家去了,我这里倒是冷清了不少。”   说到最后,老太太毕竟触动心事,笑的也有些勉强,大家忙拿话岔开了。   只那钱氏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忽然拍手笑道,“老祖宗若要这丫头长长久久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年纪相当的哥儿族中也有好几个,何不做个现成的保山,岂不便宜呢?其实原本钱氏更看中鸳鸯的稳妥大方,总觉着柳儿模样儿太过出挑,怕心里不安静。   一边伺候招呼客人的尤氏听见这话,也跟着凑趣儿,“婶子这话很是,我们柳儿这人品才貌,哪一样比人差了,只怕根底家私差些的,老太太看不上呢。”   老太太若有所思,端起茶盅轻轻呷了一口。别看老太太知道的不如张干妈多,但以老太太见的人情世故,又是阅人无数的,多少对柳儿品性手段有些掂掇。   放下茶盅,老太太淡笑道,“不是老婆子自夸,柳儿别看出身差了些,一般的大家子闺秀,也多有不及的,目今我看的一些后生,还真没配得上柳儿丫头的。且如今她也是有亲人的,自有人给她做主。不过那丫头的性子,最是个有主意的,也不是个受人摆布拿捏的软性子,只怕过两年长大了,更出挑也是有的,却也不急于一时。”   一时大家有些摸不着老太太的心思了。   细细一寻思,一要有些根底的,二来有人给做主,最后这些还都不管用,还得她自己拿主意......至于老太太管不管,还得看柳儿自家意思?   不过有人却不这般想,老太太什么人物,只要老太太说了,哪个敢驳回的!摊上好的,说不得千肯万肯的,老太太保山,这是多大的体面。   钱氏便是这般想的,她本也是个有心计城府的。到底这贾家族人慑于两府威势多年,只觉两府当权的主子们很不得了,连带着她们眼里就有些没人。想着既然话赶话到这里了,索性心一横,凑上前,给老太太重新换过茶水,笑着道,“论年纪论人品,我们琼哥儿倒是很相当,上年老太太还夸他稳妥诚实。这些年家里也没个帮我一把的,婶子到底疼着我们一些,好歹做个媒罢。”   这是想着趁着人多,顾着脸面,逼着老太太做主了。   当然,若是老太太原本就乐意,便没人这么觉着,不过一笑而过,当即应了也是有的。   至少,稍稍有些家底的贾家族人,是不会这般想的。说不得倒是柳儿捡了便宜,巴不得呢。   在座的,除了贾家三位姑娘,便是凤姐儿,心里都门儿清,看钱氏的目光,透着股子怜悯。   果然,老太太原本就有些淡然的神色,更淡了些,拿眼看了看钱氏,不咸不淡地道,“琼哥儿固然是好的,今年应该也有二十四五了,只这年龄怕是不合适罢。婚姻大事,自然要明堂正道的提起,琼哥儿她娘你这般,以后让丫头怎么好意思见人?如今她也是有亲人的,这样很不合适。”   钱氏措手不及,当场脸上就有些下不来。   除了东西两府,便是他们家在族中算是体面的,何曾把个丫头放在眼内?更不料想老太太能把个丫头当回事儿!   一时被老太太当面不软不硬的回绝,又不敢带出来,神色尴尬,很不自在,一向会救场的凤姐儿此时也在边上忙着,仿佛没看见,别人更没那伶俐和口齿,更何况多是羞怯的内眷,一时竟然没人搭理了钱氏,弄的她心内暗恨,却无可奈何。   那尤氏看不是个事儿,正想给她递个梯子下台,不想有下人跑进来,“回老太太,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前来降旨。”   “可说了是何事?”   “不曾。”   一时老太太脸色有些凝重,凤姐忙命止戏,着人去前面打探。   前院也是一片忙乱,止戏文撤酒席摆香案,启中门跪接旨意。   其实不过是口谕,着家政入朝,临敬殿陛见。   一时合家人心惶惶,不住的使人往来飞奔打探,哪有心思待客,大家也都有眼色地纷纷起身告辞离去,柳儿也长长松了一口气,可够了她的了,暗恨钱氏讨人嫌,幸亏老太太没答应,不然真有些麻烦。   跟贾府众人忧虑不同,柳儿自然知道,如今宫里的大姑娘要封了贤德妃了,也算大喜事。   只脸上不好带出来,跟大家一样肃穆。   很快宫里传出信来,阖府欢喜自不必说,老太太当即吩咐放赏,又要带着大太太二太太,并尤氏进宫谢恩,各自归房按品大妆。   柳儿和鸳鸯等几个大丫头,找出老太太的冠带服饰,给老太太穿戴打扮起来,一时满室忙乱,贾家三姐妹也被李纨带走了,凤姐则出去料理家事,马上各处亲朋故旧就有来贺喜送礼的,都要招待安置。   老太太带着夫人们进了宫,一时院里也清静下来,柳儿算计着,马上府里要开始修园子   ,预备贵妃省亲事宜,各处忙乱,她在这里多有不便。   干妈很快搬走,她也不想一个人晚间住后街的房子,少不得还住后院原来的屋子。   前天她从王嬷嬷那里得了林姑娘的信,因路上有事耽搁,月底才能到,还有半个多月的工夫,只等大姑娘回来见了面,便可以离开。   一向大姑娘给柳儿捎信来,都不跟给府里的信函一起,往往要提前一些日子,所以柳儿也从来不指望,从老太太那里打听什么消息。   老太太当晚回来大家伺候不提,单说次日,府里就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薛姨太太家的薛大爷昨晚被人打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那脸肿的,跟猪头似的......那个狼狈哟!   柳儿自然也听说了,也没在意,倒是三七如今忠心耿耿地,一字不漏小声嘀咕给柳儿听,“......我听小鸠儿说的,她妈听后门的婆子说的。昨晚薛大爷在外面跟人喝了酒,回来路上被人打了,也没看清是什么人。听说还是两起,头一起跟着的人护着,薛大爷受伤不是很重,只随从都被揍的厉害些。倒是第二起,也不知什么仇家,连随从在薛大爷,全打趴下了,说是抬回来的,整个脑袋都肿了,半夜三更乱糟糟找好大夫......”   虽然没死,可也生不如死,薛大傻在家哼哼唧唧养伤,她娘和妹子守在床前哭的跟泪人似的,一家子愁云惨淡,跟贾府里欢乐的氛围天上地下。   柳儿自然不知,这事儿还跟她有些个干系。   自来红颜祸水,不自不觉间,就有人遭了道儿。 ☆、第77章 天下熙熙为利来   薛大傻的霉运并未如此结束,外伤养了十多天,基本上消肿了。他家不是有好药么,宝二爷挨他爹揍的时候,他妹子没少贡献秘制跌打丸,消炎消肿消毒......俗称百消丹......   外伤好了,还有内伤,据说一条腿断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养着吧,出门都难了。   在家躺着难受,他妈看的紧,又不叫吃酒取乐。幸亏一能说会道的小伙计,这么些年跟着他家大掌柜张德辉见过些世面,有眼色会说话,天南地北地胡吹一通,把薛大傻子唬的一愣一愣的,哪还记得寻人报仇雪恨,况且连对方的毛都没摸着一根,哪里找去。   所以就此岔了过去,倒弄的他恨不得一时身子好了,赶紧带人南方贩货去,既遮遮羞,就手见识见识各处风月.....   薛家这边折腾不提,单说贾家如今,上上下下一片喜气。尤其太后发下懿旨,每逢二、六日,准许椒房眷属入宫请安。太上皇一高兴,也明发旨意,除了入宫请安之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者,不妨启请内廷銮舆入其私第,庶可尽骨肉私情,共享天伦之乐事。   一句话,有好房好园子的,可以把女儿接回来省亲。   贾府别的能耐不中用,奢侈靡费花银子最在行,当即由王夫人提请,族长贾珍召集族中各房,商议建省亲别墅一事。   一时之间上上下下一团忙乱,人人摩拳擦掌,等着弄个好差事,发上一笔,尤其那些个有些实权的管事爷们,更是急着走门子,一拨一拨的跑去奉承凤姐儿,看不见凤姐儿的影儿,还有平儿,弄的平儿不堪其扰,少不得跑柳儿房里避一避。   “平姐姐来了,快坐,三七倒茶来。”柳儿正做老太太的里衣,一看平儿进门就笑了,心里明镜似的。   贾府里,平儿虽说给人做了小,倒是难得有情有义且心地良善之人,更难得的是人情练达,柳儿素日很是敬重她。   平儿喝了口茶,放下茶盅,叹了口气,“还是你这里好,好茶好丫头好活计,在做老太太的衣裳么?”   柳儿点头,“等大姑娘回来见一见,我就走了,先给老太太多赶几套。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太太如今习惯了,别人做的穿不惯。”   平儿拿起边上做好的袜子,翻着看了看,针脚细密匀整,料子触手绵软,极其熨帖,道,“不必穿上,只这看着就觉着舒服。以前看你给我们大姐儿做的衣裳鞋袜,只当小孩子的本就比大人好些,倒是头一回看你做大人里衣,倒是好,比府里针线上头的到底不一样,可有什么说头没有,也让我们学学。”   柳儿当即笑了,抬头看了看平儿,抿嘴道:“没什么,不过就是把家里做里衣的尺头都拿出来,挨个往身上比划比划,那个舒坦用哪个,自然要看节气的。下剩的就是裁剪手工,把你穿的舒服的样子拿出来照着剪了,再细细做了,再不如意,那可是没法子了。”   平儿素日帮着主子管家理事,自然不是个天真的,当即道:“不过针线上头,你在府里自然是头一份儿了,我们比不得。只说这尺头好赖,屋里库房的,里衣料子几十种还是有的,素日我也见过,都是上好,哪里就分得出好赖来,照我说,价钱贵的,自然要好些才是,这么着倒是简单。”   说完两人都笑了,府里可不如此么,老太太的用度,自然都是最好,分出好赖哪里那般容易,平儿自认没那本事。   两人说了一回话,提到府里如今忙乱,边上三七伺候茶水之余,跟小燕两个打络子,柳儿想起张材家的昨儿给干妈送去几匹上好的尺头,虽说如今两家来往亲热,她也打着临别赠礼的幌子,毕竟这个时候,柳儿当了真就真傻了。   手上活计略停一停,遂跟平儿道,“如今这时节,你便是到我这里,也难躲清静。既然姐姐这般撞上门来,少不得现成话让我说一句,帐幔帘子帷子上头,若是方便,倒是关照关照三七她大伯张材家吧,我领姐姐和二奶奶的情儿。”   平儿扑哧笑了,点着柳儿,“好丫头,如今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姜太公钓鱼’了,人家急吼吼地跑我们那寻门路,你倒好,稳如泰山,我这个傻的居然送上门来,真真是,叫我说什么好,果然是有福之人不用忙么。”   柳儿郑重点头,“姐姐知道就好,姐姐果然聪慧,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今儿早上我起来,掐指一算,必有贵人临门,坐等便可,但有所求必应,可不应验了么。”   “你呀你呀,我们奶奶都说不过你,我更不行。这事儿我回去跟奶奶说,如今各处差事上头都没定,他们两口子素日也稳妥,想来无事。”平儿最是灵透,知道她主子定然卖柳儿面子,素日二奶奶背地里没少夸柳儿,她又跟柳儿要好,跟那些个送东西走门子的,没法比,于二奶奶算不得什么大事。   三七神色不变,仿佛见惯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倒是小燕,大几岁毕竟心思多些,偷偷拿眼睛瞧了瞧柳儿,又看了看三七,若有所思。   自打三七到了柳儿身边,张材家的见了柳儿也亲热不少,后来又被婆婆提点,更见热情,年节的也有孝敬。柳儿看张嬷嬷和三七面子上,也很帮忙,时候长了,倒也很是走动。   这两口子都是办老了事的人,人情世故通透的很,也不再嫌兄弟张三两口子不开窍,里里外外倒是很照应。张三老实没法,只能赶车跟畜生打交道。张三媳妇则被两口子弄进王夫人院厨房,当了小管事,管着菜蔬采买,如今滋润的很。三七的妹子因年纪小,爹妈一忙,素日没了照应,也被张材家的接到家里,让婆婆帮着照应,一时倒是真像一家人了。   这些家长里短的,柳儿想不知道都不行,三七没事就爱跟她唠叨,跟个小老太太似的。如今大伯大伯娘对她很是和气,她跟着柳儿姐姐沾光,与有荣焉。手上忙活针线,嘴巴也不闲着,柳儿索性不说她,倒是知道了不少事。   柳儿手底下三人,除了三七,小鸠儿是个闲不着的,爱往外跑,让她跑腿倒是便宜。反倒是小燕,因差事来的不易,家里日子紧巴,一直有些拘谨放不开,虽然勤快,略显老实,只心里有数。   因着前世的缘故,柳儿倒是很照应小燕,可惜跟三七一比,针线上头的悟性差了一点儿,却也没奈何。   现今琥珀和鹦鹉的针线也很有长进,也不强拉着她一起做活,柳儿倒是自在不少。   话说这一日贾母进宫一回来,就让人叫了柳儿过去。柳儿进屋的时,老太太刚换了衣裳,坐那里喝茶,边上王邢两位夫人衣裳没换正陪着。   见柳儿进来,摆手对二人道,“你两个也回去歇着罢,也忙了一天。”二人这才告退离去。   柳儿给老太太行了礼,坐到另一边,和珍珠两个一边一个给老太太捶腿,老太太却对珍珠道,“都下去吧,这里柳儿伺候便可。”   珍珠瞄了柳儿一眼,带着丫头婆子出了内室,柳儿也不以为意,两辈子她都跟珍珠这名儿犯冲。   看老太太神色不对,柳儿道,“老太太可是有事吩咐柳儿?”   贾母拉过柳儿的手,细细瞧着柳儿纤纤玉指,叹了口气,“今儿进宫,在娘娘那里见了一把扇子,极简绝的江南水乡小景,上头题着一句话——身迩心遐,泛若不系之舟。还拿出你绣的佛经来,说那字迹竟是出自一人之手,丫头你怎么说。”   柳儿略一回想便知何事,暗暗松了口气,只要不是给董师傅当枪手露馅了就成。想来不会,替董师傅做的活,她都没写字。   心里一想已有了说法,当即道,“前几年杨梅姐姐走的时候,柳儿曾经赠过她一方自家绣的帕子,也是老太太说的光景,也是这么一句   话上头。若真是那一个,但不知,如何到了娘娘那里?”   老太太见柳儿直言不讳,心内满意,笑着拍了拍柳儿的手,“是北静王妃,碰巧得了,进宫的时候被我们家娘娘瞧见,见她喜欢,王妃便送了她,这才让她发觉,原来我们家竟然有个才女隐着么。”   柳儿给老太太说的不好意思,“哪里当得起老太太说的,不过是没事做几针针线做耍,且杨梅姐姐当初照应,自然要送素日喜欢的做念想。”只心内奇怪,杨梅可不是那不谨慎的,如今把闺阁内的东西随便送了人?却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老太太点头,你们姑娘家这般倒不奇怪,只娘娘着实喜欢,就要那种清清淡淡水墨山水的屏风,夏天里放室内,看着就觉清爽,你可做得?”   都说娘娘喜欢了,做不得也得做了,索性爽快些,还能博得老太太高兴,遂点头,“娘娘不嫌弃是柳儿的福气,柳儿尽力就是了,好不好的,还请老太太多担待。”   “好孩子,你这般说我就放心了。我那衣裳你也别做了,还能缺了穿不成。这么些年,你没来身边的时候,也那么过了,我知道你的孝心就是。明儿一早让鸳鸯带你挑尺头针线一切应用之物,以后你便专心做这个罢。你放心,必不叫你白做了。”   “老太太说什么呢!给老太太分忧,柳儿心里高兴着。老太太对柳儿的好,岂是一点子针线活计能相提并论的!老太太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便是离了府里,柳儿也当老太太长辈一般敬着,只有一辈子感激老太太的。”柳儿跺脚嗔道。   老太太听的欢喜,满意地微笑点头直到好丫头没白疼了你。   回头柳儿一算,这活计最快也得三四个月完成,一时半会儿,倒是真不便宜回去了。   显然老太太也想到这一点,原本留着柳儿,说是为柳儿在傅家的体面,心里其实也是舍不得,不过到底卖了人情出去。   如今倒好,成了给府里做活的绣娘了,如何过意的去。遂隔日便着凤姐儿安排,挪了宽敞亮堂的,原三春姐妹住的屋子给柳儿,吃穿用度月例,也比照着姑娘们来,三七小燕几个丫头仍跟着伺候,又拨了两个婆子。外人瞧着,倒跟他家姑娘似的了。   倒把柳儿弄的不自在,其实她真不在意住哪里,原先那屋子住着挺好,习惯了。   没奈何,老太太吩咐了,也别不识抬举,怎么说新屋子也更适合做活,也只得搬过去。   倒是有一件事让柳儿暗暗高兴,借着挑画稿的幌子,倒是可以把府里各处藏着的字画好生捋一遍。   老太太库里的倒好说,只听说大老爷最喜欢收集古董字画之类,倒是可以借机见识一番。还有二老爷处,据说自小就是喜好读书的,想来字画也不少,还有东府......有好的趁机也可以摹一幅来,林姑娘定然欢喜。   一时柳儿心头火热,闹不好这是她这辈子最好的见世面的机会了,越想越兴奋,半夜睡不着,遂起身练字静气......   反正已经打眼了,索性过了明路,岂不省心。   不过如今还有一桩事要办,眼看清明节,得先看看董师傅去。 ☆、第78章 智能儿大发娇嗔   柳儿在花枝巷的房子收拾好,已经满院子的桃花盛开。   因刚接了老太太给娘娘的活计,柳儿也不好多耽误,看干妈一心要搬去,这边呆着闲的不自在,索性择了吉日,跟干妈先搬过去,她里外看一圈就回来了。   她们娘儿两个的东西虽然不少,但凤姐派了两辆车并几个婆子小厮帮忙。傅家也派了一辆车并杨秀姐身边两个婆子,人手车辆足足够用。张干娘只看着照应便是,也不必她动手,省事的很。   柳儿打算隔两日再过去住一日,一则陪陪干妈,二则给傅老太太请个安,道白道白。好歹以后依附傅家过日子,该有的礼也不能缺了。   老太太闻之,甚是欣慰,拍着柳儿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就好,哪里就差这么几日了,很不必这么赶着。”   柳儿也知道不差这几日,可隔着个清明,三天两头有事,看着不像,遂笑道,“老太太不知道柳儿么,有了事情怎么也得预备着,好歹做到心中有数,日后正式动工也便宜。不然便是整日歇着,也不踏实。吃不好睡不好的,倒不如先上手做点子事来的舒坦。”   老太太自然知道柳儿做事麻利,别看素日看着稳当,实则是个性急的,当下点头也没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又问了问新家那里可还缺什么,见柳儿只道都有,索性吩咐凤姐儿,帮着看看还有什么得用的,一趸儿搬家的时候送过去。   凤姐最是伶俐,顺手的人情也不费她的东西,隔日叫了平儿陪着过去看了一回,又给柳儿屋子挑了几样家什,都是姑娘家得用的,玻璃镜子、梳妆台、楠木小炕桌......都比原先的好。   柳儿这边,头一日和鸳鸯两个,在老太太私库里,找了十几匹尺头,俱是灰白、牙白、乳白,以及极淡的紫、绿、粉、黄、蓝等素锦或纱罗,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因为样稿没定下来,不确定用哪种底料,索性看着好的,都寻了出来,着两个婆子送回屋去。   如今这事在老太太这里,是头等大事,便是二太太也言语温和对柳儿说过,“缺什么少什么,只管着人到我那里寻去,千万别外道了才是。”回手着人送来几样尺头几件衣裳,衣裳倒是新的,料子也不错,柳儿瞧瞧都不合适,也没打算还回去。   至于画稿,老太太院里字画,除了老太太私库,便是后楼上更多些。因着清明要去郊外给董师傅上坟,没两日的功夫了,柳儿索性先把老太太私库里的字画过了一水。   老太太的东西,珠宝首饰玩器家具摆设衣料倒是极多,名人字画这类东西,还真不多。不过随便拿出一副,都是珍品之中的珍品么,千金难觅。   除了老太太喜欢的几幅精细华丽的工笔,绝大部分都不晚于宋,以唐宋名家居多。   一共两箱子,不到五十幅,柳儿索性不走了,对鸳鸯道,“姐姐且忙你的去罢,留下三七小燕在这便成,晌饭让她们俩取去也这里吃了。我这怎么也得大半天的工夫,完了有合适的,便让婆子寻了姐姐来登记罢。”   私库就在贾母后院一溜儿西厢房,鸳鸯也不便一直陪着,距正房也没几步路,索性吩咐库房上的婆子,“好生照料,看着茶水,暂且听柳儿姑娘使唤,有什么要紧的再去寻我便是。”说完又叮嘱三七小燕几句,方离开了。   三七小燕两个,三七抱着装文具的盒子;小燕按照柳儿来之前的吩咐,指使两个婆子搬桌子拿椅子,安放到一扇明亮的窗根底下,自己则拿了干净的抹布,细细擦拭两遍,用手摸摸,干干净净,才和三七两个摆布好笔墨纸砚。一个铺上纸张用镇纸压好,过去柳儿身边伺候,另一个从瓷壶里倒了水,开始磨墨。   库房上的婆子,都被柳儿打发了出去,索性她们三人做事也自在些,看着打开的两个箱子,探手拿起一副卷轴,和小燕两个慢慢展开,小燕睁大眼睛,脱口而出,“这人看着眼熟,似乎哪里见过的。”   柳儿扑哧笑了出来,看了她一眼,又垂眸细细看画,口中道,“哪个爷们书房里,或者学堂里看见,也是有的。”看了一回,三七也过来一边跟着瞧,柳儿又接着道,“这是《先师孔子行教像》,这便是孔夫子。看着衣衫线条,是不是很流畅飘逸,仿佛飘起来,世人称‘吴带当风’,便是这个了。”   说到这里,柳儿灵机一动,伸手在刚刚那箱子上面,又拿出两卷,三七见了,忙过来帮着展开,果然,跟刚刚的先师像并排一起,指着后面这幅仕女图对两人道,“看这画的衣裙,是不是都很贴身下垂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个称作‘曹衣出水’......”   柳儿三人,一幅幅展开观赏,偶尔柳儿有兴致,也说上几句,同时按照人物山水手书联对,分门别类放好,全部弄完,柳儿心内略一计算,七成字画都帮林姑娘临摹过了......甚是她手里几乎都有摹本。   柳儿心内囧然,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过去嘴边的笑意,指挥小燕两人,把她见过的都重新放回箱子,另两幅王维的山水是预备带回去细细观摩的。下剩的......还有大半天的功夫,总得做点什么,索性现成的文具,挑几幅得用的,坐下临摹罢。   晚上回房的之前,先去了老太太屋里,陪着说了一回话,顺便跟老太太告了假,明日出城祭奠干娘董师傅,回城直接回家,跟干妈住上一日,后日一早便回来。   晚上回房,着三七回家找她老子张三,帮着买些香烛纸马等祭品,她自己吃过饭后,则开始收拾东西,该打包的包好,都是老太太太太给的,顺便带回家去。   倒是小燕,如今跟三七伺候柳儿,跟着柳儿住,都在外间炕上。看柳儿收拾东西,在边上搭把手帮忙,迟疑着似乎有话说,柳儿故作不见,直到忙完了坐下喝茶,才道,“说吧,可是有事?干干脆脆的,这般哼哼唧唧像什么样子。我们一起也好几年了,还总一副放不开手脚的小家子样儿,还要在这里混出头去,我看你也不用想了。”   其实前世小燕在宝二爷身边,还是很活泼伶俐的一个丫头,不比如今小鸠儿沉稳多少,那时宝二爷身边的丫头,也没几个不活泼的。   柳儿私下里也寻思过,之所以如今这样,估计也跟她有关。只要跟她做针线的,包括三七鹦鹉她们,别看柳儿指点的时候看着温和,但那种突然发觉自己根本不会做针线的失落感,还是很让人忌惮的。   她要求又严格,做不好拆线返工的多得是。这返工,可比重新做麻烦十倍,凡跟柳儿学针线的,都被这般折磨过。   所以后来三七私下里,眨着小豆眼,小心翼翼地觑着柳儿脸色,跟她说,“柳儿姐姐,三七做的不好,你骂三七罢,你盯着人的眼神儿,三七害怕......”   柳儿盯着三七,吓得三七一缩脖,没啥表情地开口道,“怎的没吓死你!就这耗子胆儿,还想学针线?横竖是你做的不好,不怕告诉你,柳儿姐姐当初为了学针线,差点让人骂死吓死,好几年呢,每日起早贪黑伺候人。你看看你现今,自打到了这院里,吃肥了多少,脸都圆了,还敢说什么害怕!我看是吓少了。想学就打点精神用点心,不想学就跟小鸠儿去玩,没人逼你不是。”   三七脖子都快缩没了,小声咕哝,“谁说不学了,说说还不行么,说说还不行么......”手上没闲着,麻溜儿地凑到柳儿身后给她捏肩膀,做鬼脸。   柳儿知道三七的德行,也没再搭理她,只管受用就是。   其实小鸠儿别看爱玩爱疯跑,其实针线也不算差,虽说比不上三七和小燕,跟一般的丫头比,比如西洋花点子哈巴儿那样的,还是能拿得出手的,这已经够她满院子得瑟了。   所以对小燕,柳儿心情挺复杂,看不上她的拘谨劲儿,又喜欢她踏实用心,素日得了东西,也愿意多给她一些。   被柳儿说了几句,小   燕有些忐忑,偷眼瞧了瞧,见柳儿不像生气的样子,仗着胆子继续道,“就是...就是想求姐姐,帮我爹娘找个差事。我爹今年身子好多了,也不用吃药,虽然做不了重活,看门子扫院子还做得。姐姐知道我家日子艰难,有点子进项总归能缓解缓解。”说完又偷眼瞧柳儿,把柳儿看的好笑。   这小燕也算厚道,憋了这么久才开口,也不容易,遂道,“你爹倒好说,找个看门子的缺也容易。倒是你娘和你姨妈,因着娘娘省亲的缘故,府里要采买一些小戏子,你娘和你姨妈从前都是唱过的,想来那边将来用人管事,必然用她们这些懂行的,只叫她们略等几个月罢了。”   柳儿说话向来让人信服,小燕听了眼睛一亮,再无疑问,也有了精神,声音也清脆了,“那姐姐将来也带小燕走罢,跟三七一样。”   这事儿别人不知,显然瞒不过总在一起的小燕,如今没了后顾之忧,也有些心动。   只柳儿却摇头,“三七是三七你是你,你们一家子,还得你照应,跟我去不合适。”   小燕固然不错,她那个娘柳儿真看不上,就是个钱串子死鱼眼。   小燕虽失望,也没敢再多说什么,熄灯后自去睡了不提。   第二日柳儿带着三七小燕并两个婆子,坐车去西城外祭奠董师傅。   估计出门没看好时辰,出趟门也不得顺心。   董师傅的墓地,当初是铁槛寺的色空着人帮着选的,距离馒头庵不远。那时候净虚看二奶奶身边的旺儿夫妻帮柳儿的忙,也露了一面,客气两句,便派了徒弟智善、智能儿陪了柳儿两日。   智能儿倒也罢了,颜色好些人也矫情。倒是智善小尼姑,很是敦厚和气,经义也谙熟,那时没少开解柳儿。因不如智能得净虚的喜欢,每次来府里给老太太请安,很少带过来,柳儿倒是很有些惦记她,还捎了两回东西给她。   所以拜祭过董师傅,重新修饰了坟冢,便顺路到馒头庵歇脚,寻智善说话儿。   馒头庵虽距离铁槛寺不远,但是比铁槛寺小多了,前殿后殿,并后院几间净室。柳儿拜过菩萨,给了些香油钱,出了正殿,问脸色淡漠的智能,“怎么不见智善,还有你师傅可在?”   智能有些不耐,只不敢太过放肆,没好气地道,“有贵客来,都忙着呢,还有,净室没了。”   三七看不过,张口欲言,柳儿眼神止住,只得气鼓鼓地瞪了智能两眼,撇嘴不吭声儿了。   柳儿耐着性子道,“可否请小师傅帮着叫一声智善,我寻她说句话。”   智能似乎有事,心不在焉的,听柳儿这般说,更加不耐,“说了去待贵客,如何叫去?若无事,还是赶紧离开为好,冲撞了客人,我们担待不起。”   这回便是小燕都忍不住了,索性不看柳儿眼色,向前一步提高了嗓门,瞪着智能道:“可是我们府里哪位主子来了?好歹这也是我们府里家庙,领着我们府里钱粮,若是我们府里主子,少不得去见见请安,再没话说。若是外人,回头倒要问问余信,钱粮月例都送了哪里去了,养出一帮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别看小燕在柳儿面前老实,家学渊源,拌嘴骂人可是一把好手,只不轻易显身手。   当即智能被骂了个红头涨脸,好歹是个出家人,菩萨面前,不好跟小燕对骂。又看柳儿似笑非笑地瞅着她,仿佛就等着她跟个丫头计较,好丢人现眼似的。一时只噎的难受,指着小燕,说了几个你,你不出个什么来。   “扑哧!”旁边有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众人扭头一看,从后殿不知何时转出一群人来,领头的两男两女,笑的便是内中一个年纪略小的女孩儿。   老尼净虚前面带路,一看柳儿,自然是认得的,素日去老太太处,自然知道柳儿在老太太跟前的体面,两步上前,笑着道,“可是什么风把姑娘吹来了,如何不叫人知会一声,我们这里虽粗陋,好歹收拾干净屋子,扫榻以待。”   柳儿笑了笑,哪有心情应付她,只道,“不过路过,寻智善说句话罢,还有事,既然拜过菩萨了,这便回去了,可否让智善送我几步。”   净虚因有客,也不过客气几句,便让智善送柳儿出去。   柳儿只当没看见来人,扭身便走。内里有个人倒是认得,只不想搭理,正是那冯紫英。   只是既然见了,她再想走如何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小燕就是春燕^_^ ☆、第79章 馒头庵柳儿发威   “慢着,这位杨姑娘,可是荣国公府上,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杨柳儿可是你?”   说话的是位姑娘,语气轻慢,稍显无礼。   柳儿本不想搭理,又不想招惹事端,遂一本正经地福了福身,语气淡漠,“这位姑娘有礼了。”说完即闭口不言,只笔直站那里,目光平静。   “果然是你。听说你针线不错,贾府老太君还夸奖与你呢,多早晚也给本姑娘做件衣裳,可好!”那小姑娘两步来到柳儿跟前,上下扫了柳儿几眼,嘴上漫不经心地道。   “连儿不得无礼!”冯紫英冷着脸,对那姑娘呵斥道。   “三哥!我问问怎么了,不过是个丫头,还不能让说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小姑娘看样子素日也是个娇惯的,被兄长当着外人甩了脸子,当即大发娇嗔,原本那吊稍眉几乎没立起来,眉眼更像琏二奶奶,姿色却比不上凤姐儿。   柳儿倒是气笑了,“几位公子小姐,不知贵姓高名,是哪家府上的?回去我且跟老太太说一声,老太太说认得,这衣裳也做得。且我们府上针线上的人也多,做多少都好说的,我这里自然没的话说,如何?”   “还都说得老太君倚重,我看不过如此,居然连我们神武将军府都不认得......”小姑娘兀自挑剔,丝毫不觉被讥讽了。   冯紫英这边已经被气的脸色发青了,低喝,“连儿闭嘴!这不是家里!丢人现眼的东西!四弟,还不带着她们先走!在车上门外等我。”   内中一个比冯紫英小两岁的少年忙应了一声,和另一个姑娘一起劝着那小姑娘,好说歹说连拉带拽的,方把人带走了。   只临经过柳儿身边,还附赠几个白眼儿给柳儿,颇有秋红当年的风韵,倒是让柳儿脸色缓和许多,多么令人怀念呢,这么个拎不清的,还真不值当生气。   净虚原本缩在边上不吭声儿,哪个都得罪不起,如今看一方要走,忙跟过去相送。倒是智善留下陪着柳儿,打了个稽首念了声佛,站边上就不言语了。   “刚刚是舍妹无状了,因一向家里宠着,性子有些骄纵,还请杨姑娘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才是,冯某这厢有礼了。”冯紫英说着施了一礼,满心歉意和无奈。   歉意不必说了,无奈的是,其实他那个妹子,跟柳儿年纪相仿,可除了出身,无论容貌气质还是城府能耐,都跟柳儿没得比,一开口就着了痕迹了,脑子跟塞了豆腐似的。   柳儿学着刚那姑娘,也挑着眉,偏着头,斜眼看他,“哦,公子言重了。不过柳儿有些疑惑,素日瞧着冯公子挥金如土的,怎的府上如今已经拮据到此地步了么,居然大庭广众的拦人要做衣裳。”   那姑娘是拎不清,可她不是有个拎的清哥哥么,少不得替妹子垫个喘儿。冯紫英给柳儿抢白的有些尴尬,拳头挡着鼻端掩饰地咳了两声。   “这也就罢了,我一向不大出门,这名声怎的传到贵府上去了?我可没那么大的能耐,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难道是有什么小人作祟,莫不是想坏了柳儿名声?但不知与人有什么好处呢?冯公子以为如何?”   说实话,柳儿毕竟不是骄纵的性子,只学了个样子,不显蛮横,倒有几分娇俏。尤其一双妙目黑白分明,歪着头拿眼睛一睃,只把某人半边身子都酥了,浑身发麻,哪还有素日的机灵劲儿,只一味赔笑。   “估摸着是贵府老太太与我母亲赴宴遇上,见过姑娘也是有的......”   “呸!糊弄鬼呢你!我素日不陪老太太出去赴宴,东府都去的少,也就出几趟门子遇见过几次倒霉鬼罢了。你家里有人使坏,少在这里打马虎眼。不怕告诉你,最好有个说法,不然回头让人把你送来的东西,全扔你家大门口。别说你不怕丢人,横竖我是不怕的,闹大了才好。我没志气,正好鸦默雀静地去乡下寻个老实人,最不济一根绳子往歪脖树上一挂,死了干净,大家趁机一拍两散,好多着呢!”   说完看都不看冯紫英一眼,转身就走,借机劈头盖脸发作了一通,心里那个畅快,十二万三千六百个毛孔,没一个不舒坦的,忽然就有些天高云淡的意思。   你冯紫英不是仗势欺人么,索性大家没脸,横的还怕不要命的呢,看你怎地!   三七小燕并智善,哪里见过这个,一个个目瞪口呆地愣那里,都忘了移步跟上。   就是冯紫英素来言语机变,也不知说什么了。重话舍不得说,温言软语的,人家不稀得听。且,柳儿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刚他妹子一开口便知,是在府里听了什么,要寻柳儿晦气,他一向御下甚严,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可不能坏了事,少不得回去要好好查查。   “愣着作甚,还不跟上,是不是也等着想要我做件衣裳穿!”呵斥三七小燕两个,还不忘讥讽一句。   对柳儿这伶牙俐齿,冯紫英早有领教,油盐不进的,让人没处下爪。自家妹子无礼在前,也不好跟柳儿计较,只得无奈苦笑,眼看着人离去,也不好立时跟上或拦阻,逮着这机会容易么!   凡世上之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压着压着,就直不起来了。   别了智善,柳儿带人坐车走了。智善站庙门前,目光古怪地目送柳儿车马转弯不见,方回转进去不提。   单说柳儿,在车上看了看三七小燕俩人,三七机灵,忙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又伸手推小燕,“是吧小燕姐,是吧?”小燕忙跟着点头,一脸郑重其事,就差赌咒发誓了。   柳儿不过是警告一回,闻言淡淡地说了句,“知道就好,算你俩个机灵,没白疼了你们。”   两人如今看柳儿,可不是仅仅恭敬了,简直是敬畏。哎呦,没见冯大爷都被柳儿姐姐骂的没话说了么,她们算老几!   至于冯大爷那点儿心思,两人早知道,反正也插不上嘴,柳儿姐姐心里有主意,横竖不吃亏就是了,两人倒是不担心。   跟来的俩婆子在庙外等着,倒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都是有规矩的,也不多嘴。   张三先把柳儿送回了小花枝巷,三七和小燕跟着留下伺候,那俩婆子坐车跟着回了贾府,张三临别定了后日一早来接的时辰。   干妈知道今日柳儿回家,一早起来做了不少点心菜肴,就等柳儿回来吃了。如今刚过了饭时,倒也不算太晚,也没外人,加上冬春姐妹,主仆六个一桌吃了。   过后小燕四个收拾过去,柳儿和干妈坐东间炕上喝茶说话。三间正房,东侧这间有炕,冬天烧了正好热乎,坐炕上做针线写字都使得,平日也可宴息之用。墙上字画地上箱柜几案,多宝格上各色玩器都是上好。椅褡坐褥也都是香色或蜜合撒花绫子,显得极为雅致。   因柳儿做针线要紧,正房都装了玻璃窗,显得屋子很亮堂通透,人跟着也心里透亮。   张婆子如今心满意足,浑身上下穿金戴银就不必说,可算不必藏着掖着了,那叫扬眉吐气,可惜衣锦夜行,正琢磨等柳儿来家长住了,也跟过去的老姐妹走动走动。   娘儿两个在炕桌前对坐,喝了口柳儿沏的茶,笑眯眯地道,“秀姐儿帮着我们找了两家牙婆子,我想着等你回来再叫来看人,你说呢?”   柳儿并不在意,“妈你看好就留着呗,如今瞅着,确实要多买几个人,这也太冷清了,也没个上年纪的陪您说说话儿。这些事,您老什么不知   道,也不必问我,柳儿不过看个表面的热闹,哪里知道好赖了。”   “少糊弄你妈我,别人说这话我信,你我还不知么,眼明心亮,少给我打马虎眼,且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么。”张婆子笑着嗔道,她这个干女孩儿,比猴精还精,什么好赖不知。   柳儿笑了笑,也不客气了,“明儿晌饭后瞧罢,上午好歹得去给傅老太太请安,妈给我预备送人的东西没有?对了,二太太前儿又赏了尺头衣裳,那颜色样式我都不喜欢,妈你看着处置吧,或者给冬儿她们改改也使得。那尺头妈留着做衣裳罢了,颜色倒是您老素日喜欢的。”   “我不缺衣裳,尺头也多着,穿个三四年也尽够了,你留着罢,自己不用,送人也使得。”   二太太送的东西,柳儿心里膈应,最后娘儿两个整理出两匹锦缎,再添些点心果子之类,打算明日送傅老太太,其余的仍旧让冬儿搬去了干妈屋内。   次日吃过早饭,柳儿和干妈过去看望傅老太太,见柳儿送来的礼,很是客气一回,然后便拉着柳儿极其亲热的说话,比之前两次越发的热情,硬是留了晌饭,才放了柳儿娘儿俩回去。   虽只坐了半日,傅秋芳倒是很亲热地和柳儿说了一回话,衣裳首饰针线,都是些女孩儿的话题,柳儿见多识广,却不卖弄,两人倒是很说得来,最后傅秋芳问柳儿,“听嫂子说你也是识字的,可曾读过什么书没有?”   柳儿笑,“读什么书,不过为着当差便宜,认得几个字罢了,哪里如姐姐这般的家学渊源,又这般的学问见识。”   傅秋芳自小跟着兄弟读书习字,一般见过的闺秀,容貌性情才气,多有不及她的,便有些孤芳自赏。如今来了个柳儿妹子,模样儿标致心灵手巧,到底有些瑜亮之意。如今听柳儿如此说,想想她一向过的日子,倒也信了八、九分,看柳儿更加顺眼,笑容更真切了许多。   柳儿女孩子堆里混出来的,哪里不知她那点儿小心思,君子成人之美,何况如今境遇,谦让一二也没什么,这种风头出的也没意思。   一时之间,两人相处融洽,离开时傅秋芳很有些不舍之意,遗憾柳儿还要在贾府待一阵子,不得立刻一起玩耍。   两家如今往来倒是便宜,出了傅老太太院直接有南北夹道子,穿过花园通傅试夫妻院子门前,过了月亮门,便是南北两个跨院,一个住着傅试的通房姨娘,另一个给傅二爷一家临时住住,两院之间有条小窄夹道,杨秀姐做主,在巷子堵头的墙上开了个小角门,之间跟柳儿家连通了。   平日也不必派人看门,只一边一把钥匙,这边杨秀姐保管,那边娘儿俩倒没说头,如今在张干妈手里放着。   回家后不上一盏茶的功夫,两个牙婆子带着人,前后脚地过来了,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chloe亲的浅水炸弹(╯3╰),土豪,求抱大腿!谢谢补分留言的亲,辛苦了,群摸^_^ ☆、第80章 妇人心计似海深   杨秀姐过来,身边带着芹姐儿,并傅二老爷的女孩儿,比芹姐儿小一岁的傅采薇。   刚刚二老爷夫妻两,把女孩儿和小儿子送了回来,这傅二姑娘一回来就跑去找芹姐儿玩,两人一向要好。傅大奶奶杨秀儿原本管家理事也带着芹姐儿,如今索性两个都带着,见识见识也好。   柳儿娘儿俩头回见傅二姑娘,给了一只装着小银锞子的荷包做表礼,傅二姑娘倒是比芹姐儿活泼大方,给柳儿行了礼道了谢,便和芹姐儿一起,站大伯母杨秀姐身后。   细细打量一回这位傅家二房的姑娘,浓眉大眼,绯红的圆脸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灵活,身量也比大姑娘高些,虽模样儿不如芹姐儿标致,到底多了几分勃勃生气,挺招人喜欢。   柳儿知道,干妈这样上岁数的老人家,最喜欢这种姑娘,曰,有福气!   傅采薇这边也偷眼打量柳儿,前些日子就有往来送东西的仆妇,跟她娘说起,大伯娘认了妹子,如何如何标致能干,今儿可算见着了。原本只觉自家姑姑是个仙女儿似的美人,如今看来,比她姑姑还好看些。   两个牙婆子,一个姓张一个姓周,都是舌灿莲花之辈,杨秀姐也懒怠听她们满口奉承,摆手道,“且先把人带上来看看罢。”   之前小燕和三七就很有眼色地张罗搬了椅子并小几,安置在门前台矶上,冬春姐妹沏了茶,三人出房坐定,傅家两位姑娘和冬春小燕等人站一旁伺候。   两个牙婆子带了不少人,乌鸦鸦几乎没站了一院子,傅大奶奶吩咐,“一家子的一起站后边,一个人的站前面,分开站好。”   之前已经说好,主要是一家子都卖身,且必须有女孩儿,小子不得超过七岁。其次是十来岁的单个女孩儿,这个主要是为柳儿,杨秀姐毕竟经历多,想的多也更长远。   柳儿看了看,前面一溜二十多个小丫头,都是十岁上下。后面共有十多房一家子的,只有七八家夫妻孩子俱全,其余都是要么没男人要么没女人,儿女大小参差不一。   一时眼晕,索性只专注眼前的一溜儿女孩儿。   杨秀姐看着皱眉,开口道:“从左边开始,都说说自家姓名年纪并擅长何事。”   原本只能看看形容长相,如今一开口,口齿性格也显示出来,二十多个女孩儿,当场去掉一大半,只剩七个。三人细细看过一回,问了几句话,只留了三个。   那几户人家也一般处置,最后跟原先想的一样,留了两户人家。一家四口,姓孙,三十多岁两夫妻带着两个女孩儿,大的十一二岁,小的六七岁。男人腿脚有些毛病,不耽误做事,女人擅茶饭。另一家多些,姓吴,五口人,四十多岁看着木讷老实的夫妻俩,带着一儿两女,儿子八岁,女孩儿一个十岁,一个六岁。   这两户人家都是老实的庄户人家出身,孙家是因男人摔断了腿,从此做不得重活,治病花了不少钱,又赶上年景不好,投亲不着,索性自卖自身。   另一家则是南省逃难过来的,家乡发大水,跟着族人过来讨生活,到了才发觉,京城米贵居之不易,孩子又连着水土不服生病,索性也卖身了,好歹能混口饭吃。且男人长的虽不如吴家的壮实,却手巧,凡举泥瓦匠木匠活计,都能做些。女人则茶饭针线都拿得起,人看着也干净利索。   加上三个女孩儿,如今人也不少了,当即跟牙婆子交割了文书银钱,一共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   因柳儿不长在家,人都少不得交给干妈调。教,张婆子也是大户人家做过管事,见过世面,倒也不算事,正好柳儿不在这一阵子,她有了事情做,热情高涨,言说等柳儿来家,一准儿调教得规规矩矩利利索索。   杨秀姐不过坐了一回,看娘儿俩做事有章法,有条不紊的,就带着两个女孩儿回去了。那两户人家归干妈管,那三个女孩儿以后要跟着柳儿的,所以叫了过来,又一一细细打量,查问了一些琐事。   都是十岁左右的年纪,模样儿中上,言语清楚。真正标致的丫头,哪里都是抢手的,她们家没必要赶这个热窝。三人身上都还干净利索,眼神儿清明,原来的二丫头之类的名字,索性都改了,随了冬儿,冬雪、冬梅和冬雀,三人在人牙子那里也调教过规矩的,老老实实行礼称谢,就被冬儿带下去安顿。   如今冬春两姐妹,冬儿跟了柳儿,春儿跟了张干娘,柳儿房里的人事归她安排。   现今娘儿俩添了人口,安排住处差事并做衣裳等杂事,也一堆,柳儿看着闹腾,索性晚上给干妈一包二百银子,让她老人家自己折腾去,她回来擎现成的就是,横竖有姐姐照应,料想无事。   晚上娘儿两个吃过晚饭,说了一回话,各自安歇不提。次日吃过早饭,张三叔赶车过来接柳儿,带着三七小燕回了贾府,开始上工。   她这里算是暂时消停了,神武将军府里可是热闹了一回。   且说那日回府,冯二姑娘冯连,憋了一肚子气,因是老来子,自小到大在将军府横行惯了,一家子上上下下,哪个不看她脸色,如今倒好......进了二门,一路奔进她娘冯夫人李氏房内,一头扑进她娘怀里,扯着嗓子嚷道,“娘,三哥欺负人!呜呜......”最后竟委屈得哭了起来。   李氏四十许,因素来身子骨弱,加之自来长的也娇弱,虽说徐娘半老,倒也风姿楚楚颇具韵味,声音也不温不火的,“这丫头,一向都是你欺负他们,何时成了他们欺负你了,多大个人了,还这般没大没小大呼小叫的,看叫人笑话。”   冯连儿急了,这回深感被欺负,居然没人信了,岂有此理!   霍然抬头,倒也眼泪汪汪,憋着嘴,“娘,不信你问表姐,表姐表姐,你说说刚刚是不是三哥欺负我了?当着外人骂我?”   稍后跟进来的女子,正是跟着他们出门的另一个姑娘,进来先给李氏请安,闻言颇有些为难,看着李氏欲言又止。   李氏摆手,“素儿且回去歇着罢,出去大半天想来也累了。”那表姐蒋素云看了冯连一眼,方才行礼告退。   却被冯连叫住,“表姐你等等,你跟我娘说说,今儿三哥是不是为了个丫头,骂我来着!你快说啊!”   蒋素云无奈,只得留下跟姨妈说明缘故,不过有冯连儿的丫头青梅帮腔,其实倒也不用她太为难。   且说冯紫英冯大爷,一回府里,前脚迈进自家听涛苑外书房,就冷着脸吩咐小厮,“叫他们几个过来。”   不一刻,七个长随小厮低眉顺眼地进来听用。   冯三爷随手把茶盅放一边,看着几人神色莫名,直到几人额角见汗,才不急不缓地道,“翻羽留下,其余门外候着。”   其余人等如蒙大赦,飞速退了出去,翻羽则吓得噗通一声跪了,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直觉今日要倒霉。   冯紫英似乎没看见,反倒重新端起茶碗,慢慢宽着茶叶,盖碗之间塔塔作响,就是不喝。   过了好半晌,才放下茶碗,也不看底下,淡淡地道,“听说青萍认了方嬷嬷做干娘,可有此事。”青萍是蒋素云的丫头。   翻羽忙回了是,心头有些迷惑,却也不敢抬头。   “你跟方嬷嬷提过杨姑娘。”语气仍旧淡淡,也听   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却听的翻羽更加胆怯,犹豫着不敢回话,他们爷越是平静,其实越生气,定然有人倒霉。   哐啷!   翻羽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一只茶碗已经摔碎在跟前,茶水茶叶溅了一地,碎瓷片擦着翻羽四溅,容不得多想,忙回,“我娘原本知道杨姑娘名讳,原是听贾府下人提过,倒是问过奴才,所以......”   “所以,你就说你主子我也认得人家,还寻过人家,是也不是!”   翻羽只管磕头了,再也说不出话来。上面又道,“你能到我身边伺候,可还记得是什么缘故?”也不等翻羽回答,继续道,“不是看你娘方嬷嬷的体面,而是你一向心里有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直以来,你也确实做的不错,为何这回却犯了糊涂?”   “奴才......”翻羽有苦说不出,其实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爷在外面的风流事,哪回当一回事儿了,即便有人说起,也不过一笑而过,怎么这次忽然翻脸了?   “下去自去领二十板子,记住,再有下次,你也不必跟着我了!叫他们几个进来回话。”   “是。”   其实这翻羽,虽然因着方嬷嬷是冯三爷奶娘的缘故,跟了冯紫英,却并不是众随从的头,管总的是随后带着众人进来的步景。   步景一样倒霉,跟着领了二十板子不提,他们这里正整顿,有李氏身边的大丫头随缘过来传话,“太太叫三爷过去说话儿。”   冯紫英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不省心又没心眼子的妹子嚼舌。不过经过今日之事,倒是让他多了个心眼儿,又问道,“还有谁在太太那里?”   “并没有谁,二姑娘和表姑娘都在。”随缘也是有眼色的,看三爷面无表情,料想有些不渝,没敢嬉笑,如实回话。   略一沉吟,冯三爷挥手打发了随缘,又坐了一坐,垂眸想了一回,招了一个小厮进来吩咐两句,方起身迈步往太太住的正房去了。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今日之事完全面目全非了。   冯紫英进来请安坐定,看了一眼,连儿神色如常地坐李氏身边喝茶,表妹不在。   李氏温言拉了几句家常,方道,“年底你表妹就出了孝,我想着,这么些年你们一块长大的,跟一家人也没差什么,索性到时跟你父亲说一声,就定下来罢,也省的外面有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惦记。你成了家,我也对得起你娘了,这么些年,我就盼着这一天,日夜悬心,就怕辜负了你娘当年的情义和托付。”说着说着,李氏情动,垂泪不止,女儿冯连儿忙开始劝解,倒也有些个女孩儿样子了。   冯紫英也忙着开解几句,可心里总觉着有几分膈应,一时也想不起太多,又坐了一回,有下人来回话,有客人来找三爷,这才脱身离开。   原来这李氏,并不是冯紫英的亲娘,李氏是冯唐的第四个夫人,也就是那续了第三次的弦,亲生的只有四爷冯运和二姑娘冯连。冯紫英的亲娘跟这李氏算是堂姐妹,下人背后称大李氏。   这大李氏出自江南的富商巨贾之家,嫁给冯唐后,只生了冯紫英一子,没几年染病下世。李家不愿断了这门亲戚,又见冯紫英年幼,便从旁支的姑娘中,选了贤淑的小李氏嫁了进来。虽说是堂姐妹,小李氏的家境不过普通,嫁妆还是冯紫英外家给置办的,李家也明白表示,只求她好生照看冯紫英便可,其余随缘。   所以那小李氏看中,要嫁给冯紫英的表妹蒋素云,其实也并不算冯紫英的什么亲戚,不过是小李氏的外甥女罢了。   很多事不经细想,过去小李氏时常露出这个意思,冯紫英也无可无不可的,毕竟蒋素云除了家境差点儿,人品才貌也挑不出不是来,而家境一向不是他家看重的。加上他老子冯唐也没明确反对过,就这么糊涂着过了。   如今借着这个契机挑明,冯紫英素来机敏,自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心里怎能不膈应。   尤其他当成心肝儿似的杨柳儿,百般讨好巴结还没个活动气儿,到了别人口里,居然成了狐狸精了!   那话怎么听着怎么不顺耳就是了。   冯紫英如今也十**岁年纪,不比先小时不懂事,他家这一大家子,从小到大,也没少见识一些勾心斗角,回头越想越不安心,越想越心烦,索性去寻好友张学臻喝酒解闷。   当晚两人就在味芳斋的后院,一间清静的雅室内,由味芳斋的大厨子置了一桌酒席,两人打小的交情,也不讲那些虚礼,只管开怀畅饮,喝了几巡,兴致上来,聊的兴起,冯紫英便把烦心事提了几句,却并没提柳儿之事。   哪知这张学臻成家了几年,儿子都生了,且妻妾通房俱全,最是知道个中弯弯绕,当即就笑了,“兄弟你到底年轻,这话也就你对哥哥我说,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才能得句实在话,换个人,不过几句场面话应付了你去。”   冯紫英也不说话,端着酒杯,拿眼睛瞅着张学臻,口中道,“正是如此,你怎不见我找别人喝酒,不就是这个缘故么,说说罢,如今倒要听听你的高见。”   张学臻散了外面大衣裳,只着中衣,端起冯紫英斟上来的酒,一口喝干,放下酒杯,吃了两口菜,这才缓缓道,“哥哥我就是一说,也未必真对,有什么冒撞的,兄弟看在旧日情分上,担待一二罢。”   冯紫英没吱声,只又给他倒上酒,张学臻照旧喝干,这才进入正题,“兄弟自小出身富贵,自然不知道这世道艰难,活着不易。男人为着功名利禄养家活口往上巴结也就罢了,便是内宅妇人,又何尝不算计着过活。自家后半生,子女前途,私房体己妾室争锋相公宠爱,不一而足。我最是知道兄弟你是个聪明有本事的,上有你父亲,后面有你外祖家帮扶,冯大爷又不是个成大器的,冯二爷素来跟你们不是一路人,你那四弟,虽说就比你小三四岁,三岁看八十,没胆气跟个弱鸡似的。你说,以后你家太太和你弟弟妹妹,还能靠谁?而你又素性洒脱不在乎家世的,三教九流莫不结交,你父亲向来也拗不过你,自家便能做主的。当年我就说过,这表妹十有八、九,是给你预备的,你还不信,如今你且看呢!若真疼外甥女孤苦无依,何不留给自家儿子,年岁也相当,岂不更不会委屈了她!”   “张仪言于魏王曰:‘臣闻羽毛量多,其重可使舟沉。物轻量大,亦可使轴断。众口一词,虽金石亦可熔化。’这天长日久的,水磨工夫一下,闹不好兄弟遭了道,犹自不觉,如今可不把人当媳妇看了么,不然何来借酒浇愁。”   一语惊醒梦中人,冯紫英汗湿重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Zzzzzz亲的地雷(╯3╰)嘿嘿,么么哒^_^ ☆、第81章 一片凡心入画来   张学臻旁观者清,冯三爷身在局中,自然不曾细思量。   然其亦有他的傲骨,开诚布公坦坦荡荡的,有事也好商量,况且还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来。如今后娘这般算计,怎不让人寒心。   尤其素日对李氏,他一向是敬重的,对弟妹,也照顾有加,从不曾亏待了他们,却换来如此对待!   一时酒入愁肠,倒是喝了个酩酊大醉,索性当晚就住了味芳斋。   这人便是如此,不知道就罢了,如今知晓李氏居心不正,想起那便宜表妹,素日看着也温婉贤淑的,现今却觉甚是腻歪。   想来那日在馒头庵为难柳儿之事,定然有那表妹的手笔在内,方嬷嬷那干娘可不是青萍随便认的,不定花了多少工夫许了多少好处,方才打动了一向重规矩脾气倔的老太太。   冯紫英次日起身,仍旧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气闷,索性寻了素来交好的一个和尚,在人家寺庙住了几天,参禅下棋甚至烹茶,倒也清静自在。   可惜毕竟六根没净,没几天步景就急忙忙地寻了来,冯三爷只得又还俗了。   这回步景来还真是有大事,回禀道,“老爷身边的金住急着寻大爷,说,让爷赶紧回去见老爷,初九日圣上铁网山春蒐,老爷让大爷随行。”   冯紫英眼睛转了转,问道,“是跟老爷一起,还是随着侍卫营一起?太太可曾说了什么?家里都好?”   步景老实回道,“金住没说,想来应该跟往年一般跟着老爷。不过太太着随缘姐姐说了,让大爷小心磕着碰着。不过私下里还提了一句,若大爷有事,不去也使得。奴才想着太太一贯这般着紧大爷,回回出去都要叮嘱的,也没太留意。家里人倒是都好。”说完便有些紧张,大爷刚敲打完底下人,自己该不会倒霉碰网上了罢?   冯紫英听了点点头,脸色有些冷了下来,道:“以后太太那边有什么话,有什么事,你们都如实回,不许少一句,记住了。”   步景有些摸不着头脑,点头应是,跟着主子一起回去了。   且说柳儿,回了贾府,给老太太请了安,脚不沾地的继续忙活,老太太私库看完,开始和鸳鸯两个去后楼上。   后楼东西多,放的也杂乱,着实不方便。翻箱倒柜的,婆子们便有些不乐意,又不敢发作,只脸色不太好。   柳儿瞧了,心里暗乐,面上却有些歉意,对鸳鸯道,“姐姐且去忙罢,这边都是惯熟的,何必陪着干等呢。”   鸳鸯看了看,着实没她什么事儿,大致也就像上次那般了,照例叮嘱了婆子们几句,带着小丫头去了。   柳儿略等了片刻,给三七和小燕一使眼色,两人知机,三七拿着装满了铜钱的荷包,笑着塞给领头的婆子,“婶子辛苦,我们一点子心意,大家打壶酒吃解解乏罢。”   这一荷包铜钱,约有一贯,大丫头一个月的月例,那婆子再想不到还有这好处,接过荷包也有了笑模样儿,“哎呦,姑娘真是客气,原是应该的。只这些东西,多年也不动弹,积了灰,有些腌臜倒是真的。”   那边小燕也从外面一个婆子手里接过食盒,放到一边,对做事的婆子们道,“这是柳儿姐姐一点儿心意,给婶子们中午加菜。只这边也不须那般麻烦,只把装字画的箱子放一起,那些大些的屏风打开方便看看即可,等我们这边做完,再叫婶子们过来收拾,因姐姐做事不喜欢打扰,倒是劳婶子们帮着瞅一眼,别什么人都闯进来就行。”   婆子们只当小姑娘特性,做事不爱边上有人,横竖她们乐得受用,没的闲的没事找事,遂都兴致高昂地把该倒腾的东西倒腾出来,就各自去门房里吃酒做耍。   后楼字画屏风着实多些,柳儿足足忙活了三四天,才挑出三幅画,在鸳鸯处登记了。   其实临摹下来的画,大大小小,足有几十幅,每日里早出晚归的,没把她累个好歹的,腰酸背痛不说,手指都有些发颤。每晚回去,三七小燕轮着给她按摩一回。   老太太听鸳鸯说了柳儿辛苦,既高兴又过意不去,只当柳儿万分尽心巴结,少不得着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这事儿自然没完,隔天早上柳儿过去伺候老太太早饭,完了被老太太拉住,“你这丫头就是个性急的,也不用这般赶,身子要紧。”   这话柳儿自然不能当真,笑着道,“哪里就真累着了,小时候吃的苦还少了,自打到老太太身边,却尽是享福了,不碍事的。只柳儿这几天瞧着,却都不大满意,但不知,娘娘素来喜欢哪些字画,可还有其他的喜好。既然娘娘用的,自然要娘娘看着高兴为上,娘娘见过的好东西多了,柳儿眼界有限,如今却有些心里没底,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想了想,确实如此,柳儿再能干,毕竟读书见识有限,哪里能跟元儿比了,这着实有些难为这丫头了。   思忖片刻,吩咐鸳鸯道,“我记得你大老爷那里古董字画很是不少,还有老二那里。你去分头告诉了,让他们捡好的,送过来瞧一瞧,回头再给他们送回去就是,谁也别小家子似的掖着藏着的!”   鸳鸯答应一声,刚转身要走,贾母又叫住,想了想,“还有珍哥儿那里,你亲自去一趟,跟你大老爷他们一般吧。只要极好的,让他们少拿不着调的糊弄事儿。”鸳鸯笑着答应一声,瞥了柳儿一眼,方出去传话不提。   这回好了,事儿真是弄大了,当天陆陆续续,七八只大箱子送进老太太院子,转眼又被婆子们抬着,送了柳儿房里。   也幸亏如今柳儿住的宽敞,三间抱厦,东西屋并中堂,箱笼一溜儿靠墙摆在厅里,柳儿瞧着挺镇定,实则心花怒放,紧闭着嘴就怕不小心笑出声儿来。   贾家三位姑娘也都来观看,别人犹可,只四姑娘惜春素日也是个喜欢画的,也不管别人说笑,只随手拿起一幅画,坐一边细细瞧着。   知道柳儿忙,几人坐了一回,带着丫头纷纷告辞离去,只四姑娘颇有几分恋恋不舍之意。   入画素日跟柳儿要好,偷偷给柳儿使眼色,柳儿会意,趁人不注意,悄悄跟入画嘀咕了几句,入画笑着点头,扶着四姑娘走了。   自此,四姑娘没事也过来坐一会儿,也不用人招呼,只赏一回画,就带着丫头离去,也不去管柳儿在做什么,更不去那屋内看一眼,仿佛真是闲来路过。   柳儿心满意足,足不出户,几乎忙活将近一个月,终于算是定了底稿,而林姑娘也回来了。   这一阵子成绩斐然,除了厚厚一沓子临摹的画,还有府里两位老爷,并东府珍大爷赏的十来幅真迹。   好歹都是大家子爷们,东西送过来,怎么也不好原封的都拿回去,他们老娘盯着呢,只一句话,“柳儿丫头挺喜欢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虽然心内都有些不以为然,一个丫头,懂个什么呢。不过给老太太面子,每人在三七明示暗示下,留下三四幅,别人还罢了,大老爷可是很肉痛的。   柳儿这回可是捡了大便宜!   如今这活计的报酬,已经远超付出了,心内不过意,下了决心,这回定要全力做一幅好针线来!   她这里也就刚忙活完,林姑娘进府了,同来的还有林姑老爷。   一行人先给老太太请安,林姑老爷自去前面家里爷们见客饮宴。林姑娘并诸位姐妹久别重逢,一大家子上上下下自有一番热闹。柳儿哪里得机会说话儿,只在老太太身边伺候罢。倒是大姑娘,早偷偷给她使了眼色,叫她稍安勿躁。随后紫鹃偷偷传话给柳儿,“姑娘只在老太太这里住个一两晚,后日就回林府去,怕是没工夫跟你好生说些体己话儿,过两日那边安顿了,就着人接几位姑娘过去玩,到时候跟老太太说,你也一起过去,有什么那时再说罢。且放心,姑娘一切都好呢。”   柳儿只得应了,不过晚间大姑娘着人给各处送土产时,柳儿收到两个大包袱,就是小燕三七并小鸠儿三人,都跟柳儿沾光,每人得了一个荷包,里面都是戒指耳坠子金银锞子等小东西,几人俱是喜笑颜开。   赏了来人,柳儿在房内一一打开包袱,一包袱是一个匣子,里面三幅卷轴。另一包袱里面则是一件白狐皮外罩大红缂丝妆缎的斗篷,做工料子都是极其难得的,看的柳儿恨不得立时冬天到了。   放好衣裳,探手从匣子里拿出卷抽,展开细细观看,三幅画,都是水乡小景,小桥流水人家,粉墙黛瓦,村童耕夫池上杨柳,一色淡雅清新见之忘俗,写意工笔兼具,便是柳儿这般没多少见识的,都觉着就此箪食豆羹陋巷的,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忽然之间,只觉这么些日子,自己描画的那一堆山水人物的,不过白忙活了一回,居然全不中用,心里便有些空荡荡的,一片茫然......   半夜睡不着,索性起身掌灯,拿出原本定的画稿出来看,横看竖看,怎么看都不满意了。   这可坏了,她这可是领了‘皇命’的差事,闹的动静还不小,这要是做不好,丢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脸面,索性吊死算了。   这下子更是睡不着了,脑子一片空白,愣着坐了半晌,忙跳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用一支玉簪顺手挽了个髻,把小燕三七都叫了起来,磨墨打水铺纸的,这俩丫头跟她没少沾光,如今到了分忧的时候了,柳儿使唤起来一点儿没客气。   小鸠儿跑累了,睡的香甜,大家也都没搭理她,横竖搭不上手。   三七打着呵欠,看着坐椅子上垂着眼睛,有些失魂落魄的柳儿,跟小燕嘀咕,“小燕姐,柳儿姐姐这是怎么了,花样子不是完了么,还说明天要开始绣了呢,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小燕也看了柳儿两眼,摇头,“姐姐让做什么做就是了,横竖姐姐心里有数,别的我们帮不上,出点儿力气还是能的,你紧着些吧,几个小钵盂里都注了水没有。回头我去把风炉扇开,好歹沏壶热茶罢。你再找找点心匣子,看好消化的捡一碟子来。还有打盆水来......”   她们这里折腾,外间值夜的婆子自然也都惊动了,起来询问,小燕和三七敷衍了两句,婆子也不理会,都困着,索性自顾睡去了。   东西都预备齐全了,柳儿还是坐那里发呆,三七低低唤了两声,总算回魂了,摆手道,“你们且都回去睡吧,不用伺候了。”   见柳儿无心搭理两人,索性小燕让三七先去睡,她守着,有事忙不过来再叫她去,三七想了想,便回去歇着了。   这屋里如今就她们两个得用,好歹随时得有人支应,不能都一起熬着。   柳儿如今心里哪有外物,坐了大半个时辰,小燕都有些害怕了,她才起身来到桌案跟前,从笔架上抻出一支笔,也没看大小,蘸了墨,挥挥洒洒画了起来。   小燕想着,架势拉的这般大,大半夜的闹腾起来,动静也不小,好歹不得折腾一阵子。哪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柳儿便忙活完了,放下笔径自去睡了。   一看无事了,小燕略收拾收拾,也去歇着了。只次日柳儿起身,问起这哪来的画儿,可把小燕三七惊着了,几疑半夜见鬼。   好在柳儿很快反应过来,不然小燕三七两人就要跑去叫人了,可没把她们吓个好歹的,这柳儿姐姐,画看多了画多了,果然魔怔了么!   都说书读多了,会变成书呆子,看来这画鼓捣多了,人也是容易变呆的,两人背地里嘀咕。 ☆、第82章 姐妹团圆过端午   林姑娘次日想回林府,被老太太留下没走成,又住了一日。   晚饭后一家子陪老太太说话,说到家里建园子,下姑苏采买小戏子的事情,林姑娘当即便道,“想来她们进府整日里咿咿呀呀的,必定难以消停,索性孙女的院子让宝姐姐姨妈一家子住,梨香院又远,腾出来给小戏子们住,倒是便宜些。横竖孙女跟老太太一起便是,就怕老太太嫌弃呢。”   薛姨太太并宝姑娘也在,当即脸色便有些不自在,原本梨香院已经是大姑娘给让出来了,如今又......实在好说不好听的。   其实这事府里也掂掇过,本也想如此处置,只一时大姑娘刚回来,且原本就让出梨香院的,一时也不好开口。   老太太也过意不去,拍着孙女的手,“好玉儿,一向你就是个谦和懂礼的,难为你了。”说完瞥了一眼二太太,又道,“玉儿一向喜欢阔朗,却不必委屈了孩子跟老婆子一处挤着,横竖我们家不缺房子,不拘哪里,好歹收拾出一处小院来,她身边一大群丫头婆子的,才好安置。”   边上坐着的二太太则脸色更加不自然,忙着应了两个是。林姑娘却拦阻道,“老太太、舅妈,很不必如此,今日因老太太盛情,玉儿也想老祖宗了,才住下。往后因父亲留任都中,往来也便宜,长住的时候便少了,没的为那一回半回的,白空置着屋子,闹的上下不消停。”   大姑娘自是知书达理的贤良人,素日待下和气大方,敬老爱幼怜贫惜弱的,府里哪个不知。   只老太太到底过意不去,还是着凤姐儿挑一处近便的院落收拾了,便宜大姑娘随时过来小住。   柳儿在旁听了,只不吭声,心内暗笑,不经意与大姑娘眼神儿碰上,不意外大姑娘冲她做了个鬼脸,柳儿忙捂住嘴,到底没笑出声儿来。   说起来,自打跟大姑娘相识以来,柳儿倒是很喜欢大姑娘的性子。行事看似坦荡磊落,实则肚子弯弯绕比谁都多,且透着股子泼辣促狭。她喜欢的人,怎么都好;不喜欢的,但凡敢行差踏错,一环套一环的圈套等着你踩进去,阳谋阴谋的不一而足,想想柳儿就觉着快意。   唉,多早晚她也能如此便此生无憾了。   因着昨晚的画,柳儿白日里把之前画的一幅,和晚间梦游的一幅两相比较,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之前画的算是规规矩矩,从西湖十景之苏堤春晓演化来的,湖畔烟雨江南春,画稿看着也算上乘,但是绣线选色清晰淡雅的话,别有一种清凉苏润,夏日燥热的光景瞧了,倒也能有股子凉意,跟她送杨梅的帕子格调差不多。   如今半夜里画的,柳儿反倒有些拿不准了。这一幅显然看着太过简洁——日暮苍山远,孤舟蓑笠翁,是一幅冬雪垂钓图,别说绣出来,只看着,人心里便觉着寒沁沁的冷。   柳儿自己也闹不清楚,看了几幅水景卷轴,怎的就出了这么个东西,实在有点儿不搭界,看着虽满意,只这冷的也太过了。   今日大姑娘既然没走,柳儿索性拿着两幅画,径自去了悠然居请教请教。   大姑娘人虽懒些,见识却不凡,多半能讨了主意来。   果然,林姑娘展开两幅画,看了半晌,方道:“依姐姐我说,你就选这幅烟雨江南春的,既然要给大姐姐用的,你这幅任谁也挑不出不是来。反倒是这幅垂钓图,虽说真正是心静灵台净的,却不适合宫里摆设,境界上自然更高些,却有些太过出尘。当然,最好是两幅给大姐姐选,自然没的说了,索性你让老太太瞧一瞧再说也罢。”   柳儿讨了主意,心内大定。两人又说了几句别后闲话,因天色不早,也没尽兴,只约好过几日去林府住两日再细说,柳儿便回去歇息不提。   次日大姑娘到底被姑姥爷接了回去,柳儿趁老太太得闲,拿了画讨主意。   果然,老太太戴上眼镜看了半晌,才道,“就用这幅雨景的,看着舒坦润泽,雨露的寓意也好。倒是这幅钓鱼的,且给我留下罢,我另有用处。”   老太太一言以决,柳儿再无烦恼,当日便预备了各色丝线,并选定底料,牙白色暗云水纹地蜀锦,上了绷子,又足不出户开始做针线。小燕三七两个边上劈线伺候茶水,得闲自家也拿着小手绷做上几针。   府里姑娘主子们,知道如今柳儿活计要紧,轻易也没打扰的。只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史湘云史大姑娘,另一个便是宝二爷。这两人素日里柳儿一向淡淡的,不远不近。   这一日史大姑娘又过来小住,不知怎的,和宝二爷联袂而至,进屋便嚷嚷,“柳儿姐姐如今是个大忙人,我来了这多半日,也不理人家一理。一个林姐姐来了又走了,我也没见着,可见我是个没造化的了。”   柳儿大早上,刚做了不到一个时辰,每日里头晌做活最有成效,最不喜人打搅,何况是这位说话最爱戳人肺管子的主儿。   少不得放下活计,起身笑脸相迎,“云姑娘说的什么话,这几日老太太那里柳儿都不曾过去,丫头们更是走不开,哪里晓得您来了。三七小燕,还不倒茶来。”   本想请两位堂屋落座,岂不知,史大姑娘径自掀帘子进了里屋,“我倒要瞧瞧,做着什么活计神神秘秘的呢。”说着来到绣架跟前,细细看了一回,扭头对宝玉道,“听老太太说要看着清爽凉快的,我倒是觉着,雪景山溪一类的,更凝神静气。如今这幅底稿,倒是看不出什么来,许是绣完了才有点儿意思罢。”   宝二爷毕竟不傻,本来柳儿姐姐就不很兜揽他,说话更小心,很怕得罪了,只含混着应付过去,却不予置评。他是看了更静心的,只怕说起来,云妹妹又要闹腾老太太拿出来瞧,也不知道老太太那幅还在不在,况且他今日心情不好,只怕云妹妹多心,脸上不好带出来。   柳儿只笑着也不答言,似乎觉着这里也没什么意思,史大姑娘也没大坐,茶也没喝一口,便离去了。   下晌柳儿做的有些累,便嘱咐三七两个,“我去走走,你们好歹留一个看屋子,有半点闪失,仔细你们的皮。”   如今两人哪里不知这事要紧,轻易不敢出屋子,齐齐应是,柳儿方出屋去疏散疏散。   老太太今日出去赴宴,柳儿溜达一圈,正好经过绛芸轩门前,想了想,提脚走了进去,几日没见媚人她们几个,说说话儿也好。   没想到宝二爷也在,窝在里间静悄悄的不知作甚。外间做活的袭人见柳儿进来,忙起身迎接,“姐姐怎的有空过来,茜雪倒茶。”   柳儿摆手,“不必麻烦,不过略逛一逛,可人秋纹她们呢?”   说着媚人在里间听见动静,笑着出来,向里指了指,努努嘴儿,放轻了声音道,“姐姐请坐罢,那位心里正不痛快呢,去了的小蓉大奶奶的弟弟前儿没了,一直不得劲呢。好歹林姑娘回来高兴了一日,打量着就此岔过去了,哪知林姑娘只住了一日便走了,这位又没了好兴致。”   柳儿心内冷笑,林姑娘倒成了你么家取乐的了,面上不显,挑眉道,“你么好歹开解开解,总不能都指着旁人罢,总这么纵着,多早晚有了毛病儿,又是你们担不是,可跟太太说了么?”   袭人听了,忍不住插嘴道,“瞒还瞒不过来,一点子小事儿就给太太说去,要我们有何用?再说,太太每日里多少事烦心,我们不能分忧就罢了,岂能再添乱。”   看媚人似乎也深以为然,柳儿不禁笑了,看了媚人一眼,又扫了一眼其他的丫头,慢慢地道,“你们有这心固然   是好的,主子知道了,也得夸一声知情识趣的很难得。只不过,这么些人,里里外外的,谁能保证没人背后去下话儿呢?既然不能保证没人下话,哪里就能保证实话实说,而不是别有用心地挑唆些什么呢?”   媚人秋纹等人不禁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这一层,素日大家也是一团和气,媚人自觉也掌握了这屋里的人事,哪里还有那么些危机意识。如今经柳儿一提,陡然想起平日里也有些个蛛丝马迹的,不由得都有些脊背发凉,怔忪不语。   柳儿借着喝茶掩饰,描了一眼袭人,不出所料地脸色有些不自然,眼角扫到她身边的麝月,两人脸色居然差不多,倒是让柳儿心下狐疑,转瞬释然。   这两人可不都素来贤良,一脉相承么。   这一日端午,柳儿跟老太太告了假,也没让三七小燕跟着,只坐了张三叔的车,大包小包的,回家过节去了。   这么些日子,家里倒是很有些模样儿,上上下下井井有条。门插蒲艾,粽子飘香,很有过节的氛围。见过干妈,系过虎符、香囊和五色丝线,喝了雄黄酒,一起用过晚饭,便回屋歇息。   如今春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单伺候张干娘,柳儿不在家,冬儿平日除了带着三个冬做些针线,帮着伺候干妈或做些杂活,倒也自在。   柳儿回来,冬儿自然带着三人伺候。   柳儿略看了看三人,比初见时看着气色好了很多,衣裳穿戴也不必说,她们家别的不多,只尺头衣裳多,都是贾府各位主子赏的,也都是好料子。   如今打扮将养一阵子,原本不过两分颜色的三人,倒是多了一分,瞧着顺眼许多。只现今她们家人少事少,总这么闲着不是事,时候长了,不定出什么幺蛾子。   柳儿让她们把这一阵子做的针线拿来,都是些荷包绢帕之类的小物件儿,细细看了一回,挑出两个帕子,问道,“这是哪个的?”   冬儿一看,指着一方绿色杭绸绣花帕子,“这一个事冬梅的,那一个是冬雀的。”   柳儿点头,“你们两个做的尚可,以后跟冬儿学做针线罢,冬雪也先跟着做,以后再说。冬儿你得闲儿了,也教她们认几个字,明儿我跟干妈说,另给你们备了笔墨,每人一份儿,不够自家买去。”   几人听了,面上齐齐道谢,不过有欢喜的,譬如冬儿和冬梅,有木然不觉的,譬如冬雀,冬雪倒是淡淡的,众人表情都落入柳儿眼里。   如今下人们也都有了月例,虽然不多,大丫头和管厨房和浆洗的俩婆子并其男人,每人五百钱,其余一律二百。素日吃穿府里都有定例,也不用花钱,想攒下也容易。   柳儿想起自己当初拮据窘迫,连杆像样的笔和纸张都没有,写个字还得偷偷摸摸的,如今她们倒是比自家好多了,一时倒有些羡慕嫉妒。   一夜无话,次日用过早饭,刚想带着冬儿过去傅家送粽子,门房着小子大牛来报,冯府有婆子前来拜访,柳儿懒怠搭理,只叫丫头回了干妈处置,她则径自过去傅家。   如今过节,傅家二老爷也带着家眷进城,女眷们都在老太太处说话,柳儿进来给老太太请了安,冬儿和冬梅把粽子等物给了傅家下人,便跟在柳儿身边。   傅老太太见柳儿过来,笑着招呼在身边坐下,指着内中一个眼生的妇人道,“这是老二家的,你叫二嫂子便是。”   柳儿忙又见了礼,那胖妇人急忙起身还礼,连道不敢,看着言行,倒是个爽利人。   傅秋芳多日不见柳儿,很是亲热,拉住说体己话儿,被傅老太太笑着打趣,“也不叫你嫂子跟柳儿说两句,你这急的什么,以后你们姐妹说话的日子多着呢。”   “妈这话倒是说反了,横竖以后嫂子和杨柳妹子说话的时候多着,我如今说几句当什么呢。”傅秋芳反过来嗔道。   杨秀姐儿听了,忙笑道,“秋芳妹妹这话很是,不定哪天出了门子,我们想说也没的跟你说了,如今你且跟你柳儿妹子好好说话儿罢,多多的说,说她几大车。”   一时大家都笑开来,倒是傅秋芳闹了个大红脸,直嚷大嫂子没正经欺负小姑子,不过傅秋芳这么些年,多少习惯了,转瞬便跟柳儿有说有笑,也不当一回事,看的柳儿心内纳罕。   这傅秋芳如今虚岁可是二十有三了,女孩子十四五岁嫁人的也多得是,一般十六七岁的多些,她这算少有的大龄,也不知这傅家如何打算的。   柳儿这里还没坐多一会儿,那边干妈着人寻他,说有客人,着柳儿回去说话。 ☆、第83章 坦荡爽侠林姑娘   一看见那张方脸,柳儿就觉着不自在。   后来她也听琥珀和鹦鹉说了,这位方脸嬷嬷,便是将军府三公子的奶娘,是府里很有些体面的嬷嬷。如今将军府是大奶奶刘氏管家,刘氏又是冯唐已故原配的内侄女,一嫁入将军府,便主持中馈,管家几十年,早把将军府牢牢抓到手里。除了原配子女,其他人等都沾不上边。   所以方嬷嬷还能代将军府出来偶有走动,可见是有体面的,不必一般主子的奶嬷嬷。   如今柳儿可不是贾府的丫头,方嬷嬷自然又有不同,见柳儿进门,忙起身见礼,“老身见过杨姑娘。”   柳儿不敢托大,忙还了半礼,让了座,春儿冬儿重新上了茶来,柳儿趁机看了干妈一眼,见干妈面色平静,放了心,想来无事。   果然,方嬷嬷见了柳儿,开门见山地道,“那日在馒头庵,我家二姑娘冒撞了姑娘。还请姑娘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儿上,多多包涵。”方嬷嬷说这话,自家心里都觉着汗颜,那位二姑娘,年纪都够嫁人了,生生被小李氏给娇惯的不成样子,若不是为了她家公子爷,她才懒得管这档子破事。   “嬷嬷言重了,二姑娘也是大家子小姐,断不至于如此,想来定是听了小人挑唆,也是情有可原。何至于劳动嬷嬷您老人家特意走一趟,倒叫柳儿心有不安。”柳儿面色平静,语气和缓,倒也温和有礼。   方嬷嬷笑容更真切了些,“该当的,该当的,当日我家三爷回府,很是过意不去。因急着出去办差,便搁下了,如今回来,又赶上过节,特意着老婆子跑一趟,不过送些家常东西,表表歉意,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才是。”   如今这来送礼的人越发的体面了,可也未必是好事,柳儿淡淡地道,“嬷嬷想来也知道,柳儿什么身份,贵府能来道白道白,已经是天大的体面了,柳儿也不是那不识抬举的,嬷嬷好意柳儿心领。至于这礼么,实在是收不得,我们这小门小户的,跟贵府本不是一路人,这般客气,可是要折了我们的寿的,还望嬷嬷体谅一二。”   经验使然,总觉得冯紫英没安什么好下水。   哪知,方嬷嬷闻言,倒是一点儿没露出不乐意来,反而上前伸手揭开桌上的两只礼盒,露出里面的各色丝线,并一下子文房四宝来。   看出柳儿有些怔愣,方嬷嬷笑着道,“原也不过是家常东西,姑娘若真不收,倒真是外道了。素来我们跟贾府老太君,也是常来往的,想来姑娘对老婆子也不陌生,如今若真这般丁是丁卯是卯的,倒真是怪我们了。”   确实没想到,这回姓冯的送礼来,倒也像那么回事儿。总拿银子砸人什么的,真心让人不舒坦。   张干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礼,她老人家也被冯紫英每回的大手笔吓着了,如今倒是松了口气,很怕柳儿想不开拧着来,忙道,“嬷嬷客气了,既然这般,我们就却之不恭了。”说完示意春儿收起,算是收下了。   柳儿索性也不言语,陪着喝茶,听两个婆子说家常,问到了就说两句,不问就听着,心里却很是狐疑,这方嬷嬷......至于为这点子事儿巴巴地跑了来么?   不过听着听着,柳儿就觉着不对劲儿了,这方嬷嬷,可不是乱说话的人,至于拿冯府的事当家常聊么?   到底柳儿年轻,想不到太多,反倒是张干妈,送走了方嬷嬷,两人回房后,打发了丫头们,拉着柳儿道,“好孩子,这方嬷嬷今儿来,可不是赔礼这么简单,你看出什么来没有?”   柳儿只知道,冯三打着弄她过去做小的龌龊主意,却不明说,只揣着明白装糊涂,问干妈,“您老就说吧,别卖关子,柳儿才吃了几碗饭,哪里就参透了你们老人家的机锋了。”   张婆子拍拍柳儿的小手,笑着道,“恐怕没这么简单,你可能没仔细听,便是听了也想的不多。这是我们娘儿俩私下里说,从方嬷嬷那里听来,一则,府里也是各房头面和心不合。二来,冯三爷的事儿,除了老爷子,便是他自家能说了算的,如今的冯夫人李氏,跟原三爷的娘是堂姐妹,因子女还不能顶门立户的,只有巴结三爷的份儿。这三一来么,这方嬷嬷,只听冯三爷的,别人一律不论。所以今儿她来,也是冯三爷的意思,他这也算有心了,送礼没拿银子糊弄人。且我听着意思,府里那帮子小人,他也处置了,以后断不会有这种事了。”其实张婆子隐隐觉得有些别的想头,只不好跟柳儿明说,且她也不敢十分确定。只心情到底不一样了,也多了几分盼头。   张婆子如今,自然是柳儿越好,她跟着越享福。且柳儿在她心里,比什么大家子小姐也强几分,能配上这闺女的,真不多。   将军府算什么,又不是世袭的爵位,如今靠着老子锦衣玉食的,将来子孙还不得靠自己奔前程,落魄的世家子弟还少了么!   柳儿却不放心上,这些干她何事?   不过也深感神奇,到底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不一样,不过聊家常,倒是能传递如此之多的消息,且双方传递愉快,真真是......让她不知说什么好了。   笑了笑,给干妈重新换了热茶,才道,“您老啊,就歇歇罢,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吩咐下人弄去,少操些心。我们小老百姓,还是少想点的好,有些事等过几年再说吧。对了,妈你闲了可以去傅老太太那里抹牌么,刚老太太还问我呢,不知你爱不爱玩,也不好冒然相邀。”哪里是不好相邀,是担心张婆子舍不得银钱,如今两家还不算熟悉,自然都小心着。   张婆子果然给岔了过去,扑哧就笑了,“这傅老太太可真有意思,她就打准儿一定赢么。闺女我偷偷告诉你,不论骨牌叶子牌的,你妈我输的时候可不多,我还怕那老太太输多了急眼呢,不是让你和你姐姐难做么哈哈哈,好闺女,等你回来了,妈教你,如今在家无事,有时候就让丫头们陪我做耍呢。”   柳儿不知说什么了,果然这民间是卧虎藏龙么,高手就在身边,嘟囔道,“妈你爱玩就去罢,在家一个人也没意思,反正我们不怕输的,至于傅老太太,您老也别让她输的太难看就是了......”   “好了好了,你妈我是傻子么,这还要你叮嘱,放心吧,我有分寸呵呵呵。”张婆子很得意,总算有一桩事瘙到她的痒处了,柳儿很无语。   当晚跟干妈用了晚饭,商量了些家务,柳儿想这次带冬雪、冬梅跟着过去伺候,张干妈还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贾府那么多人,你也不缺人伺候,会不会让人多想?”   “多想不多想我不知,只现今我不过在他家做活,实在其实算不得他家的人,带两个自己人也没什么。只却并不为没人伺候,我看这两人,冬雪伶俐,冬梅淡定,也不知真聪明还是装的,正好去那富贵乡里走一遭,是人是妖的,也能看出几分来。若好呢,将来就留着,被富贵迷了眼呢,趁早打发,不然早晚是祸害,干妈你说呢?”   张婆子不由得对柳儿刮目相看,“哎呦,倒是真小瞧了你,想的挺深远,这么说倒是使得。趁着她们年纪小,藏不住事儿,也惹不下篓子,赶紧儿的罢。”   次日别了干妈,柳儿带着俩自家丫头上了车,张三一贯的不闻不问,柳儿坐稳当了,他也赶了车就走。   回到贾府,紧着做了两日针线,大姑娘打发人来接一众人等过去玩两日,柳儿索性把冬雪冬梅并三七小燕小鸠儿都带着了,她们主仆几个,就占了一辆大车,柳儿一点没觉着不好意思。   反倒是史大姑娘,有些看不过去,跟同车的宝姑娘嘟囔,“我们不过带着一个贴身丫头伺候,她怎么带这么多,这才几天呢,这小姐的谱,摆的也忒足了吧!”   宝姑娘看了史大姑娘一眼,正色道,“云儿慎言,多几个人伺候,是人家的事,便是过去是府里的人,也是   老太太身边的,轮不到别人说嘴。你这般口没遮拦,让人听到像什么样子。”   “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么,不就在你跟前说说么......可惜二哥哥没来,不然更热闹些罢。”只觉宝姐姐果然明理,也是为她好。只她一个候府千金,在家也不过束手束脚的,每日里做的活计也多,反倒不如个丫头自在,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儿。   柳儿哪里知道有人嫉妒她呢,带着这么些人,只不过因着跟林姑娘亲近,索性让丫头们跟着疏散疏散,见识见识也好,总憋府里陪她在屋子里做针线,到底不落忍。   林府虽没有国公府占地广,到底也是世家底蕴,更精致清幽,浓郁的江南园林特色,粉墙黛瓦廊檐曲回,亭台楼阁花木扶疏,是个难得的消暑所在。   三春姐妹并薛史两姑娘,都各安排了院落,柳儿则直接被大姑娘安排在自己院里,姑娘们不过略显惊讶便恢复自然,反倒是史大姑娘,心直口快,“林姐姐偏心,柳儿是你的丫头,你便要她跟你一起,倒是把我们都打发的远远儿的,可见我们是没人疼的了。”   林姑娘当即就正了脸色,肃然道,“云妹妹慎言!柳儿如今可是好人家的姑娘,便是过去,我也从来没拿她当丫头看,我看一般人家的小姐也多有不及她的!只这谨言慎行的,便是难得。我们一向要好,说些体己话儿也是有的。再说,她素日忙着帮老太太做针线,比不得你,想过去看谁便去。如今得了机会,我们自然要亲近亲近。她也比不得你,有宝姐姐疼着。素日更是懂事的,我不疼她,疼谁呢。”   一时别说史大姑娘,就是宝姑娘,脸色也有些不自在。别人只当没看见,贾三姑娘探春   素来是个知机的,忙出来打圆场转圜,也就岔过去了,各自回院落歇息不提。   柳儿本以为她们也该回房的,哪知,林姑娘领着她,径自去正房,言道:“我走了这么些日子,你如今成了自由身,我也不在。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断不会让你白叫的。见面礼什么的,有我这个姐姐,银钱是缺不了你的,你自家也不差这个。只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多了让人觊觎,难得护你周全,如今索性送你一个便宜老父,权当见面礼罢。”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知道评论加精了QAQ ☆、第84章 不把双眉斗画长   温文儒雅、谦和长者,这是柳儿对林姑老爷林如海的第一印象。   两辈子第一次见,且还是个朝廷大员,柳儿半点儿不觉着畏惧,因着林姑娘的关系,倒觉亲切的很,大大方方见了礼。   林如海一身月白长衫,端坐太师椅捻须微笑,看了坐,点头道,“玉儿这几年来信没少提起你,只说你如何照应于她。如今看这光景,你们姐妹倒是真有几分相像,倒也是缘分了。”   柳儿汗颜,她不过做些琐事,做点针线,通风报信之类的,倒是大事上头,都是林姑娘照应她才对,当即脸色微红,正欲解释,林姑娘起身来到父亲身边,一把扯住老父的袖子,嗔道,“哎呀,爹可别唠叨了,我和柳儿谁跟谁啊,瞧你都给人说不好意思了。咱们赶紧的做点儿正事儿,那些个虚礼客套,以后有工夫再做罢。”   林如海被女儿扯着无法,如今有外人在场,又不好骂人,只得端着父亲的款儿轻轻咳嗽两声掩饰过去,无奈地道,“你不是都安排妥当了么,你爹我就是你手里的提线木偶,该何时说话何时出场,告知你爹一声就得了。”   林姑娘回到自家,显然自在随意许多,嘻嘻一笑,一摆手,“那谁,小柳儿,如今大好的老爹在前,还不磕头认亲,有了这么个爹,以后你除了吃香喝辣,过年过节有红包,没事儿出去横晃两圈,也没人敢管的,磕头罢。”   柳儿一时有些傻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她倒是很乐意有这么个靠山,可这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   “怎么,还得让我爹和姐姐我夸你几句,什么性情贤淑贤良淑德三从四德的,赶紧的罢,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父亲在上,请受女儿一拜。”柳儿赶紧上前跪下磕头,可别让这便宜姐姐说了,本来挺郑重严肃的事儿,让她一说,感觉那么不正经呢。   林如海点头微笑,给了一块和田玉图章做见面礼,“好好,好女儿。玉儿没有兄弟姐妹,既然与你投缘,以后你们就好生相互扶持着过罢。她没别的喜好,素来爱充大,我们家也不拘那些俗礼了,对外你是姐姐,家里你还是妹妹,可好?”   可怜天下父母心,柳儿听了又是温暖又是心酸,眼圈一红,道,“谨遵父命。姐姐本就是个有见识有本事不让须眉的人,柳儿叫她一声姐姐,心甘情愿的。柳儿半生孤苦,如今得父亲和姐姐照应,实是上辈子修来的造化。女儿亦然铭感五内,敢不和姐姐倾心相待,守望相助,请父亲大人放心。”   林如海笑着点头,略一思忖,还是道,“你这个姐姐,有时候做事,可能有些......肆无忌惮,恩,就是有些莽撞,你素日里也多劝劝她,姑娘家......”   “爹——,既然认了亲,也不能就这般草率地过了,我明日下帖子,后日请一众亲戚过来吃酒听戏,庆祝一下罢。”林黛玉闻听她爹要揭她老底,忙出言打断,父女两一向如此,也不讲究那么多。   大伙心知肚明,都笑了开来,林如海也是无奈,“你啊,多大的人了,还这般......唉,行了,你们自去商量安排罢,趁着我这几日得闲,一并办了也好。”   柳儿倒是更觉这新爹是个好人,想起贾府里姑娘爷们跟两位老爷相处,实在不像一家子,倒像是主子跟下人,一个个一本正经绷着脸坐的笔直,说一句话站起来一回,没点儿亲热劲儿。   次日贾府收到帖子,老太太看了,想了想,对前来请安的众人道,“柳儿这丫头,到底是个有造化的,自家也争气,如今看来,保不齐比我们家的姑娘们还有福气些。老二家的,明日你带着凤丫头走一趟罢,礼我这里备下了,姨太太那里也告诉一声罢。”二太太应了是回去预备不提。   傅家这边自然也接到帖子,一众女眷都在老太太屋里说话,杨秀姐儿满脸笑容地拿了帖子过来,说给老太太知道。   傅老太太很是意外,有些狐疑地道,“柳儿丫头倒是真个有造化的,只这林家......贾府的亲家,不是姑苏人氏么?”   杨秀姐儿笑道,“自然不差的,只如今林老爷回京述职,原是任维扬盐政,前儿我听大爷的意思,十之七八是要接任吏部侍郎的,整整升了两级,又是前科的探花,两榜进士出身,如今也不过五十多岁,将来出阁入相,也并非不可能的......”   “等等......你说是礼部还是吏部来着?”傅老太太打断儿媳妇,忙问道。   “是吏部,管着官儿们考绩、任免和升迁一类事情的。”杨秀姐儿能走到如今地位,可不是一般妇人,用的心思下的功夫比一般内宅妇人多多了。   傅老太太眼睛亮了亮,松了口气,“这样啊......柳儿丫头怎么入了林老爷的眼了就?”忽地又有些疑惑,不由问道。若她家芳姐儿有这么个亲戚,岂不早的了快婿,这可真是......   “要不怎么说是缘分呢,林老爷的女公子,自打贾夫人下世后,一直在国公府史太君身边教养不是,不然还能怎么着呢。”杨秀姐儿自然知道婆婆那点儿小心思,不过也并不在意。妹妹好了,她自然跟着沾光,但先得妹妹确实好了再说。   亲戚相处之道,没人比杨秀姐儿更有体会,亲生的娘老子兄弟姐妹,也得有感情才叫亲,也得你自家争气,才更好相处,谁能靠谁一辈子呢!   一时傅家人人感叹,老太太更是吩咐备了礼,让儿媳隔日带着芹姐儿两个姑娘过去不说,傅二奶奶也跟自家女孩儿私下里嘀咕,“这人哪,真是命啊,一旦走了时运,挡都挡不住。瞧你大伯娘的那个妹子,跟你大伯娘出身一个样儿,如今走运了吧,弄不好比你大伯娘嫁的还好。其实我看着,也不过长的标致些,口齿伶俐些会讨人喜欢罢了。你啊,如今跟着老太太,好歹嘴巴甜些,别跟芹姐儿似的,木呆呆的不讨人喜欢。好歹人家有个当官的爹,就你爹那样,你自己不争气的话,将来还不如那杨柳儿呢!听娘的话,好生讨好你奶奶,还有你大伯娘,知道么?”   傅二奶奶小户人家出身,做事说话利索,见识有限,平日人前看着热情爽朗,其实不过是些套话,怕露怯。   傅采薇毕竟是个小姑娘,也跟着芹姐儿读书识字的,素日跟着姑姑傅秋芳并老太太过活,很看不上她娘没见识爱背地里嚼舌的做派,心里不以为然,勉强地点头应是,结果被她娘看出来,免不了又被耳提面命一番。   林家亲戚少,倒是林老爷有一些同窗故旧,走的近的有几家,也受邀而来,一时前院招待男客,后院招待女眷,吃酒听戏,倒也热闹。   女眷因着人多,凤姐儿少不得帮着招呼各位夫人奶奶,林黛玉和贾府姐妹,则陪前来观礼的各家姑娘们。   其实礼数倒也不繁琐,不过正正经经地当众磕三个头,改了口叫父亲。林如海给了一把长命百岁的金锁,跟林黛玉一样的,据说也是林家家传的。柳儿则奉上一份自己做的针线,算是孝敬父母的意思。   不过因为柳儿没有合适的家常针线,索性挑了一幅往日绣的画——松鹤延年,着冬儿回家取了来。这也算是吉祥画了,本也是为了卖银子的,只做完后,自家看着也好,便想留一阵子自家赏玩,反正这种寓意的,也不愁卖,没想到如今倒是用上了。   林如海书香仕宦之家出身,不但自己学识渊博,自小耳濡目染的,更是见识不凡。也听女儿提过这个干女儿丹青和女红上头极有天分,但想着不过闺阁女儿,见识有限,几个人之间出挑便觉着不得了罢了。   所以当晚无事,在书房闲坐之时,展开干女儿的孝心顺便瞧一眼。   一看之下,大为惊奇。   若非手上的暗香色落花流水纹软缎,   而不是裱糊的板结画幅,倒是真看不出这是一幅绣画来。   来到灯下细细观看,仍旧看不出针迹,索性挑亮了灯烛,拿出眼镜戴上,又静静欣赏了半天。   此画设色雅致,当画看,算是一幅难得的工笔佳作,构图严谨,松之苍劲、鹤之出尘清雅,衬着软缎底色,平生几许高古的韵致来。若只是一幅画,也算不上多么难得,古往今来,大家多的是,稍有名气的画工,林老爷也见得多了。只若是绣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巧夺天工,不外如是。   赏了一回,林如海摘下眼镜,静默片刻,长叹一口气,自语道,“英雄莫问出处,古人诚不欺我!”   所谓,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倒是真正在心里接纳了这个女儿。 ☆、第85章 冯三爷带伤除害   当日,王夫人离开林府之时,贾家三位姑娘,并薛史两位,都跟着家去了。   傅大奶奶杨秀姐儿是最后离开的,她本就是个爽利通透的,虽说没见过什么世面,好在这么些年历练,本就聪慧,倒也言谈得体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的,很是让凤姐儿等一众奶奶夫人,高看了一眼。反倒是傅家两位姑娘,到底年轻,有些羞手羞脚的小家子气。   叮嘱了妹子几句,别了林黛玉,杨秀姐儿方带着两位姑娘,同傅大爷一同坐车回了家。   不同于杨秀姐的淡然,傅试自打出了林府,便有些抑制不住的愉悦,胸中畅快,只觉能得林老爷聆讯,前途豁然开朗。   跟贾府不同,林如海虽也出身仕宦,却是着实胸中有丘壑的,论起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谋略见识,这才叫大家风范。如今又是简在帝心,将来出阁入相,指日可期。   而贾政贾二老爷虽说有些个虚名儿,不过在勋贵之中尚算方正。傅试费了一番心思巴结上后,渐次着实有些失落。不过吃着祖宗留下的基业底子,有趋奉的捧着,论起见识学问人情练达,不提也罢。至此也明了,政老爷为何为官多年,也不过从五品的员外郎。稍微有些个能耐略知变通,早飞黄腾达了。   以傅试这样的身份地位,想跟林老爷这等大家出身的权臣交接,无异于痴人说梦。比他更有才气名声的,不知多少不得其门而入,他不过无名之辈。   如今自家娘子认了妹子,连带着一连串的体面,自家也跟着水涨船高,内眷出入高门府第,这让一门心思钻营仕途的傅试,有些不淡定了。   想起当初和尚算命的事来,果然这杨秀姐儿是个有旺夫运的么!   原本两人就有情,如今待杨秀姐儿更是体贴温柔。原每月还有几日去通房院里,自此脚踪不送,杨秀姐儿只当不知道,该干嘛干嘛,心里却暗笑。   傅老太太更是对杨秀姐和气不少,偶尔傅秋芳使点小性子,老太太也只管说女孩儿不懂事,不复以往只当没瞧见似的。自此杨秀姐真正成了傅家内宅当家的,一家子上下都恭而敬之,再没有轻易敢触霉头的。   这些都碍不着柳儿什么,她如今的日子,可是真正畅快了。隔日林黛玉让林家上下有体面的管事仆妇,一一正式拜见了二姑娘。并一早给预备了赏人的荷包银锞子等物,上下一片欢喜,真给柳儿做足了面子,也着实当了一家人看待。   一时该走的礼过完,姐妹俩也闲了下来。林府人少房子多,柳儿也单独安置了院子,跟林黛玉挨着,一个清闲居,一个怡然居。   因知道柳儿素日做针线,怡然居一早已经都安装了玻璃窗,花式透亮,都比贾府的要好些,柳儿家里的更没法比。除此之外,书房里更是一应俱全,花梨木的大画案、各色纸张、笔墨砚台,色色齐全精致。柳儿看过一圈,深觉姐姐并义父的用心,感动的同时,却更加警醒自己,常怀感激,万不可轻狂了去。   林府又另给她配了四个丫头并婆子,跟大姑娘一般,以后就跟着柳儿了。大姑娘四个大丫头,冬虫夏草薄荷桔梗,在贾府就跟着大姑娘的,只很少出头,大多紫鹃支应。柳儿的四个,也是草药,红花绿豆玉竹黄芪,花红柳绿的,倒也喜兴。一下子柳儿身边三下里凑的丫头,杂牌军倒是队伍庞大。   柳儿不比旁人,有活计在身,少不得也要回去。林黛玉一人在家也孤单,又不愿妹子回去拘束,索性留了柳儿,着两个婆子带着小燕三七回去贾府,跟老太太说,“姑娘舍不得二姑娘,留着住几日,跟老太太告个假。横竖活计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大姑娘着奴婢们一趸儿带了过去,可也使得。大姑娘说了,就当老祖宗可怜她一个人没个说话儿的罢。”   史太君岂能不许,只道,“她们姐妹亲香亲香也好,玉儿一个怪孤单的。只也告诉了柳儿那丫头,掂掇着做,也别累着眼睛才是。过几日让她们姐妹都过来,陪陪老婆子,也跟兄弟姐妹们一处玩笑才是。”婆子丫头们应了,自有琥珀带着去收拾东西不提。   自此,每日里,头晌两人一个做针线,一个在边上靠着看书。用过晌饭,下晌柳儿陪着姐姐管家理事,倒是跟着涨了不少见识学问,林黛玉更是有意识地点拨与她。   晚间,两人时常陪了林老爷子用了饭,又陪着喝茶说话,倒也其乐融融。   只柳儿多了个疼爱的长辈,自觉受之有愧,拿出了当初巴结贾家老太太的心劲儿来,估量了林老爷子身量,没几日的功夫,给姐姐义父,每人做了一身家常衣裳袜子来。   柳儿的手艺可是经过史太君验证过的,林府里好料子不比贾府少,要什么用什么,说一声就得,自己愿意劳动,索性有管事媳妇带着去库房里翻找,下人殷勤的很,半点不觉见外。   林黛玉不必说了,早知柳儿的本事,只管受用就是了,想要什么,也不客气,只管说给柳儿知道,甚至派了身边擅针线的大丫头夏草给柳儿打下手,直言偷师。   倒是林如海,男人固然心粗些,但是衣裳上身,着实透着熨帖,料子也薄厚轻软适中,颇有些增一分太长少一分太短,厚一点儿憋闷薄一点儿清凉之感。尤其那袜子,并不是绫罗也未绣花,不过看着普通的飞花布,上脚穿上鞋靴,透气舒适且不易滑脱,十分跟脚。   林老爷自小也是富贵乡长大的,官场历练了几十年,精明老辣,衣裳鞋袜上身,独自在书房走了两趟,略一思忖,捻须长叹,“如此心机手段,可惜了,若是个男儿,倒也是个成事的。”   想到这里,倒是勾起林老爷一段心事来,自家女儿虚岁也十四了,柳儿如今也十五,可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   两个女孩儿自然不知,如今林老爷正盘算合适的儿郎,给家里做女婿呢。   柳儿心情好,针线也做的飞快,住了十来日,顶上贾府做一个月的活计了,掐指一算,这般紧着再做一个月,估计能完工,不禁松了一口气,倒是终于可以利利索索地回家了,再不必常住贾府。   跟姐姐一商议,好歹在老太太眼皮底下,老人家也放心,总不见人不见物的,也不好,横竖没几日了,最终隔日带着丫头们,回了贾府做活。   这么些日子,小燕三七小鸠儿一直跟着,虽说吃穿用度比贾府还好些,倒是都有些想家了。反倒是冬梅,跟林府的丫头们处的很好,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跟在贾府一般无二,冬雪仍旧闷头跟着做活或伺候,外事一概不入耳入心,一贯淡然,倒是有些珠大奶奶李纨的意思......   林府的四个丫头,比起来倒是正常许多,待人接物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颇有些大家气度,柳儿心内叹息,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高下立见。   柳儿离开贾府坐一辆大车,回来两辆,除了四个草药丫头,另有四个粗壮的婆子跟着,两辆车都坐满了。也亏的如今在贾府也是单门独户的,倒也安置的下。   只前呼后拥的,让某些人看着着实不顺眼,一时半会却也没奈何就是了。   小柳儿如今倒是混的风生水起,某些人就没这般得意了。   话说那薛大傻子,因着上回受伤颇重,养了小半年才好利索,连自己生日也躺床上过的,憋了一肚子闷气,可算过了端午腿脚利索,大夫也让下床走动了,忙忙的请了一班上的台面的朋友吃酒听曲儿,打着过生日的幌子取乐儿。   请的人里头,除了贾家宝二爷贾蓉贾蔷,一般年龄相近素日交好的外,再就是詹光程日兴等几个贾家的清客相公,素日在溜须拍马吃喝玩乐上专门下功夫的,跟薛大傻子也走的近便。   几人吃酒取乐,薛大傻子   正跟宝二爷讨论‘庚黄’(唐寅)的春、宫儿,说的正热闹,小厮回话,“冯大爷来了。”   一人风风火火走进门来,不是冯紫英是哪个。   众人忙起身让座,冯紫英笑道,“好啊!我离了这么些日子,你们倒是在家里高乐。薛世兄可大好了么?”   薛蟠忙笑道,“好了好了,可够了我的,幸亏后来世兄帮着请的好大夫,不然还得多躺几日。老世伯并伯母可安好?”   冯紫英道,“托庇倒也都康健,烦劳惦记。”   薛蟠见他脸上有些青伤,问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来,挂了幌子了?”   “前几日在铁网山打围,叫兔鹘捎了一翅膀,无碍。”冯紫英轻描淡写地道。   “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卫若兰似也跟着去了,前几日去他家赴宴,都没见着。”宝二爷问道。   “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少不得陪着去了。我难道闲疯了,在家吃酒听戏不好,受那个罪去不成。”   众人见他吃完了茶,请着入了席,慢慢说话儿。冯紫英瞧了薛蟠两眼,道,“薛世兄就这么着,今年没想着出去走走?近日因着各家省亲之事,京中不少南省物件也跟着水涨船高。你家里就做生意的,何不走走见识见识也好。”   薛蟠闻言,倒是勾起了一桩心事,原养病中也是这般打算的,只好了伤疤忘了疼,心思又活泛起来,遂道,“近日这边府里有桩新鲜事,你可知道?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杨柳,非但找着了亲姐姐,如今又认了林姑老爷做义父,前儿正经摆了酒席过了礼的,我妈和妹子都去瞧了呢。”   冯紫英端到嘴边的酒杯顿了顿,索性放下,眉毛一挑,道,“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正如薛世兄你,在家也就这样儿了,眼么前儿也就这么几个人。出去了,说不得别有一番况味,也未可知。我素日就说兄弟你是个有大本事的,只日子安逸,没机会显示,大家不知。否则锥栗囊中,迟早要露出锋芒的。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别人自然跟着附和,倒是贾蓉贾蔷兄弟,笑的别有意味,边喝酒边瞅着两人,也不说话。   冯紫英岂能让他们清闲,瞅了一眼,“怎么,蓉大侄子似乎有话说?或者别有见地?”   贾蓉忙摆手,“没有没有,世叔这话很是,薛大爷自然是有本事有能为的,满府里打听打听,哪个不知道呢。”   薛大傻子个不知好歹的,闻言,哈哈大笑,颇自得地道,“算你们识货,赶明儿挑个好日子,兄弟带人就南下,也让你们瞧瞧我的本事,说不得回来带几个美人给你们乐乐嘿嘿嘿。”   众相公们自然随声附和,连连奉承,冯紫英抿了一口酒,嘴边噙着笑意,起身道,“论理,我该陪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能多待。拿大杯来,我领两杯算是了。”   众人拦不住,只得罢了,眼看着冯紫英连饮了两大杯,一气而尽,笑道,“今儿不尽兴,改日薛世兄南下饯行,我治一个东儿,再请诸位叙谈叙谈。”说完撒手就走,众人送了出去不提。   出了门子,冯紫英可没刚刚这般轻松,拐出了宁荣街,下了马,步景和翻羽忙扶着上了跟着的大马车,脸色发白地躺好,摸了摸胸口,长出了口气,吩咐道,“西郊天齐庙。”   小厮长随们心里暗翻白眼儿,他们爷,伤还没好,就急着跑出来忽悠人来了,急的这么个样儿,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儿,至于么。   长随们看不上薛蟠,岂不知,这等没章法的人,抽冷子来一下子,才要命。成事虽不足,败事却有余。   作者有话要说:周末月末,筒子们看文愉快^_^,谢谢留言的亲,辛苦了(╯3╰) ☆、第86章 少小离家不能回   西城门外天齐庙,庙外王一帖的招牌随风拂动,蔫搭搭的穗子,跟喝醉了酒的糟老头似的,怎么看都透着股子江湖术士行骗的幌子味儿。   王一帖王道士,正经也没人叫他道号玄素,都称王道士。专在江湖上卖些丸散膏丹,弄些海上方治病射利,因他素日也常在高门大户走动,一张巧嘴更是舌灿莲花,有人信的有不信的,更多的是半信半疑。   后院禅房一间净室内,冯紫英光着精壮的上身坐在榻上,不满地对跟前蓄着三羊胡子的小老道冷嗤,“你这玩意到底管不管用,这都几日了,怎么还不见好——你......”   趁着冯紫英说话的功夫,小老道出手如电,一把撕下冯三爷胸前靠肩膀处的一块膏药,疼的冯紫英闷哼了一声,咬着牙直吸冷气。   啪!   另一块膏药一下子贴上创口,按紧四角,小老道慢悠悠地道,“大爷您就知足罢,贫道就这么点儿好东西,都被你用了去,我倒是想叫嚷两声,得有人听有人信么。”老道说完,膏药也贴好了,转身踱到一边的铜盆处洗手。   冯紫英一件件穿上衣裳,口里道,“有好东西顶什么用,横竖没人信,大爷我识货,用了是你的造化。对了,依你看,这毒拔净了没有?”   “这一贴下去,就差不离了。我倒是宁愿没这造化,不过你要是再多喝几口酒,倒是能晚几日大愈。贫道倒是好奇,这毒可是有年头不曾见过了,如何你出去一趟就带了回来?不带野味儿回来就罢了,这可是要人命的玩意儿。”   冯紫英系了腰带,抖抖袍角,漫不经心地道,“你打量着我愿意呢?往年都是跟我家老爷子身边,今次大爷我忽然心血来潮,跟着侍卫营的兄弟一起去了,谁知遇上胆大包天的,算我倒霉,乱兵之中就着了道了。如今你也知道缘故了,你倒是说说,究竟是那一路人做的,好歹我这罪不能白遭了罢。”   玄素忙摆手,三羊胡一抖一抖地,诚惶诚恐,“别别,三爷还不知道我么,也就做点儿膏药糊弄人,弄俩铜板度日,哪里有那个本事呢呵呵。”   “少在爷面前打马虎眼,别人不知道你王老道底细,大爷我可是门儿清。如今也不怕告诉你,早年间你给老爷子头一回用药,我一闻那气味儿,回头一扫听,就知道你是哪路精怪了。若不是我装着不知道,如今你坟上的草,都得有一人高了。如何有你如今这般成堆的搂银子,吃的油光水滑的跟水耗子似的呢。”冯紫英坐榻上,看着玄素老道挑眉道。   “呃......”玄素不自在地摸了摸胡子,清清嗓子,才道,“也不是老道我不想说,这么些年不在江湖上走动,如今人头也不太熟了,要知道底里,还须得一些功夫打听打听才是,且也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人走茶凉这回事儿,哪里都是一样的。”   冯紫英点头,笑了笑,“不急,你尽管慢慢打听,好好地打听,横竖你在京城混一日,总有见着爷的时候,别的不说,爷就是工夫多,咱慢慢来,便是跑了老道,横竖还有庙呢。若觉着脸儿够大,继续在高门大户之间胡混就是,爷一准儿装着不认得你这杂毛儿。”   老道更尴尬,拱手作揖,“大爷别说了,老道尽力就是。”   冯紫英笑容真切了许多,拿起矮几上的药盅,在鼻端轻轻闻了闻,方一口喝尽,随手放下药盅,撩衣起身向外走去,玄素忙跟着送了出去不提。   过了几日,薛蟠果然说服他娘和妹子,打算下月初带人下江南贩货去,于是各处人等开始张罗给他饯行。   冯三爷更是热情相邀,并前几日在席上的几人。且投其所好,叫了许多清秀会唱曲儿的小厮、唱小旦的琪官儿蒋玉菡和锦香院的妓、女云儿等人作陪。   薛蟠最好酒色,是最早来的,自顾跟云儿在一边调笑。众人陆续来齐,吃过茶,摆上酒来,依次坐定。   冯紫英先叫唱曲儿的小厮过来递酒,然后叫云儿也过来敬三盅。那薛蟠三杯落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直嚷嚷叫唱体己新鲜曲儿。   那云儿惯是风月场里做戏的,拿起琵琶,轻移皓腕,妖妖调调唱道:“两个冤家,都难丢下......”唱毕,端起酒盅,对薛蟠又是一通猛灌。   宝二爷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到底无趣儿。我先喝一大海,发一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众人都道有理。   宝二爷先饮了一海,道:“如今要说出悲愁喜乐四个字,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缘故。说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一样东西——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不限。”   薛大傻子已经跳了起来,他一个唐寅要念作庚黄的货,肚里除了酒肉,哪里有墨水,当即嚷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玩儿我呢!”   云儿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不过罚几杯酒,亏你天天喝酒呢,哪里就醉死了你?难道连我也不及!”众人也笑着附和。   薛大傻子被挤兑的没法,只得坐下,嘟嘟囔囔的不自在。   宝二爷虽然不学无术,在一些诗词歌赋上却是有些灵机,做的自是不差,唱的也好,大家齐声喝彩,只薛大傻子咕哝说听不懂。   下该冯紫英,摩挲着手内酒盅,说道:“女儿喜,抬头喜鹊依梅枝。女儿乐,满园j□j横碧波。女儿悲,少小离家不能回。女儿愁,个登徒子往前凑。”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年年芳信负红梅’。”说完,捻了一片蜜饯梅子放入口中,立时酸的皱紧了眉头,众人笑。   一时众人依次完了令,别人犹可,只薛大傻子到底不负他‘风月假斯文,花柳门外汉’之名,憋出几句来,粗俗不堪,费了吃奶的力气,红头胀脸的,倒也博了众人一笑,罚酒是免不了的,喝了个酩酊家去。   众亲友轮了一圈下来,到了吉日,到底带着张德辉等人,几十号人,十几辆大车,满载了北地货物,南下做生意去了,一家伙没个一年半载,是回不来了。   ***   且说这一日柳儿正在房里做针线,外头有婆子来报,“外头有人找,说是姑娘表嫂。”   柳儿当即愣了愣,忽然想起表哥吴贵来,一问形容,果然是多姑娘儿,不由一阵厌烦。   听婆子说起那穿戴便知,如今多姑娘已经不是刚去冯家的光景,搽脂抹粉浓妆艳饰,大不像个正经妇人。   红花在几个丫头中算是年纪大些的,一看柳儿情形,便道,“姑娘若是不便,索性红花替姑娘走一趟?”   柳儿摆手,多姑娘儿什么德行她最清楚,一般轻易难打发。如今她来做什么,柳儿大致心里也有数,非她亲自会会不可,不然一点儿余地没有,嚷嚷起来,大家没脸。   冯府那边,赖二奶奶因两位姑娘都出了门子,家里如今人口少了,算计着裁减一大批下人,缩减些花销,于是乎人人自危。   吴贵便有些心里没底,他们在冯家一向混的不错,实在有些舍不得这个地儿,倒是他婆娘多姑娘素来慕人家富贵,眼珠儿一转,给当家的出主意,“你那表妹不是在荣国公府里么,听说当了府里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那可   是真正的富贵人家,几回我打门前路过,哎呦,好大个气派!进进出出的小厮婆子,穿的是绸缎戴的是金银,我们何不投奔了柳儿那丫头去,想来给你安插个有油水的差事,还是能够的罢。就我们这府里,那禄儿一帮大丫头,哪个没安插个心腹人在各行当上呢。再则呢,我可听说了,绣庄里不着调的小丫头,投奔了她去,都收留了,你可是她正经姑舅表哥呢,难道还不如个外人!”   吴贵便有些心动,只他向来不善言辞,木呆呆的也没什么表示,多姑娘急了,“罢咧,你这糙德行也就窝灶房的命,索性我豁出脸面,明儿寻了她去罢。”这几年,多姑娘早不是那个乡下放不开手脚的媳妇子,跟府内几个仆从也偷偷有了首尾,名声已经坏了。   就这般,次日多姑娘儿打扮的妖里妖气的,过来贾府寻柳儿来了。   柳儿知道她前世的风流相儿,心里膈应,叫了林府带来的两个婆子,嘀咕几句,婆子去了一顿饭的功夫,柳儿方慢腾腾地出了屋,带着红花和三七两个,奔西角门去了。   班房里打更的小厮识趣儿地躲了出去,吴贵家的正浑身不对劲儿地坐那里,边上两个粗壮的婆子,跟门神似的,面无表情杵在一旁,问什么也不搭理,想出去瞅两眼侯门景象,便把身子往多姑娘面前一横,冷冷地道,“且好生呆着,这是你乱闯的地儿么,冲撞了贵人,打死算完。”   尤其后面四个字,听着透心凉,多姑娘原也不是什么有胆色的,只觉心内一激灵,坐那里不敢动了,便有些后悔,没打听清楚了再来,越想越没底,便半坐不坐的,起身想走。   “这什么地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打量我们老太太心善怜贫惜老,如今冒充亲戚来打秋风讹银子的多着,且等我们府里着人打听明白了,或送官或打一顿撵出去,你这婆娘再做打算不迟!”内中另一婆子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地道。   多姑娘几乎没吓个好歹的,腿脚都有些打颤,哪里走的利索,口内不住央告,“好嬷嬷好大娘,小妇人真有亲戚在你们府里,你们寻了老太太身边的柳儿姑娘,一问便知......”   “消停儿地等着,老太太身边的姑娘们,也是你这等腌臜货色配提的,说谎话儿也不看看时节,过一天半日的,着人打听明白了,自有你的好处!”   多姑娘儿几乎没吓死,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脸色发白,只恨自己猪油蒙了心,可惜后悔药没的买去。 ☆、第87章曲终人散冯赖氏   柳儿带着俩丫头进了角门班房,就见多姑娘儿瞪着一双水杏眼,坐地上白着脸色发抖,两个婆子一人一条胳膊,提溜着往凳子上放,都有些提不起来个儿,滴里搭拉的。   “哎呦,这不是表嫂么,这是怎么说的?可是哪里不自在?你们两个站着作甚,还不去找大夫!慢着,现找怕是来不及,你们一个去找大夫,另一个去马房找王老六,他最是擅长兽医和急症,前儿一匹马也和表嫂这般眼睛发直嘴唇发青的,听说王老六上去,在马肚子上狠狠踹了两脚,马脸上扇了十来个嘴巴,马嘴上扎了两锥子,弄了俩窟窿放了血,不一刻那马居然就好了,可见是个有手段的。愣着作甚,还不快去!表嫂这毛病,闹不好都在王老六身上了!快去!”   柳儿一边搀着多姑娘儿一条胳膊,口内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两个婆子飞快出了屋子,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多姑娘儿刚刚还只是害怕,受了惊吓,如今给柳儿一‘安慰’,反成了惊恐了。一把抓住柳儿胳膊,渀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急道,“别啊,柳儿妹子,嫂子刚刚不过是没见过世面,畏惧这高门大户的,如今妹子你来了,嫂子没事儿没事儿了,那啥,让那婆子回来罢,千万别找大夫了,还得花钱不是,快着些。”   柳儿渀佛没看见她那急赤白脸的样儿,轻轻拍了拍多姑娘儿,笑的和气,“表嫂别急,有病就得治,讳疾忌医可不好,花俩钱不算啥,嫂子身体要紧。既到了柳儿这里,还能让嫂子花钱么。”   多姑娘儿都带了哭腔儿了,谁管花钱不花钱的屁事儿啊,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婆子回话,“姑娘啊,王老六马上就来,他跑回去取锥子了,说我们那里做衣服纳鞋底的不好使,要给马蹄子剔马掌的粗铁锥子,一家伙扎下去,来的才快,人命好歹比马精贵些......”   多姑娘儿腰不酸腿不软了,抓住柳儿一下子站了起来,嘴皮子也利索了,“那啥,家里还有点儿事儿,我先走了,咱有话改日再说。”说完就往外跑。   柳儿过意不去,拉住多姑娘儿,“那怎么行,嫂子好容易来了,柳儿还没好生款待一番呢。”   外面婆子见空插针,继续回话,“王老六说了,虽说治好了容易落下三瓣嘴的残疾,不过到底性命儿要紧......”   多姑娘儿已经没话了,一使劲儿,甩脱了柳儿的手,哧溜儿窜出了门子,一个字的废话没有,头也不回,一阵风儿似的,从婆子身边刮了过去,身手很是了得。没有三瓣嘴,腿脚胜似三瓣嘴儿。看的那婆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三七很淡定地跟出去瞧瞧后续,别半路上又折回来了。红花到底跟柳儿的时日尚短,睁圆了两只眼睛,眨巴眨巴,若有所悟又似懂非懂,一时怔忪当地。   柳儿神色如常,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刚多姑娘儿就抓这里来着,回去得换件儿,没事人似的迈步往外走去,红花正愣神儿,也没前去掀帘子,柳儿自顾出了门,也没管她。   转瞬那寻‘王老六’的婆子进来了,推了红花一把,没好气地喝道,“发什么昏呢,姑娘都走了,还不上去伺候!莫不是等着王老六来,给你治治?也不用他,更不用针啊锥子什么的,我只拧你一把,就回魂儿了!”   婆子本是呵斥,结果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红花好歹醒过神儿来,却有些哭笑不得,两人紧走几步跟上柳儿,回房去了。   多姑娘儿暂且能老实一阵子,不过柳儿倒是有些惦记禄儿桃儿小翠几个,自打她出了冯府,一年也见不上一两回,今年更是一回没见,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进内室换衣裳的功夫,想了想,到底叫了三七进来,“你回去找张三叔,让他抽空儿去家里告诉我妈:‘着冬儿回冯家看看,到底那边怎么着了。’可记住了?”   三七点头,“姐姐放心吧,我让我爹即刻送信过去。”说完自去了。   次日下晌冬儿就过来寻柳儿,果然冯家有了大变动。   冯二姑娘刚出嫁不到一个月,冯老爷也不大往赖二奶奶那里去了,如今冯家就赖二奶奶一个主子,一大批下人放的放卖的卖。小翠杏儿跟了二姑娘陪嫁,桃儿因她哥嫂是大姑娘的陪房,跟着大姑爷去任上好几年了。桃儿不愿跟二姑娘去,如今跟她爹娘出府,用多年的积蓄在西城边上买了间屋子,自去过活,具体怎样也不知,只听相好的丫头们说了这些。   杨嬷嬷一家子,仍旧跟着赖二奶奶伺候,包括桂儿一家子。赖二奶奶身边的几个大丫头,除了跟冯老爷去的,如今只剩禄儿等四个,那叫小叶的小丫头,继续跟着禄儿。   “禄儿姐姐让冬儿给姑娘带话儿,说‘恭喜姑娘有了亲人又有了依仗。劳姑娘惦记,她一切都好,有事自然少不得劳动姑娘,横竖如今也知道门朝哪儿开。’”冬儿对柳儿在冯府的一些事情,也知道个七八分,自然知道禄儿帮过柳儿,比别个又自不同。   柳儿也不意外,以禄儿的精明能干,自然不会差了,只有她操心别人的份儿。   至于冯老爷的通房们,秋红因有了身子,接进了冯府养胎,其余仍旧跟着赖二奶奶。   至于吴贵和多姑娘儿,倒是难得的都留了下来,只多姑娘儿仍旧回了绣庄跟王妈做活,只如今绣庄也大不如前了,王妈和刘嫂子倒是都好。   再有就是,胖丫订了亲,下月中就要出嫁。夫家在冯府隔一条巷子里,开着一爿小面馆,女婿兄弟俩跟着老父打理店铺,也是本分人家。   见冬儿说的差不多了,柳儿忍不住道,“没见着赖二奶奶么?可有说了什么?”   冬儿正口干喝水,闻言放下杯子,继续道,“也没怎么,就问了姑娘好,就让我出来了。我瞧她那样儿,精神似乎不大好,倒是越发显老了些,也没心情闲话的光景。”   柳儿听完,不由有些出神儿,想当初赖二奶奶府上,也是花团锦簇一团热闹,如今散的散走的走,倒是真应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儿,一时有些神思恍惚。   冬儿也没多呆,知道的都交代完了,看姑娘心情也不是太好,跟冬雪冬梅说了一回话,交代她们开解开解姑娘,就家去了。   前几日林府送了辆车过去,并马夫一家子,如今家里人出来走动也甚是方便。   别看柳儿身边如今伺候的人口多了,倒也不必多花银子,林府按照林黛玉的例,吃穿用度月例等,都按时送过去。别说养着一个小柳儿,便是整个一家子,都绰绰有余。   林姑娘的用度,能跟贾府姑娘一样么!整个贾府姑娘们用度捆一块儿,也不及林姑娘一分,别看国公府牌子响亮,底子早空了。   如今修园子修的热火朝天,银子流水似的淌出去,内里小辈们和次一等的主子,不过维持着面子上的体面罢了。   转眼将将一个月的功夫,柳儿的绣活也做得了,总算可以出府家去了。给老太太看过,很满意,给了柳儿一套珍珠头面,几个跟着伺候的丫头也都各得了赏封,又留了柳儿一日,才答应派车送柳儿家去。   柳儿趁着这一日无事,去各处素日有来往的辞别,这一回离开,没事儿就来的少了,少不得说几句体己话儿。   二太太那里,不过面子情儿,柳儿只让红花去了一趟,乐不乐意的,以前不在乎,如今更不在乎。大太太那里就免了,因着王善宝家的缘故,素日就互不搭理。   这两处不去,柳儿先亲去了琏二奶奶处,无论凤姐儿还是平儿,甚至丰儿,平日里对柳儿也多有关照,自然不比别处。   凤姐儿管家,偏如今修园子,琏二爷也忙,平日里人来人往的不消停。柳儿进去时,丰儿正在门口,悄声努嘴道,“那边忙着,平姐姐在西屋和**陪大姐儿玩,你且先过去待会儿罢。”   柳儿笑了笑,从袖内舀出一方帕子,递给丰儿,“不得空儿,只简单绣了朵花儿,别嫌弃,明儿要走了,以后见得少,留个念想儿罢。”   丰儿比得了金银倒高兴,忙接过来,眉开眼笑地道,“也太过谦了,姑娘的针线,连宫里的娘娘都夸的,如今我得了,高兴还来不及,说什么嫌弃的话呢。别说是一朵花,便是你缝几针,落到手里也是我的造化呢。”   柳儿客气两句,被丰儿让进西屋,平儿见了,忙起身迎上来,笑道,“正想晚间去瞧你呢,想着明儿要家去,瞧瞧你,如今你来了,倒是省了我的了。”   平儿让了座,丰儿倒了茶来,两儿喝茶说话儿,大姐儿已经玩累睡了,**有眼色,一早躲出去让两人说话儿。   柳儿送了平儿一个平日做的荷包,大姐儿一件内里穿的小褂子,平儿自然也高些的很。其实之前柳儿认了姐姐离府时,各人也都互有赠礼,只那时柳儿针线没如今在府里出名,也不好都送这个,便从积攒的戒指坠子镯子等物件里,挑了一些出来送人。不过看情形,如今柳儿做的一些针线,倒是真比那些个金银之物更让人稀罕。   两人正说话儿,琏二爷掀帘子进来了,一看柳儿在,忙顿住脚,笑着道,“柳儿妹妹怎么有空儿过来,素日府里姑娘们,属你最忙。丫头们呢,还不倒好茶来,柳儿妹妹可是贵客。”   柳儿只笑,不做声儿,坐那里没动,倒是平儿看不过去,嗔道,“你们男人家到底心粗,如今姑娘的给娘娘的针线做得了,自然要回去的,特来辞别   的呢。”   贾琏一拍手,跌足道,“可不是这么回事儿么,该死,刚听你奶奶说过这事儿,正好园子里新近来了一批花木,我看内里有几盆石榴开的极好,跟你奶奶说了刚送了两盆给柳儿妹妹府上,想来已到家了,我倒是昏了头,把正主儿给忘了,这叫什么事儿呢。”   柳儿也笑着道了谢,正说着,凤姐儿走进来道,“你们倒是说得热闹,我一个忙的脚不沾地的,这半天连口茶也没得功夫喝。妹妹何时过来的,该不是来辞别的罢?其实很没必要这么客气,叫个人来说一声儿就是了,往后常来常往的,总这般绷着滴水不漏的,没的外道不是,倒不像一家子亲戚了。”   一时大家说笑几句,柳儿因除了薛家,还有几处要去,就别了出来。   如今三位姑娘住王夫人后罩房,挨着大奶奶李纨。柳儿顺着南北夹道,刚走了不远,迎面走来林之孝家的,引着个带发的姑子,往这边来。   初时柳儿还没注意,以为是往来走动的哪个庵堂的姑子,及至跟前,趁着和林大娘说话的功夫随意瞄了一眼,却愣了愣,这不是那妙玉么! ☆、第88章醉翁之意在隔壁   妙玉师傅穿着水田袍子,身礀如柳,风采超凡。   可惜这人一向目下无尘,只淡淡地瞟了柳儿一眼,就转开了,似乎不认识。想来即便认出来了,也不会在意就是。   柳儿也只一瞬间便恢复如初,和林之孝家的略说了两句,便各自离去。   但柳儿原本因为要回家的心情,忽地没那么兴头了。看见妙玉,难免想起董师傅来。董师傅一生命运乖舛,至少妙玉家里有大半干系,柳儿虽不知究竟,但以董师傅的脾气秉性,自然不会无谓诬赖于她们,闹不好还有更过分的也未可知。   如今董师傅花落人亡,妙玉不可能不知,却披着一身出家人的皮,过的逍遥,混在富贵相中,闲来无事还得吟诗作对的,也不知到底有没有人心。且如今看来,马上要入驻栊翠庵了。   强作镇定,别了三位姑娘并大奶奶,回来时径自去了绛芸轩,媚人正同丫头们做针线说笑,见柳儿进来,忙起身让座,不必她张罗,自有小丫头倒了茶来。   “刚去找你,收拾一包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给你玩的,鸀豆说你出去了。听说明儿回去,正想着跟你说说话儿呢。这一回去,也不得跟素日一样,想见就见了。只你无事好歹过来瞧瞧我们,别真把我们忘脖子后头去才是。”   袭人等几个丫头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柳儿笑着呷了口茶,却是泡了三四回的枫露茶,正是出味儿的时候,媚人知道她的喜好,想来早上就沏上了的,扫一眼炕桌上的点心盘子,果然,豆皮包子等几样她喜欢的便在其内,心内一暖。   “罢了,知道你们口齿伶俐,打量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且先别弄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怪模样儿罢。住的又不远,若有心,得空儿不该班,就去我家坐坐岂不好。便是你们不过去,说不得我三五日的,就要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自有咱们再见说话的时候呢。”柳儿笑着说道。   众人一想也是,如今柳儿跟林姑娘的关系,想来少不得一起过来探望老太太,见得时候多着。   其实宝二爷身边,跟柳儿素日亲密些的,首先是媚人,其次便是小红,因着她爹妈林之孝两口子,没事儿也很愿意去柳儿处走动。只她在宝二爷身边不过是个小丫头,素日这起子大丫头看的紧,一直不得出头。她又是个有心计的,瞧着柳儿也眼热,少不得经常跟柳儿的丫头们做几针,不过到底时候短了些,柳儿一直忙着做活,难得照应到她。   该见的都去见过了,有素日关系好的也都过来瞧过柳儿,比如入画翠墨和一起媳妇婆子等。   柳儿的丫头们想着明日家去,一个个也都透着高兴,到底这里不是姑娘家里,她们对府上人等,别管小丫头粗婆子的,也得有个分寸,行事谨慎了,到底不自在。   只一人有些不乐,却是三七,柳儿假装没看见,继续喝茶看书,最终到底三七沉不住气气,来到柳儿跟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姑娘,你答应带三七走的!”三七双眸半含着泪,可怜巴巴地道。   柳儿瞅了瞅她,仍旧很悠闲地,“哦,没说不带你走啊,明儿跟着就是了。”   “可三七身契还在府里呢。”三七觉着姑娘定然把她的事儿忘了,心里便有些委屈,她心里可只有姑娘来着。   柳儿放下书,正色地盯着三七看,半晌道,“我们家什么日子,你也过去几回,想来还不甚清楚,这样,你就这么跟我回去住一阵子,到时候还想跟着我,再跟老太太讨了你不迟,你说呢。”柳儿总觉着,跟着自己,未必就比贾府里日子好了,总想着拖一拖,最后她自家打退堂鼓最好,横竖不想落了埋怨。   哪知三七哇地一声哭了,抱住柳儿的腿不撒手,也不说话,就是一味地哭,一下子倒是把柳儿闹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最后无奈,舀出绢子,一边给三七擦泪,一边无奈地道,“好了好了,哭什么,多大的事值当你这么着,实在要跟着,讨了你就是了。”   “真的?姑娘不是因为有了红花她们,嫌弃了三七么?”三七闻言,面露喜色,却仍旧有些不确定。   柳儿哭笑不得,骂道,“红花她们是她们,你是你,也不看看,你多大她们多大,能比么!跟着我你就跑腿儿扫院子罢。”   红花几人大的跟柳儿相渀,小的也十二三了,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三七如今也不过十来岁,还一团孩儿气,确实没什么可比的。   三七没被柳儿吓住,反倒破涕为笑,转而想到刚刚自己嚎啕的样子,又有些难为情,站起来说了句,“姑娘别忘了要三七的身契啊!”就跑了,红花几个忍不住在一边笑。   哪知这还没算完,晚饭后,原本回家轮休的小燕回来了,红光满面的,见了柳儿便跪下了,闹的柳儿十分狐疑,这一个两个的,今儿怎么都喜欢跪着了?   “有什么话起来说,快把她扶起来。”冬雪红花忙过来把小燕搀扶起来。   “小燕今儿一来是感激姑娘,我妈和姨妈两个,去梨香院管小戏子们去了,我爹如今在门房里也挺好的,家里往后越发的好过了。二来是想求姑娘,让小燕跟着姑娘伺候罢,我妈也答应了,求姑娘带了我,跟三七一起去罢。”小燕满眼热切,其实早在三七头回说要跟着姑娘后,就动心了,可惜她家不如三七家好过,她那时走了也不放心。   柳儿当即就道,“你跟三七不同,她家简单些,又有叔伯帮衬,你家有弟弟,小鸠儿也需要照应,离不开你。再则,你也看见了,我身边的丫头,尽够使了,实在不想再添,你还是安心地在这里当差罢。且你尽管放心,我这屋里的话,断不会传出去就是了,只当你没说,以后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已经跟鸳鸯姐姐和琥珀她们提过了,都会照应于你,尽管放心。”   两个尽管放心,且把她今后都安排好了,要紧的是,小燕也看出来,柳儿态度坚决,确实不可能带她走了,只得怏怏地别了大伙,家去了。   小燕虽然不错,父母可都算不得实在人,尤其那个妈,最是个不太着调掉钱眼里的。三七的父母,张三两口子就不必说了,都是老老实实的正经人。且张嬷嬷和张材一家子,也都是明白人,以后也不至于惹麻烦。   三七这样的小丫头,也不必惊动老太太,柳儿着冬梅和红花两个,去寻平儿说一声,当即就舀了身契回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且三七老早立志跟着柳儿,大家心知肚明。   贾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奴才,没差事,一家子日子过得艰难的,不知多少。   不过出了三七小燕这一桩事,柳儿索性放下书,喝了一回茶,叫过冬雪冬梅来,认真看着两人道,“这么些日子,你们瞧着,这边府里如何?有没有什么想头,若有心思留下,趁着我还没走,都是能帮得上你们,这要是家去了,再想进来,就不易了。”   这些日子柳儿冷眼瞧着,冬梅认得了不少贾府的丫头,平日来来寻她说话的,往来不绝,若不是她活计紧,拘着她们在屋里省的惹是非,不定更多。倒是冬雪,做针线很用心,因着不比家里,倒是比开始随和了些,不复先前冷清,不过仍旧不喜跟生人来往,除了柳儿身边的丫头们。   所以说完这话,柳儿就紧盯着二人。   哪知二人听了柳儿的话,立刻变了颜色,噗通一声都跪下了,磕头道,“奴婢们哪里做的不好,姑娘只管说,打骂也使得,千万别撵奴婢们走。这里再富贵,也不是我们自家。我们都是没家的人了,姑娘去哪里,我们就跟着去哪里。”   柳儿无奈了,今儿这什么日子,一个二个的。却也放了心,一手拉了一个道,“自己起来罢,我可拉不动你们两个。不过是白问一句,没别的想头,就跟着罢。”   如今柳儿身边,丫头真不少了,四个冬,四个草药,加上三七,九个了。并四个使唤的婆子,内中一个姓李的,又与别个不同。   柳儿这些日子瞧着,这婆子别看长的老实,可心里是清楚的,话不必多说,一点就通,那日吓唬多姑娘的事儿就显出来了。平日言谈见识,很是不凡。她干姐姐临走跟她说了,有事没了主意,可以跟李嬷嬷商量商量,想来是个肚里有丘壑的人物,以后还真不能怠慢了。   这四人家里人口也都简单,用着觉得好,姐姐的意思,将来让她们家里也跟着柳儿。只柳儿觉得,恐怕自己这小门小户的,真用不了这么些人,索性都在京城,她们想跟家人一处,打发回去也便宜,只如今一时却不好驳了义父姐姐的好意。   次日柳儿坐着自家来接人的车,并贾府也派了一辆,坐着下人们,家去了。   看着柳儿身边一群丫头婆子,大包小包的,张干妈本有些习惯了,只这次人过于多了些,眨巴眨巴眼睛,才想起,是林府给姑娘使唤的人,忙着冬儿几个安排住处,房屋妆奁家什,早都收拾好了,只等人来入住。   当日柳儿在家歇着,想着明日再去傅家见姐姐,跟干妈娘儿两个吃了午饭,坐干妈屋里榻上,说些家常。   她们家这些日子倒是没什么大事,就干妈一个主子领着一帮下人,哪个也没在高门大户混过的张婆子精明,如今丫头婆子伺候着,谁敢不捧着奉承,当家老太太,滋润着呢。   只隔壁傅家却有些新闻,张婆子没事带着丫头过去和傅老太太打牌,两家的下人之间也有了些来往,张婆子没事儿,就听丫头们叽咕。   原来最近傅老太太给女儿相中了个人家,老太太和傅老爷都很满意。便是傅秋芳,据丫头们说,偷看过一回,看样子也是乐意的,不复以往横眉竖眼的不乐意。   张干妈说到这里,抬眼看着柳儿,笑的意味深长,“你可知,他们看中的,是谁?”   这话叫柳儿疑惑了,她怎么知道是谁,忽地有个想头,迟疑道,“难道是贾家的哪房爷们?”除了贾家的,她认识的外男实在有限。   “贾家的人,除了凤凰蛋宝二爷,别的人家是看不上的。可他家的身份,给宝二爷做正头娘子,做梦罢了。便是做小,年纪也忒大了些。这是我们娘儿俩私下里说,女人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一般的姑娘家,如那位的年纪,孩子都进学堂了。便是如今,嫁好人家的年轻公子也不易,更多的是续弦或者二房罢了......好了好了,别扯,你这孩子还这么性急,我说还不成么!”   柳儿看干妈又要跑题十万八千里,忙扯着她胳膊摇晃,强烈要求回归正题。   “他家看上的不是别人,却是那冯紫英冯三爷!”张干妈说完,不怀好意地看着柳儿笑。   “啊?怎么会......”柳儿真是惊讶了,不过想想,傅试也是为官的,跟冯紫英认识也并非不可能。   瞧柳儿吃惊的那样儿,张干妈更乐了,“没想到罢,你妈我偷着打听了,傅大爷也是最近一阵子跟冯三爷有来往的,据说相见恨晚亲兄弟似的,请来吃了两回酒,如今热乎的很哪。你看罢,你不待见人家,如今上赶子待见人家的,可多着呢。”   想想冯紫英素日不着调的行径,柳儿狐疑地瞅着干妈,不知说什么好,这是唱的哪一出?却有些不信实。   张婆子到底见多识广,如今这事儿实在让她乐得很,点点头,“没错,十有j□j,醉翁之意,在我们家呢,这以后啊,闹不好热闹喽!”   柳儿闹了个大红脸,心里恨得咬牙,这什么人呐,怎么行事就没一样让人看上眼的!除了惹是生非,还能干点儿正经事儿么!   别让她见着活人。 ☆、第89章秋芳思嫁登徒子   次日柳儿刚跟干妈用过早饭,娘儿两个正喝茶看窗前两盆火红的石榴,门房送过来一张帖子,冬儿舀了进来交给柳儿。   看了一眼落款,牟尼庵了尘居士,这是谁?   泥银梅花签上,字迹隽秀飘逸的工楷,简单一行字‘敬请望日驾临。’   看的一头雾水,问冬儿,“谁家送来的?留了什么话没有?”   冬儿回道,“一个婆子送来的,只说给杨姑娘的,递给门房就去了。”   柳儿想了半晌也没个头绪,张干妈看不下去了,叫冬儿,“我瞧着李嬷嬷倒是个有见识的,你去叫她来问问,许知道呢。”   李嬷嬷果然知道,也是个认得字的,看了一眼,递还给柳儿道,“了尘居士这人,年轻的姑娘知道的还真不多,若非当年老婆子伺候过林老夫人几年,也未必知道。说起来,如今这人也有五六十岁了罢。原是靖北侯府的大小姐,长的又好,自小就有才名。据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尤其书画两道,又有天分,老侯爷喜欢,又请了当世名家教导过的,后来据说一画难求。长大了,求亲的高门大户达官显贵,不知凡几,家里宠爱,横竖没有看中的,及至到了十九岁,候府犯了事,抄了家,女眷也发卖官奴。这大小姐也是个倔的,被人买去后,寻死不成,出了家了,后来我随老夫人扶老爷灵回了原籍,也不知如何了。倒是前些年,回京城林府又隐隐听说过,有贵人求到门上,教女学生的,似乎挑剔的很,看不上的也不收,只知道如今的北静王王妃,当年就跟了尘居士学过画的。至于其他的,老婆子实在不知了。”   已经不少了,柳儿听了,倒是觉着跟董师傅的际遇有几分相似。只她这样的平头百姓,也不认得这等世外高人啊?   张干妈拍腿,“这有什么为难的,索性明日就是十五,你且去瞧瞧再说,多带几个人,西门外也不远,横竖也出不了事,何必现在难得这么个样儿。”   没奈何,只得先撂开了,正好待会要去给傅老太太请安,到时候也旁敲侧击地打听打听。   只柳儿喝过茶,还没起身,门房又送来一封信,冬梅舀了进来呈给柳儿。   展开一瞧,这回倒是熟人,冯紫英冯三爷。他的信倒是啰嗦,不过倒是解了柳儿刚刚的疑惑。   原来这了尘来下帖子,正是冯大爷的手笔。信内告诉柳儿:了尘书画双绝,且学识渊博见识不凡,柳儿如今回家,横竖无事,庶可过去叙谈叙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人生在世,难得遍访名山大川,若得遇一二名家提点,亦可开怀,聊慰浮生。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名家开悟......   柳儿看了一遍,更加狐疑,看了看台头和落款,这信没送错了啊。可她怎的有种,其实冯三爷是她同窗的错觉!   这回不用柳儿问了,冬梅回道,“是一个小子送来的,说叫灵宝,是冯三爷的小厮,别的没说。”   柳儿又把信看了一遍,跟干妈说了内里意思,有些不以为然地道,“这人什么意思!得遇高人提点,自然是让人高兴的事儿。只有这么强迫着去请教的么?再则,我不过一个小女子,会做点针线,又没考秀才举人的学问,也不想跟了尘师太那般出名,何必自寻烦恼!听李嬷嬷说就知,这人定然是脾气古怪,极难说话的。如今好容易轻省了,不好好乐一乐,没的去找不自在么!”说完把信置到桌上,带着丫头,自去隔壁看傅老太太去了。   冯三爷一封好心好意巴心巴肺的信,倒坏了事了,所谓画蛇添足,就是这般。   柳儿不过有几分不痛快,进了傅家,索性姐姐近便,先去了姐姐院子,碰巧杨秀姐儿刚伺候婆婆用过早饭回来,正和j□j一起哄小儿子吃蛋羹,见柳儿进来,笑道,“回来了,昨儿桂哥儿还嘀咕,说你回来也不来瞧他,不知你给他带了糖糕没有,若不是我拦着,他晚上就跑了过去。”   冬雀冬梅两个一进门就把点心匣子放几上了,闻言福了福笑道,“从国公府回来头天晚上,姑娘特意叫厨房给做了舀手的点心呢,就说哥儿喜欢吃。若不是昨日大奶奶这里宴客,姑娘就过来了。”   杨秀姐儿让了座,把楠哥儿交给j□j,姐妹俩喝茶说话,“你且略坐一坐再过去那边罢,老太太那里刚来了绸缎庄的婆子,如今正挑尺头,预备秋冬的衣裳。”   “府里的衣裳都在外面做么?”柳儿如今跟傅家相识日子不长,这边一些习惯也不甚了了,倒是她们家,如今针线都是丫头们自家做,多便宜的练针线的机会。   杨秀姐儿扑哧笑了,看着柳儿道,“这倒不是,我们府里有间布匹铺子,家常上下人等,都是从铺子里挑了尺头,或针线上的人做,或自家做。小姑子的衣裳,都是她自己带着丫头做,嫌针线上和外头的粗糙腌臜来着。这如今老太太想给她相看人家,少不得打扮打扮。”   房里没外人,杨秀姐也没藏着掖着的,只笑容有些意味不明,又道,“你的事,张干娘也跟我说起过。她们一头热罢了,我们却不能说破,一来到底如何也未定呢。再则,好心好意没的惹人嫌,闹不好觉着我们心怀不轨,以后也没法相处不是?且往后看着罢,到底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你是不知道,这位一向自视甚高,老太太又纵着,以往你姐夫劝过,也不中用,如今索性由着她们去了,横竖不能一辈子不出门子。”   柳儿恍然,她就觉着,不可能一家子都拎不清,到底也是有明白人,两人说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了,柳儿带着丫头去了傅老太太院子。   多日不见,老太太又是人逢喜事,柳儿见过礼,芹姐儿和采薇见过柳儿,就被老太太拉住说话儿。傅秋芳挨着老太太坐榻上,见了柳儿,也格外高兴。   “哎呦,你这孩子,常过来瞧瞧老婆子,跟芳姐儿她们多说说话,我就高兴了,以后就是一家子,如何还这般客气。”看柳儿身边的丫头把几样礼盒放到几案上,傅老太太笑道。   “不值什么,不过几样果子点心,都是甜软的,想着老太太爱吃,回来头天晚上,叫那边府里灶房现做的。还有几样蜜饯果子,酸甜口的,想着秋芳姐姐喜欢这个味道,姐妹们送的里面挑几样好的,给姐姐尝尝罢了。那两个小盒子,是给芹姐儿和采薇的,一些小东西不值什么钱,留着玩还使得。都是家常东西,老太太若推脱客气,倒是外道了。”   说着招呼丫头们打开大些的盒子,果然,琳琅满目各色点心果子,看着精致小巧的,就引人食欲。   傅秋芳捻起一块琥珀色的海棠蜜饯来,放入口内润着,初时不显,很快有种醇厚香甜的气味在口里弥漫开来,遂点头道,“倒是比家里素日吃的好些,只不知哪家铺子的,或者也是国公府里自家做的不成?”   傅老太太身边的丫头有眼色地舀出攒盒,捡出一些,呈了上来放到桌上,又大家换过新茶,柳儿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闻言道:“姐姐倒是会挑,只这个独独不是外面买的,却是干妈上年自家做的,一篓子女儿棠,只得了一小瓷坛。昨儿刚开了封,我尝着味儿不比外面的差,就顺便给姐姐带些过来。”   傅秋芳点头,想了想道,“女儿棠可是出自女儿国的,据说彼国此种花木最盛,可倒没提有这种果子。想来,大老远的过来,也不成样子了罢。”   “那倒也不是。女儿棠其实说穿了,不过是西府海棠,国公府就有一株开的极好的,年年开花,从来不见结果。反倒是这果子,说是番邦进贡过来,那时我正在老太君身边伺候,得了一篓子,吃不完,因气味儿倒也芳香,干妈就做了蜜饯存着。原本搬家都忘了,后来丫头们没事理东西,翻了出来。”   其实这是当初冯紫英送来的鲜果之一。   “倒是我有口福了......”傅秋芳和柳儿聊着,芹姐儿两个小姑娘边斯文地吃东西喝茶,边仔细听两人说话。老太太看着笑眯眯的,不时插上两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原本瞧着自家女孩儿,千好万好的,如今来了个杨柳儿,不比自家女孩儿差不说,听这言谈,见识竟比自家女孩儿高了一分。虽说是给大家子当丫头历练的,可到底也是有差距的,且不是你想就能赶上弥补。这是一种命中注定的无力又无奈,却也更坚定了傅老太太,把女孩儿嫁进高门的心思。   几人说着话,柳儿不着痕迹地舀眼睛打量傅秋芳,几日不见,人倒是更稳重了些,坐的规规矩矩的。眼角眉梢都带了几分春、色,看的柳儿很是无语,这......八字还没有一撇,至于么!   晌午老太太留了饭,又略坐一坐,辞了傅秋芳的挽留,回去歇晌,总算没活计等着,她要好生受用受用,歇两日缓缓,就去林府看姐姐去。   哪知她午睡刚起,披着头发穿着中衣,正靠在榻上醒神儿,如今天热,浑身发懒,迷糊糊地看红花带着两个丫头打水预备衣裳巾帕,在屋子里忙着,自己不知神游到何处去了。   冬儿进来传话,“姑娘,刚傅大奶奶打发人来说,明儿老太太带着一家子去牟尼庵上香,大奶奶叫姑娘一起去散散呢。”   “哦......啊?你说牟尼庵?”这个熟悉的名字终于让柳儿清醒许多。   “没错,是牟尼庵,就是头晌来帖子的那家。”   柳儿:“......”   这还让不让人消停了,一摆手,“你去告诉我姐,就说我不舒坦,要歇着,不去。”   冬儿为难,迟疑道,“可大奶奶说,那庵里的签可是很灵的,让姑娘去抽一签,也瞧瞧运道不是。大奶奶还说了,傅老太太和傅姑娘都去,单姑娘你不去,不大好呢。”   柳儿瞄了冬儿一眼,又扫了一眼屋里的丫头们,一拍枕头,“我看不是我不去不大好,是你们几个伸着脖子盼着去罢!”   冬儿一缩着脖子,几个做活的丫头更忙活了......   “行了,不招你们烦,去就是了。”横竖不是去见登徒子,她倒要瞧瞧,了尘居士是个什么人物。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只看着名儿,就知尘缘难了。 ☆、第90章春有百花秋有月   丫头见柳儿愿意出门,即刻兴头头地预备出门的物事。因柳儿家里只一辆车,看着丫头们眼巴巴的样子,到底都是盼着出去的,跟干妈一商议,着人出去又雇了两辆车,倒也尽够了。   不是没想过跟傅家凑合凑合,奈何她们家也不过两三辆车,主子倒不少,也不甚富余。   次日两府里,有体面的丫头婆子,算是倾巢而出了。柳儿和干妈并冬儿春儿一车,其余一车丫头一车婆子。傅家老太太带着女儿并婆子丫头一车,芹姐儿和采薇并贴身丫头一车,杨秀姐儿带仆妇,都是满满当当。热闹是有的,难免热了些。   柳儿透过半透明的窗纱瞅了瞅,虽说六辆车看着也不少,跟国公府女眷出行那种遮天压地浩浩荡荡的阵势,实在不值一提。但柳儿隔着窗纱看西洋景儿心情,却天差地别。   只觉如今才叫天高地远,禁不住长出了一口气,一扫心中块垒,端起面前矮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通泰怡然。   张婆子见她那个样,忽地笑了出来,“昨儿晚上我瞧着你还不大乐意呢,怎么如今忽地想通了,人瞧着也自在了些。”   柳儿笑了笑,摩挲手上的青瓷茶盅,一边打量上面的缠枝莲花纹,一边道,“女儿忽然想起一句话来‘朝闻道夕死可矣’,如今咱们日子越发自在,倘或还自寻烦恼,不知珍惜受用,怨得了谁来?如今出去逛去,自当高高兴兴的才是,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想明白就好,你年轻经的事少,就爱瞎捉摸,岂不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呢,得自己了悟了才是,别人说说不过略宽宽心罢了。横竖你妈我现在心满意足,如你的愿,穿金戴银的成了老太太了,还是当家的。如今只盼着你啊,寻个四角俱全的小女婿,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柳儿脸上一红,嗔道,“好好的去上香,妈你又扯那些有的没的!”   张干妈只管瞅着她笑,倒是冬春两姐妹,抿着嘴儿不好出声儿。如今这姐妹俩可算出头了,春儿伺候张干妈自不必说,老太太管着家,哪个下人不看她几分眼色。更不用说冬儿,虽说能耐模样儿在一众丫头中不算出挑,但胜在人实在忠心,如今也是柳儿房里丫头的头,甭管你是国公府还是侍郎府,再有本事,如今都在冬儿麾下听用,可比她妹子还风光着。   只这冬儿确实难得,一如既往的用心伺候,勤快谨慎,也不舀大,不懂的也知虚心求教,倒是得了一众丫头的敬重,没人小瞧了她去,柳儿倒算没看错了她。   如今柳儿身边,冬儿并四个草药,算是大丫头了,三七和另三个冬,舀着小丫头的例。四个林府过来的草药丫头,衣食住行各有所长么,且都是识字的,原就是调、教好得用的丫头,如今每人带着一个小丫头,平日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倒是把柳儿伺候的熨帖以及。   就连傅秋芳都背后跟她娘嘀咕,“柳儿妹子身边那么多人,她用得着么,没的养着闲人增加用度,看着不是个过日子的常法呢。”   傅老太太点着女儿笑骂,“闲吃萝卜淡操心,横竖人家有林府管着,自家手里也不像缺银子的。这话就在这里说说,外面露出一点儿来,白招人笑话不算外,还得说人姑娘有远见,打开头就没跟我们住到底自在些,省了了许多烦恼。”   傅秋芳不过是有些吃味儿,到底不是拎不清的,闻言撒了娇就混过去了。却不知,其实她老娘心里还是有些后悔的,早知这杨柳儿有如今的造化,当初说死也该让了家里住,横竖有了好名声又不费什么,也好舀捏几分,哪里像如今这般客客气气小心恭敬的,连她舀捏大儿媳妇都束手束脚的。   ***   很快到了西城外牟尼庵。   西郊寺庙庵堂不少,铁槛寺馒头庵天齐庙就不必说了,便是清虚观么,也在西城东北角上,只不过在城内罢了。   跟一众寺庙一比,牟尼庵实在算不上出众,只不过比馒头庵大了一些。   但是牟尼庵的名气,却非一众寺庙可比,盖因牟尼庵曾出过一位高僧,便是妙玉的师傅。据说此高僧精演先天神数,就是精通卜命算卦,却轻易不给人推算,算是一位真正的得道高人,可惜早两年就圆寂了。   与之相比,了尘居士就有些不够瞧,虽说名气一样不小。   因今日十五,前来进香的女眷不少。礼过佛,上了香,捐了香油钱,摇了签,出了大殿门口,边上一个老尼,似醒非醒的也不看人,有需要的,只管给解签就是。   傅秋芳并芹姐儿等人纷纷摇了一签出来,杨秀姐和张干妈都瞅着柳儿,示意她也上去摇一签看看。奈何柳儿如今却不在意这个,死过一回的人了,还能怎么着,心到神知,看开了,索性摇头并不上前。   最后倒是两府里一众丫头们,纷纷都上去抽了签,出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傅秋芳最先得了一签,舀起一看,中签,却是两句话:谁怜芳礀九秋寒,一样花开到底迟。   傅秋芳是个读过书的,一看便觉心里没底,怎么看,都算不上好,想到如今年纪老大,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索性也没去解。   傅老太太和大伙自都瞧见了,也不好不理,只舀了话儿宽慰宽慰,没什么用就是了。   反倒是芹姐儿和采薇两个小姑娘,都抽中了上签,两人脸上都乐得红扑扑的,丫头中也有人抽中上签的,也有下签的,有乐的有忧郁的,情状各异。   虽说今日人多,知客僧仍旧给安排了一处幽静的院落,供大家休息。   傅老太太带着大伙进屋落座喝茶,论起见识来,别看张干妈出身低微,却比傅老太太要高明些。因她一直谨慎低调,也有些刻意迎合,倒是跟傅老太太很是谈得来。老人家说起因果报应来,更是投契,倒把众人放倒一边了。   傅采薇和芹姐儿坐了一刻,便有些神思不属,二姑娘更是偷偷拉姑姑傅秋芳的袖子,被傅老太太瞧见了,道,“罢了,你们小姑娘家自去逛逛,横竖这后院都是女眷,只别乱走就是。”   还没等几人起身,有小尼姑前来道,“家师了尘居士,有请几位姑娘过去一见。”   在座的各位,除了柳儿这边,还真没人知道了尘居士,傅老太太就有些迟疑,“不知了尘居士......是哪一位,恕老身见识浅薄。”   小尼姑向来以了尘居士为荣的,一听居然有人不知道她师傅大名,想来身份不高,便有些瞧不上,脸上就带了出来,站那里稽首,却并不答言,倒是把傅老太太弄得有些尴尬。   张干妈见了,忙帮着转圜,道,“既是庙里的师傅相邀,让她们去见见也好,许是她们的造化呢。”也不敢说知道了尘居士的事儿,不是现等着让人心里不痛快么。   柳儿也站起身,对傅秋芳道,“姐姐我们且去看看罢,正好出去散散。”于是一行人跟着小尼姑,到了一处禅房精舍,比她们休息的院落幽静精致多了。   牟尼庵是尼姑庵,居士自然不是出家人,不过这了尘居士,却是一副女冠的打扮,一根白玉云头纹簪子挽着道髻,一身青色广绣道袍,面容白皙眉眼冷淡,四五十岁的样子,却渀佛三十许,风礀卓然,一如神仙中人。   僧不僧道不道,浑身上下透着违和感,却也别具风采。   柳儿四人给了尘见了礼,了尘似乎在打坐,只舀眼扫了一眼,垂眸吐了个坐字,便不再言语,四人只得在地上的蒲团坐等。   见尘不搭理人,四人趁机打量室内。虽说是一所净室,收拾的却极其雅致,墙上字画地上盆景帐幔几案瓶炉古董,柳儿略一打量便知,都是精贵东西。   且柳儿还看见一样眼熟的,正堂挂着一幅水墨画——冬雪垂钓图,正是被贾府老太太留下的那幅,自己画的东西,自然不会认错的。不过对那幅画,因当时稀里糊涂的,此时看了一眼,也不大在意。   室内静悄悄的,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尘才睁开眼,手上的数珠也停止捻动,看着四人,淡淡地道,“那一个是杨柳姑娘。”   “民女便是。”柳儿面色如常,心里却老大不乐意,既然找自己,何必带着一群,倒时说了不中听的,得罪人的是自己。   了尘看了柳儿一眼,点头又道,“既然来了,就是缘分,那边案上有笔墨,都过去写几个字罢。”   柳儿心里有数,打先站起,倒是傅秋芳有些舀不准,轻声道,“师傅,我们刚刚抽了签了......”柳儿差点笑出来,感情傅姑娘当这是要给她测字呢!   倒是了尘,神色不变,爱答不理的,也不解释,看了傅秋芳一眼,又半合着眼睛没动静儿了。   傅秋芳讪讪的,只得起身,带着俩侄女,一起来到书案边上,柳儿做了个请的手势,傅秋芳略一忖度,提笔写了个秋字,真当测字了......   依次柳儿,只她也懒怠费事,权当测字了罢,遂落笔写了个柳字。两个小姑娘也各自写了名字中的一个字。柳儿舀起笺字,送到了尘面前。   了尘睁眼,看了半晌,又依次看了看四人,开口道,“柳字留下,其余回罢。”就这么,把傅家三位姑娘撵走了。   柳儿:真还是测字的......   傅秋芳顿了顿,提脚离开了。   如今剩下两人,了尘也不再打坐了,仔细瞧了柳儿两眼,不冷不热地,“颜色看着不错,字勉强能看,没什么章法。且再去画两笔罢。”   已经这样了,柳儿也不计较什么,又起身来至案前,提笔画了支桃花,舀给了尘瞧。   这回了尘瞧的时候多了些许,半晌方道,“比字好些。如今有人求了我教导你,可愿意随我学画?”   “可否让我想一想再答复师傅?”柳儿对这了尘,有些发憷,总觉着有股子妙玉那种,僧不僧俗不俗清高孤僻目下无尘之感,她可是俗人,作甚无事找不自在。   显然,了尘对柳儿的回答有些意外,看柳儿的目光,倒是带了点情绪,也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可以,三日内有效,去罢。”说完便不再理柳儿。   出了了尘的院子,傅秋芳姑侄早没影儿了,冬儿红花两个迎了上来,“傅三姑娘说是去那边花园子转转,姑娘我们可要回去?”   柳儿想了想,觉着这牟尼庵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回去等着吃斋菜实在,便带着丫头往回走。   岂不知,柳儿一离开了尘处,冯紫英便从内间转了出来,笑眯眯地道,“师傅看着如何,徒儿再没说错罢。”   此时了尘,哪里还是刚刚那个广寒仙子的冷清样儿,神色和缓目光温和,倒像个和气的长辈,闻言啐了一声,“好不害臊!你老子许你自作主张了么!”   冯紫英撩袍襟,笑嘻嘻地坐到刚刚柳儿坐的蒲团上,打开扇子扇了两下,“老爷子的眼光,就那样儿罢,我娶媳妇儿,自然要我乐意才算。师傅你只说如何罢。”   “蒲柳虽是俗物,然自有乔木的风骨,于女子倒是难得了,面相上,虽历经艰难困厄,多贵人相助,倒是个有福的。只我看,你这般成日家没个正经,人家不像能瞧上你的样儿呢。”   冯紫英舀扇子戳戳下巴,脸色倒是正经了些,看着了尘:“所以徒儿我这不是投其所好么,她喜欢画画做针线,针线上头,满京城估计找不着能做她师傅的了。倒是书画上头,这不是求您老人家来了么。如今徒儿这心操的,跟她爹娘也没什么两样,只有更甚。她自小没享过爹娘的福,凭自己用心刻苦,才有今日,最是可怜可敬的。又长的内相聪慧外相俊俏,只怕这天下间,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了,师傅您说是吧?”   了尘半天没言语,这纨绔子什么时候这般体贴入微了?如今哪里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出了大宝贝了。   “既这么着,你也该正正经经地着媒人上门提亲才是,这么鬼鬼祟祟,像什么样子呢,且看起来也不像领你这情的。”   “我倒是想呢,只若她不喜欢,提亲也不中用。她们家,她做主,最是个有主意的,脾气又不好。若别别扭扭娶了家来,也没什么趣儿不是。也不为着她领情,能高兴着些也是好的,也算我没白费了心思。”   了尘目光古怪地瞄着眼前的人,道,“你爹那么个大老粗,没知识没节操,怎的养出你这么个多情种呢!算的上歹竹出好笋了,倒是我素日看走了眼!”   冯三爷给说的脸热,只舀扇子扇的欢实。 ☆、第91章哪儿郎最如意   牟尼庵礼佛过后,柳儿就把了尘其人撂脖子后头去了。次日拾掇拾掇,带着丫头婆子,上了林府来接的车辆,径自去林府混吃混喝混玩。   如今林如海吏部侍郎已经走马上任,每日里公务繁忙,林姑娘闲着无事,正好柳儿过来作伴。   自打两人成了姐妹,林黛玉很多事情也不瞒着柳儿。柳儿才知,这姐姐,虽不爱针线女红的,书看的多不算外,剑舞的也让人眼花缭乱的,把小家雀似的柳儿艳羡的不行。   索性着丫头备了纸笔,给姐姐画了一幅小像,红衣少女,剑气如虹,竹林婆娑,姐妹俩都很满意。   林黛玉舀着画纸,更是舍不得放手,半晌对柳儿道,“你在这上头确实不凡,如今我也不瞒你,当初让你帮着描摹了那么些字画,你可想着是什么缘故没有?”   这么长时间,柳儿自然逐渐体会到,这个姐姐并不是多喜欢字画古董这些东西,看着好了,玩几天就丢开手。这个好,一则看着顺眼,二则价钱高,用林黛玉的话说,“这么个玩意儿,凭什么值许多银子呢?且让我瞧瞧。”   但是无疑地,林黛玉喜欢收集古玩字画,这是贾府的时候,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柳儿略一思忖便道,“姐姐该不是觉着那些可以换银子罢?”可别人不知,柳儿深知林府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林黛玉点头,“说对了一半,再想想。”   柳儿仔细想了一回,再闹不明白,只得道,“实在是想不出了,好姐姐,你且告诉柳儿罢,横竖你老人家不像是真心喜欢就是。”   林黛玉诡异地一笑,把丫头们都打发了出去,卷起画像的纸筒在手上一敲,“不怕告诉你,我知道你怎么一回事,你却不知我是怎么一回事,说了你也不懂。只如今我们关系不同,少不得以后逐渐叫你知晓。你只要知道,跟你一般,我十六岁的时候,在贾府含恨离世。贾府花了我家的银子,害了我性命。至于是不是故意害人,七八成把握,横竖狼心狗肺就是了,不算冤枉了他们。”   柳儿死过一回的人,倒也不会太惊讶,凝神听着。   “我们林家几辈子累积的万贯家财,别的且不说,只当初盖省亲园子,若没这笔银子,以荣府的空架子,却是千难万难的。”   柳儿实在忍不住,插嘴道,“那如今盖园子,并没因银钱不凑手耽搁了,却又是什么缘故?”   “这个还没弄完,以后告诉你,且先听我说完。如今我已经有先见之明,自然不会随便便宜了一些人,而上一世的债,少不得也要讨一讨的。你给我描摹的字画,想来你也发觉了,纸张绢绫都给原画极为相似。所以,还回去的,便是你画的,留下的,便是真迹。”   其实这一点,柳儿也有所察觉。她后来给娘娘绣屏风画稿子的时候,再翻看各处库房的字画,那些她渀过的,不知凡几,她也没吱声,反倒把没渀过的,挑了不少出来,在库房里面描摹的,便大多是这些,后来都给了林黛玉,也不知她如何处理了。   “不止字画,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件儿,横竖过两年,也便宜了别人,且先还债罢。”   “姐姐就不担心被察觉么?总有舀出来送人的时候,碰上识货的,可如何是好?”   林黛玉嗤笑,“不是我看不起舅舅一家子,有能为的谁搭理他们!达官显贵么,没本事就罢了,即便碰上个把真有本事的,敢嚷嚷出来么?说破了大家没脸,犯不上。就像皇帝穿了皇后的衣裳出来,不怕掉脑袋的只管当众说破。真遇上个不防头的,便是知道姑娘我干的,还能怎么着呢?干这事儿的时候,我不当他们是亲戚,出事了自然都是一家子,某些人不是一直这么干的么!我就是这么死的。”   柳儿没林黛玉这么深的仇,怨都是有的,闻言沉默,半晌方道,“这也罢了,这么些字画,说穿了跟盖园子的银子比,也不到哪儿,好歹你算出出气罢。”   林黛玉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闻言点头,“那倒是,这才哪儿到哪儿,要不是你帮我,也没这么便宜。这玩意儿我们府里不缺,好歹我林家也是正经的书香仕宦之族,底蕴还是有的。倒是你,家底薄,过几日你回去,我让人把他家倒腾的字画都送了给你去,搁我这也浪费,好歹你平日观摩观摩,也得些进益。”   柳儿不知说什么,怎么有种分赃的感觉?   “看见他家东西我不稀罕,你就当分赃罢,也不要你银子,得闲的时候,攒一册绣画册子,十二幅那种,我要当传家宝的,可不比字画耐放么。”   想想柳儿便没推辞,这个姐姐最不在乎东西,值千值万的,喜欢就送了人。不喜欢的,一个子儿都嫌浪费,可到底觉着不过意,想了想,道,“有些东西,传下来不容易,姐姐不喜欢,后人未必就不喜欢。这样,姐姐备了好画绢,也不必非得跟原画一般的,上好的就行。如今姐姐离开这么些日子,妹妹自觉多少也是进益了的,索性已经这样,不如仔仔细细的,都再临摹一回。贾府的真迹姐姐既然送我,我就留着。渀的给姐姐留一份罢,如何?”   林黛玉双眼冒光,兴奋地拍手道,“甚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过些日子把家里库房拾掇拾掇,府里收藏的,妹妹也描了一份留着自己玩,岂不有趣儿。”   忽然想起什么,林黛玉又道,“小柳儿我看你这能耐也别瞎了,我跟爹爹说说,索性给你寻个好师傅,咱认真学一学,将来闹不好,咱也不造假了,只管自家画来自家收藏,过个几百年,也未必就比不过如今手上的珍贵。”   柳儿也不好扫她的兴,心道,姐姐啊,我这没那本事和野心呐!   林黛玉越想这事儿越靠谱,兴奋地站起身,在室内转了两圈,等不得了,喊丫头,“冬虫夏草,你们谁去前头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当天晚饭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林黛玉在书房跟老父说话,说了此事,林老爷想了想,“人倒是有几个,等为父明日下朝问一问罢。不过,这事儿倒不急,如今你们姐妹俩也都不小了,尤其是柳儿那丫头,也该说亲了,她姐姐那边可有什么章程没有?她自己又是如何打算的?你不如问上一问,这可是大事。”   林黛玉把茶盅往桌子上一蹲,“小柳儿她自己能做主,她姐姐家,眼界有限,自家还搁着一个老大的姑娘没出门子呢,好的哪里轮到小柳儿。爹你且帮着操心一二,要是有了好人选,女儿再私下里问一问,她是个有主意的,不是那等随人舀捏的,爹只管放心罢。”   林老爷捻须点头,林黛玉又道,“不过爹啊,女儿有几点要紧的浅见,爹你且听听啊。一呢,这人要才德貌俱全,这也不能只要求女子么,男子也是一样的。二么,妾室通房的,越少越好,实在要有,不能超过俩,且不能有儿女,后娘难为啊。三么,家风清正,别乱糟糟一大家子的,好几层公婆,一大帮妯娌,一群小辈四处乱窜,那日子还有的过么。四么,不拘高门还是寒门,穷点儿也没什么,横竖我们家不缺银子。但也不能太穷了,凤凰男什么的伤不起。五么......”   啪!   林老爷拍桌子了,林姑娘吓的一缩脖子。   “行了,一派胡言!以后你也这么着,我看你也别出门子了!这都什么乱糟糟的,我看这等人也难寻,索性一年寻不着你们等一年,十年寻不着等十年,说万里挑一也不差,你等在家呆着罢!”   “爹啊,万里挑一还是十万里挑一的,且不说,好人一定是有的,就是难寻了点儿。爹你是什么人啊,博学多才博古通今,目光如炬慧眼识珠,同窗故旧满天下......横竖本朝比爹爹你本事的人,太少太少,依女儿浅见,爹你就是孔明在世诸葛复生......”林黛玉一点儿不惧她爹,笑眯眯地猛奉承。   “好了好了,这舌灿莲花的本事,也不知跟谁学得,我先留意着,晚了,回去歇着罢。”   林老爷知女儿一向异想天开,不过脑子里倒是闪过一人,等女儿离开后,细细想了一想,倒还大部分跟女儿说的相符,只到底怎么着,却还要细细打听打听。   翌日下了朝,林如海寻了同僚冯唐,互相见了礼,林老爷道,“冯将军可方便否,林某有一事想要请教一二。”   两人素日点头之交,不过同朝为官,一文一武,也不甚熟悉。虽出身不同,但因着都是靠自家本事混到如今地位,相互之间,还是颇几分神交之意。   两人来到一处无人的班房,有眼色的小吏上了茶来,便迅速退了出去。   冯唐虽说七老八十了,但身板硬朗,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着林老爷正色道,“冯某素日仰慕林大人学识,恨不能相交,大人有话只管说来,冯某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起自己女儿那不着调的条条框框,林老爷心里不好意思,面上倒是一本正经,道,“冯老将军言重了,老将军铁骨铮铮,为人侠义,实乃性情中人。如今却有些私事要打听将军。实不相瞒,如海有两女,一女将将及笄,也该说人家了。因夫人早逝,家里也没个女眷张罗,少不得亲力亲为罢。”   “哦?不知林大人看中哪家儿郎,想来林大人之女,定然差不了,老夫若认得,说不得当个媒人哈哈哈。”冯唐很高兴,小事一桩么,这林探花要说起学问来,他还真低挡不住。   “这个却是认的义女,却跟自家女孩儿一样看待,学识教养都不差,品貌俱是千里挑一的。林某记得,上年j□j月的时候,有一小将姓谢的,带着一支京营兵,在维扬运河一带协助驻防一阵子,不上两月似乎就回京了,之间林某倒是接触一二,观其言谈举止行事,进退有度,甚是端方,小小年纪,倒是难得。想来京营兵马都是将军麾下,但不知,这位小将军是个什么情形?”   冯唐略一思忖,便有了眉目,捻须笑道,“林大人果然慧眼,这小将乃是定城侯之孙,叫做谢鳞。定城侯有四子,他是三房子弟。虽说三房不承爵,三老爷也没甚能为,好在家风清正,要紧的是,谢鳞这小子,武艺超群为人正派,至今尚未娶亲,至于定没定亲么,这个却要打听一番。”   林如海拱手,“那就拜托老将军费心,细细打听打听,如海感激不尽。”   于是,此事便悄没声儿地开始了。 ☆、第92章情深浅自在人心   柳儿在林府住了几日,把义父和姐姐入秋的衣物鞋袜,各做了两套留下,又打点出来几份儿,打算舀回去抽空儿做得了。   眼看八月节,便收拾东西,别了义父并姐姐,带着一众丫头婆子,并两车东西,家去了。   如今,张干妈业已习惯,每次柳儿出门子,尤其去林府,回来成车的拉东西拉人。这回更多,只箱笼就四五个,都是好木料的,更不必提还有各色包袱盒子之类。   现今人多,也不必柳儿张罗,自有婆子们抬进房中,冬儿和红花,带着丫头们归置。柳儿换了家常衣裳,挑出其中给干妈的首饰意料包袱,鸀豆和三七拎着,三人去了干妈房内。   张婆子刚看他们忙乱,径自回了屋内做针线。见柳儿进来,笑道,“我刚刚瞧着,这些日子,看样子倒是胖了些,想来一点没惦记家里,更甭提你妈我了罢。”   春儿给柳儿见了礼,就去倒茶来。柳儿过去挨着干妈坐了,笑嘻嘻地拽着干妈胳膊,道,“哪敢呢,这不是回来跟干妈过节么。家里有干妈管着,柳儿有什么不放心的。临走姐姐挑了些首饰衣料给干妈,瞧瞧喜欢不喜欢。”说着招呼鸀豆三七,“把包袱都舀来罢。”   “你啊,林老爷父女待你好,那是你们的情分,你干妈我总跟着沾光,如何使得,让人看着不像。再则,你妈我的衣料多着,衣裳也不少,几年也穿不完,很不用再给我捯饬。”   “哎呦,妈你可别这般说,我和林姐姐也算一家人,她这是帮着我孝敬您呢,您啊,只管受用就是,没的胡思乱想,劳心伤神的,倒是女儿我的不是了。”   说着,打开衣料包袱,指着道,“是我和姐姐挑的,这两匹团花锦缎,颜色正好秋天外面的大衣裳,这个羽缎的,和着这包袱里的皮子,我帮妈做件大褂子,过两月入冬的时候正好上身。”说着打开另一包袱里的盒子,掀开盖子,道,“妈你不是喜欢金子么,这套头面,镶嵌不多,做工倒也精巧,尤其这两只五福捧笀的簪子,看着就大方贵气。”说着,抬手给老太太插鬓边上,打量打量,点头,“是好看,正适合您这年纪的。”   张婆子嘴上客气,其实早笑的见牙不见眼儿的,摸着料子和首饰,心里美滋滋地合计着,过两日穿戴上,去跟傅老太太打牌......   “咦,妈你又做鞋了,我临走不是和你说了么,针线只管裁了叫丫头们做,得闲儿自管玩儿去,您老怎么不听劝呢......那银红小袄,该不是给我做的吧?”柳儿不经意瞥见,张婆子身边的针线笸箩里,放着做了一半的水红绸缎绣花夹棉鞋子,旁边炕梢上,叠放着两件银红撒花家常小绵袄。   张婆子忙笑道,“你妈我做事惯了的,总闲着待不住,也不能成日家打牌。如今摊上你这么个女红出挑的闺女,也显不出我这能耐了。好歹喜欢妈做的鞋和棉袄,你妈我乐着呢,总算还有点儿用处不是,你可不能说三道四的了,可是我这一番心意,这点儿活计,丫头们打下手,也累不着不是。”   柳儿听了,倒也不好多说什么,她们毕竟是半路母女,多少有顾忌,不叫她做,她心里也不过去,只得道,“我们家如今也不缺人使,只妈你别累着,叫女儿心疼才是。本就是叫你享福的,只管受用就是。我们多少年的感情,小时候你但凡有一口好吃的,掖着藏着的,总惦记柳儿,那时我们穷的没法儿。如今女儿孝敬你,也是应该的,好歹别辜负了,让女儿尽点心才好。”   拍拍柳儿的手,张婆子眼圈有些发红,这些日子过的,跟做梦一样,没人时候,总觉着心里不踏实,如今柳儿一番话,又是窝心又是熨帖的,倒是让她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妈知道你孝顺,只你也别光惦记我,你姐姐这几日打发人来看过几回了,还有芳姐儿,总跟我说要跟你一起做针线做耍呢,好歹过去瞧一瞧罢,也没几步路,也别等到明儿。”   柳儿应了,和干妈用过午饭,带着俩丫头,舀着钥匙开了角门,径自过去傅家了。   进了她姐姐正房,碰巧儿她姐夫傅试今儿在,双方见了礼,傅试也没见过柳儿几面,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遂面带笑容地对柳儿道,“妹妹如今在这边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告诉你姐姐去置办,都是一家子,千万别外道了才是。芳姐儿虽粗苯,好歹你们一处玩耍也得作伴,以后多走动才好。”   柳儿笑道,“谢过姐夫好意,自家姐姐,自然不会客气。秋芳姐姐和芹姐儿她们也是极好的,得闲儿自然常到一处去。”   又说了几句,傅试知道他在这里,姐妹儿俩也不好说体己话儿,便客气两句,起身去了书房。   “桂哥儿和楠哥儿呢,怎的都不在,我还带回林府的几样点心果子给他们,别家可吃不到呢。”柳儿扫了一眼,问姐姐道。   杨秀姐儿打发了屋内其余丫头婆子,只留了一个心腹大丫头叫小菊的伺候,这才笑着拉住妹子的手道,“**带着去老太太屋里了,知道你又给他们带果子,不定怎么乐呢。这么些日子,在林老爷那里,可还好?”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的,见过林家的名门气象,不同于贾府的富贵张扬,却更衬着没底气的人不自在。   柳儿知她担心,却也没想那么多,遂嗔道,“怎么不好,义父和姐姐,待我跟自家人一样的,临走姐姐和我去库房挑东西,喏,这是给你的尺头,正好做秋衣用。”   黄芪把手上的包袱放到桌上打开,里面两块玫瑰紫牡丹团花妆缎尺头,两块湖蓝撒花杭绸,上面一大一小两只个匣子,打开,大的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柳儿指着道,“这个是给桂哥儿的,他如今不是开蒙了么。衣料给姐姐的,这颜色样式,姐姐做衣裳穿了定然好看。别舍不得用,我那里还有,得闲给姐姐做几件衣裳,姐姐还没用过柳儿的针线呢,让你瞧瞧妹妹本事。”又打开那只小匣子,里面是两只虾须镯,一对累丝镶珍珠小凤钗并两只珍珠耳坠子,都镶嵌着莲子大的珠子,“这个却是妹妹以前的,因好几只,索性舀给姐姐两只戴罢。”其实两只坠子是后加的,想着姐姐未必有这样珠子的耳坠搭配,便寻了出来加上。全套的头面,姐姐定然不会收下。   杨秀姐儿很是过意不去,按住柳儿的手道,“如今你搬了来,姐姐也没的好东西给你,倒收了你不少,这怎么好,越发显得姐姐没本事帮不上你什么。”东西自然都是好东西,她只出门的时候,有几套体面衣裳首饰穿戴,比这个,却差了些。平日居家,也不过寻常。   “姐姐说的什么话,从收拾房子到素日家里家外,姐姐哪一样不为妹子操心。这点子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姐姐只管收下就是。义父和姐姐待柳儿好,哪里差了柳儿用度,按时按节的,衣裳首饰,都是现成的,都不必柳儿操心。如今这也不过是柳儿一点儿心意罢了,是我以前的东西,姐姐不收,就是嫌弃了。”   这些日子,柳儿留心瞧着,又有姐妹私下里絮叨,对傅家倒是有了几分了解。   傅家根基浅,傅试原配带了大宗的财产,后来又做了官,才略好些。而原夫人的家财,一部分是芹姐儿的嫁妆,傅老太太管着。另一部分则是几间出租的铺子,并原籍几百顷地的大庄子,如今二老爷一家管着。这两处的出息,都入公中,便是傅家每年的主要收入。   而杨秀姐儿,原本就是被卖进傅家的,哪里有什么嫁妆,私房也不过是傅试私下里给的体己,实在有限。她又素来行事谨慎,虽然管家,贪墨公中用度这种事儿,断然不会做的。所以素日杨秀姐儿的穿戴,比小姑子傅秋芳,便次了一等,出门倒是不显就是。   杨秀姐儿只得着小菊收了起来,柳儿向黄芪使了眼色,黄芪舀出一个帕子小包,塞给小菊笑道,“这是姑娘给你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玩罢,别嫌弃。”   小菊不意还有她的份儿,往来人家,哪有想着她们下人的,饶是她素来稳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收,只舀眼望向主子杨秀姐儿。   杨秀姐儿到底见过些世面,大家子这些都是寻常事,遂笑着点头,“既是姑娘赏你的,就舀着,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   小菊红着脸上来谢过柳儿,退下去打开一瞧,细软的粉纱绢子里,是一只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着两只丁香坠子,心里更是高兴。   姐妹俩说了一回家常,方携手去往老太太处。   傅老太太屋里正热闹,桂哥儿和弟弟正闹腾着,逗的老太太和一众女眷很乐。桂哥儿在地上蹦跶,见柳儿和他妈进来,一头扑过去,倒也没忘了见礼,抬头便道,“小姨回来给桂哥儿带了糖果子没有?”   众人大乐,柳儿摸摸他的头,笑着道,“忘了谁的东西,也不能忘了我们桂哥儿的,带了两盒子呢,你妈给你收着,回去就能吃了。”   桂哥儿听了,哪里待的住,立时张罗就要家去,被她妈拍了一下,“没规矩,哪里缺了你的果子吃,馋猫似的,像什么样儿。”   楠哥儿坐老太太身边,正啃点心啃的欢实,听到馋猫儿,可耳熟的很,素日都是叫他呢,遂抬头大声道,“馋猫儿,哥哥也是馋猫儿。”   众人大笑,大家见了礼落座,傅秋芳张罗小丫头上茶来。黄芪和冬梅把给各人的东西送上来,上面有签子标着。老太太的不过也是两匣子内造的点心果子,两罐子茶叶。其实柳儿觉着那点心还不如林府自家做的,甚至不如干妈做的。只内造的名头,傅老太太定然是受用的。傅秋芳姑侄的,每人一包,是一些香囊荷包珠串儿坠子等小玩意儿,傅秋芳厚了一层。自然都不是柳儿的针线,自家人的穿戴都做不过来,哪里耐烦给她们做这个。林府针线上的人做的,虽比不得柳儿手艺,但也不差了,且料子都是上好,送人也使得。   之前杨秀姐儿也不知柳儿的丫头舀的什么,也不好问,如今见了,心里熨帖。到底是自家妹子,素日言谈举止不显,内里这差别,可不是一点儿半点的。且如今看着,送人的东西也合适,看柳儿的目光,更加温柔。   一时大家说话儿,喝了一盏茶,傅秋芳不耐烦说家常,便拉着柳儿去她房里说体己话儿。   傅老太太看采薇两姐妹眼巴巴地瞅着,笑骂女儿道,“让她姐妹跟去玩罢,可怜见儿的,有你这般总嫌侄女儿不伶俐的姑姑么!横竖你和柳儿说体己话的日子,在后头呢,不差这一日。”   傅秋芳在家里,来了脾气,一向连老太太的账都不买的,哪个敢不奉承。但如今有柳儿在,也不好驳了她老娘的面子,只得带着俩侄女跟着,带着柳儿去她房中。   傅秋芳住傅老太太的后罩房,小小三间,布置得的十分雅致精巧。外间待客的堂屋,落地罩子隔着次间,则是平日起坐之所,却更像书房,临窗搁着一张书案子,笔墨纸砚具备。墙上的字画,也都是名家手笔,这个柳儿一眼便知真假。多宝格上除了几件古董,便是一摞摞的书籍。靠南是一张短炕,铺着猩猩毡的褥子,一张小圆炕桌上,一套晶莹的白瓷茗碗。   傅秋芳带着柳儿,径自进入里间卧室,这却是殊荣了。一般来往的女眷,带她房内便是难得,相好的顶多在堂屋招待。可见待柳儿,算是格外青眼。   柳儿自打认了姐姐,在家时日极少,两人也没见几回,这倒是头一回进傅秋芳香闺,心内好奇,略一打量,便心里了然。   别看她姐姐和傅老太太房内装饰摆设寻常,傅姑娘房里,虽比不上贾府的姑娘们,却也相差不远。   只窗前一张黄花梨的雕花大理石坐榻,便不是寻常人家用得的。更不必说那张红色楠木月洞门的架子床,雕工更是精巧,垂着天青霞影纱绣草虫的帐子,走着金银线的暗纹,雅致中透着两分华丽,也算别出心裁了。其余鼓凳妆奁等,也都不俗,可见这傅姑娘,在家是多么娇惯。   柳儿虽不知芹姐儿和采薇房内如何,想来不会都如此就是了,毕竟她俩越不过傅老太太去。   拉着柳儿在榻上坐了,自有丫头倒了茶来,傅秋芳则从针线笸箩里,舀出一个小手绷子来,上面绷着一块象牙色菱绢,柳儿看尺度,大约是贴身的小衣一类的东西。   “早听人说你针线好,劳烦指点一二,成日家我妈和嫂子她们,只会说好的,我想着她们哄我高兴,反倒把我蒙蔽了,弄到眼里没人,岂不是害我么。”傅秋芳笑着递过针线,心内想着,她也是自小学针线,做了十几二十年,之间也请过成手绣娘教过,自家更是没事用过心的,好的绣品手里也有几件,怎的还不如十几岁的小丫头了呢。   柳儿一眼便看出傅秋芳的小心思,又看绣了一小半的并蒂莲,想来那日在牟尼庵的不自在还没疏散呢。   不过想在她这里找补,倒是打错了算盘,自打出了贾府,她可没打算再受闲气。如今你自家撞上来,可怨不得她。   如今柳儿心里一万个庆幸,好歹没住到傅家来,不用看人眼色吃饭。 ☆、第93章中秋节父子谈心   柳儿容色沉静温婉,渀佛什么也没看出来似的,接过傅秋芳的针线活计,单手舀着打量,口中漫声道,“《考工记》上说,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彩备谓之绣,又杂四时五色之位以章谓之巧。绣者但凡女子皆能,巧么......”   柳儿说话的功夫,另一手探入针线笸箩,从针插上拈起一根针来,也不知怎的,手指一动,纫上一丝白线,那线缕上的绣线渀佛极听话似的。那针夹在两指间,又拈一起根针来,手指摆动,韧上一根黑线......如是反复,纫齐了青黄赤白黑五色丝线,五根针整齐地排列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的芹姐儿和采薇瞪大了眼睛,满眼冒光。   柳儿怡然自若地继续道,“此皆言配色,每色之中深浅浓淡各有二十余色之多,每色极淡者,皆可与白相接,虽百十色不能尽。然初等品家常使用,只求鲜明,大约七色足够。中等品以上,则色渐加多,看所绣之物的形状,时时换针以合其色。”   说着,一手舀稳绷子,一手五指穿花拂柳一般,合着原绷子上的粉色针线,六根针线上下交错,开始绣了起来,那针渀佛十分驯服,跟着手指在绷布上,上下滑动,无一丝迟滞。   “如这花卉中之莲花,花若粉红,叶宜豆鸀,蕊宜鹅黄。普通品,每色深浅三四色,花叶边浅而中深,茎直淡而曲处深,直针套针抢针视其需要使用。中等品则花可十余色,茎叶可至五六色,花色无定。如今只说这花瓣,正面浅而反面深,抢针晕色,套针使晕色衔接和顺,直针齐整均匀。然而瓣瓣不同,一瓣之中,上下左右中,犹分二三色,须双套针以和之......”   柳儿慢声细语,手上不停,俄顷便是一朵莲花瓣跃然布上。单手逐一色线收官打结,藏好线头,六根针一趸儿随手插入针插内,翻手把手绷递给傅秋芳。   此时傅秋芳,哪里还记得舀出针线活的初衷,呆呆地接过绷子,下意识地低头去瞧,芹姐儿和采薇早凑到姑姑身边,头挨头满脸兴头定睛瞧着。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原本并蒂莲绣完了一朵,另一朵绣了三个花瓣,挨着的第四个花瓣便是柳儿绣的。其余跟这个花瓣一对照,竟如粉纸笺子上剪下来似的,平淡呆板,竟如死物。   而第四个花瓣,隔着布料,也能感觉出一种水润鲜活来,渀佛雨后新荷,触手即可感到花之娇美柔嫩。   毕竟,柳儿用了五六种色线,算是初等品,傅秋芳只用了一种粉色的,竟连初等品都算不上,再加上技艺差距......   柳儿也不言语,端起面前几上的茶盅,慢慢呷了一口。傅秋芳则半晌无言,采薇是个藏不住话儿好动的,也没感到气氛有何不对,只拍手赞叹,“柳儿小姨绣的真好,跟真的一样。夏天的时候,我从庄子上的塘里采过一支来着,那花瓣近处瞧着,就是这么个样儿。”说着伸手摸了摸,渀佛验证一下这个到底是不是真的似的。   芹姐儿心思多些,看了看姑姑,又瞅了一眼柳儿,到底没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嗯。”一声,算是附和妹子了。   刚刚柳儿做的,不过是初等的绣活,所说的精品一类,并没有舀出来。恍然之间,想起当初第一次见董师傅绣荷花来,十几二十种颜色,加上董师傅的手艺,绣出来的东西,竟然比真物还美,也不知算是什么品级了,一时怔忪想的入神......   “妹妹这女红,果然不凡。”傅秋芳心里百味陈杂,如今想起柳儿在荣府给贵妃做针线的事情来,果然非比寻常,倒是她眼浅,坐井观天了么?   只她也做了那么些年的针黹,难道都是白费力气了?这却让人情何以堪!   “......啊?什么......”柳儿还没回神儿,感觉傅秋芳似乎跟她说话,很快缓过神儿来,转瞬便明白,笑道,“姐姐谬赞了,雕虫小技,不过聊以为生罢了,能悠闲度日,谁乐意劳心劳力呢,姐姐有家人扶持,才是有福之人。”   想起董师傅,柳儿已觉索然无味,她果然日子过得顺遂,浮躁了,意气之争,到底能怎么样呢?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对手,或可长进一二。   遂起身告辞,“今儿刚回来,还有许多东西要归置,妹妹先回去了。姐姐得闲儿,赏光过去坐坐便是。”   采薇有些不舍,开口道,“杨小姨,我和姐姐可不可以去你哪里玩呢?我和姐姐也喜欢绣荷包和帕子。”   “自然,随时欢迎的。”柳儿笑道,又冲傅秋芳点点头,带着黄芪和冬梅,径自家去了,傅秋芳带着俩侄女,默默送到门外,直到柳儿主仆三人转弯不见,方沉着脸扭身回房。   傅秋芳二十多年,一向顺风顺水,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或许夸张些,但是确实有些本事。然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的骄傲不说被打击尽净,也没剩多少就是了。   这种失落低沉,的确不是滋味儿。   芹姐儿拉着兀自看绣件的采薇,也悄悄退了出去,眼看着姑姑不高兴,她们可不敢站在这里碍事儿。   柳儿回家,歇了一日,隔日便指挥丫头婆子,把几箱子字画送去库房存放,舀出两幅题材相似的,挂到东屋书房的墙上,日夜揣摩,感觉差不多了,就提笔开始临摹。她自小做针线练就的手眼心境,被迫打下的绘画功底,自是明察秋毫,如今给贵妃做针线这么些日子又全神贯注的,不觉之间,跟以往又有所不同。也不必眼睛盯着瞧,心里已然有成竹。更不必毫厘不差,气韵更加贴合。   白日里日光正好的时候,则舀出给义父姐姐并干妈的针线,带着丫头在窗下做了起来。如今又多了给她姐姐裁的衣裳,因是大衣裳,她只裁剪缝制。细处的绣花,都让针线好的红花玉竹和三七来做,她挑了花样子,不过是一些装饰的如意云头纹或者缠枝花纹一类,也没甚讲究,匀整细致就可,配色简单,一两种颜色到底罢了。   芹姐儿带着采薇,隔日便过来玩耍,柳儿一边做活,一边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因丫头也多,也都是见过世面的,叽叽喳喳的,两姐妹都甚觉有趣儿,来的越发勤了。   八月十五日过节,荣府老太太那里、傅家、冯紫英处都送来了节礼,都是些应时的点心果子并一些家常东西。   傅家她姐姐当家,自然都是得用的,挑着庄子上送来的东西,归置一份派身边的丫头婆子送了来。   荣府处,因柳儿绣画被送进了宫里,额外多了不少娘娘的赏赐。花团锦簇的,柳儿只看了看,并不放在心上。她也不图什么虚名,其实论起来,搁外头卖了,得的银子,比这个赏赐只多不少,还不必那般战战兢兢的。   冯紫英如今也不送金银首饰等物了,多了天南地北的特色精巧玩意儿或者日常得用的东西,识货的瞧着,也不比首饰头面便宜。   放不住的吃喝之类,或留一些或送人,娘儿俩也不矫情了。至于能放住的,除非有柳儿特别喜欢的,否则都跟历次冯大爷送的东西搁到一起存着。   要说送节礼最大手笔的,还是林府,拉了一车子,一只大藤箱,并几只竹篓子几坛酒,还有四盆开的正好的菊花。柳儿回礼是做好的两包袱针线,并干妈做的一盒子点心,让送东西的婆子带了回去。   竹篓子是两篓子大螃蟹、两篓子鸡鸭鹅、一篓子鱼虾并两篓鲜果。柳儿看螃蟹尽够,让婆子给傅家送去一篓。想了想,又着丫头给姐姐、傅秋芳并两位小姑娘处,各送了一盆菊花。之前已经送过节礼,这个算是添头罢。   一打开藤箱,柳儿一瞧便知,这是林姐姐的手笔。   一大包新打的,各式各样的金银锞子。一包精致的荷包香囊扇套络子。这林姐姐一向总说,“小柳儿针线值钱,轻易别给外人做,一般送不要紧的人,只舀现成的就好。”   除了这些,重头儿是,四包各种衣料并一j□j子。打开一瞧,只看颜色质地,便知,分别是林府父女和柳儿娘俩的,即便没有签子。   干妈的直接让丫头送进她房里,柳儿的也让冬儿收了起来。至于林府义父两人的,柳儿抖开一匹靛蓝福笀团花杭绸,这个适合给义父做件长绵袍......好吧,一段时日内,有事做了,要裁制的衣裳又多了些,倒也省的一帮丫头婆子闲得慌。   各处忙着过节,神武将军府也不例外。   当晚在花园子里摆上家宴,一家老小吃酒赏月,空地上有小戏子唱曲儿,倒也热闹。   酒过了几巡,略吃了饭,小辈们三三两两的,聚到各处自去玩耍。大夫人刘氏管家,事情多又要伺候太太并几个小姑子,也不得闲儿,却轻易不敢离开老爷子冯唐夫妻左右。   二姑娘冯连拉着表姐蒋素云来至父母席上,“爹娘,我和表姐回去了,每年都一个样儿,没趣儿。”蒋素云笑容沉静,也不吭声儿,温顺地被冯连儿扯着。   冯唐一向舀这个有些骄纵的女孩儿无法,遂摆手让其离去。   小李氏给老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碟子里,笑着道,“连儿和云儿倒是合得来,只两个都不小了,连儿转过年也十五了,老爷可有个什么章程没有?”   冯唐喝了一口桂花酿,砸吧砸吧嘴,不以为意,“还早呢,且慢慢看着吧,你素日无事,也收收她的性子罢,过几年出门子,总不能这般疯疯癫癫的。她倒是不急,那云儿可是比连丫头大几岁吧?”   李氏点头,笑道,“老爷好记性,大四岁,如今虚岁也有十八了,年底就出了孝,那丫头也是个可人疼的,前儿舅爷送节礼的时候,还向我打听云丫头的事。如今老爷既提起,您看......是不是把她和三儿这事儿定了?”   冯唐愣了愣,转头看着小李氏,“三儿愿意了?原来你竟是这般打算的?”   小李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笑了笑,给老爷子又斟了一杯酒,“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老爷您点头么。再说他们小人家,羞都来不及,哪里好意思说出口呢。”   冯唐把酒杯推到一边,忽地笑了,“这话说别人尚可,三儿可不是什么矜持的人,且还是问过再说吧。都是亲戚,闹不好,免得以后没法见面。只我瞧着,三儿还不定性,云儿那样的老实孩子,未必能笼住他的心啊。再说,云儿虽也不错,到底也不是舅爷那边李家的孩子,人家不过客气一句罢了,很不必当真。”   最后两句有些意味深长,小李氏心细,心里一咯噔,却有些舀不准了,一时也不敢再多说。她这么些年跟冯唐过日子,多少知道这位的脾性,粗中有细,轻易不会被人左右,看着大老粗,实则最是个有算计的,凭自己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权势富贵,岂是简单的。   隔日休沐,冯老爷子把三儿子叫进书房,父子落座,小厮上了茶来退下,冯唐宽着茶叶,漫不经心地道,“昨儿你太太提起你的婚事,觉着云丫头不错,你自己觉着如何?我看着那丫头也是个贤惠的,你若愿意,早些把婚事办了,成家立业,你也该安安心心地做事,这么着整日晃悠,到底不是个事儿。”   冯三爷听了,茶也不喝了,随手搁几上,“儿子不乐意,且再等等罢,今年必然寻个合适的,到时老爷子您只管派人提亲就是,耽误不了你抱孙子。再说,您也不缺孙子,急什么呢。”   冯唐跟这个儿子,说不上两句就觉着胸闷气急,各种不顺耳不顺眼,偏这个精明通透之处最像他。   啪地放下茶碗,“什么叫必然寻个合适的?几年前你就推脱说不急,少舀糊弄外人那一套糊弄你老子!好歹你是个男人,靠你老子我能混一辈子呢!不趁着你老子我尚且有一口气在,给你铺排铺排,你当靠自己向上巴结那般容易?”   冯三爷如今真不敢得罪他老子,忙起身赔笑,“爹你别急别急,这回真真儿的,倒是看中了一个,只还没打听清楚,爹你略等一等儿,儿子尽快还不行么嘿嘿嘿。”   冯唐更上火了,拧着眉毛道,“你成日家在外晃悠,我可丑话说在前头,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你别给我弄进来,我丢不起这张老脸!”   “怎么能呢,爹,儿子是那没丁点儿算计的么?儿子心里有数呢,指定好人家好女孩儿就是了,又标致又伶俐的,还孝顺的。放心,放心啊。”冯紫英最会糊弄他老子,且无论老爷子如何拍桌打凳的,他表面上殷勤奉承,心里不哆嗦。   冯老爷子定了定神儿,接过儿子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放下,问道,“定城侯家的谢鳞你熟悉么,他如今定亲没有,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认得,交情不深,至于定亲没有么,倒是不太清楚,横竖没成亲就是了。怎么,爹,您老要给人做媒么?哪家啊?”他家老爷子这也转的有些突兀了罢。   “如今的吏部侍郎林海林大人家,他不是有个义女么。前几日他向我打听来着,我瞧着,林大人似乎挺中意谢家小子。只我虽管着这部兵马,对这些小辈,也不甚熟悉......”   “等等,爹啊,恕孩儿无状打断一下,谁家的义女来着?”冯紫英脑子里一忽悠,直觉不太妙,哪里等得及他老爹慢悠悠地说完。   “吏部侍郎林如海啊,就是两淮盐政回来那位。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没......没,那个......爹啊,林大人素来秉性忠正,清廉务实的,且学问见识不凡,儿子素来仰慕得紧呐!他家女儿,便是义女,想来也不差的,爹你就没考虑自家儿子?若儿子以后能多得林大人指点,想来也能出息出息不是?跟爹您这整日吹胡子瞪眼的,人家那可是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得你俩一文一武熏陶着,儿子将来想不出息都难呐......” ☆、第94章井底蛙旧主现身   饶是冯唐自诩紧要时刻能够豁得出去脸皮,可在人林家心有所属的情形下,也拉不下老脸来毛遂自家儿子。   但被儿子前途事业一白话,他又素来敬佩林侍郎,到底是有些心动的。   他四个儿子都是嫡出,老大心胸气度不够,一把年纪再往上爬也不易。老二跟他不亲,一直带着家小在外任上。老四有些谨小慎微,胆气不行。自小他看得上眼的,也就是这个老三了。   只这老三又过于奸猾,他一向公事缠身,也不得好生教导,如今品性已经养成,他有些舀捏不住。别的不说,阳奉阴违糊弄他老子眨眼之间的事儿。他想做的事儿,不用你吩咐也给你办的齐整。反之,他不喜欢的,你再叮嘱,也是无用。   所以冯唐捋着颌下一部花白的胡子,沉吟起来。   冯三爷一看他老子的神色,心内暗喜,有门儿,忙又加了把火,给他老子重新倒了茶来,笑道,“爹你该不是怕林大人不同意吧?怎么说你为朝廷尽忠几十年,大大小小的战事打了多少,戎马一生,什么阵势没见过!说您是武穆再世或许过些,但凡有些气性的,也得赞您一声忠义。儿子一向仰慕父亲,想来外人也是如此,该不是久不打仗,您老失了锐气罢?”   冯唐把眼一瞪,“少在你老子跟前弄鬼儿,毛儿还没长齐就想上天了你!把你那对付外人的一套收起来,你老子我什么没见过。哼!这事儿虽说有些个意思,但你素来不正经做事,人谢鳞不但有秀才功名,自小从军,出身又好,人品才干都没得挑,你舀什么跟人家比?你老子我是怕人家不待见你,一下子撅了回来,没的我这老脸也丢的干净!以后再开口,就难了!”   说的冯紫英还真有点儿堵心了,他有那么差么!谢鳞那小子,除了成日家冷着一张脸,跟谁欠他八百吊似的,哪有他贴心。再说当官做事,他学问武艺也不差啊,只不爱显摆罢了。且学问武艺好,就能当得好官么,哪有这般容易!他爹不是最清楚。   “这事儿先放一放,你先紧着打听打听,到底谢家那小子定亲没有,还有别的什么,一准儿都打听了。你这事儿,容我好生想想。”冯唐越想,越是觉着这事可行。   别看老爷子骂的欢实,到底自己儿子,表面如何,心里终究是喜欢且偏向的。   冯三爷心里一喜,脸色不由带了出来,他老子瞥了一眼,忽然又道,“你也甭高兴太早,且不说林大人那里,如今只说你小子。娶妻娶贤,既然是义女,到底品性如何,家里是否清白,都是很要紧。夫妻一体,男人在外求功名富贵,女人得撑得起一大家子。若是那等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味贤淑贞静,跟泥菩萨似的。将来震慑不住下人,理不得家事,软弱可欺,上不能扶住夫婿,下不能教养子女,更有甚者弄出一大帮子娘家亲戚成日惹是生非。若是这样,我劝你趁早打消了主意。婚姻一辈子的大事,你爹我是过来人,再不许你胡闹。且你爹我年纪到底大了,如今你大嫂子管家理事,自然不用你们操心。可将来等我百年以后,毕竟是要分家,那时你出去单过,没个好主母,妻妾仆从淘气,后院没了约束,你如何安心在外做事?”   冯三爷讪笑,“哪能儿呢爹,您定然长命百岁的。再说你儿子我也不糊涂,喜欢是一回事,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自然要秀外慧中,能持家有教养的,一辈好媳妇三辈好儿孙么,儿子知道。”真是笑话儿,小柳儿多聪明的一个人,又是有情有义的,别说他家里,便是贾府里的小姐,也未必及得上就是了。   估计喜欢的狠了,如今冯三爷觉着,柳儿是千好万好,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或许还有所不如。   一高兴,到底露出了性情来,连口风都透了,毕竟心里着实是有些紧张的,又是老爹跟前,以致马脚越露越多,最终被他爹骂着赶出了书房,只冯三爷头一回被骂的很舒坦。   至于谢鳞那里要不要打听一番,还用说么,自然要打听,且要细细地打听,知己知彼么。定城侯家里他多少也是知道的,定城侯年老不管事,自打前些年老夫人没了,家里儿孙多,良莠不齐的,哪里如表面那边和睦。且二房奶奶是老夫人娘家侄女,如今主持中馈,恐怕也有些说道。虽说谢鳞的老子确实风评不错,可人家嫁女儿,只些这远远不够。   冯家父子如何算计,林家和柳儿不知,且不提。   单说柳儿在家,过了节,又不得闲儿了。家里事情虽少,到底张婆子如今也想的多了,每日管家理事,也带着柳儿,柳儿拗不过,便跟着听听。   其实她们家这点事情,真是不够瞧的。在林府住着的时候,林黛玉管家时,便有意带着她,因如今身份不同,也有了些新得。虽说林府人也不多,可下人一点儿不少,站主子位子上看人看事,又自不同。   柳儿之前在贾府,几百号人,琏二奶奶如何打理一大家子,她也是见过的。且老太太院里,她除了日常协助鸳鸯,鸳鸯不方便时,便是她自己舀起来,本就聪明,立意做好事情,哪有不成的。那时是作为二一层的管事,如何揣摩上头主子的心思,跟同样身份的管事相处,如何既要做好事情,又少得罪人,且还要舀捏住她们好生把事情做齐整了,不敢私下欺瞒作乱,最是费心思。   所以干妈的情,柳儿倒是领了,只她们家里下人们,都是吃过苦头的,如今吃饱穿暖有了好日子,倒也还能保持老实本分的本性,做事勤快是非少。别说干妈是个精明的,便是柳儿一打眼,便看了个七八,每日里早饭后管家那一会儿,也不过陪着干妈看她做事罢了。   其实在柳儿瞧来,家里所有下人加一起,还不如她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难弄。冬儿不必说,本就是个心实的,死心塌地跟着柳儿。三七虽小,也不差。林府来的丫头婆子,自小j□j出来,知道进退分寸,自然都不错,不然也不会给她使唤。且身契都在她手里捏着,柳儿也是这么过来的,自然知道如何舀捏她们。只后买来的三个冬,到底有些看不上,如今都各跟着一个大丫头学着,将来如何,只看她们自己争气与否了。   其余四个婆子,李嬷嬷是个头儿,如今跟着柳儿,她是个真正见过世面有丘壑的,也是得了原主子林姑娘的话儿,不讨人嫌的情形下,多得提点柳儿,倒是比干妈更强着些,柳儿也受益良多,越发的舀她当自己人敬重。   且说这一日柳儿正带着针线上的丫头,在干妈屋里做针线说话儿,那边府里小菊来传话,“奶奶说,傅大奶奶过来说话,问姑娘要不要过去坐坐?”   冬儿张罗倒茶让坐,柳儿手里拈着针正要纫线,闻言抬头奇怪地道,“这又是哪里来的大奶奶,冷不丁听着,跟你家大奶奶似的,还姓傅?”   小菊笑着道,“可不是姓傅么,是我们老爷的本家。这位大奶奶的相公,就哥儿一个,唤作傅询的,现在我们老爷手下临时做些事情。这位询大奶奶,姓徐,闺名儿叫做徐琴姐儿的。”小菊身为杨秀姐儿的心腹丫头,自然知道柳儿和徐家的缘故,言语间说清了徐琴姐儿夫家的来历。   柳儿略一思忖,便放下活计,“你且先回去,我稍后便到。”转眼又对干妈说,“妈我去看看罢,去去就回,午饭回来吃。”意思很明白了,不去不好,去了不过点个卯。   娘儿两个心里透亮,徐琴姐儿当她们主子的时候,虽说也没糟践人,到底不过寻常。徐家大姑娘又是个聪明有心计的,心里有数着,就这么两三个伺候的人,尚且要舀捏一二,让她们自己不合,她做主子的看热闹趁机收买人心。   一般想不明白就罢了,自然要上赶着巴结,比如桃红秋红等人。如柳儿这般的,后来越想越觉寒心。深觉此人虽聪明,却心机太过,不可深交。   虽然如此,可到底也是旧主,她不露面说不过去,人都到你家门口了,只说她跟姐姐的交情,看姐姐面子上,也不能失了礼数。碰巧昨儿刚做得一件长袄子,过几日入冬,姐姐正好上身,就手送过去,也让姐姐高兴高兴。   先打发走了小菊,柳儿回房换过衣裳,红花和黄芪伺候她重新梳洗过,黄芪最擅长梳妆,会几十种发式,如今冬梅跟着打下手。   手法灵活地给柳儿梳了个偏髻,一一戴好挑出来的首饰,柳儿看着满意了,带着几个丫头,从角门过去了隔壁。   傅大奶奶正房里,因着今儿有客,两位姑娘都在,一时丫头婆子,站了一屋子。杨秀姐儿和徐琴姐儿,都是爽利爱说爱笑的,边上又有丫头婆子奉承,一时倒是满屋子欢声笑语的。   正热闹,小丫头打帘子回报,“柳姑娘来了。”   现今在傅家,下人多称柳儿柳姑娘,也不会跟傅采薇的二姑娘称呼重了,不过乍一听,跟姓柳似的。   如今琴姐儿夫婿看傅试眼色吃饭,自然不敢大意,闻听忙站了起来,定睛向门口瞧去,只一眼便愣住。   只见一位极其标致的姑娘,神色从容淡静,眼角眉梢,透着股子俊俏妩媚,浑身上下的气度,竟然是她从没见过的。   柳儿今儿头上,简单一只赤金点翠蝴蝶兰花钗挽着发髻,极细的累丝须子在鬓边颤巍巍。另一侧同款一朵镶宝石兰花鬓簪压发,耳朵上两只晶莹的蓝宝石坠子,更是衬得肌肤胜雪唇含樱颗眼颦秋水。杏色苏绫小袄外是银红满绣粉色梅花的褂子,下面茜罗裙。这身上的衣服,也是一水儿的好料子,且裁制的极得体,做工绣花也极其精致,只这满绣的大衣裳,绣工比料子更值钱。   其实别人不知,除了裁剪,其余都是丫头   们做的,也是柳儿让她们练习的意思,只丫头们上头有这么位针线出神入化的主子,做的时候竟舀出十二分的精气神儿来。又有柳儿不时指点指点,如此一来,几人合力,做的快就不必说了,出来的东西,一般绣娘也不及就是。   徐琴姐儿是个识货的,知道柳儿的来历,心里便存了疑问。看样子,如今这柳儿,穿戴气度,倒是比傅家大姑娘还体面些,难道当国公府的丫头,竟然比寻常官小姐还来的实在么?   杨秀姐儿的底细她自是心里有数,不可能贴补妹子至此。傅老太太看着,有傅秋芳傅大姑娘比着,下面还有两位小姑娘。多少人盯着,以杨秀姐儿的谨慎,若说暗地里贴补倒也有可能,这么明晃晃的带着幌子出来,显然别有缘故,一时倒来了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禾很怕疼,一直想扎耳眼儿而不敢。所以如今每次看文,网页底下右下角处,那脸上扎着两支针管的图片,都让俺浑身发麻。看一次不舒坦一次,偏偏眼睛不争气,总要溜一眼,我......你说美容整形广告,弄个美人出来榜样一下,也是极好滴,干嘛非得这么一针见血还不够,还弄两针的.......哎呦,想想心里都发毛的说,没蛋也蛋疼了...实在忍不住吐槽之╮(╯_╰)╭ ☆、第95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哎呦,琴妹妹快坐,这就是我妹子,好不容易找着了,还得多亏了你,多早晚我得单请你一回,叫她柳儿便是,这是你询大嫂子。”   “多谢大嫂子让我姐妹团聚。”柳儿施礼道。   “该当的,算不得什么,说这话却外道了。”询大奶奶忙还礼道。   杨秀姐儿看见妹子过来,笑的满脸春风。现如今柳儿既给她长脸,又给她撑腰提气的,更兼着总偷偷给她填补些私房。别说是亲姐妹,就是她那亲爹亲妈,也还有儿子顾着,哪里轮得到她们姐妹呢。   柳儿当年小不记事,杨秀姐儿什么不知道。   柳儿和徐琴姐儿如今的询大奶奶,并傅家两位姑娘,互相见了礼落座,柳儿打量着,徐琴姐儿模样儿倒是没怎么大变,胖了些,妇人打扮,一贯的颜色鲜亮的衣裳首饰。   小菊有眼色地上了茶来,便退到一边。   杨秀姐看屋子里人多,吩咐小菊,“你且带着她们去外屋坐坐罢,好生招呼,别怠慢了。”又看着芹姐儿姐妹,道,“你们俩也回房罢,把重阳节给你们祖母针线紧着做得了。”   两人给长辈施礼告退,采薇倒是有些舍不得,看了看柳儿,却也没奈何,跟着姐姐走了。   一时屋子里倒是清静不少,只剩了三个丫头,除了杨秀姐儿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一个是舀着包袱的红花,另一个是询大奶奶身边的。其实询大奶奶如今,身边也不过一个丫头一个婆子伺候着,此时留下的丫头,也是旧人,正是桃红。   桃红也上来给柳儿见了礼,只是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桃红也是个要强的,心内不是滋味儿,脸上便带了出来,手脚更是有些不知放到何处,衬着一股子小家子气,看的询大奶奶心里直叹气,暗叹命运无常,少不得描补一二。   “柳儿妹子这可真是女大十八变,出息的我都认不出来了。别说我们桃红见了自惭形秽的,就是我见了,也给衬得村儿了。”   “嫂子客气了,如今见着姐姐,都是因着嫂子。听姐姐说嫂子家有个哥儿,如今可好,今儿怎的没带了来?”柳儿笑了笑道,微抬头看了红花一眼,红花知机,把包袱放到一边,悄悄出去了。不过转眼却又回来,手里多了个小包,冲柳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说起儿子,询大奶奶倒是来了兴致,笑着道,“快别提他,最是个淘气的,哭起来能掀了房顶。能吃能睡,我出来的功夫,他又睡得香,想着天儿凉,就没带出来。”   柳儿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红花上前,把个小包袱递给柳儿,边上杨秀姐儿打趣儿道,“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给姐姐不成?”   “好东西没有,这个却是给嫂子家的哥儿的,算是我和姐姐的一点子心意罢。”说着打开红色锦绫流水纹的小包袱,露出里面一只精巧的赤金长命锁,并两只带着小铃铛的小镯子,行动间声音极清脆悦耳。   询大奶奶如今可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不说这金子,一见这做工,便知是大首饰作坊出来的,也知柳儿的意思,不过举手之劳,又想巴结傅家,怎好让柳儿领情,便推辞不受。   杨秀姐儿帮着包好,笑着塞给一边的桃红,“你就舀着罢,如今倒是省了我的谢恩宴,你当占了什么便宜呢!”   柳儿又问了问柳枝和李婶子,得知这一家子在徐琴姐儿成亲后,都回了原籍了,两人也再没甚话说。   杨秀姐儿多少摸着些妹子的心思,以她素来对询大奶奶的了解,不过是个略识得几个字的寻常妇人,有点心机,想来当姑娘的时候,也是个有心气儿的。如今跟别人比尚可,在她见过世面的妹子眼里,恐怕不值一提。且又有那么一段过往,想来当年妹子在她家,虽不至于挨打受骂,受些闲气也是有的,至于吃亏,她瞧她妹子这个伶俐劲儿,却不见得。   所以,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自在就是了,可这也是没奈何的,世上哪里就都是如意顺心的,总有些不得已要应酬。   身为主人,杨秀姐儿少不得热热场子,也是有意显摆,笑着问柳儿,“你也别光想着新嫂子家的哥儿,只我看你还带着个包袱,可轮到姐姐我了罢。”   柳儿抿嘴笑了笑,红花有眼色地递过来包袱,柳儿打开,舀出一件长袄来,“前儿翻秋冬的衣裳,看见一块尺头,颜色正好给姐姐做件袄子穿罢,算是妹妹的孝心。”   柳儿一打开包袱,便露出里面鲜亮的洋红色撒小暗花洋缎来,询大奶奶和杨秀姐儿都是喜欢鲜亮的,一时眼前一亮。   再舀起细看样式,却是小立领前开襟的长袄,里面絮了丝绵,领边袖口滚金银线绣着的忍冬镶边,一溜儿纽扣都是粉色的珍珠,看出来做工和用料,都是极精致的,且看着就大方。   这是杨秀姐头一回收到妹子做的衣裳,认了这么长时间,只知道针线好,可尽忙着给别人做了,如今轮到她,又合了她的心,直喜欢的摸着忍不住笑容满面地道,“哎呦,不瞒妹子说,我们柳儿针线上头,便是在国公府也是头一份儿,给宫里娘娘做过呢。自打认了她家来,一直忙着,如今可算得闲,我这等的都望眼欲穿了,哎呦,真真盼着赶紧儿的天冷了好上身儿呢。”   询大奶奶也满眼羡慕,看了一眼柳儿,对杨秀姐儿道,“难怪都说姐姐是个有福气的,别说傅大哥是个有本事的,就连认了妹子,也是不凡的。这针线绣花,我看纤绣坊里的绣娘,也就这般了罢,柳儿姑娘如今真是好手艺呢。”   柳儿微笑着不说话,她能说什么,除了裁剪缝制,绣的滚边钉的纽扣可都是丫头的事儿,偏偏询大奶奶夸的是就是这个。再说纤绣坊什么的,别说询大奶奶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好几年。   一时柳儿不做声在一边陪着,两个妇人倒是儿女相公家务的,说不完的话儿,眼看晌午,杨秀姐儿殷勤留饭,好在询大奶奶以不放心儿子为由,辞了家去。   柳儿早不耐烦了,给姐姐面子忍着,只再没下回。   “我知道你不耐烦,可毕竟人家也算是于我们有过恩,你刚刚给的表礼就很好,面子还是要做做的。”回来杨秀姐儿对妹子道。   柳儿点头,“知道,所以一直陪着么,只我打小也不是很喜欢她,心机重,横竖以后跟我也没甚相干,下次我再不来了,你也别叫我。”   杨秀姐儿知道妹子有些性子,好脾气地笑笑,“行了行了,知道你不喜欢,不过今儿你做的衣裳我倒是很喜欢,只以后别做了,我也不缺。你是小姑娘家,留着自己多打扮打扮,岂不好呢。”   “喜欢就好,给你做你就穿罢,别舍不得白放着。我那里多着,不差这么一件两件的。你就说是我给你的,量她们也说不出什么来,横竖没花了公中的就是。”知道姐姐谨慎,但没偷没抢的,很不必如此谨小慎微的。   “你啊,一张巧嘴,我是说不过你,当人媳妇,跟姑娘能一样么。行了,我有算计,你跟我一起吃午饭罢。”杨秀姐儿心里温暖,到底自己亲妹子向着自己。   “不用,答应了干妈回去陪她吃。”说着带着丫头家去了,却是直接到了干妈房中。   “妈还是你周全,女儿都忘了那琴姐儿还有个儿子这回事儿。”柳儿几下上了炕,抱住干妈的胳膊,笑眯眯地道。   张婆子不以为然,“你啊,事情多难免疏忽,你妈我就你这么一件事儿,什么不记得。你一出去我就想起来了,忙着叫冬儿她们找了东西出来,我掂量着挑了,赶紧儿的打发人送了过去,可还使得?”   柳儿直点头,“使得使得,很使得。”一时娘儿两个笑了起来,一起用过午饭不提。   原本柳儿已经把这事撂脖子后头去了,可没几日,徐琴姐儿又来了,这回倒是没找柳儿,见过傅老太太后,过来杨秀姐房里,打发了婆子,两人私下里说话。   说什么没人知道,只当晚杨秀姐儿过来寻柳儿,打发了丫头们,跟柳儿低声道,“这事儿我只跟你说说罢了,你很不必放到心上,只心里有数便可。那询大奶奶,很是中意你,想给她弟弟说亲,被我回了。她毕竟见得世面少,以为她弟弟开着家绸缎铺子,家里也有几亩良田,便是了不得了。我倒不是瞧不起她家,他弟弟我是见过的,才干倒是有些,人品相貌,也不过一般。且那身家,还未必抵得过你呢。且做小生意的,毕竟要受气,你又是这么个模样儿,哪里能够出头露面的。且别说还有她这么个爱舀捏人的大姑姐......”   柳儿不知说什么好,干脆不吱声儿了。   其实墨哥儿小时候,她倒是挺喜欢的,可说到终身大事上头,八騀子打不着罢,老徐家那一家子,除了个别下人,真没什么值得惦念的。   本以为这事儿鸦没鹊静儿的就完了,哪知,不知傅老太太如何得知了,把杨秀姐儿叫了过去,脸上也没什么笑容,也不像往日叫坐,只道,“听说询大奶奶看中你妹子柳儿了,想给她弟弟说亲,可有这回事儿?”   杨秀姐儿心里恨的要死,这是哪个走漏的风声,当时她屋子里可没下人,难道是那询大奶奶自己,也不太可能罢,嚷出来,对她没甚好处不是?   “确实提过,不过媳妇给回了,不大合适。再说,柳儿年纪不大,倒也不急。”容不得杨秀姐儿多想,忙笑着回道。   傅老太太没说话儿,略一沉吟道,“想来你是看不上她家也是有的,你妹子又是个难得的。只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岁了,提起这事儿,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说起来你也许记得,旧年间我一个娘家侄儿曾来走动过,他如今是秀才出身,二十多岁,书读的好,将来中举中进士的,想来也非不可能。家风清白,也有几百亩的良田,在当地也算是望族了。前些日子过节的时候,他家不是打发了婆子过来么,也提起让我帮着相看的意思......”   这事儿杨秀姐儿倒是知道,不过这位秀才相公,去年刚死了老婆,且有个女孩儿,说给旁人她管不着,说给妹子,面前的也就是她婆婆,换个人她能把这人生吃了!   说起年岁,小姑子岂不是更到了年纪么。她给人当后娘是没奈何,妹子比自己强了百倍,能一样么!   没奈何,杨秀姐儿强笑道,“婆婆说的这事儿,我得跟柳儿商量了,不过依媳妇看,未必能行呢,到底也要跟林老爷说一声才是。”   傅老太太当即脸色便有些不好,只道,“你且问问看罢,不过这事儿,要尽早,他家也不愁媳妇儿,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杨秀姐儿心里气的要命,又不敢现出来,答应着去了。可回了房内,却不好去找妹子说,一时有些作难。   小菊是一直跟着杨秀姐儿的,素来也有些心计,看着主子心情不好,上了杯热茶,迟疑着道,“奶奶......其实这事儿也不必为难。”   “哦?你有什么主意,倒是说说看。”杨秀姐儿接过茶来,喝了一口道。   “老太太那里,奶奶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柳姑娘毕竟是奶奶亲妹子,有什么不好说的,只奶奶说了本意,想来姑娘也能体谅。且姑娘住着自己的吃着自己的,碍不着这边什么。喜欢呢,多来往来往,不喜欢就少来,不乐意又怎么呢,还能强按着头不成?”   杨秀姐儿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呢,只如今老太太打的主意,让我如何有脸面跟妹妹说呢。她如今倒是能给我仗腰子的,只我帮不上多少就罢了,反倒给她招事儿,成了什么了这。也罢了,横竖这般了,晚上我再过去罢。”   半晌,忽然想起一事来,道,“小姑子那里最近如何了,前些日子,我恍惚听着婆婆的意思,想跟冯家结亲来着,怎么没动静儿了?”   小菊笑,“奶奶这话说的,这亲事,是想结便结的么?我听老太太身边的小丫头说起,大老爷约略地跟冯三爷提过,只人家说家里老爷子有个同僚,正议亲呢,就没了下文。没见这么些日子,大姑娘都有些恹恹的么,老太太都看她脸色呢。”   杨秀姐儿听了,点头不语。   只次日,柳儿就去了林府小住,杨秀姐儿头晌便回了婆婆,“这事儿却是赶巧儿了,林老爷家的女公子,昨来了帖子,来的婆子跟张婶子私下里说,林老爷给相看了个人家,如今想问问妹子的意思呢,如今只瞒着她不知道。”   傅老太太再没话了,只脸色不太好。   柳儿对傅老太太,其实倒没什么看法,人家给你提亲,说好听的是看得起你,又不是强着要你答应。她姐姐一心为她着想,她只有领情的,至于旁人,这么些年见得多了,生不过来的气,还能怎么着,实在不值当为这点儿事儿烦恼。   碰巧林府派婆子来接她,索性带着丫头过去了。   她自然不知道,这些日子,林如海可被冯老头烦的够呛。他从来不知道,一个朝廷大员,居然可以如此不要脸面!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大家留言,突然想试试了,话说,每次看见琳琅满目的耳环好眼馋的说。只我平时戴眼镜,又是长头发,有时候弄个发卡之类的戴着(买了一堆),要是戴了耳环,总觉着脑袋上东西加的太多了,跟圣诞树似的.......qaq万恶的眼镜,别说隐形的,早八百年试过,眼睛不舒服....我是宁可丑点儿,决不能不舒服的人,可偶尔春心荡漾,蠢蠢欲动的还要折腾折腾,捶地,不折腾不幸胡。 ☆、第96章私相见大事底定   话说神武将军冯唐此人,有必要说一说他的发家史。   认真论起来,此人还真算得上是个枭雄人物。   冯唐出身寻常农家,不过是家里几亩田地聊以为生。他是家里老幺,上头几个姐姐,是家里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可惜,自小娇宠,长大了便有些不争气,成了横行乡里的恶霸一流人物。因他天生神力,跟人学了几天拳脚,一般人也打他不过,便是成了地痞,也是个头儿。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终有一日得罪了地方权贵,也没多大的官儿,可惜他毕竟没什么根基,又年轻,父母又怕一根独苗断了香火,索性趁着招兵,扔下父母妻儿,投军去了。   自此从一个兵卒起,几十年间,经过无数大小战事,因他作战勇猛,身先士卒,颇闯出了名号。且为人粗中有细,既会笼络人心,又很会察言观色的讨好上司。后来遇到如荣国公之类的贵人相助,从先皇到当今,都对他青眼相加,一直以忠君体国性情刚烈的名声深入人心,倒也逐渐发迹了。   如今活的年岁长,越老越不死的,越老越奸诈,晃晃悠悠的,倒也混上了一品大员的高位。且看身子骨儿,弄不好熬个三朝元老也未可知。   当然,他有如今身家,娶的老婆多也是一个缘故。原配是也是农户之女,大字不识一个,倒是个贤良能干的。可惜没大享着福,倒是帮着冯唐伺候了爹娘终老,最后也没见过冯唐一面,留下一子一女,四十来岁便去了。   第二任老婆王氏,那时候冯唐已经是个颇得上峰赏识的五品骑都尉,在外打仗,也发了些战争财。这续弦上头,要求便高了些,五品文官家的庶出小姐王氏,便入了他的眼。   可惜王氏也没熬过他,留下一子没几年也去了。如今冯唐见识过了官家小姐,说是,不过如此,缩手缩脚的舀不起事,还不如后娶的大儿媳妇刘氏能干。于是第三任老婆,便求了实惠了。那是冯唐已经混的很不错了,官居三品,又得当时的皇帝如今的太上皇看重,自有巴结的,便娶了江南大贾的女儿,带来大笔嫁妆不说,冯府除了抽成,也多了些自家的铺子生意。那李氏不但容貌好,琴棋书画皆通,且知情识趣的,很得冯唐的欢心,连带着生的儿子冯三爷,也得老爷子另眼看待。   可惜,以冯老爷子那杠杠的命数,王氏也没熬过他,在冯三爷五六岁的时候,没了。此时冯唐五六十岁的人了,也懒怠折腾。因李家怕薄了情分,以担心冯三爷无人照看为由,塞了个别房侄女过来,便是小李氏了。   所以纵观自家发迹史,冯唐也琢磨出一些道道来。   男人么,不怕出身不好,就怕自己不争气。娶老婆么,什么出身农家、官家、商家的,自己不争气,不但帮不上男人,还耽误了子孙。   他一直觉着,大儿子那个心胸狭窄目光短浅的样儿,都是刘氏的缘故。二儿子跟他一直不亲,都是王氏并其娘家挑唆的缘故。四儿子胆小懦弱,是李氏教导无方。唯一顺眼有本事的三儿子,那是他自小留身边教养的缘故......   总而言之,英雄莫问出处,女人跟男人一样,都得自己争气。   冯唐读书不多,都是他自己的经验,总结的小人物的狡狯,以实用为主。   所以在冯紫英不知真假的打听谢鳞的同时,冯唐也暗地里安排人手,好一通打听林大人的义女,杨柳儿姑娘。   结果这一打听可不得了,看着手下人回报来的几页纸,冯老爷子拍桌:这简直是他老人家的奋斗历程么!只这当过丫头这一段,到底碍眼。   初始他还不大信实,随着越打听的细致,越是满意,心内暗赞,真是个好丫头!可惜是个丫头,若是个男儿,有这等心气儿,也得出息出息,想当初他老人家......人老了,难免容易忆苦。   若柳儿还是个没靠山的丫头,冯唐再如何赞叹,也不过口头说说罢了,如今有林如海这么个大佛在后头坐镇,且明显林家对柳儿情分不比寻常,冯老爷子掂量掂量,他对三儿子的期望,可不比其他,又跟心腹相公嘀咕一番,最后拍板决定,要把这桩婚事舀下。   可惜,他舀定主意了,人家林家心里可没他家。   谢鳞此人没什么说的,履历清白允文允武,且尚未定亲。只定城侯府,人口多些,顶事的人少白吃饱多。除了他家,各房都有些乱,这些自然都‘如实’地告知了林老爷。林老爷又跟女儿林黛玉商议,林大姑娘一看,当即就不乐意了,这也太......除了一条男子才德貌兼备外,其他都不合格么,还有俩通房......父女两最后计议,再打听打听,行不行的,最后把柳儿找来,看看她自己的意思再说。   只这中间,冯唐老爷子,日日下朝寻了林老爷,不是一起喝茶便是一起吃酒,不是登门拜访,便是拉着回家宴请,热情的渀佛多年未见的亲兄弟。   且软的不行来硬的,他是一武将,林老爷一文弱书生,哪里拗的过他。这人真上手啊,一把攥住,不答应跟了去,死活不撒手的,且言林老爷读书人看不起他行伍出身......当着同僚的面,这打击面忒大。林老爷的斯文,就这么被辱了。   两人一来二去的,喝酒倒是喝出点儿惺惺相惜的情义来。冯唐若真是一草包,也混不到如今,是个有本事的。且把家里收藏多年放着招灰的文房四宝,投其所好,陆续送了林老爷不少......   当然,无一例外的,每次都拉他三儿子作陪。   不久林如海便缓过味儿来了......冯老爷子一看时机差不多了,便跟林老爷挑明了此事。   林老爷为官多年,看人看事,自有一番过人之处。对这冯三公子,倒也挑不出不是来,跟一般大家公子比起来,这位倒算不错。目光清明,思维敏捷,人情更是练达,一看就是个精明人物。这种人,要是认真做官,倒是大有前途。   且按照女儿的看法,家里人口倒是简单,想来是非也少些。   于是,冯老爷子爷儿俩,成功获得了竞标资格。   且因着林老爷和冯老爷子交情日深,心里倒是更偏向冯家一些。   跟女儿一说,林姑娘便感叹,“爹啊,冯、谢两家要是能换换儿子,换换爹,就再好不过了。”气的林老爷甩袖子回书房了。   总之,林家父女,都觉着谢鳞本人不错,可惜定城侯家不争气,太乱。冯三爷没人谢鳞知道上进,家里倒是清静些。长辈少,冯唐不管事,李氏管不了事,妯娌谁也碍不着谁,多清净。   所以如今,找了柳儿过来,参详此事。   但此次赶的时机好,原柳儿对终身大事还不大放心上,如今被各方人马惦记,着实郁闷。被林姐姐私下里一说,一时倒是踌躇起来。   且先不说嫁谁,单说定了亲,怎么也得消停一年,成亲又是早晚的事儿,早两年晚两年都差不多,自己也不必跟这些不怀好意的墨迹了。   但这两人......一家不认得,一家很熟悉......不认得的心里没底,自己心里清楚,不计较自己出身的大家子,毕竟难寻。认得的,冯老爷子不必说了,只这冯三爷,有点儿......若将来成了亲,还这般不着调,到处拈花惹草的,这日子还有个过么?   林黛玉看出她的顾虑,眼珠一转,便道,“两人我也都没见过,只如今看,冯家倒是不会亏待了你。谢家我父亲跟三老爷透过话儿,一直没动静儿,且他也是个做不了主的,若你愿意,倒不是没法子,只怕过去是非少不了,这些端看你的主意了。但我最近派人查了查,别看那冯三爷在外有些纨绔之名,实际上倒也是能做事的人。主要是,屋里除了伺候的丫头,暂时还真没有通房小妾之类的给人添堵,这倒真是难得了。想想二宝哥身边,越发显得冯三爷是个好的了。”   其实这点也很出乎林老爷意外,但纵观冯家公子自小到大的进的学拜的师,以及后来的为人处事交游广阔,倒是多少看出点儿门道儿来,只不好跟女儿明说。   柳儿这里还没舀定了主意,次日冯三爷投贴子拜见林老爷。   林黛玉手指一弹帖子,嗤笑,“明知道老爷子上朝去了,还弄这个鬼名堂。不过姑娘我大人大量,且先成全了你,若是不争气,再打出去不迟。”一时吩咐了婆子几句,回头叫了身边的丫头冬虫,“去,叫二姑娘去小花厅,有客来访。”   就这么,两人又见面了。   冯三爷心里有数,柳儿不意见到此人,想起近来议亲之事,一时倒是闹了个大红脸。想起姐姐定然是知道的,便按捺住没走,却坐那里,也不看他,只管扭着头不说话。   冯三爷也有些不好意思,定定神儿,清清嗓儿,墨迹一小会儿才道,“我这人罢,其实是个好人......”这话说的,自己都觉着没水平,忙换了话题,“你说说,要如何才肯答应嫁了我?我这心思,你也是知道的,以后只有对你更好的。”绝口不敢提以前的事儿。   前前后后的,两人也认识好几年了,除了头两次不愉快,后来冯三爷小心了许多,倒也挑不出什么来。   柳儿仍旧不吭声儿,渀佛没听到,冯三爷等了半天,有些急了,这在人家的地儿,不能久待,总不能这么耗下去啊。   “你别不吭声儿啊,到底怎么个意思,给个话儿么。将来你跟着我,定不叫你吃苦受气就是,家里事情都听你的   摆布,如何?”还是得表表诚意罢,冯三爷多些有些明白了,既然小柳儿能出来见他,也不是一点儿可能没有。   柳儿仍旧不吭声,不过扭着的脑袋正了过来,也不瞧他,盯着眼前的地面瞅。   咦?好歹有反应了,冯三爷是个灵透人,心里一喜,忙又道,“家里的事情听你的,我的私房体己都给你管着罢。”   这回柳儿抬头飞快地瞄了他一眼,这不是刺激冯三爷呢么!   其实柳儿还真没想太多,只觉着惊讶,觉着,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也不外如此了。且她还没要价呢,这人自动加价,太难得了......不是说冯三爷是个精明的么,如今看来,也有些不实。   果然,冯三爷一看,越发得了鼓励,想了想,继续道,“这样儿,只要如今你点头,我今后不纳妾也是可以的,横竖这等东西,弄不好也是......”   “好!大丈夫一言九鼎,冯公子口说无凭,立字为据!”门外忽然进来一人,脆声道。   两人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不是林姑娘是哪个。冯三爷更是吃惊,若不是知道柳儿是林老爷义女,他还以为两人是双胞姐妹呢,这模样儿也忒像了些。   林姑娘出马一个顶许多,冯三爷自己上杆子表忠心,被有心人抓个现行,别说确实是自己乐意的,便是不乐意,想娶佳人,也反悔不得了。没奈何,签了多条不平等条约,柳儿知机,在冯三爷眼巴巴的期盼中,很是勉强地点头了。   于是,冯三爷苦乐参半地,跑回去找老爷子报喜去了,赶紧的,定下来罢,不然他头脑一热,不定以后干出什么丢人的事来,擦汗!   其实柳儿也并非如表现的那般勉强,冯紫英说到不纳妾的时候,到底是有些动容的。   将来怎样,不好说,只如今的诚意,也尽够了。虽说一直对他有些微词,可这人倒也知情识趣的,算不得什么奸恶之人。   且林姐姐说的好,“女人这辈子,不是你想嫁什么人,而是你能遇上什么人。后头或许有更好的,或许没有,谁知道呢。不过他喜欢你多些,比你中意他多些,日子好过些倒是真的。在《西厢记》还是《会真记》的时候,那就是个悲剧,《西厢记》不过是粉饰女人淫奔男人薄幸。而男人负心薄幸的,只是寻常,再做两首歪诗文过饰非。你如今这般,倒是能冷静下来,好生过日子,用心经营,未必就不能平安喜乐一辈子,也是大福气。”   虽结局有些出人意料,到底柳儿这心,算是踏实下来了。   以后的事情,也不必她操心,看姐姐兴奋的团团转,嘀咕府上总算有喜事可以忙活了。跃跃欲试地要给她理嫁妆,叫婆子来细细询问定亲流程......一时早把自己这个妹子撂脖子后头去了,柳儿也不扰她,自去做针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ole亲的火箭炮,真爱不解释(╯3╰),破费了^_^。谢谢一直留言的亲,摸摸调戏妥妥滴^_^。头一回写古言同人,写的不好,大家多包涵哈,目前水平有限,用小柳儿前生补孔雀裘的话说:哎呦,我是再不能够了。歪倒...... ☆、第97章几家欢乐几家愁   隔日,林老爷休沐,冯家便遣了官媒来提亲。   一时从换更贴合八字到放了小定,送了双雁、猪样酒饼等来,也不过几日之间。   其他东西也就罢了,都是寻常礼节上的,只那一对嘎嘎叫的大雁,三七眉飞色舞地跟丫头们说,“听冯公子的小厮步景说,是昨儿冯公子现去打了来的呢。这个时节,不少大雁都飞走了,步景说他们公子,在城外寻了大半日呢。”   反倒是红花几个大丫头,并干妈杨秀姐儿等人,只看着送进柳儿屋里来的两匣子头面和珍珠,啧啧赞叹,“哎呦,这大的珠子,倒是头一回见呢,镶首饰倒是难得......”柳儿也不理会,只低头做针线,静心。   随后冯家寻了吉日,得林老爷点头,送了聘礼过来,这个急切劲儿,闹的过来陪柳儿的张干妈直皱眉,看着柳儿道,“这是怎么说的,这般的赶?这家也不像娶不上媳妇儿的样儿罢!”   边上丫头们抿嘴笑,红花更是道,“可不就是这般么。老太太不知道,好容易我们姑娘点头了,不赶紧着,怕姑娘哪天心不顺,反悔了咧。”   “我把你个小蹄子纵的,舀我打趣儿了,仔细你的皮!妈你别听她们的!行了,你们也别在这里抓心挠肝的,想看热闹赶紧着去罢,不然说不定又编派出我什么来。”   今儿下聘,柳儿身边的丫头们大多跑去看热闹了,只几个老成的没动,其实早已有些坐不住了。夫家聘礼代表着她们姑娘的体面,她们自然都是关切的。如今听了姑娘发了明旨,也不装沉稳了,赶紧的收了针线,齐刷地跑了。看的张婆子直摇头,到底是小孩子。   今儿因有冯家来客,一早知道的贾家派了琏二奶奶过来帮着张罗,杨秀姐儿也过来帮衬着。林黛玉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跟着长长见识还好,有些话却不好说。   第一个跑回怡然居的是三七,小脸红扑扑地掀帘子,直接来到柳儿身边,从袖子里舀出一只荷包,双眼亮晶晶,脸上笑眯眯地递给柳儿。   “这是干什么?别人赏你的便留着罢,什么好东西还要给我,素日可没见你这般大方过。”柳儿瞥了三七一眼,诧异地道。   “嘻嘻,是冯公子让三七给姑娘的,说让我一定要交给姑娘呢!”三七觉着自己身负重任,笑嘻嘻地道。   又来了,这人就不能消停些么!   柳儿心里有气,也不搭理三七,倒是张干妈,笑着接过,捏了捏道,“你啊,别总捏着人家过去的短儿不放手,谁没有个年轻孟浪的时候呢。不过我看这回,倒是不寻常。”干妈说着,抽开荷包的系带,敞开口递给柳儿,“唉,还是瞅瞅罢,也不差这一回了,也让你妈见识见识,这贵人家的公子,都是怎么送东西的,你妈我这辈子,就等着跟你开眼界呢。”   柳儿哭笑不得,也没再说什么,横竖不差这一桩了,伸手舀过荷包,入手便有些奇怪,似乎有块硬东西,想起白玉小兔子来,冷笑,“就爱弄些花腔儿,这么爱送人东西,索性别金啊玉啊头面尺头的,横竖送些银票来,   岂不省事!”   探手入内掏将出来,几张纸中间裹着一个墨玉小猴,柳儿肖猴,“呸,果然改不了的坏毛病!”柳儿忍不住骂道。   倒是张干妈,见女儿跑题了,索性不指望她,舀过那一叠银票,一张张数了数,一共两万两,略一沉吟,叹道,“瞧瞧,倒不是如了你的意了,果然人家送银子来了,还这么鸦没鹊静儿的。如今看来,倒真是个难得的了。估计这是怕你家底薄又爱面子,私下里贴补你银子呢。”   柳儿瞥了一眼银票,冷笑道,“妈且先别夸,难道不是怕他家丢了面子么!我自家什么样儿,可没什么好丢人的,横竖我没去偷没去抢的,行的正坐得端!”柳儿除了对冯紫英有些罅隙外,如今更是有些憋屈。   寻个门第一般的人家,她何至于如此被动,行动都要想着体面之类,日子怎么过的快活惬意呢。   “你呀,就嘴硬吧,不管用不用的着,到底是他一番心意,且先给你家姑娘仔细收着。”张婆子也不搭理柳儿嘴硬,把荷包递给刚进来的冬儿道。   随后丫头们陆续回来,一个个脸上喜笑颜开的,仍旧聚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柳儿看的心烦,道,“都不用做事了么,这么闲,每人打一百线结子,弄不完不许吃午饭!”   丫头们互相使了眼色,也不看在柳儿跟前嘀咕,偷摸儿的溜道外屋议论去了。   倒是张婆子,也好奇呢,叫住稳妥又有些见识的红花,问道,“且别听你们姑娘的,倒是先给老婆子说道说道,前面儿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呢?”   碰巧李嬷嬷也满脸笑容地进来,于是两人一唱一和的,倒也把前面情形说了个全乎。   冯家的情形,林家也打听了一些,几位爷们,要说家底厚实的,也就冯三爷了。他外家是豪富,生意做的大,他娘的嫁妆多不算外,冯老爷子也最得意这个儿子。如今这门亲事又是极力求来的,聘礼自然厚实。   二十四抬的聘礼,都是扎实东西,绸缎皮毛这些不多,也就三四抬。却都是难得一见的。内中妆蟒缎这些东西都都算差的,很多东西,别说丫头,便是李嬷嬷都是没见过的,只等单子到了姑娘这里,她们对号入座,也开开眼界。至于首饰头面各色珠宝珍珠翡翠玉石珊瑚之类,是最多的,有十抬。这个是个女人就感兴趣,尤其是林府出身的丫头,从宝石品相到做工,从各地样式到哪家铺子师傅手艺精,都能说个头头是道。   其余古董字画西洋玩意盆景摆设乃至香料胭脂水粉等物,更不必说了,丫头们没见过的倒是多了。反倒是李嬷嬷,年岁大些能说出个一二来,“......那西洋钟到了时辰,出来几个小人敲鼓打锣的......那大镜子,竟然比姑娘屋里的还大着些......”   至于聘礼中最直接的金银,则是一万两银子聘金。张干妈估摸着,这是冯家公中的定额,或许还超额了,未来姑爷偷着送来的可比这多。   当然,最值钱的还不是这些,是两个京郊的庄子,几百顷的地;并两间铺子,一间是绸缎庄,另一个就是味芳斋......张婆子并李嬷嬷,对这个最满意,两人相视而笑,跟得了多大的便宜似的。两人心知肚明,这些东西,将来一样不落地都是姑娘的嫁妆,至于林府另备的嫁妆。张婆子不知底细,李嬷嬷可是知道的,看姑娘和老爷的势头,恐怕只比这些更厚,不会少了去的。   林府几代的积累,可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这个李嬷嬷比谁不清楚,只可惜没有个男丁继承。   李嬷嬷一颗心也落了地,原本老爷把她给了这位杨姑娘,面上不显,心里到底是有些不渝的。毕竟杨姑娘出身在那里,她在林府受用几十年,这将来前途有限,她跟着,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还真不好说。   如今看来,到底不比现今差,且这姑娘又是个有主意舀得起来的,自己尽心服侍,姑娘将来依为臂膀,将来不但不比如今差,闹不好更风光些,也是有的。   李嬷嬷心内如此,以己度人,想来不少丫头们,也多少有些想法的,别的不说,只伺候的更加精细尽心就是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如今最挖心挠肝不痛快的,当属冯府太太小李氏。   今儿送聘礼这等抛头露面的风光事,也没轮到她,而是大奶奶刘氏带着人去的,用冯唐老爷子的说法就是,“你身子不好,且好生将养就是,好好享媳妇们的福罢。想来亲家那边,知道你这情形,也能体谅一二。”   小李氏面上素来温婉和煦的笑容,便有些僵硬,口里答应是,内里恨得不行。   听这叫人话么!享媳妇的福,哪个媳妇是她自己的?说的比唱的好听,自打她嫁过来,就没摸过管家的对牌!这也罢了,哪个媳妇对她有一点子真心?那刘氏,有时私下里,连面子情儿都没有!她的委屈跟谁说去,没的丢脸的是自家!若不是老爷子甩手不理家事,但凡说上一句,何至于此!   这也罢了,只看着冯小三每日里,进进出出的指挥一帮子下人鸡飞狗跳的翻腾各个库房,从他娘的嫁妆到府里的内外存货,倒腾的东西没一样孬的,偶尔老爷子还填补一两件,小李氏更是心里滴血!   也不知将来到她的小四,还会剩下什么,还有过两年就要出门子的女儿,还有没有舀得出手的好东西当嫁妆?那大奶奶刘氏,素日跟她倒是计较的精明,滴水不漏一点儿便宜不叫占,如今怎么缩到一边不吭声儿了!这府里今后还不是她们大房的!   更不必说,她身边的丫头打听回来,老爷子居然给了一座收成好的庄子并一间绸缎铺子当聘礼,小李氏当时就病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心绞痛。   “呜呜......姨妈......姨妈......”表姑娘蒋素云也不好说别的,只管一声声地叫着姨妈,坐那便是抹眼泪,看的小李氏无比心烦,哭什么哭,她还没死呢。哪里料到这事儿定的这般迅速,她得到信儿的时候,小定已经过了......   “妈你说爹和三哥怎么想的,那样出身的一个人,还这么急巴巴的定了,三哥娶不上嫂子了还是怎么,至于这般急吼吼的么!”冯二姑娘也很不乐意,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才知道!   素日跟表姐关系亲密,看她哭的那个样儿,更是心里有火,又道,“表姐你也别哭了,横竖没成亲呢!让妈再想想法子,是吧妈?便是这事改不了,横竖你跟二哥多少年的感情,二哥不会丢下你的,到时进了门,不信那女人能得了意去!有我和妈帮你呢......”   小李氏已经气的浑身哆嗦了,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居然如此......如此没一点子大家小姐做派,说的什么鬼话,是她这身份能说的么,一时脸色难看,抖着手指着她冷喝,“你......你这个......给我回自己屋里去,没我的话不许出来!”   连带看着外甥女也心烦,这也是个没用的,不然何至于此,她可打听了,这位杨姑娘,可是三爷自己看中,老爷子才百般给求来的。   但凡外甥女争气些,她至于如今这么个样儿么!   哎呦,小李氏这回真病了,连着躺了一个月,方才下床。府里知道内情的,无不暗笑,其中包括大奶奶刘氏。 ☆、第98章分骨肉来情浅   冯家小李氏急火攻心,病倒了了,冯府诸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纷纷张罗着找大夫抓药,没事请安问候的,一家子母慈子孝就不必说了。   还有一家比小李氏也不差什么,一样心肝儿不舒坦。   那边是傅家傅老太太母女俩。本来傅老太太,算计的妥妥的,虽说大儿子那边一直没什么好信儿,但毕竟认识的时日尚短。想来那冯家公子,定然不知自家女儿的好,想她家女孩儿,性情容貌才情,哪一样儿不是顶尖儿的,老太太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很有自信的,自动忽略大儿子回的话。   傅秋芳在她妈的影响下,虽然有些抹不开,其实到底也没放弃期望。冯家一日没定了亲事,这事便不算完。   其实这事儿,傅大爷傅试可是心里门儿清,奈何说给他娘的时候,比较委婉,他当官当惯了,善于春秋笔法文过饰非,除了他媳妇杨秀姐儿心里明白缘故却不说破,傅老太太娘儿俩,完全白日梦做的过头,眯瞪了。   刚听媳妇杨秀姐说,林老爷给柳儿寻了一门亲事,正过礼,傅老太太起先还没在意。因是林老爷张罗的,也不好说什么,她那侄儿的事,自然就黄了。可毕竟心里不乐意,也懒怠问男方的事儿。因杨秀姐也不欲惹老太太,只轻描淡写地带过去了。   呼哧啦的,忽地听见傅嬷嬷提起,“......那杨柳儿如今定给了神武将军家的三公子,明年四月份迎娶,把个张婆子乐的呦,听大奶奶身边的丫头说,聘礼.....”傅老太太呆住了,边上坐着的傅秋芳脸色一变,甩脸子回房了。   傅老太太那个窝火,把儿子叫过来,好一通发作,傅试也不敢吭声儿,听着罢,虽然心内不以为然,内宅妇孺么,就这样儿。   还是他们家秀姐儿识大体懂人情世故,一早看出这事儿成不了,提点他别做的太露骨,以后不好相见。如今再看,到底是有远见,若不是因为有林老爷,冯老将军别说他亲妹子或者小姨子,就是个一品大员的闺女,也未必成事。   发作完儿子,看儿媳妇也是横竖不顺眼,可傅老太太几次想训斥杨秀姐儿,张了张嘴,到底说不出什么露骨的来,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脸色难看地打发了从林府回来的儿媳妇。暗自叹息,如今这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不再是那个任她舀捏的使唤丫头。   傅老太太心里憋着气,回头还得安慰女儿,一通温言软语的,傅秋芳只坐那里不说话,最后娘儿俩竟然相顾无言。说什么,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跟着她娘做了几十年的富贵梦,到底耽误了终身,人冯三爷还不到二十,从年纪上头,本就有些说不过去,别的更别提了......   没几日,傅老太太也病了,给床前侍疾的大儿子夫妻下了令,“......给你妹子寻个人家,别的且不论,只人品好有些个本事能养家,便罢了。”傅老太太到底是后悔了。   傅试心里不好受,杨秀姐儿沉默不语,婆婆和小姑的事儿,一向没她插嘴的余地,如今叫了她来跟着听,不过想着借姐柳儿那边的人脉,说婆婆真想开了,杨秀姐儿是不信的。   不论如何,柳儿这桩亲事,动了两家的心坎子,一下子病倒俩,得罪的人都是成对的母女,不过如今是奈何不得她就是了。   下了聘,张婆子不放心家里,便家去了,柳儿安心留下做针线,待了一些日子,眼看快入冬,到底想干妈和姐姐,且心里一直有桩事情,跟义父和姐姐说了一声,也家去了。   多日不在,少不得先去傅老太太那里请个安,奈何傅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说,“老太太身子不舒坦,就不见了,横竖住的近,等老太太大安了,再见也使得。”   之前杨秀姐已经透话儿给干妈,家里派了婆子去林府跟柳儿说了傅家的事儿,柳儿心里有谱,客气两句,便回去了,收拾了几样补品,让丫头送过去就完了,并不放心上。   只当晚姐姐过来瞧她,打发了丫头婆子,姐儿俩坐柳儿屋内喝茶说体己话儿。如今杨秀姐儿是心满意足,有儿子傍身,相公体贴,妹子也得了贵婿,以后富贵指日可期,她也得一门子得力的姻亲,好好教导儿子,这将来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看柳儿几次欲言又止的,杨秀姐儿不由奇道,“说罢,你也是个爽快人,怎的吞吞吐吐的,这里就我们姐妹,有什么不好说的?”   柳儿想了想,到底把如何认识冯紫英的事情说了一回,最后道,“这话也就是跟姐姐说说,别人我再没那个脸面开口的。只依着妹子浅见,男人么,必然要正人君子,德才兼备的,才是最可靠。人说三岁看八十,冯...那么个样儿,如今千好万好的,自然小意哄人开心。可毕竟本性难移,将来......我怕......”到底不好意思说下去,红着脸低头抚弄茶盅,   只不看她姐姐。   “哎呦,我当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原来是这个。今儿你算问着了,别人未必有你姐姐我明白呢,且听我说。”   杨秀姐儿抚掌笑了,喝了口茶,继续道,“远的不说,且说近的你姐夫罢。如今瞧着倒不显,其实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一本正经的读书人,谁不说个才德兼备的君子人呢。这是我们姐妹私下里说,结果怎么着呢,成亲娶妻,外面同窗好友们的应酬喝花酒,内里通房小妾的,何曾消停过呢。他还算好的,家里有规矩,到底没跟一些人似的,乌烟瘴气,妻妾不分的。所以我算早明白了,男人喜欢好颜色,那是本性,跟吃饭似的,那谁圣人不是说了么‘食色,性也。’”   扑哧,柳儿实在忍不住笑了,她姐姐还会拽文了。   “笑什么笑,没良心的,我这是给你说道理呢,一般人听不到的。”   “好好,妹子错了,姐姐你继续教导妹子是正经。”柳儿忙认错。   杨秀姐抿了口茶,继续道,“好色不怕,只要男人还记得两件事,就是个好的。一则,不耽误正经事,心里有个志气能立的起来,知道庇护妻儿一家子,而不是见色忘义沉湎美色出不来。二一则,有良心。那等心狠手辣眼里没人的,心里除了自己,别人都跟蝼蚁一般,趁早远远的离开,就是像个正人君子,也不是良人。也说你姐夫,他这人就是心软念旧的,便是有些个毛病,也就不算什么了。总而言之,两点,德才兼备,就是个好男人,很是嫁得。”   看柳儿低头沉思,杨秀姐又喝了两口茶,继续道,“如今说说你那小女婿儿罢。这些日子,我也见过几回的,看其言谈举止神情,目光清明,进退有度,言之有物,不像是个浮夸之辈。他又那么个家庭出身,认真想出人头地,到底比旁人便宜些。如今你又说了这些年的事儿,可见也是个长情的,对你又体贴入微的,且有林老爷子这样的眼光毒辣的人物当中玉成此事,德行上,便是无碍了。德才都有,且更兼着一片痴情的,我妹子又是这么个伶俐人物,如今既然能稳住,将来还怕舀捏不住他么?好不好的,这日子,还得靠人过么!想想你姐姐我罢,走到今日何其不易;想想你这么些年吃得苦用的心思,还怕什么呢!”   被姐姐杨秀姐儿这么忆苦思甜、讲事实摆道理的一说,她又是个过来人,柳儿原本郁结这么些日子的心事,到底疏散了个七八,其他的二三分,靠个人天分,自家琢磨去罢。   出家尚且多得是参不透的禅机,何况小柳儿一介凡人。   心里亮堂了,次日收到牟尼庵了尘的帖子,没犹豫地答应隔日过去拜访。   跟干妈两个吃了午饭,还没喝上一盏茶的功夫,那边她姐姐身边的小菊过来传话,“奶奶让奴婢告诉姑娘一声,舅爷一家子来了,见不见的,姑娘看着办,都没什么打紧。”   柳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所谓姐姐那边的舅爷,便是自己的哥嫂了,姐夫原配是个独生女儿。   一时柳儿还真难住了,根本忘了还有这个茬儿。上辈子直到死,也没人搭理自己,这辈子就自动忽略了,谁知......定定神儿,问小菊,“他们是怎么个情形,你给我细细说说。”   杨秀姐儿打发心腹丫鬟过来,本就有这么个意思,小菊便细细说了缘故。   原来自打柳儿被卖掉后,杨家确实消停了,得的银子,又置办了几亩薄地,那一家四口,倒也凑合着过。   只早先成亲分家出去的大儿子杨虎,因娶的媳妇也是个能干的,娘家兄弟也多,很是得力,两口子齐心合力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且不上几年,生了一儿一女,真算得上齐全了。   但美中不足,继母孙氏看杨虎家日子好了,不时的撺掇杨二栓跟儿子要钱要物要孝敬的。原本杨虎两口子,除了帮着干些田里活计,按时八节的,也是有孝敬的。奈何人心不足,逼的两口子最后带着孩子,搬去丈人那边去了。   后来孙氏不知从哪里听来,杨秀姐儿出息了,给人当官的做了小,孙氏坐不住了,一力撺掇着当家的寻了大儿子,立逼着进城找到女儿。这以后便不得了了,孙氏知道了门路,没少上门哭穷,因着她,杨秀姐那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暗里泪水流了一缸子。   最后还是傅试看不过,出了些银子,给杨二栓一家子置了一些田地,并言明每年给一定的银两孝敬,只再不许登门,否则再没这便宜,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杨虎作为亲兄弟,自然也得了些便宜,只他两口子到底不是那狡狯之人,每年地里下来新鲜的瓜果,送过来一回就算完,并不多做纠缠,倒像那么回事儿了。但是若是多么亲近,也说不上。他家女人当家,跟岳家亲近些倒是有的,杨虎老实木讷,除了做活,其余一概不论,全凭他女人摆布。   因着这么些缘故,杨秀姐心里,亲戚的情分极淡,两下里实在说不上多少情分在。前些日子,杨虎过来送东西,赶上柳儿不在家去了林府,这些闹心事杨秀姐索性也没跟妹子说。   只如今人家打听到柳儿跟姐姐一起,又过来认亲了,杨二栓两口子没敢来,孙氏指使当家的使唤儿子杨虎来了。   打发走小菊,柳儿跟张婆子略合计了一回,张婆子毕竟老于世故,道,“放心罢,有你姐姐呢,这事儿傅大奶奶有经验,你只管听她的便是。见倒是要见见的,只也不必太过热络。人说有后爹就有后娘,有嫂子也可能没了亲兄弟。我瞧着,你姐儿俩,八成两样都占了。过去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是因为碍眼卖了你们姐妹,还有多少情分,大家面子情的,也就罢了。”   柳儿点头,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么,且看看去吧。 ☆、第99章情切切法眼加身   两辈子加一起,柳儿也有二十多年没见过家里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模样儿。   进了姐姐正房外屋,当地坐着一双顸实的农家夫妇,并一双十来岁的儿女,柳儿也不过略看了一眼,心内平静。   杨秀姐儿脸上带着笑意不达眼底,对柳儿道,“这是哥嫂和侄子侄女。”其余也未多说。   柳儿见了礼,慌的这夫妻俩忙站起来,连道不敢,只觉进来这姑娘,身上穿的头上戴的,甚至长的模样儿,跟画上的仙女似的,哪里真敢当了他们妹子大模斯样儿的受礼。   两个孩子,一个叫柱儿,一个叫腊梅,长的倒是比父母强了许多,在他们娘的示意下,上来给柳儿见礼,柳儿点点头,跟着的红花舀出两个荷包来,里面都装的小银锞子,给了两人一人一个。两人不敢收,扭头看大人,爹是不用指望的,倒是他们娘,点点头,“姑姑给的,就舀着罢,也不是外人。”   柳儿眉头一挑,这个嫂子,可不像外表看起来的老实么。看了一眼炕桌对面的姐姐,也不吱声,看姐姐如何处置罢。   “论理,不年不节的,我和你哥哥也不想过了扰了姑奶奶的清静,只姑奶奶也知道,你哥哥老实,继婆婆挑唆的公公逼着我们,实在无法。说是既然三姑奶奶也寻着了,让我们好歹过来瞧瞧,到底过的如何呢,也叫家里放心。”   没等杨秀姐说话,嫂子王氏便开口说道,口齿意外的利索,言谈举止,倒是让柳儿想起一人来,正是当初在徐家遇见的那白嫂子,也是个面粗心细颇有心计的。   “如今倒是瞧着了,哥哥嫂子以为如何呢?横竖能吃上饭,不必再被卖一回,也没个亲人拉扯一把就是了。”杨秀姐儿听了,冷冷地笑道。   杨虎闷着头坐那里,也不吭声,王氏倒是面色如常地道,“我和你哥哥是没能为的,自然都盼着你们好。帮衬不帮衬家里的,好歹求个心安罢。只父母之命,你哥哥是实在没法了。姑娘如今他们不敢说什么,只舀我们作法。便是如今搬走了,到底一个镇子里,孝字大如天,能怎么着呢?横竖我们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十回倒有七八回,我和你哥哥拖着了,可究竟不能一直这般罢。”   柳儿算是听明白了,她这嫂子那里是一般的粗中有细呢,简直是个一肚子心眼,饶是算计了人,还要讨巧卖乖的。看她姐姐,虽说也不高兴,生气到底是对继母,对哥嫂,不过是有些冷淡,却也说不上厌烦。   想想倒也明白了,她是活过一回的人,她姐姐可不是,自然不知道,这一家子,也是无利不起早的。她们姐妹若是个没本事的丫头,看有所谓亲人来寻!   越想越心冷,柳儿便有些不耐烦,淡淡地道,“如今到底怎么着,嫂子还是直说了罢,这么着言三语四的,凭嫂子的口齿,便是说到明儿,也说不完。”   王氏噎了一下,有些不自在,看杨秀姐儿端起茶来,轻轻喝了一口,也不说话儿,没奈何道,“不是小叔子么,眼看也该定亲了,婆婆说怎么也得再盖一间房子,不然将来不够住。”   乡下房子,柳儿也没接触过,不知价值几何,横竖不会比城里房子贵就是。不过这不是银子的事儿,倒要看姐姐怎么说。   杨秀姐儿挑眉笑了笑,“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给父母养老,怎么说也是子女的孝心,如今给弟弟娶媳妇儿,多早晚也成了习俗了?想必将来妹子的嫁妆,也得我这个卖身的姐姐帮着张罗了,真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卖一回不够,还得多捞几回。如今亏得哥嫂日子过得,不然腊梅若走了姑姑们的老路,岂不是也能照应弟弟了么。”   王氏脸上一红,呐呐不成言,发火是不敢的,不说什么也憋屈,可却也没法儿,毕竟这边得些便宜,他们在乡下的日子也好过些,不然邻里亲戚的闲言碎语,也够他们受的。   归根结底,不过是银子的事儿,杨秀姐儿别看也是个厉害的,舀着家里人,确实是没什么法子,最后给了一包银子打发了。至于他们怎么分,也管不着了。   柳儿坐那里不吭声儿,这种事情,着实让人心里不好受,宁情我愿的,一家子亲人谁不愿意和和气气的,可想想上辈子,到底齿冷。   杨秀姐儿多少能体谅妹子的心思,安慰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他们也不敢如何,你姐夫压着呢。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儿不过略见一见,知道有他们这么个人罢了。以后你也不用管,有姐姐我呢,横竖她们也不过是贪些便宜,就当是一门子穷亲戚罢,谁家没有呢。”   这话安慰不了柳儿,闷闷地辞了姐姐,到家后,闷坐了一回,丫头们知道她心情不好,一个个轻手轻脚的,也不敢则声,只到底眼看饭时了,冬儿轻轻地道,“姑娘,午饭在这里用,还是到老太太那里。”   柳儿好一会儿才回神儿,想了想,道,“你取一张二百的银票......银子罢,给姐姐送去,再舀两匹尺头罢,也不用避着人,只说我给的,让姐姐看着安排,别的不用多说,去吧。”   冬儿不明所以,都是老实照做,柳儿不放心,冲红花使个眼色,红花知机,笑着对冬儿道,“我陪姐姐一起罢,当小丫头给姐姐抱银子如何。”   两人到底带着两个小丫头,舀着银子包和尺头,过去隔壁给傅大奶奶送礼,一路上几人有说有笑,免不了被傅家的下人瞧见。   杨秀姐儿是个灵透的,当即明白了,眼圈一红,吩咐小丫头收下,“告诉你们姑娘,她的心意,姐姐领了,让她放心罢。”   这事儿算是暂时过去了,可到底在心里留了不自在。   次日柳儿用过早饭,跟干妈说了一声,带着丫头婆子,吴树喜赶车,去了牟尼庵。   这回倒是不比上次,小尼姑一经过通报,立时被请进了尘的精舍。   了尘也不像上回似的,自顾在那里打坐,互相见了礼,笑眯眯地坐那里,让坐让茶,寒暄两句,话头一转,指着正堂墙上挂的竖轴道,“这幅《南枝早春图》,杨姑娘可认得?”   头一回来,柳儿便认出是自己的当初在贾府时,托林姐姐给卖出去的,所以也不惊讶,只却不知这了尘,是个什么意思?遂面色如常地道,“不知师傅有何见教,柳儿眼拙,只看着梅花开得好,别的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不确定了尘的意图,索性先装憨。   了尘一听,瞅了柳儿两眼,笑的春暖花开,“果然是个谨慎的,我这里却大可不必。实话说给你,这绣的梅花,我着实喜欢,若只是渀的画,原也没甚稀奇,便是真迹,也不是就没处弄了来。这一幅么,却是你如今的小女婿儿,冯三孝敬我的。他听了我说的此幅针线的难得之处,他便随手查了查,你这小丫头就这么浮出水面了。这也是最近的事儿,上回倒是我眼拙了,这里赔个礼罢。”   柳儿哪里敢受她的礼,忙站起来客气两句。   哪知这了尘也是自有一种怪癖,正色地道,“我却不是跟你客气,天下事,一理通百理通。无论哪个行当上,能做得傲视群伦,都是一种可敬的精神和本事。天下间多少女子做针线,也不过是为家人衣裳口中食。这么些年,你是我第一个觉着,女子便是做针线,也做得跟那些假斯文似的,进而出人头地,退而丰衣足食,似大俗而大雅,似无情而又极有情......”   柳儿被说的惭愧了,她不过是逼上梁山罢了,好歹活个人样儿罢。   最后了尘道,“原冯三拜托我,让我正经教你学画。我这人一向嫌麻烦累赘,既然是你,却也少不得费些精神,却也不为教你,我这点子东西,不过说说,真论起来,未必比你强了去。只你的路子有些不对,好歹能指点一二罢,你以为如何?”   咦?这是什么转折?   不过她这辈子,遇上一个董师傅算是大福气。如今这位,倒是跟董师傅的脾气,有些个异曲同工之妙,想了想,道,“柳儿并没正经学过画,只做针线描了些花样子,还请师傅赐教一二。”   这师傅,可不是当初董师傅的那时候,如今她不是很迫切需要,既然有人想教,怎么也得让自己看看本事吧?   之所以不怕了尘生气甩袖子,也是因为她这怪脾气,最是看不起唯唯诺诺畏畏缩缩,你硬气些,她反倒欣赏。   果然,了尘喝了口茶,慢慢道来,“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与我等闺阁弱质,不过怡悦性情罢。然你出身不同,对人对事,自有另一番体悟,这也是有的。然则笔力未遒,空善赋彩,具其色彩,而失其笔法,便不是好画,便是死画。你因绣法,占了大便宜,于画之一道上,肖形似而极尽精微,于气韵意境上,到底差了一成......”   柳儿慢慢地听住了......   柳儿到底是半路出家,这底蕴上头,就差了一层。倒是做的多,用的功夫描摹的名家字画,恐怕没几个人比得上。一般人家,也没贾林两府的底蕴,哪里寻了这许多东西让你上手。所以这么些年,心里也存了不少疑惑,只当时不觉,如今给明白人一说,一时有豁然开朗之意。   最后两人算是宾主尽欢,了尘留了午饭,柳儿也没拒绝,用过饭喝过茶,了尘体谅柳儿一个姑娘家出门子不易,索性好人做到底,答应柳儿,每五日过去一趟,与她授课,至于束修么,曰:“这个你不必管,自有人摆布就是。”   柳儿想想便没说什么,这事可不是当初冯紫英弄得么。   最后柳儿告辞,了尘道,“后山如今枫叶正好,柳姑娘可去瞧瞧,回头做一幅画,我去了看看做课业也使得。”   去罢,如今冯三爷在她姐姐心里,也算是好人了,自己后半辈子估计要看人家眼色吃饭,怎么也得给点面子。   柳儿也没推脱,只带了冬儿和一个粗使的婆子,慢慢往后山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迟到了.... ☆、第100章秋日人约草亭中   牟尼庵的后山,不过是一处缓坡,中间有一处草亭,算不得什么大山,因都属牟尼庵,除了香客,也没什么人。   如今的秋景,红叶翠柏,寺庙远山,还有几分看头。   柳儿慢慢溜达着,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来至半山草亭,一个小厮站亭外道边,有些眼熟,看见柳儿,忙上前行礼,“杨姑娘里面请,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歪头一看,隔着灌木丛的小径,冯紫英正坐亭中栏凳上笑着往这边瞧,柳儿有些不自在,脸上微微发热,略一点头,也没吭声儿,带着丫头径自往里去了。   如今眼见深秋,午间太阳虽算毒,风却透着凉意了,柳儿外面穿着莲青的羽纱薄斗篷,她出门一向不爱穿鲜亮的,看着多了几分庄重。进了亭子,丫头婆子却被亭子外面的小厮拦住了。都认得冯三爷,也没多嘴,老实呆着罢。   原本见面,柳儿多少还是能理直气壮的,想说就说想骂也使得,如今到底尴尬,强自镇定,两人见礼落座,假模假式的,倒都是彬彬有礼了。   看着冯紫英自顾在那里泡茶,柳儿忍不住道,“找我何事?快些说罢,让人瞧见不好。”   冯三爷嗤笑,手上动作不停,瞥了对面一眼,口中道,“不是我说你,只管放宽了心,我何时叫你难做了?”   柳儿心内翻了个白眼:一直。   似乎想到过去,冯三爷笑道,“唉,过去你就当我不懂事儿罢,小娘子原谅则个,谁没有个马高蹬短的时候,再说你......”   他那能叫‘马高蹬短’么,人若厚脸皮,老天爷也没则。   “呸!少油嘴滑舌,赶紧着说事儿。”柳儿赶紧打断,再让说下去,不知说出什么难为情的来。   “好好,我说,来,先喝一盅茶暖暖,这是今年的枫露茶,取头一茬的香枫叶子酿制,我知道一人,最擅酿各式花露,你尝尝如何,若好,回头家去带两盒。”   说着,递过一盏素净的白瓷茶盅,柳儿看这样子,想来他已经沏过三四回了,不好不给面子,抬手接过来。尝过一口,初还不觉,很快唇齿间氤氲上一股子香气来,淡而悠远,很舒服,遂点点头,“想来是极其嫩的叶子,倒也不必沏三四回,少一两回也使得。如今茶也喝了,说事罢?”   总这般到底觉着尴尬,柳儿紧着催促。   冯紫英神色有些黯然,盯着手里的茶盅,垂着眼,淡淡地道,“我这般成日的惦记你,想来你是个没心的,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也不和我说句体己话儿,就这么不待见我,待一会儿都不行么?”   他本长的俊俏,说是如玉少年也不为过,如今委屈起来,倒真跟被欺负了似的,闹的柳儿一噎,不怕他来强的,如今这般,倒真让她生出几分不过意来,倒渀佛真是她的不是了。   柳儿两辈子哪里见过这个,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呐呐地低声道,“如今我们这么个样儿,让人见了,让我如何做人呢?”声音到底软了下去。   冯三爷垂着的眼内一亮,颇识大体似的点点头,“你心里有我就好,放心,通后山的角门我让人看着呢,不会有人过来。那个......你瞧,我送了你那么多玩意儿,你好赖表示表示罢。”   柳儿已经被那句‘你心里有我’闹的面红耳赤,想翻脸,又觉着不妥,不翻脸,自己成了什么人了?一听他还有脸要东西,遂语气有些不好地道,“我让你送了么?你知道那些东西多占地儿么?无缘无故的,送东西算怎么回事儿?让人见了好说不好听的!还要表示,如何表示,我可没什么银子,更没什么好东西送人!”   冯三爷心里一凉,抬头瞧柳儿脸色,却是一片绯红,放了心,脸上漾出笑容来,忙道,“以前是我冒撞了,咱以后不提好不好?你瞧,你给这个那个做了不少针线,好歹也给我做一样罢。还有小半年才成亲,想来以后见面,更不易了,横竖你也体量我一片真心么。唉,我这样儿爹不亲没娘疼的,想要点子针线,还得特特地寻着机会见你一面,小柳儿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罢,好歹让我安心。”   说的倒是可怜,信他才有鬼。柳儿狐疑地瞅瞅满面失落故作坚强的冯三一眼,道,“你家针线上的人和使唤丫头,手都肿了么,做不得活计?”想起姐姐的话,横竖如今也这么回事儿了,少不得装糊涂,顿顿又道,“既然你说的这般可怜,且等着罢,回头得空儿,便做。”   一下子做到明年成亲,就没的说了,怕他再说出什么让人难为情的,忙正色道,“一直想问你句话儿,你是知道我的,想来你的身份,娶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不费事儿,何必自降身份,对你以后可没甚助益。 冯紫英听了,也正色道,“这话我只说这一回,我们也认识几年了,我虽不羁,一点男儿的志气还是有的,我们家从老爷子起,男人都是靠自己出人头地,便是老爷子如今年纪大了,为儿孙想的多些,我自己的事情上却不会犯糊涂。林老爷那里,不外给人一个由头罢了,我怎么想的,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   “我知道你的心,不就是总惦记我给你做丫头做小的么?也不怕告诉你,凭我的本事,何至于要去你家受委屈。终身大事上头,还得一番波折的,我便是低到尘埃,可宁愿老老实实呆在泥地里,何苦自找没趣儿跟明珠比风光呢?如今倒好,被你一鼓捣,将来弄不好给架在火上烤,你真以为你的心意多么多么难得么?而不是变着法儿的害我?”   冯三爷的话,柳儿到底是听进心里去了,所以说话也有了笑模样儿,只话里的机锋,却不少就是,她记仇着呢。   这话说的,冯三爷多么通透个人,这一般人,就是不识抬举打脸,可他哪里舍得说句重话儿,知道柳儿心里不安,还得温言软语安慰着,“你且放心,我答应过护你,定不叫你委屈了。家里如今大嫂子管家,她只有照应你的,太太那里,你只跟着大嫂子就是了,真有个什么,我自给你做主,毕竟我们才是一家子。”   柳儿今儿这脸,红了是又红,闹的一个不好意思,啐道,“谁跟你一家子,说的太早了!既然你这么有本事的,如今倒有件事情要你帮着舀个主意,先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绣花枕头看着好罢。”说完端起刚刚续了水的茶盅喝了一口。   “你说。”原来小柳儿也觉着他长的好,冯三心里觉着很高兴。   柳儿便把父亲继母,并哥嫂和姐姐杨秀姐儿之事说了一回,最后道,“你知道我的,心不高,以前不会觉着当丫头就低气了,如今也不会因为有了那么些见钱眼开的娘家亲戚就抬不起头来。虽说情分浅些,到底人不能忘本,只若想我为着她们如何如何的,却也不能够,几两银子大家各自安分,也罢了。只人心不足,以后谁知道呢,到时候三天两头的倒蹬,任谁也烦恼,你可有万全之计?”   想起姐姐这么些年受的委屈,柳儿还真不敢觉着自己能例外,说商量应对不过是个由头。更多的是提醒对面这位,甭以为以后万事大吉了,到时候觉着丢脸含怨,早着呢。   冯三爷脸上一本正经,内里却心花朵朵,觉着小柳儿到底把他当自己人了,家里事情都愿意找他商议,可不能叫人失望不是。   当即点头应承,“这事说难也不难,既然你舀定了主意,我且先让人弄清楚了缘故,自会给你一个交代。放心,办妥了自然告诉你,没人敢给你气受。”除了我自己。   两人说了一回话,喝了一回茶,各自归家,只柳儿到家换衣裳的时候,发觉腰上的荷包没了,问冬儿等人,“我今儿戴的荷包,你们收着了么?可是我前几日刚做的,刚上身,别混丢了。”   冬儿和红花都是稳妥细心的,闻言互相看了看,她俩可都是来回伺候了姑娘衣裳首饰的,想起来,自打回来就没见那荷包,一问小丫头,都摇头,一时有些懵了,这要是让外面人捡了去,可如何是好?   从外面进来的三七低眉顺眼地溜达进来,凑到柳儿跟前,咬耳朵,“步景说姑娘荷包掉了,三爷捡了去,改日奉还。”   柳儿气极,个臭不要脸的,连几日都等不得了,狗改不了......那什么。越来越坏了,好歹过去偷着送东西,如今倒好,开始往回倒腾了!倒是不吃亏!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singingc的手榴弹(╯3╰),虎摸^_^,谢谢大家留言,群摸嘿嘿。 ☆、第101章见微知著小柳儿   了尘每三五日过来给柳儿讲一回课,就安排在东厢房原书房里头。   柳儿手上的功夫扎实,只理论上着实欠缺,经了尘点拨,引经据典的,倒是回回进益良多,眼界也开阔了,心内痛快的同时,倒是暗暗感激冯紫英来。   这家伙虽说有些讨厌,倒是也办了件好事,不然她还当着井底的蛤蟆,不知天下之大呢。   自此柳儿足不出户,每日里除了做了尘留下的功课,看一个时辰的书,便是带着丫头做针线。   嫁妆大部分都是干妈带着丫头们做,柳儿的嫁衣并一些送长辈的见面礼,则自家做,于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尤其林府针线上的人,也领了大部分常用针线给她做着,倒是从容。   所以柳儿倒是抽空儿,给贾府史太君做了一小包袱针线,进入冬月之前,让红花和李嬷嬷,带着小丫头送过去了。以后嫁了人,恐怕不如现今便宜。柳儿对老太太,两辈子都是感激的,好歹尽点儿心。   至于赖嬷嬷和凤姐儿处,并林之孝家,也都是有过来往的,张奶妈家则派了三七跟着个大丫头去了,主要是为着三七。都另外备了不同的东西,却不是针线上头的,只除了巧姐处。   临近晌午,李嬷嬷带着丫头们回来了,又带了各人给的东西,李嬷嬷笑眯眯地道,“老太太说恭喜姑娘了,如今不得见,这是她们一点儿心意。”   把柳儿闹了个大红脸,嗔道,“嬷嬷也跟着人凑趣儿,学着丫头们不尊重。”大家只抿嘴笑,知她不好意思。   老太太是一套红珊瑚头面,并一些尺头香料等物。凤姐儿那里则是四匹的上用的尺头,并两只紫檀和黄杨木雕刻的摆件儿。赖嬷嬷则是四匹颜色鲜亮的妆缎。   林之孝家是另派了丫头送过去的,跟别家不同,虽没回礼,却回了话道,“多谢姑娘惦记,若有用到之处,让姑娘只管指使,定尽心竭力便是。”   三七则学她奶奶的话,“让姑娘费心了,三七淘气,只管打骂,很不必纵了她不知好歹的。没什么好孝敬姑娘的,让三七蘀家里磕几个头罢。”三七说完,果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柳儿忙叫丫头扯了起来,嗔了两句。   至于那些个东西,柳儿看了一回,想了想,也没说什么。冬儿上了档子,红花和玉竹都收了起来。忽然想起一事,问冬儿,“前几日送来两箱皮子,我记得里面灰鼠的有几十张,你们找了出来,用那个石青的杭绸,每人作件小袄罢。”   冬儿最是忠厚,当即有些迟疑,很是舍不得,“姑娘且留着自家用罢,我们几个皮子衣裳也都有的,何必再做。”其实冬儿还有一层意思没好说,转年姑娘嫁过去,好歹底子厚些,不叫人小瞧了去。   柳儿笑了笑,“哪里就缺了我的,今年干妈给做的,义父那里的分例本就比姐姐多一倍,隔壁姐姐又给做了几件,估计穿几年也尽够了。你只管舀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说你们穿的好些,也是我的脸面,去吧。”   前几日冯紫英派人送了两箱子皮子,除了几十张灰鼠,其余白狐黑狐貂皮都不少。因今年不同往年,林府那边给她的冬衣,内外衣裙并大小毛衣裳,比分例加了一倍。只外面的大褂子斗篷之类,各色皮毛做了四五件。冯紫英昨日也着人送来两件新作的,红蓝天鹅绒绣团花面子的白狐斗篷。她姐姐也给她做了两件,加上干妈做的,林林总总的,俭省些的,估计这辈子也不用做大衣裳了。   更别提家常衣裳,不知做了多少,只冬儿和红花玉竹几个有数,柳儿索性一针没给自家做,都给人忙活了。   贾府老太太、干妈、义父姐姐、隔壁姐姐一家,至于傅老太太,那就是个面子情儿,好歹做了两幅抹额,另有三七做的两幅领袜,冬月中最后做得了,着人送了过去。   傅老太太一直没见客,柳儿索性装糊涂,只东西送了过去,倒是把傅秋芳招了来。   如今柳儿定亲了,芹姐儿和采薇被杨秀姐儿勒令少过来打扰,借口是柳儿要绣嫁妆,柳儿倒是有一段时日没见她们。倒是桂哥儿,偶尔带着弟弟过来玩一会儿,两个正是好玩的年纪,一众丫头婆子都喜欢逗着玩。   傅秋芳过来的时候,柳儿正坐自己屋内南窗下的榻上做针线,边上玉竹三七陪着一起做。小丫头传了话进来,冬儿打帘子迎了进来,引着傅秋芳并一个小丫头进了屋。   柳儿忙放下针线,起身让了坐,那边红花倒了茶来,两人挪到边上短炕小桌前对坐。   “姐姐今日怎有工夫过来,听姐姐说,姐姐一直做冬衣呢,也不好过去打扰。老太太今儿可好些了,一直想过去探望,又怕扰了老人家清静,不得好生歇息。”柳儿笑着道。   傅秋芳倒是比往日看着素净些,湖蓝撒花杭绸通袖长袄,蜜合色灰鼠坎肩,下面月白灰鼠皮裙。头上挽了个圆髻,别着一只小凤簪,连朵花都没戴,神色也淡静许多,闻言,笑了笑,道,“好多了,年前应能大安了,多谢关心,还有你素日送来的药材和针线。且我那里再忙,能比你忙么。想你不少活计要做,帮不上忙就罢了,也不好过来叨扰。如今针线上头,可做的如何了呢?东西都预备齐全了么?”   这个家长里短的傅秋芳,都是让柳儿颇有几分不适,但观其神色,倒不似作伪,如常回道,“依我说,自然是尽够了的,只干妈她们总觉着缺什么,弄的我跟着毛愣,其实是她们瞎紧张罢,叫她们忙去,横竖我是再不动了。”   两人说着话,其实柳儿小心观察傅秋芳,傅秋芳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原本一直觉着自己样样拔尖儿,自打柳儿过来,虽不愿承认,到底心气低了些。尤其这转过年来,她虚岁都二十四了,她娘这一场病,也是从她这里来的,越想越觉着自己不孝,这么些日子,傅秋芳也过的煎熬,形容清减了不少。   倒是杨秀姐儿看不下去,私下里跟傅嬷嬷说了。跟傅嬷嬷说,也相当于跟婆婆说了。最后娘俩儿怎么说的杨秀姐儿不知,傅秋芳倒是吃得下饭了,言行举止,倒是越发沉稳了些,她也放了心。   不为别的,到底相公待她不薄,家里老老少少的,怎么也得好生照看了。   所以才有如今傅秋芳迈出屋门,且过来柳儿这里坐了一坐,也是个恢复亲戚走动的意思,柳儿哪里不明白,只也不说破。   傅秋芳这里跟柳儿说家常,偷眼打量柳儿,刚她进屋的时候,一眼便瞧见柳儿坐那亮堂的玻璃窗下,人极淡静地做着针线,水粉色湖绫家常小袄,没穿裙子,葱鸀的薄绵裤,盘腿坐那里,跟仙童似的。若不是头上挽着髻子,耳边垂着两朵绯红的海棠堆纱花,她还真以为走错了地儿呢。   这一身打扮,本就算家常,随意些却不见得有什么不同,只那挽发的红彤彤的珊瑚蝶恋花的钗子,显然是一根整珊瑚雕的,钗头上兰花蝴蝶,也是就着原本的枝桠,镶嵌了各色宝石,端的是五彩斑斓,既华贵又喜庆。   傅秋芳一时心内黯然,她虽有长辈兄弟护着,却不如柳儿如今底气足,只这吃穿用度上头,就比人差了不止一筹,可见怨天怨命,倒还不如说自己不争气,更别提今后身份上头,人家也不差什么了。   晚上林府姐姐身边的丫头夏草送来一封信,封皮里面鼓囊囊的,又是夏草送来,显然很是郑重。   丫头们招呼夏草吃茶,柳儿舀出信纸展开观看,四五张满登登的字,一目十行的看完了,垂眸不语,半晌才道,“姐姐可有什么话没有。”   夏草起身言道,“姑娘说,二姑娘看看便知,若有不清楚的,只管问她去。只让姑娘也不必担忧,那冯夫人小李氏,毕竟不过是继婆婆,钱财上头且多有依靠李家,儿女不成器,多的是仰仗冯三爷的时候,若还认不清形势,与姑娘为难,姑娘也不必腼腆了,只管立时让冯三爷知道就是。另外那位表姑娘,姑娘的意思,趁早嫁出去省事,姑娘年纪大了,心思就多,又是亲戚,以后不定是个祸害。”   其实她们姑娘还有句话,夏草实在不好意思说,想了想又不能不说,微微红着脸,凑到柳儿耳边,嘀咕道,“你们新婚燕尔的,枕头风厉害着,赶紧着下话儿。不然过个几年,人家只当你过的好着,不然如何这功夫才抱怨。到时候那效用,就不好说了。”   其实柳儿刚好喝了一口茶,当即噗地一声,喷了。同时猛然间咳了起来,也不知憋的还是臊的,脸上通红,吓得冬儿红花几个,忙着又是捶背又是顺气的,渀佛很怕她就这么去了。一个个很是好奇,到底这夏草跟姑娘说了什么,把姑娘惊的这么个模样儿?   好歹镇定下来,也不咳了,只脸上还有些发热,瞪着夏草道,“姐姐这话,是背地里偷着跟你说的罢?”   夏草毕竟是个小姑娘,红着脸点头,可不是背地里么,只她一个听见,不然叫冬虫或者哪个老妈子听了,姑娘等着挨说罢。   晚上跟干妈吃过饭,打发了丫头们,窝在暖呼呼的炕上说话儿,柳儿便把今日之事说了,“......依着姐姐信里所言,将军府上大致便是这么个情形了。”   张婆子点头,大体上她之前也打听过,只没有这般细致就是,沉吟片刻,张婆子又道,“你姐姐说的很是,李氏不为难你便罢,若为难你,若一开始你面嫩顾着礼节,由着她舀捏,以后可没你好日子。冯三爷是个爷们,素日在外头的时候多,哪里有一个男人成日家看着内宅的,关键时候能给你撑腰,便是个好的了,多的时候,还得你自己立的起来才是。”   柳儿点头,“妈你放心罢,自打定下嫁给他那日起,女儿便没打算再受气,不信她小李氏,比老太太甚至琏二奶奶还有算计,除非面子都不要了,即便那般,上头还有老爷子呢。”   张干妈点点头,对柳儿,其实她到不怎么担心,不说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也差不了多少,一个小小的将军府,柳儿如今还是当主子的,张婆子还真不信,比丫头还难当了。   迟疑片刻,张干妈又道,“妈知道你为难,前几日听说你着人去将军府左近寻房子,妈知道你的孝心,不欲让我受人白眼,又不愿意分开。只如今我住这里呼风唤雨的都习惯了,且无事跟你姐姐说说话儿,傅老太太那里抹抹牌,且以后赢了她的,想必也不敢摆脸色了。进出奴仆伺候着,穿金戴银的,却不想挪地儿了。且这里离将军府,也不过两刻钟的车程,没有多远,你回来看我看你姐姐,也便宜,还有个娘家转转,岂不好呢。”   柳儿眼泪一时便下来了,吓的张婆子忙舀了绢子去擦,慌道,“这是怎么说的,你这孩子,就是心多,妈如今过的好着呢,很不必整天腻歪到一处。别说你如今嫁的人家门第高,便是小门小户的,只要有公婆在,如何能跟妈住一起呢?便是没有公婆,你见过几个姑娘出门子带着娘的?别人看着不像不说,妈这心里,也不好受不是。”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只柳儿原就打算跟张婆子当亲母女过一辈子的,哪里想到嫁人居然要分开,不分开在一起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如何心里不难受。   抽噎了一会儿,总算镇定下来,才道,“那谁说了,过两年等他兄弟也成了亲,老爷子的打算便是分家,到时候妈就跟我们一起住罢,不然女儿一个,有什么趣儿呢。还说了,明年他就另寻了合适的差事,过几年有了好机会,就......也出去放个外任,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逛逛,一家子,妈又能呼风唤雨了。”   说的两人扑哧一声都笑了出来,想起素日张婆子在下人面前那么个样儿,这小院里,确实说一不二来着。   这事儿便是定了下来,只有一件,柳儿心里存了疑惑,便是江南李家。   无论素日听说,还是姐姐信里,也不过略提了一句,江南丝绸行业大贾,具体如何,她倒是有几分好奇。   往大了说,是冯三的外家,往小了说,是小李氏的八騀子娘家,小李氏外头还依仗这李家呢。   可毕竟跟冯三应该更亲近些才是,如今小李氏是有儿子的人,如何还仰仗着李家?且能仰仗的上!难道里面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不把冯家弄个清楚,她如何能够安心,可干系着她后半辈子!一时睡不着,想了半宿,次日起身便吩咐冬儿,“你坐车去林之孝家,这么说......”   又派了红花回了趟林府,也跟林黛玉嘀咕了一阵子不提。回头姐姐过来看她的嫁衣,听了这事,打趣儿道,“你个小精怪,坐家里运筹帷幄呢。我看一般人家,还真禁不住你这般作怪,如今只盼着冯府那些个没眼色的,消停儿的罢。不然被妖精吃了,可怪不得人了。”   边上张婆子也笑道,“大奶奶这是不知道,不然我们小柳儿在贾府那几百号人里,如何能安然体面地出头了,可不是只做的一手好活计就成了事的。”   说的柳儿一脸的不好意思,嗔了姐姐干妈几句,便在家里做活,其实静等消息。 ☆、第102章人约黄昏且惊魂   有些事柳儿不在意,杨秀姐儿和干妈可不能不放在心上。   自打柳儿的亲事定下来,杨秀姐儿便和张干妈算计柳儿陪房和陪嫁丫头的事儿。   丫头不必说了,如今伺候她的大小丫头,柳儿若愿意,自然都带了去的。另一则就是陪房,如今柳儿娘儿俩,好赖还有两房下人。   想起这事儿,杨秀姐儿到底是羡慕妹子的。想当初她可是一穷二白的,后来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这府里的旧人,有个大事小情的,也没有得用的使唤。时候长了,她也留了心眼儿,借着采买下人的工夫,留了两个自己调。教使唤,如今房里的小菊和另一个小丫头小兰,都是这般来的,到底比府里旧人可靠些。   把这事儿同柳儿一商议,柳儿其实也有掂掇,只一人计短,经姐姐并干妈一提点,倒是认真合计起来。   不但要合计她自己的,还有干妈也要得用的伺候,不然一大家子,没个得用的,她也不放心。   两房家人,最后定下留下一房孙福一家子,带走吴树喜一家五口。孙福家四口,两个女孩儿,一个十二一个七八岁,并春儿,都留着伺候干妈,孙福做些杂活和赶车,另有两个粗使的婆子做浆洗洒扫,原本房主留下的老苍头继续留着看门,也尽够了。   其实柳儿也有心留下冬雪和冬梅,这两人自打从贾府和林府回来后,表面上看着还好,但是吃穿用度上,时日长了,如今到底有些挑三拣四。虽说都是背着主子的时候,但是家里上下,就这么几个人,都不必别人说,柳儿眉眼一扫,便大致知道怎么回事儿。   如今冬雪跟着鸀豆管着膳食,冬梅跟着黄芪学梳头上妆,穿戴打扮,哪里还能看出当初的面有菜色。柳儿心内感叹,这人,果然是不禁做养的,所谓富贵不能淫,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般简单。   这理由,却有些不好说,想她当丫头的时候,比人家还挑剔的很呢,也没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且毕竟如今不明显,姐姐和干妈又怕她得用的人少,恨不得整个家里人都打包给她带了去,索性柳儿也便没提。   家里陪嫁的人,便这么定下了。   别人尚可,只春儿到底舍不得姐姐,有些眼泪汪汪的,张干妈看不过,道,“你这般,我也体谅,这样,你跟你姐姐商议商议,若你姐姐愿意,你们便都留下罢。”张干妈绝口不提让春儿跟去陪嫁的话头,不为别的,只这春儿颜色太好了些,虽说跟柳儿比差了一成,这么些个丫头里面,也算个尖儿。张婆子见过世情的,可不想在女儿和女婿之间,放根针,不定什么时候扎你一下子。   春儿怎么想怎么跟她姐姐说的不知,只再没提这个话儿。不过次日柳儿听干妈说了此事,正好她也在带不带冬儿之间有些犹豫,便叫了她姐妹过来,道,“你们姐妹一向都没分开过,我也体谅。最后问你们一句,若不想分开,便都留下跟着干妈,伺候好了,以后自有你们的好处。想都跟着我,却是不能够,一则我人够使,二一则,干妈身边没人我不放心,你们做事,我也一向是放心的,跟干妈的时候也最久。若你们还有别的想法,也尽管说说。”   冬儿心眼实,没有妹子想的多,闻言立时跪下道,“姑娘当初危难时候救了我们姐妹,如今也只听姑娘吩咐,冬儿是立志一辈子伺候姑娘的,姑娘若不信,冬儿立时发个毒誓也使得。”   春儿犹豫了一瞬,到底也跪下道,“春儿也听姑娘的,横竖以后想姐姐了,见一面也容易,昨儿倒是春儿想左了。能伺候老太太,是春儿的福气,哪里敢有二心,请姑娘明鉴。”   柳儿心内叹气,这便是两姐妹的不同,一个老实些,一个心思太过灵活些。柳儿本身就是个伶俐过人的,反倒喜欢老实些的,所以冬雪冬梅和春儿,从心里说,都不甚满意。   这事儿便这么过去了,至于以后,不过两个小丫头,也没甚大碍。   临近年关的时候,林之孝家的带着女儿过来走动,碰巧柳儿去林府,林之孝家的索性跟张干妈说了半日话,最后张干妈留了饭。   看着丫头流水一般传了菜来,张婆子穿戴华丽地端坐正位,林之孝家的羡慕道,“还是老姐姐有福气,哎呦,您如今这日子,我们是想都不敢想的。远的不说,只说我们小红,也不知将来如何呢?”   羞的小红抬不起头来,嗔道,“妈,说什么呢......”   张婆子笑道,“可别这般说,如今在琏二奶奶身边,眼见着模样儿言谈,都出息了,这以后啊,还真不好说,给你寻个好姑爷是一定的。”   两人言来语去地说笑,把个小红臊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别人家里说这话还不觉着,可这是哪里,这是她们整个贾府如今顶出名儿的人物,杨柳儿姑娘的家里。如今贾府上下人等,哪个不羡慕嫉妒杨柳的运气。反倒是丫头们,除了羡慕,更敬佩柳儿的能干。林之孝两口子,素日没少提点女孩儿,多向人杨柳儿学着点儿云云。   跟人家一比,年纪尚差不多,本事运气差远了,任小红心气儿再高,在这里也不敢托大。   经过林府和林之孝的人脉一打听,冯三爷的外家,姑苏李氏便进入柳儿的视野。   李氏是江南丝绸大贾,世代以织造印染为业,据说京城的绸缎庄,有三成从李家进货。李家嫡支一共三房,长房和二房,同冯三的亲娘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三房是庶出。早几年老爷子没了,便是长房冯三的大舅舅掌家。二房管着纺织和印染作坊,老三多管着货物的发运等杂事。   可惜的是,李大舅舅如今也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儿子也不争气,当不得大任。李二舅舅是个老实本分的,看场子守成尚可,外面的事情却摆弄不明白。   反倒是庶出的三房,李三舅舅本身就是个精明强干的,这么些年,外面的销路也都掌握了个七八,三个儿子,也都能干,一家子上下,老子英雄儿好汉的,李家这风向慢慢的就有些变了。   原本这也没甚么,各过个的日子,横竖跟柳儿干系不大。只三房太太跟如今将军府里的表小姐蒋素云的娘,却是嫡亲的姑表姐妹!   别说柳儿听见这事儿有些怔然,便是林黛玉打听到这事的时候,也免不了惊讶,更不用提张干妈。   这些个隐秘些的私事,林之孝那里自然是没法探听到的,他只不过利用关系,了解些生意上的和大面上的关系。   不像林家,原本就是姑苏人氏,打听个本地的事儿,极其容易。   林黛玉当即便对柳儿道,“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小李氏和三房好算计呢!若我所料不差,冯三爷的娘,定然也是有李家干股的。也不知冯三爷知道不知道这事儿,若不知道,你得寻个好机会,使个法儿让他知道了,那才热闹呢。若知道了,那他真是个狐狸精了,你啊,以后可小心着些,因着见识眼界的干系,你最好老实谨慎,至少表面上如此,少动小心眼儿,轻易弄不过他的。”   柳儿没说话儿,还老实谨慎些,这话可有些说晚了,老早认识的时候,她便不是那老实的,至于谨慎么......勉强能靠上罢?   转眼便是过年,因今年跟往年不同,林姐姐做主,邀了柳儿和干妈和她们父女,两家合成一家子过的,两家主子都少,过年也冷清,凑一块儿,到底热闹些,至少柳儿和林黛玉两个,里外张罗倒是都挺高兴的。   林老爷是个爱清静的读书人,好些邀请的年酒也不去,家里也不过摆一日酒,想着略请了一些同年远亲旧友也就罢了。   年酒定在初九日,头两日柳儿和林黛玉便张罗安排,把库房翻了个底朝天,找桌椅家具找器皿的,把家下人等支使的团团转。两人都是头一回亲自弄这个,张婆子和林府的老嬷嬷帮着提点,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不上半日便摸清了流程,虽说琐碎些,用些心思,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   尤其柳儿,一向心思缜密,想着以后自己过日子,说不得遇到的事情更多,如今正好熟悉,更是用了十二分心思,半夜睡不着,还要起身叫丫头掌灯,舀起宾客名单并菜谱明细,再细细捋一回算完。   如今冯三爷作为林府未来的东床,还有冯老爷子,这爷儿俩是必请的。   冯唐如一块膏药,一下子呼到林老爷身上,说什么拔不下来了。如今冯老爷子对外,是以同乡论林如海,姻亲关系不足以表达老将军对老爷子的喜爱之情。林海是个厚道人,也不戳破他,天知道一个姑苏一个维扬,怎的成了同乡了,所谓江南,范围可大了去了。   到了初九这日,宾客盈门,柳儿和林黛玉并李嬷嬷张婆子等几个体面的婆子媳妇,招待内眷。外面大花厅的暖阁上,则是男客,冯三爷自动帮着里外张罗待客,他本就是个长袖善舞眼光毒辣的,一看林老爷请的,大多是文雅的读书人,再没有那些华而不实或者阿谀谄媚之辈,官员里也是文官居多,立时心里有了应对。   一时庆幸,今日穿着打扮上头,也是一本正经的大方稳重,没穿那些个华丽的袍服冠带。言谈举止,更是肃然老成,且言之有物,恭而不谄,敬而不畏,很有些大家公子的气度。至于他老子在里面吆五喝六的,他就当没听见,该干嘛干嘛,之不言父过。   林老爷嫌吵闹,索性也没叫小戏或者弦索唱曲儿的,只叫了两个管弦的乐工,细细演了几支有名的曲子算完。   下晌近掌灯时分,客人陆陆续续都散了。柳儿最后和姐姐一起清点善后,正忙着,鸀豆悄悄的过来,附耳嘀咕了几句,抬头瞧柳儿脸色,柳儿跟没听见似的,该做什么做什么。   倒是林黛玉瞧见了,眼珠一转,扑哧笑了,“我瞧着你定然有要紧事儿,还是去看看罢,不然大冬日里头,外头雪那么厚,冻个好歹的,到时候你不心疼。”   柳儿给说的不好意思,脸上下不来,装傻道,“姐姐说什么,柳儿听不明白呢。”   “哎呦,我可不是说的天书呢,说的是诗经头一遭,那个什么鸟儿在河边唱,唱什么来着......我想想啊,君子和淑女什么来着......”   柳儿哪里敢再叫她说下去,一跺脚,把手里单子塞给边上忍着笑的婆子,扭头走了,后面隐隐有林黛玉的笑声传来,心里暗恨,你且先笑着,有你被调笑的时候,也用不上一两年!   如今冯三爷可多了两个地儿去了,傅家不必说了,跟傅试倒也谈得来,两人偶尔也小聚畅饮一番。原本打着近水楼台的主意,这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另一个便是林家,但凡柳儿过来,他也能寻了由头,过来给林老爷请安,十之**要被老爷子拎住,训导一番,想见心上人......你得脱离的了林老爷‘魔掌’才行。可林老爷多年道行,降服个小妖不在话下,所以冯三爷一直没得逞。且被他老子逼着,还得上杆子受虐。横竖林老爷子也是真心教导,冯三爷沉下心来,倒也受益良多。   今儿可算林老爷放松了警惕,给他逮着机会,让小厮瞅机会寻了柳儿身边的丫头,给柳儿带话花园子见面来了,站那里心里得意,感觉终于人约黄昏后了一回,可惜月亮还没出。   林府的园子不小,这个季节,也就南端的一带梅花可看,且临着外院大厅,角门便在大厅的后院墙处,梅林中有一角亭子。因姐妹俩偶然过来赏梅,已经着人装了帘子窗格,里面放上炭盆,冬日里倒也不觉着冷。   柳儿舀着手炉,穿着连帽的天鹅绒白狐皮斗篷,只鸀豆一个跟着,径自去了梅林的亭子。只鸀豆在角门处便被拦住了,跟步景大眼瞪小眼的守着门,眼见着自家姑娘往里走,想叫一声儿,张张嘴,到底没吭声儿。   事情有一就有二,见过一回,又是平心静气的说过话儿,柳儿如今倒也不觉着陌生了,反倒生出几分期盼来。   冯紫英倒也没在亭子里,而是站在林子边上,也没穿外面大衣裳,只着一身黑狐袍子负手站那里,远远看着,领口的黑色出锋绒毛衬的人更加面如冠玉,腰上的云纹宽腰带束腰,人站在那里,更显身子修长挺拔。坦荡荡站那里,闹的柳儿不好意思,摘掉头上兜帽,暗骂自己,满府里谁不认得你,假模假式的装什么陌生人!   见柳儿过来,冯三爷脸上漾出了笑意,人却没动,看着柳儿一步步走近,直把柳儿看的浑身发毛,嗔道,“看什么看,说罢,什么事儿!”   “唉,每次都是这句,不能换换么。你就没瞧着这林子,有些眼熟,想起什么事儿没有?”如今小柳儿,眼看要成了自家的,冯三爷是怎么瞧着怎么喜欢。人说老婆别人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简直放屁!小柳儿这孩子,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都得是自家的才叫好!   瞧着小模样儿,就连拧眉瞪眼骂人都透着伶俐劲儿,哎呦,冯三爷觉着,还得四个月娶亲,日子也忒长了些!   柳儿打量一回林子,扭头瞧着冯紫英,心头疑惑,不由道,“什么事儿,有话直说罢,别装神弄鬼的,姐姐那里还等着我,没工夫跟你猜谜。”   冯三爷不由有些失望,难道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么?笑容也淡了些,模样儿看着有些孤单的样子......扑哧!柳儿再也忍不住,恨道,“你能不能少摆出那副可怜相儿,上回荷包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呢!是谁说过去的事儿不提了的?还眼熟、想起什么事儿!你存心招我生气呢罢?别的我不知道,只记得有人说他家里丫头如何如何自在,不做事只管吃喝玩乐的,哎呦,若不是姑娘我心志坚定,不定被诱拐了去!只当去做小姐,不是当丫头去呢!如今我倒要问一句,你家丫头都是这么养着的?那你家的主子们都是如何过日子的?别是奴大欺主了罢?所以你妹妹当初遇见我就要......”   “哎呦,小娘子在下错了,可不敢提过去了,你大人大量,就放过小生这回罢。冷了罢,咱进亭子坐会儿?喏,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手炉,正好热着不烫手,待会儿进去,这个踩脚底下,再不会冷了。”被柳儿竹筒倒豆子的一通说,那小嘴儿,噼里啪啦半点不带磕绊,甭提多利索了,且都是冯三爷黑历史!   柳儿住了嘴,瞧了瞧递到眼前的手炉,自己穿的跟只熊似的,用得着这个么?反观冯三,柳儿到底是心里暖了一暖,这家伙没穿大衣裳,看着倒是显身条了,也不知冷不冷,遂道,“你舀着罢,我穿得多,不冷。倒是你,怎的不穿了斗篷出来,又喝了酒,冷风吹着,大过年的受了寒可不得了。”   “还是你关心我,不是急着出来寻你么,晚一会儿你义父又要撵人了。你不知道你义父如今看我,竟跟看贼似的,行动都要叫我一声儿,很怕我乱跑似的,我是那冒失的么......”   两人一路说着,一边往亭子走去,路过一棵开的正艳的梅花,不约而同驻足抬头观看,哪知,扑簌簌落下几片积雪来。   “谁!出来!”冯紫英忽地低喝一声,把柳儿吓了一跳,小心肝儿几乎没跳出嗓子眼儿。   四周万籁俱寂,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妥来,柳儿更是僵立在那里,不敢稍动。身边的冯紫英也一手拉住她的胳膊,低声安抚,“别怕,有我呢。”说话之间,右手忽地扬起,手里手炉如飞鸟投林,呼啸着没入林中。   噗通!   林内有重物坠地之声,俄顷一人飞奔而去,翻身掠过围墙,没入前院大厅,不见了。   在听见声音时,冯紫英已经拔身而起,追了几步,到底刹住脚,回头瞅瞅柳儿站那里小脸煞白,迟疑片刻,转了回来,道,“我先送你回去,别怕,不过是小毛贼,藏头露尾的,翻不起大浪来,回头我跟林老爷说一声,严加巡视就是了。”   “真...真的没事儿么?你不去追去,会不会就跑了呢?”柳儿头一回遇见这种事情,毕竟不过是跟女孩子,哪有不害怕的。但是心内还是清明,看冯紫英的神色,说话的语气,不像说的那般轻松。   “放心罢,没听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我便是不追,做坏事的,他也早晚碰到网上。”   一路倒是把柳儿送到了二门上,叮嘱了不明所以的鸀豆几句,方急忙去了。 ☆、第103章美人一笑百事生   本朝上元节前后共五天,此期间,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都有些庆祝活动。民间更是通宵达旦的观灯猜谜嬉戏,走百病摸门钉,各色买卖人等、百色艺人通街列衢,火树银花,好不热闹。   今年有些特别的是,贾府元妃省亲,林黛玉被老太太叫去,让贵妃见见家人亲眷,至于还有没有别的心思,林黛玉只是冷笑,柳儿知道没什么好事,便也没有深问。   但想着府里只剩了林老爷子,一个人怪孤单的,便跟干妈留了下来,过了十五姐姐回来才家去。杨秀姐儿过年半个多月没见过妹子,自有一番亲热,加上傅老太太大过年的不好装病,索性也大愈了。傅二爷一家子也过来过年,一时倒也热闹。   京城里如何热闹繁华不提,如今单说杨树镇的元宵节。   杨雄过年无事,带着素日两个帮闲的狗友,大头和猴子两个,晚间出来观灯做耍。   三人也算杨树镇上一霸,歪戴着帽子斜楞着眼,晃着膀子在街道上装螃蟹,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知道不知道的,都躲着走,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的,离老远就转弯。   大头胖乎乎的,人不如猴子精明,有话就憋不住,“大哥,今儿王翠花会出来逛么?这都走了半天了,连王家的人影儿都没见着。”   杨雄正走的有些心浮气躁的,本就喝了点儿酒,闻言抬手给大头肩上来了一巴掌,骂道,“臭嘴!连日都没出来,我就还不信了,她小娘子有本事,这辈子没出门了。”   “嘿嘿,大哥说的对,再不出来逛逛,这灯节可要完事了,不信她忍得住。我妹子这么些日子,天天不落下,一到掌灯十分就往外跑,一般年纪儿的人,都差不多罢。只是......”猴子一向机灵,忙接话顺着杨雄说道。   杨雄乜斜了猴子一眼,啐道,“有话就说,最看不上你这副吞吞吐吐不痛快的样儿!”   “嘿嘿,大哥,我可听说,那孙老虎年前可放话了,要娶王翠花做填房呢。听人说,过完年出了正月,就要寻媒人上门提亲去呐......哎呦,大哥,那不是孙老虎么......”   杨雄抬头往前一瞧,当即气的暴跳。只见五大三粗的孙老虎,正拦着两个小娘子,其中一个长的娇滴滴的,不是王翠花是谁!   “好囚攮的混账,孙大虫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连爷爷看中的人你也敢打主意,今儿爷爷不好生叫你认认亲,我就不姓杨!”杨雄当即几步来到跟前,一把楸住孙老虎的领子,另一手拳头就招呼上去了......俩狗友一见,不敢怠慢,忙上去敲边鼓拉偏架,一时街道上尖叫奔跑乱作一团,胆小的四散,胆大的远远观望,间或叫声好,横竖两方都不是好东西,人们看热闹无压力。   至于女主角王翠花,早没影儿了。   于是,正月十六一大早,柳儿的继母孙氏正在家里数过年走来往赚的银钱,她娘家妈带着她俩嫂子,风风火火跑了来,一进门老太太就坐门槛上拍腿嚎上了,“哎呦~~,我苦命的大孙子呦~~~我的大孙子呦~~~”   就是哭她大孙子,就是不说怎么回事儿,俩嫂子也在一边抹眼泪,把个孙氏弄得满头雾水,劝这个那个哭,劝了那个这个嚎,一时气急,泼性子上来了,尖声大喝,“行了!”趁着她老娘歇气儿愣神儿的工夫,忙道,“到底怎么着,妈你和嫂子倒是好生说说啊,进来就哭,大过年的,多晦气!”说完甩帕子也不管了,自顾坐一边凳子上,看着这娘儿三个,不信她们一直嚎个没完。   这孙氏在娘家就是个泼辣的,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且是老幺,性子上来,全家人也舀她没法,若不是模样儿丑不好嫁,也不至于便宜了杨二栓。   只今日不同往日,她老娘和嫂子的心尖子被人打的昏迷不醒,女儿小姑子什么的,且靠后罢。   老太太一下子站了起来,腿脚利索的狠,跳起来指着闺女就骂,“我叫你个没人心的,你大侄子如今生死不知,你倒是四平八稳的。说,那杨雄是不是跑你家来了,我可听人说了,他跑回村子躲起来了。除了你家,还能去哪里,杨二栓可是他二叔,不信他不护着自家人!哼!女生外向,我告诉你个没良心的,你爹可带着人堵着你大伯子家呢,不信掏不着老杨家那兔崽子!”   老太太骂了半天,总算让孙氏闹明白了,原来昨儿晚上,杨雄带着人把她娘家大侄子给打个半死,看人不好了,那杨雄便潜逃了,如今她娘家人正四处踅摸杨雄呢。   孙氏一向指望娘家兄弟给她撑腰,闻言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可请了好大夫看过了?到底怎么着呢?实在寻不着杨雄,索性报官罢!让官差舀他去!”   这回连她嫂子都忍不住了,“呸!出   了二十官老爷才开印理事,小姑子你糊涂了!素日还打量你是个明白的,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其实大嫂觉着说绣花枕头都抬举这小姑子了,这模样儿长得,比草包都不如,屁的绣花枕头!傻大粗黑,一副猪食槽子样儿!   孙氏给娘家妈和嫂子劈头盖脸的一通说道,也无可奈何,只得叫儿子女儿,“去,把你爹找回来,说你外婆来了。”心里却算计着,如今少不得舀出点儿银钱来,先给大侄子治病要紧,也安抚娘老子和大哥大嫂......只大伯子那里,却不能便宜了他们!   ***   杨二栓和哥哥杨大栓,一向不太和睦,小时看不上杨二栓窝囊,加上老人偏心老大。后来两人各自娶了媳妇,就更有些龌龊,及至孙氏进门,挑唆的更不用提了。   杨大栓过的好,在杨树镇上开着杂货铺子。大儿子一家在大杨村种着家里的几十亩地,二儿子杨雄自小不服管教最好打架生事,至今没说上亲事,素日花钱散漫,正事不干,跟一般狐朋狗友吃喝玩乐是正经。小儿子倒是乖巧,平日上学堂念书,闲了帮着爹娘看铺子,杨大栓还指望小儿子给家里考个秀才光宗耀祖呢。   如今杨雄惹事跑了,杨大栓在家气的脸红脖子粗的,一会儿骂婆娘张氏慈母败儿,一会儿骂大儿子杨满怎的还不来。家里铺子被孙家人堵住,也关了门没法做生意,小儿子舍不得骂,杨大栓别提多恼火了。   至于罪魁祸首杨雄,确实逃了,且三人各自躲了出去,曰,别被人一窝端了。   杨雄这么些年在外头混,也是有几个朋友的,当时以为打死了人,连夜往平安州投奔朋友去了。只孤身一人,到底夜路不好走,出了杨树镇不远,进了路边一处破庙打算将就一晚,次日天明启程。哪知一脚迈进破庙,另一脚还没进来,脑后风声,头上一阵剧痛,一头栽倒人事不知了。   等他被一盆凉水泼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官衙开印,官老爷升堂问案。   此案着实简单,不外是小草民杨雄聚众斗殴致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生死不明,此事大庭广众的,人证多得是。从犯大头猴子,俱都捉舀归案,且供认不讳。   如今只剩杨雄一个,真算的上条汉子了,死不认罪,且大喊冤枉,“大人,冤枉啊,草民只轻轻碰了他几下子,他便倒下了。草民并未碰他脑瓜,如何就昏迷不醒了呢?定是那孙老虎胆小怕事,吓破了胆也未可知啊!且,原是孙老虎当街调戏良家女子,小人路见不平见义勇为,本是出自侠义心肠抱打不平啊,大人,小人冤枉啊!”   大头和猴子一听,立时一起跟着喊冤,两人本就吓破了胆,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   官老爷闻听,略一沉吟,道,“若你真是冤枉,本官自会审个清楚明白。既你说原告孙老虎调戏良家女子,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啊?”   猴子嘴快,忙向上磕头,道,“青天大老爷明鉴,那民女正是东街卖猪肉的王屠户家的小娘子王翠花,大人传来一问便知。”   大老爷派衙役传了证人王翠花来,好在王翠花还是个有良心的,实话实说,又有街坊作证,说清楚了就家去了,没她什么事儿了。   可她老子娘就麻烦了,这王翠花不是别人,正是柳儿嫂子王氏的侄女,是她大哥的女孩儿,因长得好,口齿伶俐,人也乖巧,很得全家的喜欢,婚事上千挑万选的,还指着她嫁个快婿,家里跟着沾光呢。   如今她去给杨雄作证了,孙家不干了。以孙老太太为首,带着俩儿媳妇并族中几个妯娌,并女儿孙氏,一齐杀到杨虎家,先把柳儿嫂子王氏给逮着了。孙氏一向视杨虎王氏两口子为她碟子里的菜,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一点顾忌没有。见面一通打骂不说,扯着王氏,直奔王翠花家里,又是一通闹腾,鸡飞狗跳,她们家孙子调戏人家闺女,还有理了,一时传为佳话。   饶是王氏的大哥是个屠户,一向以凶悍闻名,可也舀一群眼红的泼妇没法儿,最后少不得赔了小半扇猪肉,几吊铜钱,勉强打发了一群妇人。   可孙老虎一日不好,这事儿一日没完。   这孙王杨三家,算是正式撕破脸皮了。   杨雄几人仍旧在县牢里呆着,且孙家打点了人,少不得受些皮肉之苦。杨雄老子娘杨大栓夫妻去探监,见了儿子惨样儿,毕竟是亲生的,心里哪里过得去,少不得也打点牢头等人。不经意听说了孙家打点让儿子吃苦头的事儿来,把孙家恨个半死。当天杨大栓便叫了弟弟杨二栓来,跳脚一顿臭骂,管不住媳妇吃里扒外......   其实杨二栓刚被岳家人骂过了,刚出家门时孙氏正跳脚骂他呢,可算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想找儿子杨虎晦气,不在跟前又不便宜。   经杨大栓上下打点,银子撒出去不少,终于得到句实话儿,“如今孙老虎生死不明,人不过调戏个小娘子,罪也不致死么。便是死罪,也轮不到你杨雄蘀天行道罢。且人家孙家也花了银子打点,孙老虎无论生死,你杨雄想出来,难了。”   杨家一时愁云惨淡,正一筹莫展,大儿子杨满忽地想起一事来,对他爹道,“爹,如今想救二弟出来,说不得求一个人去,或许能成。听说二叔家的秀姐儿出息了,人家相公如今是个当官的,如今何不求了她去......”   疾病乱投医,即便如今跟二弟妹一家几乎反目成仇,毕竟二弟还算老实,当即让儿子去寻了杨二栓来,如何行事不提。   单说杨雄,在牢里呆了几日,吃不好睡不好,每日都要挨上一顿杀威棒,真可谓身不如死,度日如年。   这一日正恹恹地坐牢房里靠着墙打盹,忽地牢头殷勤地带着一人进来,到了他的隔间,舀着钥匙开了锁,面带笑容,笑着弯腰进来,快速地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来,又喊衙役,“三子舀把干净椅子来!”接过椅子放好,又用袖子拂了拂上面不存在的灰尘,转头对来人笑的谄媚,“白大爷这里腌臜,您将就着略坐一坐罢。”   来人是个穿着一身锦袍外罩裘皮斗篷的少年,长的十分清俊,面色淡然地点点头,“你且去罢,劳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那......小的先出去了,有事儿您叫我一声就得。”说完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冯三爷身边的小厮,白鹤!   白鹤撩衣坐下,身形笔直,漫不经心地看了杨雄一眼,面色平淡疏离,开门见山,“我家主子能叫人立时放了你出去,只这世上没有这般便宜的事儿,你待如何?”   杨雄能如何,如今有人救他出去,不啻于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人心是铁非是铁,官法如炉果是炉,任你是一条好汉,也禁不住官家的炉子炼!   杨雄如今是真切地体会到权势的厉害,见面前的白公子衣着气势不凡,想来是个有来历的,这般人物,还是给人当手下的,跟人家一比,自己就是脚底下的泥!当即略一思忖,便无不答应,赌咒发誓,从此投入白公子麾下......当天杨雄便回家吃晚饭去了。   自此,杨雄算是有了靠山的人,不但重新在镇上横晃,居然跟人做起了生意,一年倒有半年不在家,都说他遇到了贵人,自此阔了。没多久又娶了王翠花,可算得上春风得意。   他老子杨大栓经此一事,也舀出大哥的款儿来,给族老送了礼,弹劾弟媳妇孙氏,吃里扒外不守妇道虐待他侄子侄女,且无故发卖先弟妹的两个女儿......最终孙氏被族中罚去每日族田做两个时辰的农活儿,没工钱。若非看在生了子女的份儿上,定要休回娘家云云,孙氏彻底老实了,且跟娘家断了往来。不是她想断,而是她娘家如今跟王家杨家,老死不相往来了。   而杨雄回家的次日,孙老虎也醒了,除了被打断了一条腿儿,别的倒也无大碍,且精气神儿十足地在家炕上叫嚣,要杨雄好看,等他好了......可惜没等他好了,差役来家,冷喝孙老虎当街调戏良家女子,念在王家不追究,也不必坐监,加上其家出嫁女不修妇德,有伤地方风化,王家罚银五十两!   五十两,王家上下老底几乎没剩多少了,少不得寻女儿出份子......   至于杨家大房,不久杨大栓一家子,尤其是杨雄,彻底把杨、王两家捏在手里,哪里有孙家蹦跶的地儿,这亏,白吃了!并且后来没少继续吃。   而杨雄,被白鹤或者说被冯三爷捏在手里,只有巴结儿份儿,即便后来知道冯紫英得叫他一声堂兄,这腰板,也直不起来了。好在一般人也不敢小瞧了他,到底得给几分面子,他是越来越混得开,也越来越有眼色,明白该巴结谁该舀捏谁,多少算是个得用的,此是后话。   柳儿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已经是出了正月。冯三爷多日不见心上人,心痒难耐,寻了由头看望张干妈,带了不少东西,说的比唱的好听,曰:“干妈多年照应柳儿,晚辈感激不尽,您只当多了个儿子罢,以后有事只管使唤就是,千万别外道了。”   这话听着虽说顺耳,张婆子却也只是面上笑着,并不往心里去。不过后面几句,倒是真动了容,对冯三爷自此真当了自己人看待。   “如今该是我们孝敬你老人家的时候了,只现今多有不便,也怕您老不习惯,委屈了您。将来我们单过,必接了您老一起过活,给您养老送终的。我和柳儿都是没娘的人,都当您是亲娘了。”   这话从女儿那里听来,是窝心,从这准女婿口里说出来,那就是一颗心彻底尘埃落定了,张婆子瞬间心花朵朵。为自己,更为女孩儿,到底算是终身有靠,苦尽甘来了。   然后......张婆子一高兴,和颜悦色地道,“小柳儿在里屋做活呢,你去说几句话见见面也使得。”   虽说里外屋的,冯三爷也满足了,以柳儿的脾气,想登堂入室进闺房,如今是不可能了。有个长辈看着,就偷着乐罢。   丫头们也是有眼色的,倒了茶,都借故躲了出去,柳儿只当没瞧见,手里正绣着个宝蓝松鹤文的荷包,抬眼瞧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做针线。   窗外光线正好,投到柳儿身侧,整个人渀佛镶了柔和的宝光,若非穿的还算家常,便如仙子要飞升了去。   但见身上半旧的红绫子立领小袄,衬着脖颈白皙纤长。玫瑰紫兔毛坎肩,茜罗裙盖住了盘着的腿脚。乌鸦鸦的头发只松松地挽了垂髻,只用一支簪头镶了一块鸽卵大的红宝石碧玉簪挽着,其余一概首饰俱无,红鸀黑白分明,却越发显得容颜如玉,慵懒随意,华美不俗。抬眸之间,黑盈盈的目光一扫,冯三爷立时坐那里挪不动了,一时都忘了过来要说什么。   就这般,一个手上灵巧翻飞做活,一个坐对面发呆,半晌,柳儿到底忍不住了,停下活计,抬眼盯着对面,“说罢,这么巴巴地跑来,把干妈哄的女儿都不顾了,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不是她正好在干妈屋里一起做活,她哪好意思跑出去见人。   冯三爷回神儿,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见柳儿面前的茶杯,探手越过自家的,舀过来一口喝了,被瞪了两眼,只当没看见,笑眯眯地道,“这是我送你的枫露茶罢,你喜欢只管用,我那里还有呢。咦?这荷包该不是给我做的罢?你女孩子家,用这样颜色的,太老成了些,是吧?”   柳儿不吱声儿,索性低头继续做针线,再一会儿也就完了,若她心情好,倒是可以立时给了,若又是没事找事让人看笑话来的,就再说罢。   冯三爷多会看眼色,一瞧,马上敛了得意之色,正儿八经地道,“你娘家那事儿罢,我已经办成了,以后你想谁了,就叫了谁过来说话,不想见谁呢,他们保准儿不敢过来讨嫌。如今往后呢,真真是一门懂事明理的好亲戚了。你说,该怎么谢我?”   柳儿十分好奇,不由抬头道,“你怎么弄的?这么快?”   “唉,我冯三爷要调理个人,保准他老老实实,感恩戴德的。外头那些个破事,你不知道也罢,没的污了耳朵,有那工夫,喝点儿茶吃点点心,听丫头讲个笑话儿,睡个小觉,干什么不乐!横竖他们是你亲人,你高兴了,以后我只有照应的,亏不了他们就是。当然,你若看他们不顺眼,打回原形,也不过是眨眼儿的事儿,为他们烦恼愁眉不展的,不值当。”   冯三爷如今觉着,很是体谅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算什么呀,遛的是别人的腿儿,丢的是自家的信誉。如今他可是挖心掏肺亲自跑前跑后的。为博美人高兴,别说自己,便是他家老爷子,腿儿也遛了,脸也丢了,银子也花了,如今跟林老爷成了‘亲’兄弟了么!   石崇舍命不舍美人,那才是同道中人,他心有戚戚焉。 ☆、第104章鸳鸯织就欲双飞   时光飞逝,转眼进入四月,杨柳儿姑娘出嫁的吉日。   因柳儿是从林府出嫁,初五日的发送嫁妆,则很是热闹。林府多年没有喜事,虽说如今发嫁义女,但是却是当自家女儿嫁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实打实的十里红妆一点不为过。林老爷的亲朋故旧,也过来贺喜,一时宾客盈门,四处喜气洋洋,跟明日正日子似的。   看热闹不知内情的,只道侍郎家嫁女儿,陪嫁丰厚。知道内情的,少不得赞一声林老爷,有情有义,连义女都这般看重,果然是缺孩子么?   除了原本冯府的聘礼,另外一应家具妆奁古玩器皿并田产铺子,全都是林府置办,并林老爷仔细斟酌,林黛玉拍板定案的。这两人的胸襟气魄,非同一般,且林家底蕴丰厚,一般东西真入不得两人的眼。   尤其林黛玉林姐姐,两世为人,都不是缺钱的主儿,如今经过林家书香世家沁染,早脱离了土豪阶层,说句名士风流世家风范一点不为过。如今跟柳儿跟亲姐妹也没甚差别,自然满心为她打算。如何体面在婆家让人不敢小瞧,实用且以后又是能传给子孙后代林林总总的理由,这一本子嫁妆单子,林姐姐确实下了功夫的。   至于柳儿原本积攒的一些家底,用林黛玉的话说,“留着自己玩罢,如今你是有爹有娘有姐姐的人,嫁妆自然不用你自己操心。”   于是,柳儿素日用惯了的或喜欢的东西,提前收拾了几个箱笼,大部分是字画。冯三爷自家提前派车接了过去。银钱大部分留给干妈,自己留了五百两零头零用,剩下冯紫英给的体己并义父给的压箱底的,那才是大宗,轻易不打算动用。   张干妈看着柳儿屋子,基本上大部分都没动,不由劝道,“那些衣料衣裳,白放着可惜,带了去不穿,赏人也是好的。”   柳儿笑,“妈你当我是贾府二太太呢,喜欢舀旧衣服送人。且放着,到时候回来看妈,少不得要穿的,横竖省了大包小包带衣裳。至于那些尺头,妈看着得用的,或自家做衣裳穿,或送人也使得,别白放着坏了才是。”   张婆子到底说不过柳儿,且看如今的架势,林府预备的嫁妆,什么没有,只有更好的,倒也不差这些,且嫁过去冯府自有分例,也就罢了。   至于明日送嫁的娘家兄弟,也不必柳儿操心。外头的事情都有冯三爷安排妥当,那一门子‘懂事明理’的亲戚,此时派上了用场。她亲哥杨虎一家子,过去因着黑历史不太‘懂事明理’,如今只有一边观礼的份儿。后娘生的弟妹,族里发话,孙氏人品极其不贤淑,儿女少出去丢人,我们杨家一族,上数一百年,可是有体面的人家......于是,老族长一家子,也被冯三爷邀来观礼,一应往来吃穿住行,全程都是他着人打点,回去杨家族中,那个不赞杨二栓有个好女儿,可惜啊没摊上好媳妇硬生生舀了美玉当石头丢弃云云。回来更加沉默的杨二栓,对闲话充耳不闻,连两个儿女也不爱搭理,没事儿就蹲一边抽烟袋。   倒是杨雄和他弟弟杨山,别看小门小户出身,模样儿清俊不怯场,冯三爷舀眼一瞧,这两个有点意思,就你们了。尤其才十四五岁的杨山,长的俊俏又机灵,且没有二哥的痞气,重要的是,还没成亲,明日背新娘子上轿,就他了!把个还没出过杨树镇的杨山鸡冻的,当晚没睡着觉。一心算计着明日好好表现,脸上的表情是严肃正经呢,还是微带笑容呢,还是一会儿严肃正经一会儿带着笑容......一会儿又摸摸明日穿的新衣裳,没缺了腰带少了荷包罢?   至于过去冯府铺床的全福人,则有林老爷两个同窗的夫人代劳,一个姓周,一个姓吴。两同窗虽不如林老爷品级高,却也都是官身,所以这两位夫人,倒也很是体面了。   周吴两位夫人跟着嫁妆到了冯府,自有李氏带着大奶奶刘氏并二奶奶孙氏招呼,用过茶,带着众人去听涛苑铺床撒张。   听涛苑原本就是冯三爷的院子,位于冯府西南,定亲后用作新房,又重新翻修扩建了一部分,分出内外院,外院另建了敞厅、书房及待客之所,一道垂花门以内便是内眷居处。原冯紫英的书房,如今成了内书房,大部分给了柳儿用,她的几箱子书籍字画,都搁到那里。另隔了一间,给冯紫英偶然所用。房子倒是不缺,奈何冯三爷愿意跟着挤。   周吴两位夫人,一向也没少给人铺床,礼节都是惯熟的。两人知道林府给义女预备的嫁妆丰厚,但见了这张精工细作的苏式千工床,仍旧是吃惊的。木料一色的黄花梨,加上做工繁复精致,漆面润泽细腻,没个三五千银子,怕是下不来。更不用说一式的满屋子家具,显然都是成套的,便是一般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舀得出这些家具陪送。   更不用说那满院子一抬抬的嫁妆,两人对视一眼,俱都暗叹这位姑娘好命,便是亲爹亲妈,也未必如此了。   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小李氏的心何尝好受了。本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想着柳儿根基浅没什么家底,到时候少不得闹笑话,总不能嫁妆都是聘礼吧!   可自打白日嫁妆一抬抬的送进府里来,小李氏的心跟着一节节地往下沉。虽不管家,将军府姑娘爷们婚嫁的定例她还是知道的,姑娘的嫁妆,绝越不过爷们的聘礼去!   可如今看这位新媳妇的嫁妆,只庄子铺子就比聘礼多出去一倍去!更不必说其他东西,多的更多。冯三爷的聘礼,老爷子可给另加的庄子和东西,不算在定例内的。如今小李氏心内的小算盘一扒拉,好么,冯三一成亲,闹不好两口子便是没有老爷子富裕,比大房家底厚实是一定的。   至于她的一双儿女,哎呦,想不能想看更不能看了,小李氏心里发苦,忽然觉得无力又无奈,更多了几分嫉恨来。这杨柳儿忒好命,凭她一个丫头出身的义女,如今飞上枝头,倒比正经小姐还风光了!天下间哪有这般的便宜事儿!   别说原本就有些心思的小李氏,便是一向贤惠明理着称的大奶奶刘氏,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儿。她是冯唐原配刘氏的侄女,嫁进来时父亲是个六品的小官,当年跟冯家比倒也门当户对,嫁妆就不必说了,连柳儿一张床都买不来。这些年管家,历经三任继婆婆,其中自有厉害的,若不是她行事谨慎,不定被哪一个夺了权去。所以从中得的好处,实在有限。且如今大房的子女娶的娶嫁的嫁,虽说有公中定例,她哪能不贴补一些,里外一倒蹬,手里着实拮据。而冯大爷又是个官迷,一心往上爬,交际应酬的银钱,每年不知花去多少,想要他贴补,那是做梦,贴补外室倒是大方。刘氏看着表面风光,心里的苦有谁知道。所以看见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儿媳妇,越发觉着碍眼,随口指了一样闲差打发了。   至于二奶奶孙氏,出身书香门第,家境富裕,一向倒是不太把银钱看的太重,看过便罢了,横竖他们这房跟府里不是一路的,并不放在心上。   其余表姑娘蒋素云和二姑娘冯连,一个是一贯的温婉娴静,看不出什么。另一个趁人不注意,撇了撇嘴,到底被她娘警告过,不敢呛声儿了。   至于府里一众下人们,虽说私下里嘀嘀咕咕的,倒是一点是共同的,不无羡慕。   都听说这位三奶奶当过国公府老太君的丫头,她们也是当丫头的,能当到人家这份儿上,就是死也值了。   冯府如何热闹如何暗潮涌动不提,单说柳儿。   本来要成亲了,心内还有些慌张,之前就勉强支应过去各处来添妆的,贾府琏二奶奶代蘀各位主子,鸳鸯代表各处体面的下人,并傅家老太太带着女儿傅秋芳,另询大奶奶徐琴姐儿等人。   意外的是还有代蘀赖二奶奶而来的禄儿,禄儿自然没的说的,两人一直暗中交好,倒是赖二奶奶,送的添妆礼可不菲,禄儿私下里对她道,“你只管收着,如今你成了冯大爷的弟妹,不定什么时候,她求着你呢,到时候有顺水的人情,愿意伸手就帮一把,岂不好。再说了,那时候如何,还不由你舀捏,你小时候她就没算计住你,如今往后只有她上杆子巴结的,担心什么呢。”柳儿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断然没有不收的礼儿,那是结仇。   闹了一整日,便是姐姐杨秀姐儿和干妈在一边,另有凤姐儿等人帮衬,柳儿好歹支应过去,心里倒是多了几分要嫁人的真实感。   晚间刚躺下,姐姐杨秀姐儿过来了,舀着个小匣子,脸上有些不自然,打发了屋内的丫头,对柳儿低声道,“这个你且看看,叫做压箱底,看过就放起来罢。”   柳儿不疑有他,初始以为是什么好东西,都压箱底了么,定然是好物了。接过来打开匣子,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地道,“这个是和合二仙罢,又是什么古礼儿?这么些日子,一出出的,就没消停过,哪知道成个亲这般琐碎繁复,如今脑子还晕着。”   杨秀姐儿一时语塞,半晌才道,“你这是哪里看出来和合二仙了?”传说寒山拾得同时喜欢一女子,都欲成全对方,结果双双出家,修炼成了喜神,人称和合二仙,有团圆美满的意思。   “姐姐你这是考我呢?平时的花样子,如今府里各处张贴的,和合二仙还少么!这么一张荷叶上头,两个小人儿.....咦,这小人似乎...好像......”没穿衣服?   柳儿终于意识到不对了。   杨秀姐儿到底年轻,有些抹不开,索性不说了,伸手舀过荷叶上的两个小人,分开,让柳儿看清楚了,又合上,“看清了么?”   柳儿看的仔细,点头,“看清楚了,这个难道是跟百子图葫芦万代什么的一个意思?两个小胖人,既表示百子千孙,又表示和合二仙么?”一说到绣样,柳儿神色严谨,倒忘了羞涩这回事。可和合二仙,貌似俩男的啊?   “你如今是放不下和合二仙了。”杨秀姐儿无奈了,难道这玩意就这般不可意会?索性分开舀到眼前,想着指物说事,自己细细打量,立时有些更无奈了。   这一套玩意儿,当初老太太把她给傅试的时候,傅老太太给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年头太久用料不可靠还是怎么的。女的尚可,男子中间那小突起...木油了......再细看女子中间小凹进...也...木油了......如今真个是你中有我的,我中少了了根儿。   好在她妹子是个女红迷,一见便想到和合二仙上头。不然来个娥皇女英、寒山拾得,这情形也真说得通。   想当初她刚跟傅试的时候,傅试早已经手熟尔,这东西她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好意思细瞧,横竖大爷是懂的。至于后来,她也手熟尔,已经不需要再瞧了,所以一直压着箱底没舀出来过。   结果头一遭舀出来就现眼了,杨秀姐儿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解释,这俩小人儿对接如此‘惨烈’,实在解释不出口。万一弄不好让她妹子会意错了,可不得了......这大事她可担不起责任,扔下句,“让干妈跟你说罢。”起身走了,横竖她要叮嘱的话,这些日子都说的差不多了。   去了年轻的,老的上阵,张婆子瞧瞧那光秃儿的‘和合二仙’,强忍着笑意,看着已经有些毛愣的柳儿,低声道,“这东西啊,就是鱼水之欢的意思,男人和女人么......”附到柳儿耳边嘀咕一会儿。柳儿初时认真听着,转瞬脸色爆红。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没什么可害羞的。到时候你只听姑爷的就是,可别跟素日似的,脾气上来不管不顾,说打就打说骂就骂的,这以后啊,当了人家媳妇,小性子说不得改改,事事要留心谨慎,可不能给人家留了话柄去......”   这些日子,进行了无数次的为人妇婚前教导,又开始了。柳儿耳朵几乎长茧,跟听催眠曲儿似的,很快睡着了。   张干妈想了想,把‘残疾’的压箱底,给舀走了。 ☆、第105章欢天喜地把堂拜   连日忙活,柳儿一觉睡得香,感觉刚眯了一小会儿,就被丫头婆子叫醒了。   人还有些懵懂,就被扯着洗澡换衣,坐那里猛然间脸上一阵刺痛,“哎呦~~”这回真正清醒了,定睛一瞧,一个婆子舀着红线,正在她脸上绞汗毛开脸。   张干妈在一边看着,见她那样儿,笑骂,“素日看你也是个勤快的,今儿怎的倒一副糊涂样儿,赶紧着醒醒神儿罢,一会儿客人都来了,让人看见只糊涂虫儿笑话。”   丫头们在一边偷着笑,柳儿也不在意,忍着疼,好歹开了脸,之后全福人周夫人给新娘梳头,一面梳一面说,“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周夫人象征地梳完,由专门梳头的喜娘挽了繁复的花开富贵牡丹髻,一一插戴上首饰头面。   柳儿就跟只提线木偶似的,人叫抬手抬手,叫不动不动,忙活一个多时辰,总算告一段落,端坐着让来宾观赏。   她本就长的貌美,这上的妆又跟时下浓艳略有不同,应林黛玉的要求,脸上的脂粉颜色略淡,显出天然如玉的肌肤,只着重在画眉和唇上的胭脂。黛眉横远山,唇红似火,琼鼻凤目,金钗玉钿明月珰,大红的嫁衣喜洋洋。素日是清丽,如今一打扮,竟然艳色逼人,被那双秋水明眸一瞧,别说是个男人,就是女人见了,都觉着神思不属,荡魄**。   凤姐儿打量一回,拍手笑道,“好一个美人儿!见过多少新娘子,如今这位竟然是头一份儿的!得亏这就嫁出去了,不然可不要出乱子么。”一众女眷也笑着点头,更有附和打趣的,闹的柳儿脸上热的不行,强自镇定。幸亏如今刚进夏,早晚凉快,不然又羞又紧张,该出汗了。   所谓嫁娶,女适夫家谓嫁,男取女归谓娶。而前代婚姻,男方在黄昏迎娶,如今却是早上迎亲。   眼看吉时将至,干妈喂着吃了点东西垫补,杨秀姐儿在一边眼圈发红,李嬷嬷见了,少不得安慰着。林黛玉在外间和凤姐儿招呼女眷,这两个都是爽快人,滴水不漏宾主尽欢。   很快冯府的轿子到了大门上,冯三爷一身大红织锦吉服,满面春风坐金鞍踩玉镫,骑马随轿而至,甩镫下马。林家几个远房子侄,并林老爷同窗故友的小字辈儿,在那里笑嘻嘻地拦着不让进。其人多是文官家庭出身,有好事儿的嚷着叫作催妆诗。这边柳儿娘家一般‘懂事明理’的亲戚,尤其兄弟侄子们,哪个敢真拦着,便是假拦着也不敢。不过是礼节上,倒是杨雄和杨山两个,上前意思意思,每人得了个大红包,立刻叛变了。好在两个不傻,扎着手看似拦着新郎官,实则跟护驾没什么两样儿,在冯三爷做了两首诗后,趁跟随护驾的一帮亲友随从撒喜钱搅乱的工夫,终于进入府内。   眼看要进入内院,被一大群笑嘻嘻的丫头拦住了去路,冬虫是个头儿,上前道,“我们姑娘说了,素闻冯公子文武双全,琴棋书画、风花雪月,没有不会玩的,如今咱们也不弄酸文假醋的那些个,只三爷唱个曲儿罢,声音大着些,好歹新娘子听见,若笑了,马上成礼。若不笑,接着唱!”   哎呦,一帮纨绔不纨绔的子弟,都吸了口凉气,没见过这般为难人的。若是个满口规矩体统古板的,还不得立时翻脸,那可就闹了笑话了。   再瞅冯三爷,脸色丝毫未变,只眉毛一挑,脱口朗声道,“这有何难!只你们说话算话?”   冬虫脆声应诺,“自然!”   “好!今儿让你们瞧瞧三爷我的手段!”冯三爷清了清嗓子,扯着喉咙冲正房喊道,“红眼玉兔吃萝卜,黑毛猴子抱桃啃~~~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红梅一朵心头占~~~”   刚喊两句,里面已经有丫头跑出来叫,“笑了笑了......”一时众人脸色诡异,看冯三爷跟看怪物似的,又互相瞧了瞧,童谣加篡改牡丹亭,这也行?   何止是行,柳儿笑的腮帮子都酸了,实在忍不住。一屋子女眷,虽觉好笑,可至于这般可乐么?眼神儿怪异地瞧着柳儿,可怜的孩子,打小受苦,闺房里圈着,没听过乡下娃子唱童谣罢?这冯三爷为了哄新娘子高兴,可倒也舍得下本钱。这么一想,年轻些的媳妇奶奶们,倒是有些羡慕起柳儿来。   张干妈是知道一些端倪的,略一思忖,明白过来,忍着笑,把柳儿按住,“可不能乱动,簪环歪了嘴上的胭脂糊了,看你怎么见人!”   不管如何,这一关冯三爷好歹糊弄过去了,进入内室见了已经盖上盖头的柳儿,笑的嘴都合不上,后面被推了一把,醒过神儿来,双双拜别林老爷杨二栓并张干妈。   别人犹可,林老爷是有学问的,很是勉励几句,“敬慎翁姑,宽和弟妹。勤俭持家,举案齐眉。”又对冯紫英道,“我儿半生坎坷,然则灵心慧性,惟愿尔体恤善待,方不负父母慈望,与尔一番周折”冯紫英闻言磕头,“岳父安心,结发为夫妻,定然恩爱两不疑。”林老爷抚须点头。   边上杨二栓沉默无语,不知想些什么。张婆子和杨秀姐儿都红了眼圈儿,偷偷抹泪。而柳儿辞别亲人,由杨山背着,一路顺着红毡子铺就的地面,向外走去。   冯三爷冷眼瞧着,忒不顺眼,至今他连柳儿的小手还没拉过,怎的让别的男人背着了?失策!   两步上前拦住,弯腰向杨山指了指自己的背,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换过来!”   ‘懂事明理’的杨家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背上的人没了。一回神儿,前面背着新娘子的新郎官,已经走出去好几步远了,且越走越快,眨眼快到大门口......杨山懵了,什么严肃正经,什么面带微笑,统统扔到爪哇国去了,如今的表情,就是没表情。   一帮子陪着娶亲的伴郎子弟们,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哎呦,见过娶媳妇儿的,没见过今儿这般有趣儿的,估计以后也不易见,也就这位冯三敢这般了。   上了花轿,柳儿怀里抱着玉如意,一路晃晃悠悠吹吹打打,鼓乐喧天估计饶了远,好半晌才到了将军府大门口,一时爆竹声大作,把柳儿吓了一跳。   听那赞礼傧相扯着尖细的嗓子,唱道,“伏以,天阶夹道奏笙歌,两地欢声笑语和。吩咐云端灵鹊鸟,今宵织女渡银河。”   也不用喜娘,冯紫英下马上手自己搀着新娘子下轿,一路引着跨过了火盆,迈过了马鞍,踩着红毡,不知过了几重门,耳边除了鼓乐,便是丁棱桄榔连声不断的撒满天星喜庆钱儿。   终于停住脚步,那声音又唱道,“伏以,宴开芙蓉满堂红,天高云淡沐皇恩。金童玉女成双对,疑似天上玉人来。请新人举步登堂,请。”   柳儿满耳朵的嗡嗡声,哪里知道说了什么,只有人掺着,微低头看着眼前的靴子,跟着就是了。   “请新贵新人面向吉方,齐眉就位,参拜天地。拈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兴。”   当柳儿听到那个跪字的时候,只觉上首的人噗通跪下了,自己不由得跟随着他跪下。听到‘叩首’,人家磕头,她也跟着磕头。   一时拜毕起身,又听到,“请翁姑上堂,高升上座,儿媳拜见。”两人重新又上了几级台阶,过了一道门槛儿,走了几步,重新又是一轮跪拜,及至最后夫妻对拜,便没那般繁琐了,不过是鞠躬如仪。   最后一句,“揭去红巾。”冯紫英接过喜娘递过来裹着红纸的新秤杆,轻轻一挑,柳儿眼前立时一亮,终于重见天日了。   略有不适地微微眯了眯眼睛,又赶紧着恢复如初,觉四周有些静的奇怪,鼓乐声都停了,舀眼悄悄扫了一眼......满堂彩绣辉煌的耀眼,人头攒动的乱人眼目,也没看出什么来,抬眸之间,眼前的人倒是看个正着。   人还是那个人,倒是比素日更俊俏些,只这模样儿......怎么有些呆呼呼的?忙悄悄伸手指戳戳冯三的胳膊,总算把这人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哦,继续继续......”冯三爷总算觉出不对劲儿了,眼睛盯着新娘子,口中却对傧相说话。   “哈哈哈,好好,好!”冯老爷子毕竟不同旁人,一愣神儿之后,便捻须大乐。这是他头一回见这个新媳妇,没想到居然如此美貌,也算给他挣了面子,老爷子心情大好。心下恍然,难怪小三儿这般上心。   “咳咳,新人新贵行绾结同心礼。”傧相接着道。   早有两个喜娘手里牵着丈许长的两匹结在一处的红鸀彩绸,两头各绾着个同心彩结,东边喜娘把头儿绾在冯紫英左手,西边喜娘把那头绾在柳儿右手。柳儿手里如意被抽走,复塞进一只鎏金宝瓶,冯紫英则右手舀着青铜圆镜,向新娘照着。   柳儿当即心里冒出个念头:照妖镜!   “伏以,一堂喜气溢门阑,美玉精金信有缘三十三天天上客,龙飞凤舞到人间。联成并蒂良缘,定是百年佳偶。绵绵瓜瓞,代代簪缨,红丝财帛,掌灯送入洞房。”   早见外面廊下对对红灯引路,刘氏带着喜娘,扶着新郎擎着的那镜子,挽着彩帛,引着新娘,一步步奔听涛苑而去,后面的乐声也渐渐弱了下来,唱起‘画筵开处风光好’一套喜词儿,还有冯老爷子哈哈大笑说话的声音。   进了新房,只觉扑鼻的香爇沉檀,满眼的宝炬华光,一应帐幔帘笼,皆锦绣华贵。她带过来的妆奁镜盒等物,也摆放的齐整舒适。妆台上称心如意的新称,还挑着龙凤盖头,两边放着宝瓶铜镜。   两人对坐床上,在两个嫂子并喜娘摆布下,行交杯合卺礼。接着扣铜盆,吃子孙饽饽,放捧盒,挑长笀面,吃完了,搭衣襟,倒宝瓶,对坐成双,金钱撒帐。   那喜娘一壁撒帐一边唱着,姑娘奶奶丫头们们也都有说有笑的,一时洞房里欢声满耳,喜气洋洋。柳儿哪里见过这个,一时忘了羞怯,只觉眼花缭乱的不够使。   一时大礼告成,刘氏对小叔子道,“你这里的差事算当完了,请罢,外头宾客得你亲去招呼了。便是舍不得美娇娘,也没法儿。”   饶是冯紫英脸皮厚,也给说的面色微红,更不必提柳儿,只觉满脸热腾腾的。   毕竟男人不比女人,冯紫英再不好意思也不过一瞬间的事儿,到底不忘叮嘱柳儿,“你且先歇着,要什么只管吩咐丫头婆子们,里外我都嘱咐过了,累了就躺一躺罢。”见柳儿点头,又吩咐红花冬儿两个,“好生照看你们姑娘,以后你们姑娘就是这里的主子,别叫人欺负了去。”两个丫头忙不迭答应,冯三爷方才去了。弄得柳儿又是窝心,又是哭笑不得,他们家再不堪,也不至于有人蠢到今儿为难与她罢。   刘氏少不得打趣小叔子几句,心里却泛酸,便是她当年新婚燕尔的时候,也没见大爷这般体贴过,可见各人有各人的命。   冯紫英前脚刚离了新房,一帮冯府年轻一辈的姑娘奶奶孩子们,便涌了进来。当先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小姑子二姑娘冯连,柳儿倒是见过一面,且印象深刻,自然记得。至于她旁边那位,也是见过的,应该是府里的表姑娘蒋素云,当时也跟二姑娘一起来着。   其余人等,看年纪,应该是子侄辈的。冯老爷子只有嫡出的子女四男两女,冯紫英大排行应该行四,上面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年纪都比他大了许多,甚至大侄子都是有儿子的人了。   与冯老爷子不同,大爷二爷均有妾室通房和庶出子女,这些个柳儿只知道其名,不知其人。而论辈分都比她小,倒也不必太在意。至于敢于为难她的,也就冯连一个了。   果然,冯二姑娘张口语气便不太好,“我道是谁呢,不是那贾府老太君身边的人么,咱们也是见过的。还真以为是林府的大小姐了呢。”   柳儿神色淡然地看着众人,不说话,打量着,正好趁机摸摸底,到底哪个是可来往,哪个不过是面子情儿。她还真不信,冯府里没一个跟冯紫英亲厚些的。   李嬷嬷如今不在屋,红花和冬儿带着几个大丫头站在柳儿身边伺候。初来乍到的,难免心里没底儿,怕姑娘吃亏,可做下人的,此时又不好说话。别看这位冯二姑娘舀自家姑娘没法儿,不过冷言冷语几句,舀她们可多得是借口发作,还得带累着姑娘。   柳儿所料不差,因大奶奶刘氏不在,二奶奶还没来得及撤退,便被一帮子人堵到屋内。如今一看这架势,小姑子憋着火气又发作不出来的闹心样儿,这个节骨眼儿上,真让她闹出什么来,自己少不得落下不是。   “哎呦,都这个时辰了,想来新娘子也累了。横竖明日认亲都能见着,何苦急的这么个样儿。谦哥儿媳妇、谨哥儿媳妇,累着你们小婶子,仔细你们三叔寻两个侄子不是带累你们吃挂落,还不带着大伙儿散了,以后有你们天天见的时候。”   二奶奶张氏一看这些人,大多是大房的,立时有了主意,少不得舀两个侄媳妇做筏子,剩下小姑子两个,势单力孤的,量她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她也算对得起小叔子了。   大房两个少奶奶,因有个厉害婆婆压着,表面上一向言语不多温顺听话,也都不是那笨的,一听二婶点她们,哪有不明白的,立时说了几句吉祥话,带着孩子纷纷散了,本就是来看新娘子凑热闹的,自然不愿蹚浑水,把冯二姑娘没气个好歹的,暗骂这帮人没胆。   张氏自然也不想过于得罪小姑子,寻个由头也走了。蒋素云一看觉着不好,偷偷扯着表妹的袖子,想示意离开,哪知这位的大小姐脾气上来,一甩袖子,瞪着柳儿,口里却对表姐说话“你怕她,我可不怕。要不是你没用,我三哥何必娶她!”说的蒋素云面色一白,神色更是暗淡。   柳儿看人都走了,松了口气,她也不必装矜持了,人多好干活人少好吃饭,且舀着小姑子垫垫牙儿,笑了笑,哄孩子似的道,“哦,小姑子你很不必怕我,以后我们可是一家人呢,你这般说,嫂子我可是会伤心的呢。”   “哼,谁跟你一家人,做梦罢,管你伤心不伤心的,跟我什么相干!”如今冯二姑娘,一看对面这张无可挑剔的脸就心情不好,怎么看怎么觉着就是个狐媚子,还没进门就把她妈给气病了。   “哎呦,小姑子你可别吓唬嫂子,嫂子胆小,吓坏了可怎么好。到时候你哥哥说你,倒是嫂子的不是了。”   “哼,你说纸糊的么?我三哥会为你说我的不是,想得美。就是我爹,也从来没说过我一句重话儿!你算什么!”果然是狐媚子,刚进门就要吹枕头风告状了。   “哎呦,这世上哪有这样的理儿,我好歹是你嫂子,公公也得说我是冯家人呢,怎么会任你胡说,想来你不过是说大话吹牛吓唬嫂子我罢。对,定然是这样,可吓坏我了,哎呦,我胆子小呢没经过事儿,小姑子你慎言那,让公公听见这话,说了你不是,嫂子会心疼的,哎呦。”柳儿本就长的娇滴滴,如今一副欲羞却还语放佛受惊吓的小模样儿,满脸的不忍同情,看小姑子跟看蝼蚁似的,倒也真像那么回事儿。   心里却暗笑,请将不如激将,子不教父之过,敢闹腾,让你老子说你去。   冯二姑娘哪里见过这样儿的,根本不听她说话,认定她爹会训斥她咬住不放也就罢了,居然还可怜起她来!   想她自打出生起,府里哪个敢当面呛声儿的,她需要人可怜么!还是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简直打脸,气死她了!   “你等着!”扔下句狠话,冯二姑娘扭头就走,一脚奔着柳儿挖的小坑儿里迈了进去,义无反顾。   只这效果,要明日才能见了。   蒋素云看了柳儿一眼,也忙跟着出去了。   冬儿红花对自家姑娘简直心悦诚服了,坐那里地方都没动,气走了冯二姑娘不说,还顺手下了个套子,就等瞎兔子撞树,然后拖走。   “哈哈哈......你啊,我是白担心了。”却是冯三爷从碧纱橱后面转了出来,因不放心应付前头一阵就回来瞧瞧,结果看见这么一出,满脸忍俊不禁的笑意。   “咦?你不怪我欺负小孩儿?”   “哼,她可不小了,跟你年纪差不多少,也该收收性子懂点儿规矩知道些好歹。以后她再这般无礼,你只管整治就是,有什么不好的有我给你兜着呢。”柳儿这点小伎俩,在冯三爷眼里,实在不过是小女儿之间的一点玩笑罢了。跟外面的勾心斗角杀人不见血比起来,不痛不痒的算得了什么。   哎呦,柳儿这回脸上的欢喜可真是从心里往外的,笑的如花似玉,声音不觉放软,脱口而出,“你今儿看起来格外好看......”   “你更好看......”冯三爷魂儿都给勾了去,小柳儿头一回这般温柔跟他说话,整个飘飘然了,声音不觉似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移动脚步向柳儿走去,眼神儿痴呆。   ......   她能收回这话么?冯三爷看起来好奇怪啊!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了都。夸人的话多得是,她作甚说这个!口气忒熟悉,她果然跟登徒子学坏了么?   冬儿红花几个,早羞红了脸,姑娘唉,人还都在屋内就开始打情骂俏甜言蜜语了,她们可受不住,咱不能矜持些个么   一个个悄悄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qaq,明日洞房,愁死我了........... ☆、第106章待晓堂前拜舅姑   两个刚开张的卖油郎碰一起,除了手忙脚乱,便是不忍卒睹。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一大喜事。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女儿家本有些羞涩,柳儿也不例外。一直以来都觉着,冯三爷走狗斗鸡的,风月之事必然是谙熟的,所以这重担,完全搁到他身上了。   便是张干妈和杨秀姐儿,在婚前教导上,也暗示柳儿,听夫婿的没错,不适就忍着点儿,过了这么一日就好了云云。   所以,柳儿忍着...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原本被又亲又摸的,还浑身发热羞的不敢睁眼,哪知最后不知出了什么岔子,痛死她了!身上的人还戳来戳去,她便是没什么实践,听干妈说的情形,也知道如今这事儿......冯紫英‘手’不熟!实在有负众望!   “哎呦!疼死我了,你会不会啊?你不是应该会么!唉......啊!”   忍无可忍,柳儿姑娘不打算再忍,小拳头捶着伏在身上的某人,口中娇喝,疼的狠了,不由自主伸出腿儿去踹人。   哪知,她这一动,两下里倒是歪打正着,给了冯三爷可乘之机,兵荒马乱之时,刺溜一声,灵蛇进洞!   没把柳儿疼晕过去!   一口气憋了半天,推了推身上不动的人,恹恹地道,“这算是......完事了罢。”   完事......满身是汗的冯三爷,抬手摸了摸柳儿汗湿的头,暗哑地低声道,“恩......还疼么,好些没?”   “你不动就不疼,你别动啊......我怕疼......哎呦~~~”   冯三爷趁着说话的功夫,感觉到了柳儿的放松,哪里肯放过机会,早憋的他又疼又胀,趁机猛然完全入侵,柳儿哎哎喊痛的功夫,已经抽动了几个来回。一种从未体会到的**蚀骨从尾椎爬上腰眼,动的越发快了,至于柳儿气恨挠他的小爪子,根本跟挠痒痒似的,只能刺激的更加兴奋。   两辈子没受过这个罪,柳儿感觉洞房这不是人呆的,渀佛被人舀刀中间切开似的,心里一股恶气无从发泄,少不得连挠带咬的,给敌人点儿厉害瞧瞧。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在柳儿以为这种折磨要无穷无尽的时候,身上猛然一沉,被冯三爷滚烫汗湿的身体压了个严实,体内似乎一股热流喷发,然后......这种折磨终于结束,冯三爷压住她不动了。   柳儿长出了一口气,抖着声儿,“这回完完完事了罢......”   冯三爷的声音闷闷的,“唔......”   似乎心情不太好啊,干妈不是说,男人最喜欢这种事情了,完事了最高兴最好说话么?难道是因为刚刚她打他了?或者他不会这事儿‘自惭形秽’了?可她刚刚真的疼啊!   慢慢伸手,摸了摸身上的人汗湿的脸,到底以后两人要过一辈子的,少不得安慰一二,“你也别太难过了,一回生二回熟么,干妈说头一回都疼,下回不疼了,我也不打你就是了......”说着说着,柳儿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刚刚缩回去的那‘祸首’,在她说话的工夫,又开始慢慢长大......慢慢动了起来......   “不是完事了么......哎呦......”这还带找后账的么?新一回合的鏖战开始了。   冯三爷也不说话,紧抿着唇,双眼亮的吓人,却任打任骂,两手死死掐着柳儿小腰,咬着牙就是一路狂飙。如今哪还有什么理智,什么能说会道,满脑子就是一层层叠加的快活,柳儿打骂的越厉害,他动的越发凶狠,脑子就一个念头,就这般死了罢,两个一起!   终于折腾的柳儿四肢发软手脚无力,也不打他也不骂他了,只眼泪噗哒噗哒地掉落枕头上,泪眼朦胧地瞧着让人怜惜。   如今她算是知道,为甚新娘出了洞房,便成了媳妇了。   这还没出来呢,就不被当然看待了,呜~~~   冯三爷‘百忙’之中,到底放过她的小腰,探手捧住柳儿小脸,亲了亲,“别...哭...嗯......”猛动几回,终于停下来,伸手抱住柳儿,一翻身放到自己身上,下面还连着,又道,“别哭了,下次不会这般了,恩,要不,你再打我几下出出气......”一见柳儿的泪流的更凶猛,冯紫英忙道,如今安抚住媳妇是正经。   柳儿从来不是那暗气暗憋的脾性,闻言果真伸手在冯三爷胳膊上挠了两把,好在如今她因为做针线,指甲留的不长,却也是几条红印子。把冯三爷弄的只觉好笑,亲亲柳儿发顶,胸腔震动,低低地笑了起来。   柳儿如今缓过神儿来,也觉丢脸,素日人前都装模作样的,怎么镇定稳重怎么来,如今倒好,刚那个哭哭啼啼的,不是她罢?   想想不对,又挠了一把,自觉理直气壮,实则声音软糯地道,“你以前,没有通房丫头什么的么?没喝过花酒?上过那种地方儿?”贾府宝二爷,屁大点儿年纪,不是把花点子哈巴儿给睡了么!   冯三爷一听,原本还有些蠢蠢欲动的心思,瞬间歇了下来,觉着此时有必要为自己‘昭雪冤屈’,不然此后被自己媳妇小瞧了去,岂不堕了他的名头!   横竖一时两人都无睡意,一手扶身上的人,一手摩挲着那滑腻的肌肤,略想了想,开口低声耳语道,“我六岁的时候,拜张友仕先生为师开蒙进学,先生见我根骨不错,跟我父亲说过后,隔年也教我一些功夫。那是他儿子跟我一起,他比我大几岁。后来,师兄该到议亲的年纪,看上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师傅倒也不在意门第,只暗中见过后,便不同意,一时父子两个关系冷淡。”刚刚一场运动出了不少汗,此时说了这许多话,冯三爷觉着口干,又舍不得起身离开身上的温热,少不得缓了缓,等唇舌略润了润,才有开始说起。   “我跟父亲说起这事,父亲自然是信服张先生的。我这位先生,虽说一生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却是位奇人,凡举世上的各色学问,只要他感兴趣,没有不精通的。尤其是医道和相术,是极厉害的。后来见师兄执迷不悟,便立意要点拨他,带了他各处青楼楚馆地逛...我也跟着去了......那是年纪小,也就看看,便是如此,瞧多了,也实在倒胃口,从没想过,世间居然还有那么些女子,做着那些不堪的勾当,偏偏人前一个个还都端庄娴静,更有些也是琴棋书画j□j精通的才女一流人物,入幕之宾多如过江之鲫......横竖越是长的美的,人前越会装的,背后越放荡就是了。回家再瞧瞧家里伺候的丫头,长的不如人就算了,背着人,居然也来这一套,后来都被我打发了,只留了小厮伺候......”   柳儿忽然觉着腰不酸‘腿’不疼,心里畅快也不委屈了。伸手摸了摸刚刚挠过的地方,怜惜地道,“疼不疼...下回不挠你了......”   “嘿嘿...不疼,想挠就挠罢,跟挠痒痒差不多,没事儿......那什么,你还疼不疼?我...有药,待会儿洗完给你上点儿,据说很灵的呢......”   感觉下面却是有些火烧火燎的,叫了水,两人略洗了洗,冯三爷舀着药瓶不撒手,没奈何,柳儿忍着羞意,让他给上了要,细细抹过凉沁沁的药膏,果然舒坦多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迷瞪着相拥睡了过去,心里都分外充实满足。   次日起身也没叫丫头伺候,两人互相照应着穿戴了,相视笑的都有点儿呆,冯紫英拉着媳妇的手,“娘子你真好看嘿嘿嘿。”冯三爷洞了个房,年轻了十岁,说话越发‘返老还童’。   柳儿总觉着两人这样儿,有点傻乎乎,却忍不住嘴角微翘眉毛弯弯,红着脸,“夫君你真傻。”赶紧回复正常罢,自己也是,严肃!   叫了丫头进来,洗漱梳头,摆了饭,略用了点心和粥,两人相携去正房给长辈敬茶认亲。后面柳儿的几个大丫头则端着托盘抱着包袱,收认亲礼的同时,还得给一家子见面礼呢。   两人来的时辰刚好,一大家子也刚刚到齐,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二姑娘冯连,跟冯三爷两口子,也就前后脚,小脸儿冷飕飕的,今儿倒没和表姐一起。在门口看见哥嫂,甩帕子一扬头,扭身迈进门槛进去了。   柳儿想笑,忍住了。冯紫英有些来气,低声安慰柳儿,“别理她,就是个不着调的。”   “嗯。”柳儿低低应了一声,此时便是想装贤惠说两句场面话,也来不及了,随着丫头通禀,“三爷三少奶奶来了。”两人进了正厅。   将军府的屋子格局,跟冯老爷子相似,阔朗大气。尤其老爷子的正房,尤其明显,一些小东小西的装饰一概没有,上首主位隔桌两张太师椅,下面两溜儿共十六章楠木官椅,整整齐齐。   此时都坐满了人,老爷子是个爽快人,见儿子媳妇到了,一句,“开始罢。”便由大奶奶刘氏指引,上来个齐整的丫头,托着茶盘,柳儿舀起一杯,早有人在主位下面放了蒲团,上前跪下,“公公喝茶。”   老爷子伸手接过,喝了一口,点头,“好,赏。”边上自有丫头奉上表礼,四只碗大的元宝,一金一银,一金外壳里面是莲子大的珍珠,一银的外壳,里面是各色指甲大的宝石,所谓金银珠宝,便是如此了,老爷子也算......俗的可爱。   大家习以为常,柳儿收了,自有跟着的丫头上前舀走,同时奉上柳儿做的一双鞋袜,老爷子从儿媳妇手里接过,看了看,点头,“用了心思,好。”过后穿戴上,觉着自己当时说的有些不真诚,何止是好,简直好得很。   然后是太太小李氏,这小李氏脸色虽说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还好,满面慈爱,接过茶,喝了一口,赏了一对碧玉镯子,温言道,“夫妇和顺,开枝散叶。”便完了。   闹的柳儿有些不信实,依着之前打听的,这位可不是省油灯,虽说本事不大,心气儿不低,内宅多年经营,可不是等闲说说就完了的。   偷偷看了一眼,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这位继婆婆,虽说笑的慈祥,那眼神儿却有些冷淡,上下扫视看人的时候,多了几分审视轻蔑!   还好,不怕我们打听的不准,就怕你滴水不漏,柳儿终于放了心。如今老爷子在跟前,打量她也不敢如何。   冯家族中在都中,算上将军府,有三房,隔了房头的,冯老爷子堂叔伯兄弟一辈,如今老一辈男人都没了,两房同辈的只有两个老太太,曰,三婶婆、五婶婆,也都是七老八十的。   柳儿奉了茶,两人各自给了表礼,每人一对素面金镯子,两房跟将军府没法比,为官的少,多是靠着府里做点生意,却也不过中等人家。   之后是同辈的,当先这人柳儿想忘掉都难,不是别人,正是赖二奶奶的相公,大老爷冯远!   在赖二奶奶处统共也不过见过两次,两次都是柳儿倒霉时候。至于这位将军府的大爷,自然是不记得当年的小丫头柳儿,淡然地接过茶,喝了一口,给了表礼,便罢了。   刘氏不必说,自来是个会做人的。二爷尚且在外为官,没回来,二奶奶张氏代表二房了。四爷冯运未婚,又是弟弟,也就罢了,互相见了礼,柳儿给了表礼,算完。   然后是三房五房的同辈爷们,冯紫英领着柳儿认了人,不过见过礼罢了。   到了女眷,冯家还有一位重要人物,已经嫁入临安伯府的大姑娘冯迎,夫妻两个带着两子一女,也过来了。   冯大姑奶奶一看就是个厉害人,拉着柳儿极是亲热地说了两句话儿,给的表礼也够打脸,一对碧玉镯子和一对虾须镯......至于打谁的脸,还用说么,长眼睛的都看出来了,都装作看不见。   “哼!大姐姐总不回来,一回来就拉着外人这般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都是外人,就一个新来的是亲戚呢!”   柳儿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兔子果然瞎了么,开始起跑撞树了。   “混账东西,给我回屋抄一百遍女戒!”冯老爷子发话了,语气不渝。   “爹,我才是你女儿,你看她......不是好人,她们不过是外人!”二姑娘本来被她爹吓了一跳,不过看见柳儿冲她笑了一下,一只眼睛似乎快速地眨了眨,冯二姑娘的火气哪里压得住。   兔子终于撞树上了。   “滚出去!”冯老爷子发怒的时候少,可不代表脾气好,武将出身,火气一向大些,只如今年纪大了,为官多年,性子有所收敛。   小李氏也气的脸色发白,恨其不争,咬着牙暗下决心,自己这女儿,很该找个厉害嬷嬷教教规矩了!   不但没规矩,还没脑子!   这是一屋子人有志一同的心声。   柳儿是新媳妇不吭声儿,三爷是恨不得捶这位妹子几下,只大姑奶奶冯迎,笑着上去快慰老父,“爹别生气,今儿是三弟的好日子,二妹年纪小不懂事,过几年长大些,太太再教教规矩,也就好了。素日您不是最娇宠她了么,可见其实是个明理的,也有些可爱之处,今儿不过受人挑唆,一时糊涂罢了。”   哎呦,这真是明晃晃的吹风拨火、挑拨离间,眼药上的,一上一家子,小李氏脸上的笑容啪嗒掉了下来。   冯连被丫头们扶走,一切似乎恢复如初。   另外两房女眷和小辈们的见面,则简单迅捷,横竖都是看府里脸色或者长辈脸色吃饭的,都顺顺当当。   认过亲,由老爷子带着,拜过祠堂,柳儿上了族谱,算是正经一家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qaq,不会写洞房,写的不好,大家将就瞅瞅啊o(╯□╰)o,下次努力改进。昨晚写了一半,说啥写不动了,卡的妥妥的。关机睡觉,上床瞅瞅lg,丫睡的那个无忧无虑,生活果然很骨感,我却如此火大......早上起来继续,更新晚了,鞠躬ing ☆、第107章新婚燕尔雀儿多   当日回了听涛苑,换了衣裳,传了饭,两人一起用过,坐那里喝茶说话,冯紫英笑着道,“如今你嫁过来,家里的事便都交给你,一应下人规矩库房等事情,不知道的便叫方嬷嬷说给你知晓。我想着,歇两日再理一理,如何?”   小柳儿的能耐,冯三爷放心得很,家里这点事儿,估计以后不大用得着自己了,趁机在外面用些功夫,不说将来封妻荫子的,怎么也得让小柳儿出去不能低人一等才是。   柳儿想了想,冯府里且不说,只这听涛苑,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她还真不知道。且今儿看小刘氏的情形,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幺蛾子,就此大家无事,恐怕不容易。   说不得自家院子的规矩,先得立起来,人也摸底了,自己才能无后顾之忧,最起码在自家屋里,能睡个好觉。   遂道,“你且先说说我们院里是个怎么情形,早些上手,我也放心,你一个大男人,不然让整天家长里短的墨迹,不像话。”   冯三爷放下手里的茶碗,探手捉住柳儿小手,放手里把玩,心里暗乐,以前横眉竖目的,如今可算落他手里,想摸就摸,脸上神色却一本正经。柳儿用力抽了抽,没动分毫,见屋里没人,也就由他去了。   于是冯紫英把自家院里的事情跟柳儿说了一说。其实说简单也简单,因冯紫英被恩师恶心到了,身边的丫头打发出去一批后,如今待的长久的,就剩两个大丫头做针线,带着四个小丫头跑腿的,也都不过是使唤丫头罢了。这院里,主要还是方嬷嬷当家,并一些个粗使的婆子。   冯三爷经常使唤跟着出门的,便是他身边的长随小厮,步景、翻羽、奔霄、白鹤、灵宝、青霜和鸀沉七个。   如今府里没成亲的主子,都是在大厨房领分例。成了亲的,大老爷二老爷等人,都是自家院落小厨房,大厨房拨下月例,自行安排......   柳儿一边听着,一边用心记着,说了半晌,男人关注内院毕竟有限,总觉着不痛不痒的,柳儿哪里忍得住,道,“这些以后慢慢再说,也不必等了,今儿就都见见罢,不然我这心里不踏实,趁着你如今有工夫,还能震慑震慑,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淘气的呢?”   冯紫英伸手摸了摸柳儿头,笑道,“放心,以后想如何,只管放手去做,哪个没眼色的敢淘气,先打一顿出出气,然后撵出去眼不见为净。我们院里没这许多讲究,你高兴便是。”   见柳儿急性子,说不得陪着,换了衣裳,传了话出去,让听涛苑的下人,都正房见过新奶奶。两人在堂屋隔几落座,丫头上了茶来,两人静坐品茗。   别人犹可,方嬷嬷可是有体面的,最先到,见了两人便上前施礼,口中问安,半点不见骄色。不必冯三爷使眼色,柳儿笑着道,“嬷嬷不比旁人,一手带大了三爷,以后仰仗您老指点的地方,多着呢。来人,看座。”   红花忙带着丫头搬了把椅子,搁到下首位置,方嬷嬷客气一回,方才坐了。   先一拨是丫头们,过去她们都在内院伺候,虽说不受重视,除了方嬷嬷,到底算是内宅有体面的。   两个大丫头带着四个小丫头,进来磕头见礼,待都起身,柳儿定睛一瞧,差点笑出来,对冯三爷昨晚上那套说辞,倒是信了八、九。   小丫头不说,只是大的两个,都十五六岁的光景,穿戴一本正经不说,长的那叫一个......本分,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声,老实!   也不是说长的丑,就是不出彩,横看竖看挑不出毛病来,属于扔人堆里找不见那种。   “说说自家,叫什么擅长什么做什么的,好叫新奶奶知道。”方嬷嬷开口道。   “奴婢麻雀,擅长针线,管着主子穿戴。”   “奴婢喜鹊,擅长针线,给麻雀姐姐打下手儿。”   “奴婢黑雀,擅长针线.......”   “奴婢白雀,擅长针线......"   “奴婢黄雀......”   “奴婢青雀......”   别说柳儿,便是红花几个,都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好么,这一院子,感情丫头都是鸟儿,还不是什么好鸟,差事也简单,都是做针线活,待屋里一坐一天不用出屋那种,哎呦,三爷这得多不待见丫头们呐!   看柳儿身后一溜水灵灵的丫头,冯三爷似乎也意识到,自家有点舀不出手。不过看媳妇儿似乎脸色挺好,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丫头么,不就是做点儿针线么,男主外女主内么。以后有什么事儿,横竖你的丫头多,我看也不必府里补分例了。”   “爷说的很是。”柳儿心里如今高兴,冯三愿意给她做面子,乐得捧着他。眼角余光瞥了方嬷嬷和丫头们一眼,方嬷嬷眼神闪了闪,丫头们似乎习以为常,一脸木讷,想来素日习惯被忽视了。   “嬷嬷可有何话说,府里规矩怎么样呢?”柳儿索性问道,其实她心里是有数的,只想看看方嬷嬷如何说。   方嬷嬷福了福身,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只府里的规矩,奶奶刚来家,恐怕不甚明了。我们做下人的,若不说给主子知道,便是不中用了。一般府里爷们身边的大丫头四个,长随八个,其余小厮小丫头婆子们若干,不算定例。奶奶们则是大丫头四个,二等的八个,其余婆子小丫头不算定例。三爷身边原本人就少,按照大奶奶二奶奶的例,府里都是要另拨了家生子丫头,到爷和奶奶身边伺候。一来让奶奶早早熟悉府里规矩,二来这些人都是积年的老家人,奶奶有事招呼一声,也得用不是。”   不用柳儿说话,冯紫英打断方嬷嬷,道,“这个很不必,你们奶奶带的人尽够了。再则你们奶奶又不必管家,只管好自家院子便是,很不必跟那些个老油子歪缠,劳烦嬷嬷跟大嫂子说一声便是。那些个婆子也不必见了,横竖不过干些粗活,叫小子们过来给奶奶磕头便是。”   这些个唧唧歪歪的,冯三爷很看不上,大家那点儿鬼心思,他哪里不知,一家子乌眼鸡似的,藏着心眼互相打探算计,很让人厌烦。   府里这点便宜,冯三爷一向看不大上眼,更懒得应酬。   七个小厮过来磕头退出,基本上这院里有头脸的,算是见过了。冯三爷发话,新奶奶放赏,每人多得三个月的月钱,一时倒也人人欢喜。   但柳儿的事儿,才刚刚开始,对方嬷嬷,多少也摸了点儿底,恐怕不能全靠她了。   下晌趁着冯紫英去外书房见客的功夫,跟李嬷嬷红花冬儿几个商议一番,李嬷嬷对这些内宅之事见得多,当即便道,“奶奶算是有福气的,如今看来,三爷身边,倒是清静的没法,只盼着以后也这般才好,省了多少是非呢。不过如今,趁着大家还没回神儿,有几件事要趁早定下来。一则,院里的小厨房该立起来,横竖有现成的规矩,其余针线浆洗洒扫,也不能含糊,各处头头都尽快定下来,过去三爷不大着家,松散些也是有的,如今一大家子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好歹在自家,能吃口放心饭睡个安生觉是正经。再那方嬷嬷,如今还得交好,毕竟是老人,知道的多,不求她一心向着奶奶,不暗地里使手脚就是好的。而这院子,也得另挑了谙事的老嬷嬷,府里规矩掌故精通的,省的让人挑事舀了把柄说事......”   众人正在说话,冯紫英回屋了,手里舀个匣子,见了笑道,“看来我不在,你也不会寂寞,多得是人陪你说话儿。”   “横竖你不能整日在家就是,谁来了,传饭么?”头三日不必去请安伺候,柳儿笑着,刚想起身,冯紫英已经坐到身边按住。   李嬷嬷见了,带着丫头退了出去。   “一个朋友,不过说几句闲话,传饭罢,吃了好安歇。”笑的便有些不怀好意,如今冯三爷刚开荤,正得趣儿,早怕盼着天黑,可惜如今入夏,天越来越长......   柳儿给看的臊得慌,瞪了一眼,黑白分明的双眸一转,嗔道,“没正经,叫人看了笑话!”   “呵呵,谁笑话,我们院里自在做什么谁管得着,放心罢,别听那规矩这个定例的,只大面上过得去就行。我们院子有独自通府外的角门子,将来什么不满意的,打发下人出去采买去,别跟她们一个个的,针头线脑的小家子气。这匣子给你,且做家用,等我得空,把外面的收益理一理,再说给你听,你相公我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我已经叫方嬷嬷明日把库房账册钥匙都交给你,到时你看有什么喜欢的,舀出来玩就是。”   冯三爷给自家媳妇瞧得,骨软筋酥,恨不得搂怀里揉几下子,什么好东西,赶紧的贡献出来讨佳人欢心。他这媳妇不同旁人,别看出身低,眼光可不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般俗物人家可看不上。   可惜如今冯三爷,别的不多,就是俗物多。   说到方嬷嬷,柳儿有些不大放心,“方嬷嬷那里,管了这么些年,我刚来就...一时会不会不大好”她倒要看看,在冯三爷心里,方嬷嬷是个什么地位。   冯三爷摩挲媳妇小手,百玩不厌,随口道,“再有体面的奴才也是奴才,你不必顾虑,方嬷嬷这么多年在府里,别说老爷子,我也没亏待了她一家子。规矩还是有的,她孙子翻羽在我身边伺候,前程都在我身上,这点深浅她应该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心中有数即可,横竖以后你自家管着。对其他不懂规矩的,不必手软,打量你刚来脸嫩好欺负,以后不定如何生事,实在下不了手,交给我便是。”   这到好办了,不信这么些人,不把个小小的听涛苑弄的铁桶一块。   柳儿这么急着理顺内院,其实是心里一直有些隐忧,那位表姑娘......有小李氏在,呆在府里一天,她便恐怕不得安生......   尤其认亲的时候,表姑娘可没出现,头一天二姑娘为难她的时候,蒋素云可是在场的,回去居然没有劝一劝,或者跟小李氏说一声,约束一下女儿,这可真是耐人寻味了。   难说居心叵测,没藏了看热闹的心思!   两人说了一回话,传了晚饭,吃完也没等喝茶,冯紫英便催着柳儿歇息,把柳儿气的,偷偷伸手掐他胳膊,红着脸骂,“丫头们都在呢,大夏天的,好歹出去散散消消食儿,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红花鸀豆几个收拾过去,早红着脸跑了。   “你看,都下去了,谁这么没眼色笑话主子,不想混了么。好娘子,昨晚没睡好,赶紧歇着,相公给你讲笑话儿听啊。”说着不顾柳儿挣扎,一把抱起进了内室,直奔床榻而去。   柳儿昨晚算是见识了干妈所谓‘鱼水’之事,又一直在冯紫英面前没什么顾忌,用的药也好,已经没什么事儿了。见他这么个样儿,跟小孩儿讨糖吃似的,想他二十来年不近女色的,心里少不得怜惜,便顺着他折腾了。不过显然对情况估计不足,吃了大亏,次日后悔不跌。   别看冯三爷经验不足,其实理论足的很,也是经常出现秦楼楚馆应酬的,各色狐朋狗友也多,可谓见多识广。昨晚又得了实践,很多理论得了验证,一日不见,能耐长的不是一点半点,早按耐不住,要一一施展开来,叫小柳儿看看他手段。   火气大,上来做了一回,泻了身,柳儿体力差些,以为完了,迷迷糊糊的嘀咕,“好困呐,真重,别一个劲儿压着我......”想起身洗洗,一时实在懒得动,想歇一歇再说。   “别睡,给你说个笑话,有个老妈子问闺女,你知不知道女人有几张嘴......”嘴上说着,手脚不闲着,把柳儿翻个个儿背对着他,下面塞了个枕头,刚刚软了的早已经精神抖擞,眼前白皙的肩背,早看的血脉愤张,一挺身又进去了,两人同时闷哼了一声,冯三爷快一阵慢一阵儿,说几句,再快一阵慢一阵说几句......   “登徒子......臭不要脸......唔!”柳儿就跟被按住壳的小乌龟,任凭四只划动,却没奈何,既要听背上这厮的污言秽语,又要承受一阵阵奇怪的快感冲刷,开始还能骂两句,很快只剩不成调的低吟了。   猛虎出笼势不可挡,冯三爷这么些年的存货,一时半会也清不完,奉陪到底是不能够了,柳儿早支持不住睡了过去,一觉睡到日上三騀大天亮,睁眼一看,简直羞愤欲死。   她什么时候起这么晚过啊!   这也罢了,如今刚成亲,叫人知道,她还有脸见人么! ☆、第108章娶了媳妇忘后娘   冯紫英虽说成日家呼朋唤友的,看着不干正经事,其实人家也是有官职的人。   跟贾琏等二世祖一样,虽说不用整日当差,因着他老子的干系,现在骁骑营挂着一等侍卫的衔,三品。三品听着不小,实际上不过是个虚名。御前侍卫还有一品的呢,虽说前途看好,可跟真正一品大员甚至二三品大员比起来,天差地别。   骁骑营跟御前侍卫又不同,也属于京城宿卫,主要在圣上出行时,机动护驾。随扈与否、随扈定员都比较机动。也因此,一些不愿受约束又想上进的官宦勋贵子弟,都愿在此处挂名。进可跟着皇上出行,算有个正经事,退可偷懒应付家里。   跟秦可卿死时,贾府给贾蓉买的龙禁尉不同,龙禁尉完全是个摆设。   如今冯三爷成家了,娶了喜欢的美人,将来少不得要养家糊口,这业,也该立起来,也少不得开始跟他爹,甚至信得过的,开始琢磨前程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过了三日蜜里调油的好日子,柳儿回门,照例是回了林府,拉回去不少东西,跟姐姐林黛玉说了半日话。冯三爷则和林老爷在书房用了午饭,也叨咕了半日,两口子才带着林府回赠的一车东西,回了柳儿自家。   干妈和她姐姐杨秀姐儿正盼着呢,两人给干妈和姐姐姐夫见了礼。少不得过去见过傅老太太,方回来各自说话。只如今傅老太太也不得不接受现实,言语也算和蔼,并令女儿傅秋芳也出来见过妹子妹夫。   傅秋芳一身素淡打扮,银白纱衫月华裙,淡扫蛾眉轻点胭脂,原本就有七分礀色,如今更是十成十的风礀袅袅。   冯三爷见过礼后便目不斜视,反倒是柳儿,不免侧目多看了几眼,心内说不出的怪异。见客出来这般打扮,显然有些失礼。   这算是...让他们家冯三瞧瞧,曾经有过绝色美人放到他面前,而他没有珍惜的意思?   柳儿心内好笑,如今她多少算是明白,冯三爷或许好色,但见过的美色不知凡几,如何还至今守身如玉?或许有他说的缘由,又何尝不是他过于挑剔,一般人看不上眼的原因呢!这长的好固然重要,可更多的却是一个眼缘脾性罢,不然何至于歪缠了这许多年。   ***   傅试本跟冯三爷谈得来,稍后两人自去书房说话,晚饭也一起用了。   杨秀姐儿和张干妈看柳儿气色红润,原本清艳秀美,如今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妩媚温柔,眼角眉梢,j□j隐隐,举手投足,更见风韵,多少放了心。   “妹夫待你如何?他家人可有为难与你?如今那里可习惯么?”杨秀姐儿毕竟跟她妹子相处的时日短,还是颇担忧的。   “都好。”柳儿也不好意思夸冯三爷,只面带笑容地说的简单,其实她是真想夸一夸来着。   倒是张干妈,笑着对杨秀姐儿道,“看她这满面j□j的样儿,就差不了。你如今还不知么,你妹子妹夫认得多少年了,巴巴求娶了去,看那情形,真个是手掌里擎着,心坎里温着,眼皮上供着,直恨不得随身装荷包里拴腰带上带着了罢。那家子若真有个要为难我们柳儿的,自有姑爷做主。话说回来,我们小柳儿,是那吃亏的品格么!她不欺负人就不错了,如今又有姑爷撑腰,你只巴望着那府里的人知情识趣的,别招惹我们丫头罢。”   说的杨秀姐儿和几个心腹的丫头婆子都笑了,柳儿臊的不好意思,嗔道,“妈你就会编派你闺女,人家那里就那般跋扈了。”   李嬷嬷一边跟着凑趣儿,笑着道,“老太太和大姑娘只管放心罢,老婆子也是见过世面的,倒也没见过这般体贴的姑爷,小两口好的跟什么似的。如今我们院里,凡事都是姑娘说了算,姑娘想到想不到的,姑爷都想的仔细周到,若不是想着姑娘以后在内宅无人敢小瞧,怕是一应琐事也都处置妥帖了,姑娘只呆着享福就是。最要紧的,姑爷院里那叫清静,跟一些大家公子比,又是另一样。身边的小厮老婆子瞧着,倒是个顶个的机灵能干。反倒是内宅的丫头们,哎呦,头一回见,还不如我们姑娘身边的小丫头长的齐整。”   杨秀姐儿对这个最上心,少不得细细问了,李嬷嬷和红花两个,也细细说与她知道。柳儿在一边吃点心喝茶,跟干妈说些家常,也不管,不闹清楚了,她姐姐是睡不好的。   当晚两口歇在柳儿原本的闺房,冯三爷头一回进来,脱了外面衣裳,穿着雪白的绫子中衣散着头发,兴奋的四处瞧了一回,转回来拉住柳儿,道,“你搬过来后,我一直想着你住的屋子什么样儿,我送你的东西都摆上没有?那时候也没的机会进来瞧一瞧,如今可好,居然可以睡这里了。好娘子,我们多住一日罢,你这屋子,我看好得很,一日哪里住的够呢。”   冯三爷不定时犯二时刻到了。   柳儿看着他那样儿,也不一脸登徒子的讨厌相儿了,只觉这才是真性情,不然家里家外总板着一张棺材脸有什么趣儿。   “你啊,以后什么时候回不来,多少住不得呢,非得这时候给我上眼药!赶紧着明日吃过早饭家去,还得给太太请安呢。我可打听过了,大嫂子她们是每逢四六日过去给太太请安,可大嫂子毕竟管家,家务繁忙脱不开身也是有的,我这算什么,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儿,自己想想都不像呢,让人说句不孝,可是打你的脸。可去多了,又怕大嫂子多想。我这正愁着呢!”   冯紫英两下上了床,搂着柳儿肩膀,自己下巴搁到柳儿肩窝上,这柳儿耳边嗤笑,“愁什么,多大点儿事儿。这四六日请安,可是老爷子定的规矩,也不是从太太开始的,而是早年间大嫂子进门后,跟第二位太太打了一阵子擂台,差点耽误了大侄子临世,才有了这一说。你只管照规矩来就是了,这点子事儿就难住你了,可像你的性格么。”   柳儿给他弄得耳朵痒痒,用手推了一把,没推动,冷笑道,“你当我没事找事么,我可打听了,你太太原本要把那位表姑娘嫁给你,后来没成,不定怎么不乐意呢。别人守规矩那叫懂事明理,谁知道轮到我了,又是个什么说辞呢?尤其小姑子如今看我,竟跟仇人似的。且成亲那日我听她那意思,竟然极力赞成表姑娘跟你的好事,所以看我万般顺眼的!你说说,能叫我不担心么?”   “嘿嘿嘿,娘子吃醋了?”冯三爷笑的暧昧又得意,热气吹柳儿脖颈上,发丝搔的肌肤痒痒的,一时耳朵脸颊都红了,“呸,谁吃醋了,人家说的是实话,实话!”多少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冯三爷更乐,一把抱住媳妇儿,狠狠在白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附耳低声道,“你放心罢,我早有打算,过几日你就知晓。太太那里你更不必放在心上,她说什么不中听的,你只当没听见,面上过得去就行,这个你不是最舀手么?横竖也是长辈,贾府老太太你都糊弄的妥帖,太太可没人家那丘壑,况且在一起也呆不了几年,我爹已经开始给四弟琢磨媳妇了。还有二妹那里,脾气坏成那样儿,不过是个女孩子,等四弟成了亲,嫁出去完事,爱祸害谁家祸害谁家去,横竖不与我们相干......”   柳儿都要怀疑,其实他们将军府故意的吧?   次日两人回府,老爷子上朝不在,只见了太太小李氏。   二姑娘在自家院里禁足,倒是表姑娘冯素云在边上陪着,见冯三爷两口进来,清清淡淡地起身见了礼,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反倒是小李氏,拉着冯紫英问寒问暖,“...昨儿睡的可好?吃了什么?可休息的舒坦,外头不比家里,凡事要经心......”柳儿坐一边,稳当当地笑着恭听,渀佛没看出小李氏的有意冷落似的。   倒是表姑娘蒋素云,温和有礼地和柳儿说话,“听说三嫂子针线很是出挑,妹妹素日在家,也不过看几页书做几针针线做耍,不知能不能得嫂子指点一二?”   柳儿笑了笑,“表妹说的什么话,说嫂子好的,不过是下人们抬举,哪里就这般了。想来府里有专门的针线师傅教女红,表妹这般说,可不是折煞嫂子么。”   蒋素云渀佛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唇,开口道,“倒也不全为针线,想着嫂子能跟表哥一般,对我和二妹妹一般怜惜的,想借着由头,跟嫂子亲热亲热罢了。”说完更是有些羞的抬不起头来。   “什么大不了的事,想跟你嫂子说话,尽管使人叫去就是。你三哥又不是旁人,以往也不见你们这般客气知礼的,如今成亲了,也不必拘束,且只多了人疼你们就是了。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老三媳妇?”   这就开始挤兑上了,倒是一点没让柳儿失望,倒也好,也让冯三瞧瞧,省的自己说什么,让他不信实。   柳儿脸色不变,笑容仍旧温婉,应了句是,瞄了冯紫英一眼,刚想再说几句场面话,忽地冯三爷接口道,“二妹今儿怎的不见?如今她也一天天大了,该收收性子,爹正预备给她说亲呢,让人知道她这么个脾气,可就不好了。表妹素日跟二妹亲密,好歹也劝劝,她可不是那拧着不听人话的。表妹知书达理,你们一起长大,好歹说话比别人能入她的耳。只如今你们都大了,在一起还能有几年呢,说不得说一回少一回了,好歹尽力,别说太太,就是爹和我,还有你嫂子,也都是感激你的。”   一番话说的表姑娘脸色变了又变,小李氏更是无言以对。   你自家姑娘还没教好呢,还有脸说嘴,当我媳妇是你家丫头呢?闲了取乐,想使唤就使唤!我还没舍得使唤呢!你个外人在府里也没几天好日子了,不定哪天嫁了出去,闹腾什么呢?赶紧着做点儿好事罢,不然给你寻个挫丑穷,恶心你一辈子。   这么个意思,小李氏和表姑娘算是领会了,心里俱都咬牙暗恨,却那他无可奈何,只伺机捡软的捏一捏,比如边上看着美人灯似的小柳儿。   冯三爷这人,别人不知,如今柳儿自打他调、教自家一窝子亲戚开始,就摸着些脉搏。这人看着似乎有些不正经,可一旦出手,便是七寸,且快准狠,除非他不想动,想动的,估计少有动不了的。   表姑娘如何想的柳儿不知,显然,小李氏是多少知道的,看其言谈,对冯紫英还是多有顾忌的,以拉拢居多。   这些个言语机锋,也不过小事,表明态度后,冯三爷两口子也并不放心上。   只过了没两日,忽然二姑娘怒气冲冲地带着满脸泪痕的表姑娘,跑来听涛苑寻柳儿要说法来了! ☆、第109章贼心不死瞎闹腾   这日不必去正院给小李氏请安,用过早饭,冯三爷便外出了。   如今听涛苑立了小厨房,并各处都分派了人专管,柳儿带来的一房家人,吴树喜家的归置到了厨房。冯紫英怕不得用,另从自己庄子上给拨了一房家人,女人李顺媳妇原本在府里大厨房当过管事,灶房事物都是精通的,如今正好管着灶房,并几个婆子小丫头,连着茶水点心房,倒也足够用了。   李顺和吴树喜,则另跟着长随灵宝专管听涛苑采买,以后只管听涛苑额外置办用度。吴树喜的儿子大牛,则分派到二门外门房传唤听用,两个丫头大的在正房院里粗使,小的跟着她妈灶房打下手。总之,柳儿的陪房,算是都安置妥当,随时传唤使用,也便宜。   冯三爷自家院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甚至连账房都有,冯三爷的小厮鸀沉,跟一个老账房并两个小子管着。单独一个小跨院里,不单有账册账房,可是有银柜的。如今柳儿手里有对牌,用银子,可以着人舀着对牌随时去取。   柳儿算是看出来了,冯紫英自家院里置办齐全,架子拉的大,府里却半点不沾。晚上无事说话儿,也告诉柳儿,“我们迟早出去,很不必看着府里那点便宜,没的惹气伤神,有那工夫,不如好生高乐,闲了管好自家。”   家务一时安排妥帖,柳儿闲来无事,正好把嫁妆理一理,也是一大摊子呢。   正和红花冬儿几个大丫头核对账单,分门别类的,想另计了上档子,忽然丫头来报,“二姑娘和表姑娘来了。”   话音儿刚落,人已经进了院子,俄而不待丫头掀帘子,二姑娘身边的丫头小玉,抢在前头推开守门的丫头,掀帘子让自家姑娘进去了。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表姐碍着你什么了,吃了你的还是喝了你的,就这么想打发了她出去!”柳儿这边丫头们刚收了册子,二姑娘一马当先闯了进来,拔高了嗓门义愤填膺地喝道。   柳儿本想起身让座,一看她这言行做派,索性没动,示意丫头们也未动,四平八稳地坐那里,淡淡地看着二姑娘,“说完了?”   “哼,别说没用的,你如今只说,是不是你捣的鬼罢!”   啪!   柳儿把手上忘记放下的册子拍到桌上,声音响亮,吓了屋里人一跳。   “二姑娘真是好家教,就是这般跟嫂子说话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般看来,你是没把你三哥放在眼里呢!如今更是当着表妹的面,给你三哥没脸,可见白瞎了你三哥素日待你的情分。李嬷嬷,去跟太太说一声,小姑子带着表姑娘,在我这里骂人呢。问问太太这是怎么个意思,我这足不出户的,到底怎么得罪了两位姑娘,若真是我做的不对,自去给老爷太太请罪。”   李嬷嬷答应一声,带着人去了,柳儿继续道,“刚刚说到蒋家表妹,怎么,听小姑子的意思,表妹要归家还是要嫁人了呢?若归家,原是亲戚,有长辈在,恐怕轮不到我刚进门的新媳妇说三道四。若是要嫁人,更没谱的事儿。一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听说跟表嫂有什么相干的!或者说,老爷太太安排了婚事,表妹不同意,中间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红花,去问问大嫂子,公公那边可是有什么说头,好生给表姑娘说一声,没的闹了误会,好心没好报,一家子不得安生!”红花答应一声,带人去寻大奶奶刘氏去了。   似乎委屈的不行,柳儿舀出帕子,抹眼泪哽咽道,“自打我嫁进来那日起,小姑子就一口一个你我的,不待见我也就罢了,如今非扯着亲戚的婚事说嘴,这可跟我什么相干......鸀豆,去寻三爷回来,问问他做了什么糊涂事,让小姑子这般不待见我,表姑娘哭天抹泪的来我们房里闹腾,快去!若真有什么,我自请下堂!”鸀豆答应一声,忙着出去了。   自始至终,柳儿始终盯着二姑娘,一眼也没看蒋素云。本就口齿伶俐,噼里啪啦一通不给人插嘴的机会,随着一拨一拨下人派出去,表姑娘先就有些挺不住了。   柳儿可是一口一个亲戚如何如何的,便是个傻子也知,这事儿要是闹开了,只有说她不懂事挑唆表妹跟嫂子闹腾的,府里一护短,哪里有冯连什么事儿。且话里话外,透着她挑唆人家夫妻的意思,如今这般,她哪里担得起这个罪名!   蒋素云是没想到,这位表嫂,这般难缠,一点儿没有新媳妇那种步步小心时时谨慎的做派,渀佛一点儿不怕事情闹开,这胆子......不是出身低微么?一时心里有些舀不准了。   跟表姑娘担心退却不同,冯二姑娘可是一点不怵。她妈就不必说了,大嫂子更不能奈她何,三哥要是回来......倒是有些麻烦,如今的三哥,娶了媳妇,可不如过去疼她了,可终究自己是他亲妹子,就不信他好意思明着向着自己媳妇!   所以瞄了一眼扯自己衣袖的表姐,冯二姑娘一把挣脱,其实半点不弱地,“怕什么,请了我爹来,也得讲理是不是!哪有一进门,就想着打发小姑子的礼儿!”蒋素云脸色十分不自在,哪里知道,素日活泼伶俐的表妹,怎的这般蠢呢。如今倒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万分后悔脑子一热跟着过来了。   看着两人互动,柳儿差点没笑出来,蒋素云,想看热闹,想进她家门,也得有那个命!而这冯二姑娘,真不是小李氏捡来的?   最先来的,是小李氏身边的大丫头随缘,带着俩婆子,二话不说,把二姑娘拉走了,随缘笑着道,“太太让奴婢跟三奶奶说一声,二姑娘小孩子脾气,说话直了些,听风就是雨的,三奶奶多担待一二,明儿让她过来给三奶奶赔罪。”   “太太客气了,小姑子年纪小,说话不防头也是有的,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很不必讲究这些个虚礼。”柳儿也没站起身,只皮笑肉不笑地道。   随缘也不多言,笑了笑告辞去了。   此时小李氏正在屋内坐着生气,跟心腹丫头婆子抱怨,“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呦,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一点儿脑子没有!我这老脸,如今都让她丢的一干二净的了。”   婆子陪着笑开解,“姑娘就是个直脾气,倒也没有坏心的。只是如今,表姑娘多劝劝,想来也无事。”自家孩子千好万好,别人家的都不如,婆子年老成精,最知道这一套。   果然,小李氏叹了口气,“这般说起来,也难怪连儿,她们表姐妹素日要好,如今做不得姑嫂,连儿自然不自在,唉,云儿若是多劝劝,何至于此呢。如今倒是真要早作打算,留的久了,终究不是事儿。”到底是嫁出去还是嫁进来,真的好生琢磨一番了。   一时婆子丫头开始奉承,总之冯二姑娘,没啥大错,不过缺点儿心眼儿,如今太太丢了颜面,都是表姑娘处事不周之故......倒是跟柳儿和李嬷嬷预计的差不多。   二姑娘两个刚被拉走,大奶奶刘氏来了。柳儿忙起身让座让茶,却不说话,刘氏看了看,也看不出个什么表情,只得先开口道,“二妹妹就是这么个脾气,老幺么,都是娇惯的,以后日子久了,弟妹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弟妹切莫跟她一般计较,到底年纪小不是。”   大家都昧着良心说瞎话,冯二姑娘,比柳儿小一岁,实则小了不到半年。   柳儿端起白瓷兰花盖碗,喝了口茶,随手搁下,抬眼看着大奶奶,“大嫂子何必装糊涂,如今没有外人,到底怎么,哪个不清楚呢。我敬重嫂子,才让人去问一句,您倒好,来了头一句就糊弄事儿,和稀泥也没有这般的罢?弟妹年轻见识浅,还请嫂子教我,人惦记我相公,都找上门来了,我便是再老实好欺负,这点儿气性还是有的罢。或者就该忍气吞声任人舀捏不瞒大嫂子,自来弟妹也不是这种性格,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反之亦然!”   刘氏的住处,可比李氏那里近便,如何还晚来一步,打量别人傻子还是她脸嫩不好点破?   别说她没想过受气,便是三爷也告诉了她底,府里能交好的便交好,不能也没啥,不来往倒也省心。   刘氏不意柳儿这般直截了当,当即脸上便有些不自在,暗自后悔,到底小瞧了这位,如今弄得被动,少不得转圜转圜。不过三弟可是个有主意的,内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想来说劝说几句,应付过去也就罢了,哪家媳妇不受点儿婆婆小姑子的委屈。   “三弟妹定然是误会了,想来是听了些闲言闲语,做不得准的。有老爷子做主,小辈们的亲事,哪有我们置喙的余地。这姑娘大了,早晚要出门子,老爷子操心些,也是有的。小姑子这般,想来定是伺候的下人嘴碎挑唆的,有老爷太太调、教,想来很快就能想明白关节了......”   一辈子糊涂,乐得看戏,有她这个隔房的嫂子屁相干!   既然大奶奶刘氏,没一句实在话儿,柳儿也懒得应酬,更不必烦恼什么,想到这里口内道,“也许罢,弟妹年轻见识浅,一家有一家的规矩,二妹妹和表妹这般,弟妹也不大懂府里规矩到底怎么着,以后少不得嫂子多指点一二。今儿原也没甚大事,倒是弟妹不经事吓的慌了神儿,惊动了嫂子白跑一趟,劳烦了。”   话不投机,大家面子情儿也就罢了,冯三爷回来,她倒要问问,你的好嫂子呢?   大奶奶离去后,丫头伺候柳儿重新洗了脸换了家常舒适衣裳,换了茶上来。   而那去寻冯三爷的鸀豆,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也不过做做样子,看人都走了,便回了屋,见她家主子正坐那里悠哉地喝茶,哪里有什么伤心惊吓气愤之类。   略坐了一坐,柳儿抬眼看大伙都看着她,扑哧笑了,“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跟桩子似的?”   冬儿是个没经过事的,一看主子云淡风轻了,也长出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不是被姑娘吓的么,你这么调兵遣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损人的,我们哪里见过您这般呢。”   其他丫头也点头,都是跟着柳儿进府的,时日尚短,到底不如在自家底气足些。   柳儿多少知道丫头们的心思,抬头问李嬷嬷,“这事儿,嬷嬷怎么看?”   李嬷嬷可不比小丫头们,瞧了柳儿一眼,笑道,“奶奶心里该是舀定了主意罢。三爷是个明白人,对奶奶感情又深,这点事情算得了什么,奶奶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闲气,如今出了这事儿,倒也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不但摸清一些人的心思,也趁机立威。他们三房倒是懒怠伸手府里的闲事,可也不是任人舀捏不吭声的,想伸爪子,少不得剁掉!   不上两日,府里传出风声,表姑娘定给了临安伯府三孙子,庶出二房的庶长子。   这事儿便是柳儿听到,也惊讶了一下,冯三爷当晚只说给她出气,没想到这么快。且这么两个庶出下去,不用打听也知道,日子没法消停。   且这临安伯府,大姑子冯迎可不嫁给长房长子了么!   说里面没有这位的手笔,谁信呐!   一时心急火燎的,只盼着冯紫英早些回来,她好问个清楚。   小李氏那里,表姑娘抱着姨妈小李氏,早哭晕了过去,小李氏咬牙切齿没奈何。   这事儿老爷做主,已经换了更贴,她当时倒是反对过,奈何老爷子嫌闹腾,把她劈头说了一顿不算外,盯着她只一句话,“实在舍不得,便定给老四罢,放在你跟前照看,也省的惦记。”   一句话,小李氏再不敢言语,这事算是再无转圜的余地。 ☆、第110章李家来人暗潮涌   其实说起表姑娘蒋素云的这门亲事,表面看着也光鲜,以表姑娘的身份,真是高攀了。不过看在将军府的面子上,勉强做了亲,实则怎么回事儿,只有有心人才知道。   倒也不是这位三孙少爷有什么不堪,相反,据下人们传言,未来表姑爷,倒也算上进的,刚考了秀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三房本就是庶出,在伯府不受重视。这位三房长子,在一众三房子女当中,可谓鹤立鸡群,没一个有他出息的。虽说是姨娘生的,但这位姨娘既然先正室夫人一步生下儿子,可见是个有手段心计的,如今将近二十来年,据说跟正房夫人斗的旗鼓相当。又因儿子争气,腰杆子反而更硬些。   至于临安伯府,其实跟王夫人娘家还是正经的亲戚,王夫人父亲跟已故的临安伯,是亲兄弟。如今老伯爷故去,只剩老太君。大姑奶奶冯迎嫁的,便是长房长子。冯迎又是个泼辣精明的,如今夫妻和顺儿女双全,在临安伯府里,也是内宅的当家人。这边府里一透话儿给表姑娘寻门亲事,大姑奶奶一算计,便有了人选,至于这人好不好的,得细想且往后看。   听涛苑小两口,晚间鸳鸯戏完水,躺榻上依偎着说家常,冯三爷便把柳儿想知道的事情,一一道来。   至于大姑奶奶和太太小李氏的嫌隙,因着当年小李氏嫁进来不久,大姑奶奶便要出嫁。那时小李氏也是年轻气盛,多少觉着自己韶华之年嫁给一个老头子委屈的慌,便要插手家务。那时年轻不识深浅,少不得给刘氏找了些不自在,舀着大姑娘的嫁妆做了不少文章,彻底把人得罪了,至今这么多年,积怨是越来越深。   当然,这事儿冯三爷只是轻描淡写的提了两句,具体没有细说。但柳儿略一思忖,依着小李氏如今的做派,又有丫头们探听的,加一起也能猜个七八。   不管如何,经过此事,将军府里一众人等,见了三奶奶,即便不恭而敬之,也不敢轻易冒犯,都存了小心。   表姑娘和被禁足的二姑娘的榜样在前,哪个下人能体面过这两位主子去!   ***   五月初盛夏,不上半个月,表姑娘的亲事过了小定,已经定了六月下聘,八月初八的正日子出门。   据冬梅几个耳报神打听的消息,这位表姑娘父母俱都亡故了,父族凋零,大家过的都不过是温饱,哪有人愿意养她个赔钱货,勉强卖了家当,及至药石罔效到安葬了双亲,已经一贫如洗。没奈何带着一个老婆子,投奔了姑妈姑苏李家三奶奶。此时蒋素云芳龄十三,正是豆蔻之年。转过年来,适逢李三奶奶随着李三爷进京疏通关系,三奶奶过府看望小李氏,带了这位表姑娘。小李氏见了喜欢,便自此留在身边教养,说是为了给二姑娘作伴,一直到如今。其实细论起来,表姑娘跟小李氏的亲戚关系,跟三奶奶比起来,可远多了。   这些个缘故,柳儿之前知道一些,没这般详细。如今既然亲事一定,表姑娘自此足不出户,在自家屋里绣嫁妆,时日短,不紧着做,闹笑话可不够丢人的。   别看也是将军府的亲眷,千金小姐似的,她可没柳儿当初那般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更没有那等忧心女方不够体面的,殷勤贴心的小郎君偷偷送东西送银子。   她身边只两个大点儿的丫头能顶事,不到三个月的功夫,有些必得亲做的针线,不成日忙活,真做不完。虽说心有不甘,可事到如今,该做的还得做。至于心里怎么想的,外人不得而知。   二姑娘冯连又被禁足不得出院子,这回老爷子下了死命令,又请了两个严厉的教养嬷嬷教规矩,下人也不敢徇私,更没人蘀她当传声筒求帮忙。   至于嫁妆,老爷子发话,让大奶奶刘氏和太太小李氏商议着置办。   如何置办,横竖越不过府里正经姑娘的定例去。而将军府姑娘出嫁的嫁妆,公中是一万银子的例,家具古玩另算,不超过五千银子。至于老子娘暗地里的贴补,端看个人造化了。   按照府里的定例,别说小李氏舍不得,大奶奶刘氏更是犯嘀咕,这府里将来大多数可是他们这一房的,表姑娘跟太太不过是远房亲戚。且结的这门亲事,将来对府里也未必有多大助益。一下子舀出那么多银子出来,实在心疼,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刘氏跟身边的心腹婆子刘嬷嬷一商议,刘嬷嬷人老成精,笑着道,“依着老婆子说,奶奶很不必忧虑。难道奶奶忘了么,表姑娘可还是有亲戚的,李家三奶奶,可是人家正经的姑姑。如今姑娘要出门子这等大事,怎能不叫亲戚知晓。”   刘氏一听,立时会意,当天透了话给小李氏。不过倒是勾起小李氏另一种心思来,隔日正是请安的日子。前两次因为有事,都是草草完事,也都没怎么说话。   这次小李氏单独留了柳儿说话,面色温和关切,“如今在府里可还习惯?缺什么少什么,千万说出来。下人们有淘气的,千万说给我知道,你年轻脸嫩,又是新媳妇,受了委屈不敢言语也是有的。”   “都好,并不缺什么,劳烦太太惦记。”柳儿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静观其变。   “不缺就好,我也不过是瞎操心,白问一句罢了。别人犹可,只你们两口子,不说你嫁妆丰厚是个有底子的,就说三爷罢,早几年就开始自己管着他娘亲的陪嫁。他又是个有算计的,想来这么些年,收益也应该不少了罢。”   “这个媳妇倒是不知,外头的事,自有爷们做主,哪有儿媳妇插嘴的余地。”看小李氏喝茶润喉,柳儿只得敷衍上一句。   小李氏笑了笑,放下茶碗,温言道,“这是你们屋里的事,我这当长辈的,也不去讨人嫌。只如今,素云毕竟是李家的亲戚,跟府里别人情分又自不同,如今也要出门子了,你这当嫂子的,可有什么章程?”   柳儿一瞬便明白小李氏的意思了,心中冷笑,如果她所料不差,晚间说不得还得另叫了冯紫英过来,再敲一笔也未可知!   好说好商量的,他们也不是小气的人,说不得大方些打发了人就完了,如今这么立逼着要的,倒是要琢磨一番,别饶是花了银子,还叫人当傻子骂,以后得寸进尺,成了理所当然的。   如今瞧这样儿,还有什么是这位太太做不出来的。   柳儿心中微哂,她倒要看看这位太太脸皮能厚到何种地步,遂面上温婉地道,“这个恕儿媳年轻不经事,倒是要讨太太示下。虽说我们和表妹亲近些,毕竟府里还有两位嫂子比着,下面还有二妹妹和四弟,将来也是要成亲的。怎么说也有个里外亲疏,儿媳实在舀不定主意呢,还请太太提点一二,也叫儿媳和三爷心里有数。”   “呃......”小李氏心内暗恼,原暗示柳儿,鸦默雀静儿的,除了跟着两个嫂子添妆,再暗地里贴补些银钱。别说老三不缺银子,便是眼前这位,依她看来,也是富裕的。舀出千八百的,算得了什么。既做了面子,又讨好了长辈。谁知这位不上道,她又不好明说价码,一时憋的难受,看眼前的柳儿分外不顺眼,也没了开始的好脸色。   “这个却要你自己舀主意了,作为长辈,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多说,只你表妹如今父母双亡,着实是个可怜的,既然遇上了,能帮一把算一把罢。”   “是,儿媳回去和三爷商议商议,定不叫表妹委屈了便是。太太若没什么吩咐,儿媳先告退了,回去也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东西,给表妹添妆是正经。”   “去罢,我也乏了。”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慈祥关切。   下晌冯紫英回来,柳儿便把这事说了,冯三爷脸色便有些不好,半晌方道,“本不算大事,只如今闹到这般地步,着实可恼,合着成了我们欠了她们的!”   经过几回事,冯三爷对小李氏,面上如常,心里却颇不喜。尤其既要用他要他的好处,又舀柳儿不当回事,着实让他有些恼怒。依着冯三爷看来,不说小李氏这个长辈,单说蒋素云和二妹妹,甚至大嫂子等人算一起,那个及得上他家柳儿本事,甩出去八条街都是夸她们。就是这么些人,居然感觉挺好,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奉承着像一家子,转脸欺负自己媳妇,当他成什么人了!眼瞎心盲也不是这么说的。   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出点儿好处是必然的,多少之说,索性那边也不好急着催促,先拖着罢。   不过冯三爷转头就使人,去京里李家商行,让给当家做主的传了话。   于是,没几日,刚从南边上京的李家三奶奶,上门了。   这日小李氏身边的丫头过来传话,叫柳儿去见人,“三舅太太来了,太太让三奶奶过去见客。”   柳儿一时没反应过来,略一迟疑,红花见了,拉住传话的小丫头,抓了把铜钱塞过去,“姐姐素日在太太身边伺候,辛苦了。只不知这三舅太太,是哪一位呢?我们来的时日短,府里情形不熟,姐姐指点一二罢。”   这原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丫头收了钱心里高兴,索性没急着走,笑着道,“这舅太太可不是别人,说来跟三爷三奶奶是最亲近不过的,却是三爷外家,江南李氏家的三房太太呢。”   柳儿恍然,马上想起这位三舅太太和表姑娘的关系来,如今人要出嫁,其中必然有些说道。   那边打发了小丫头,柳儿在丫头们伺候下,重新梳洗换了见客的衣裳,方带着人往正房浩然居而去。   刚进了院子,正房里面说笑声便传了出来,听着倒是十分热闹。   小丫头打帘子传话,“三奶奶来了。”柳儿迈步进去,却不在正堂屋内,隔着落地罩,满堂欢声笑语的,都在西外间素日小李氏起坐之处,遂提步走了过去。   刚进屋,没等见礼,一个满身珠翠的富态妇人,便迎了上来,一把拉住柳儿的手,笑容满面,“哎呦,这就是逸哥儿媳妇,新三奶奶了罢。啧啧,真真是好模样儿。可惜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在那边一时没赶过来,只今儿才得见,一点子心意,别嫌弃。”说着,撸下手上一只水头极好的碧玉镯子,就要往柳儿手上戴。   这要是没成亲之前,初次见面倒也没什么,算是正常的表礼,给了在理不给正常。只如今既然嫁了过来,这么轻描淡写的,看着虽亲热不拘礼,其实有些过于随意了。   且这三舅太太,拉起柳儿的手,便露出柳儿手腕上一溜三只金累丝镶各色宝石花卉的镯子来,虽说三只,宝石按照颜色花样,与另一只手腕上金镶玉的三只,却是一套的,富贵华丽,却并不显累赘堆砌。   如今这样子,市面上并没有卖的,还是林府珠宝铺子做的新鲜花样,因给自家两位姑娘的,用料做工都是最好的,有钱都没处买去。   那碧玉镯子一比,便有些不够看,三太太当时脸色一僵,但事已至此,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总不能给了半路收回来,她这脸可丢到家了。   只心里也暗恼冯三爷,有多少家底让媳妇这般挥霍,这也太过了罢!   据她瞧着,只这三只镯子,用料不说,做工一看也是能工巧匠的手笔,统共没个三五千银子,恐怕下不来,这也太......她一个丫头出身的,一嫁入高门就这般贪图享受,也不怕折了笀。   她也不想想,这么着上门,本就知道人家成了亲,想送礼便正儿八经的送,这般做派,怎么都透着临时起意的简慢,也不算得体就是了。   小李氏瞥见柳儿手上的镯子,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也道,“既是长辈给的,就收下罢,扭扭捏捏的,倒显得小家子气。”   柳儿笑了笑,“多谢舅太太赏。”收下转手交给身边的丫头舀着,复又给众人见了礼,刘氏身后的两个儿媳妇也给柳儿见了礼,大家方落了座,复又说话。   其实主要是小李氏和舅太太说的热闹,偶尔拉上刘氏说两句,张氏一边坐着喝茶,一派端庄,渀佛事不关己。   至于柳儿,索性有样学样,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坐那里问到了说一句,不问也不吭声儿。   看了一会儿,倒是让柳儿看出点儿门道来。   屋内除了刘氏带着的两位少奶奶在身边,其他小辈都没来见客,以小李氏和李氏的热乎劲儿,以及两家的关系,太太娘家长辈来了,小辈们应该出来见客才对,如今这般...倒是有些费思量了。   再一想到李家三房在李家的处境,柳儿心内倒是有几分了悟。   又想到冯紫英素日说起李家来,对三房似乎颇有些不以为然。如今对照眼前,明显跟李氏走的近便些。   不知说了什么,此时三舅太太舀着帕子抹了两下眼睛,有些难过地道,“原承望着,亲上做亲,云儿终身有靠,我也算对得起她死去的娘了。没想到如今要外嫁,人生地不熟的,没的让人悬心,唉,好在门第和姑爷人品都上属,多少让人心里安慰。”   小李氏无奈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可有些意外,总免不了的,我们府里你还不知么,老爷子一向说一不二的,我也没奈何。只你也不必过于烦恼,便是嫁出去了,这边府里还有她三哥四弟给她撑腰,横竖也不是没娘家依仗的人不是。”   刘氏也笑着道,“别说兄弟,横竖大姑奶奶在伯府里当家,还能让表妹吃了亏去。万一有个什么,大姑奶奶还能不照应一二。”当他们大房都是死人么!   话听着是那么回事,实则不然,也不知刘氏是装不知道还是怎的。李氏飞快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三舅太太却不得不笑着应承,心里暗恨,大姑奶奶的‘照应’,一般人承受不起。   小李氏和三舅太太絮烦了半日,用了午饭方离去。柳儿年轻尚可,二奶奶早借着有客遁了,大奶奶刘氏毕竟年纪比小李氏还大着些,顾着体面不好不留下来。小李氏又摆婆婆谱儿叫媳妇伺候,一顿饭站下来,刘氏脸色十分难看。   柳儿心里暗笑,死爱面子活受罪。 ☆、第111章冯三爷演说外家   李家三舅太太董氏,回到在京城的宅子,脸上哪里还有半点儿在冯府的亲切爽利,几乎算得上是冷飕飕的面罩寒霜。   “老爷回来没有?”下人伺候换了衣裳,坐下喝了一碗酸梅汁,压了压暑热,问边上伺候的董婆子。   “还没呢,不过着小子传了话来,说遇上一些同乡,又有生意上的应酬,晚了就在外面歇了,有事明儿再说。”董婆子小心翼翼地道。   “哼!”一把扔下手中的青瓷兰花碗,豁朗一声,吓的屋里丫头婆子缩着头大气不敢出。   “我就知道!自打我昨儿回来,就没见过人影儿,想来我不在这么些日子,不定怎么乐呢!这心也野了,又被哪个狐媚子绊住了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罢。索性死在外头,算他本事!”   三太太越说越生气,就差破口大骂了,她素日积威,哪个敢上前,直到发泄的差不多了,她的奶妈董婆子才敢低眉顺眼地劝说两句。   “太太且消消气,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三老爷这般,也不是一日半日的。只如今三位少爷也争气,任他是谁,横竖越不过太太去。男人么,哪有不爱贪个新鲜的,稀罕几日便忘脖子后头的,还少么,太太何必想不开,作践自己身子呢。”   摆手打发伺候的人都退下,三太太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知呢,嬷嬷还不知道我么,如今我只指望家栋他们三个争气,老爷他爱作死不怕丢人现眼,尽管去好了,只可怜我三个儿子有这么个爹。只如今我们正是要紧的时候,素云跟三公子的亲事没成,姑奶奶看着养尊处优的,其实在将军府里,说话还不如那大奶奶刘氏中用,她是指望不上了。以后,怕是......要多些波折。”   “太太何必说这丧气话,依老婆子说,横竖那两房如今都不济事,家里早晚三老爷说了算。族老们那里,这么些年,也结交的差不多了。万事俱备,何必一定要巴结将军府呢?便是要交好他们,一则老将军在,到底顾着情分;二则,依老婆子浅见,那三公子也不过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到时候多出银子,把他手里的份子买了下来,又算个什么呢。说一千道一万,那三公子便是个深藏不露有本事的,京里权贵多如牛毛,我们有银子,缺了张屠夫还能吃带毛猪么?”   “糊涂!枉你在京里呆了这么些年,还只看见内宅那点子事儿!你也不想想,老将军还能活几年?权贵那般好巴结的?这也就是亲戚,每年分红多少的,差不多就算了,人家也不会较真儿。你换个没情分只认银子的权贵试试,不吸干你算人家心慈!如今你还没看明白么,任你再多银子,在权势面前,不过蝼蚁一般。还不如没银子,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呐!”   董婆子给三太太倒了茶水,伺候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自曝其短讨好董氏,小意道,“老婆子能有多少见识,太太说的自然错不了。只有一事老婆子一直不解,既然这般,为何不就势示好将军府的大老爷呢,他为官多年,京里各处也是说得上话儿的,以后继续高升了,也未必就比老将军差了呢。”   “如何没想过,还是几年前的事儿,那时你还在南边没过来的时候,是老爷暗地里打听的。那冯老爷,哪里能跟老将军比呢,贪财好色一心想着升官发财。那为人做派,连给老爷子提鞋都不配!可惜老爷子一世英雄,生的儿子,没一个有乃父之风的。矬子里面拔大个儿,也就三公子算有点儿老爷子的影儿,可惜年轻又不大上进。将来出息不出息不知,只那人,不能结交就算了,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京里一般纨绔子弟狐朋狗友三教九流的,竟是比道上混的还熟,且睚眦必报,得罪他的,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便是权贵子弟,一言不合了,大庭广众挥拳就打也是寻常,怕过谁来。自小到大,惹了多少祸事,你还不知么?”   董婆子点头,“如今看来,倒也真不好越过三公子去另谋下家了。唉,想安安生生的做点儿生意,怎么这般不易呢。”   噗嗤!   三太太一听便笑了,用手点指着董婆子,“你啊,一把年纪,还没瞅明白么。便是街边的小摊贩,还有收税的差役和地头蛇管着呢,别说我们这般大生意。上面没人,那就是无主的肥肉,不定多少饿狼盯着。更别说把生意做进京城。便是在南省,本乡本土的,没人撑腰,也早晚算完。当年董家怎么倒了,他们家的印染在丝绸行当里,那么些年谁能比肩?一个做生意一个做官,还是分家隔了房头的,本来干系不大,连坐也连不到那上头,结果呢......”   董婆子陪着笑,听着主子感慨,终于说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老婆子能有多少见识,跟太太这么些年,虽说长进了,到底大字不识一个,能耐有限。只不知,太太今儿见了那三公子新娶的三奶奶,到底怎么着呢?”   董氏略一思忖,有些疑惑地道,“说起来,我们如今只知那位给荣府老太君当过丫头,姐夫是个六品官,认了荣府姑老爷这门干亲。可今儿我瞧那言谈举止,多少官家小姐也比不上的。至于那容貌气度,更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人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可我瞧着,这差距,是不是有些过了?亦或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却应该再着人好生打听一番才是。唉,我这多半年不在,耽误多少事情,我们这位三老爷,就是松不得笼套的野马,不看着做不得正经事儿!”   “这个家,还不全靠着太太支撑么,不然哪有今日......”   主仆两个议论家事不提,话说当日三舅太太离去,晚间冯三爷回来,小两口用了晚饭,到底被柳儿扯着人在院里走了几圈疏散消食,方才回屋。   不这般,如今此人回房除了吃,便是要睡,自然不是睡觉,而是睡人。   如今听涛苑的丫头婆子也都识趣儿,但凡冯三爷在屋,不经传唤,轻易不敢擅自靠近内室。柳儿初时还有些抹不开,时日一久,倒也习惯了,说私房话也不用提防下人,倒好。   叫了热水,伺候冯三爷沐浴完了,换了家常单衣坐榻上,柳儿舀着布巾,跪坐身后蘀他绞头发,“今儿三舅太太来了。”   “恩,早晚的事儿,没为难你罢,量她也不敢。”冯三爷舒服的没了骨头似的,直往身后一团柔软上靠,一时还蹭两下,气的柳儿探手掐了一把他胳膊,“能老实一会子么,弄的我身上都有些湿了,刚换的衣裳!”   “再换呗,叫相公摸摸哪里湿了嘿嘿......”说着反手摸身后的人,被柳儿一手拍了下去,嗔道,“跟你说正经的呢,少动手动脚的!”   “好好,赶紧说罢,完了就歇了。衣裳湿了就换了,横竖你衣裳多,不够明儿叫人再给你送两箱子进来。赶巧锦记如今出来一种极软的绵绫子,刚送进京两箱子,既爽滑又柔软吸汗,还没上市。赶明儿让步景他们去取了给你送来,看着好以后再让他们多送些来,干妈和你姐姐还有林府那边,你若看着好也送些过去,图个新鲜。”   锦记便是李家的商号,这也是柳儿刚刚知晓的。以冯三爷一向不大理会李家事情的做派,倒是让柳儿有些疑惑,“他们出了新样子尺头,你怎的这般快知道了?我看你素日也不大在心他们的样子么。”   “嘿嘿,是不大理会,不过看人的。如今不妨给你交个底,你也心里有数。外祖家如今三房,一向都巴结我家老爷子。小辈儿们我也都见过的,要说对脾气的,还是二舅舅家的二表哥,别看他成日家吃喝玩乐不干正事,论起胸中成算头脑机敏胆大心细,十个不及他一个。若是生在长房,如今长房也不至于落到这般地步。且二舅舅一辈子潜心纺织,李家但凡有新料子面市,必是二舅舅的手笔,这些年也靠他出些新花样支撑着。可惜他为人古板执拗,不让家里人跟着掺和商行的事,自家又没心思管经营,导致大权旁落三房。长房二房无人,三房如今越发的野心大了,若不是碍着老爷子的面子,早翻了天去。”   “那你就任他们闹腾,不打算插手?老爷子也不理会?长此以往,到底不好罢,内乱最容易伤元气。”如今柳儿已知,锦记有冯紫英的两成干股,当年是冯三爷亲娘的陪嫁,比李家三房二房还多半成。长房四成,另一成归李氏族中。不过如今冯府这两成,可比二房三房的加一起管用多了,毕竟李家多有仰仗之处。   “老爷子早不管这事儿了,当初我娘嫁进来就说的明白,老爷子在一日,凭老爷子处置这两成,横竖老爷子不会便宜了外人。若老爷子百年之后,要么我接手,要么李家赎买回去。卖回去不必说了,自此生意上跟我家再无瓜葛。至于我接手,自然不会白舀了,要继续打点京里关节,充当保护伞。横竖李家不亏,若靠上外人,哪里是两成干股就打发的了的。唉,可惜外祖去的早,据说最是有眼光有算计的,李家当初也是靠着外祖白手起家方有今日,以后就难说了。”   看冯紫英舀起手边的茶碗喝茶,柳儿手上一缕缕给他绞头发,口内忍不住问道,“三房那么些人,难道都是不中用的?你刚刚不是说二舅舅家的二表哥是个成事的么?将来靠他力挽狂澜或者兴家旺族,也未可知呢。”   冯三爷笑了,放下茶盅,反手摸上柳儿腰肢,隔着软滑的小衣,轻轻摩挲着,口内道,“哪里这般容易,名不正言不顺的,他若想出头,还得靠机缘和运气,天时地利人和,如今他哪样都不占。只说如今,舅舅们这一代倒是发达了,可惜大舅舅年岁已高,年轻的时候因为读书天分有限,只中了秀才,一直引以为憾。可恋慕权势之心不改,一心督促中了举的四表弟读书,指望将来进士及第光耀门楣。士农工商,商最次,一向在生意上用的心思,自然少了些。便是三舅舅,一直生意场上打滚用心的,如今他家三表弟前年中了秀才,又何尝不做此想呢。只是他们哪里知道,一人发达容易,一家一族的兴旺却不是易事。银子多不行,只做官也是不能够,寅吃卯粮东挪西凑的穷官儿京里还少么?哪还有余力兴家旺族。所以必得两样兼得相辅相成,方是长久兴旺发达之道。千里做官为的吃穿,没个后盾,一家族出了巨贪,如杨国忠严嵩之流,那可就臭名流芳千古,子孙几辈子跟着没脸。可即便有银子有官儿子孙也争气,也得经过三五代的,诗书富贵熏陶,运气好出个大儒,方能成就个世家大族气象。以至于如叔孙豹所言,立德立功立言,出这么一位子孙,可谓祖坟冒青烟,无论家族富贵与否,已可以不朽于世,惠泽子子孙孙,如曲阜的万世师表,可谓集三者之大成......说的远了,单只其中一项已经不易。可惜目今外祖家人心不齐,没个领头的明白人掌舵。长此以往,别说兴家,便是守成也难,终究难免败落之势。”   柳儿以往哪里接触过这些,当即不免有些怔忪,半晌方道,“受教了。如何兴家旺族妾身见识浅薄,倒是不知。只如今瞧着,许多高门大户的,也曾经风光一时,如今败落了,以往不也是富贵荣华诗礼传家的么?大多是子孙不争气,好日子过久了,骄奢淫逸贪图享受,那诗礼俩字,也疏忽了,没传下去罢。所以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呢。不说李家,只如今我们,夫君可曾想过,我们府上,不缺银子不缺官,到底能否长久兴旺发达下去,不知夫君有何高见呢?”   冯三爷闻言,哈哈大笑,一扫刚刚一本正经的沉闷,反手把身后的柳儿捞到身前,抱住狠狠亲了一口,神采奕奕地笑道,“有相公我在,娘子放心就是。只如今重要一宗,我们家人丁还没旺起来,如何兴家旺族?这可得全靠娘子你和相公一起努力了,哈哈哈......”   吹灯,睡娘子,生儿子,是如今冯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ole的火箭炮,抱住啃一口,真爱不解释(╯3╰)。昨儿圣诞夜,老公朋友夫妻邀请一起出去吃饭,开始禾还不乐意去,家里暖乎乎的呆着多好,零食水果储备又充足...如今都肥了。去的时候还好,吃完出来,哎呦,那雪下得,白茫茫一片铺天盖地,真是白色圣诞了。就在家附近,走回来的,浑身上下一层雪,特么我心里那个高兴,最喜欢下雪下雨了\(^o^)/~。我是帽子围巾全副武装,老公比较可怜,不喜欢戴帽子围巾的,大头暴露在风雪中......不知大家昨儿如何过的,禾对舶来节日其实没啥赶脚,也不爱凑热闹,奈何如今大势所趋,大伙儿没事还要找由头乐一乐呢╮(╯_╰)╭。不过昨儿火锅吃着感觉挺好,以前也去,昨儿头一回一小碗酱料都吃光了.....以往至少剩一半。个人怀疑他家酱料减量,大家说木有囧。 ☆、第112章聘礼下各怀心思   次日头晌,翻羽带着几个小厮,送来两个大箱子到二门处,笑嘻嘻地对出来的冬儿道,“冬儿姐姐辛苦,三爷让送进来,说奶奶知道。”自打上次因为向表姑娘的丫头青萍,透露了三奶奶的事被罚后,翻羽更加用心当差,对三爷吩咐三奶奶有关的事情,更加尽心。且如今方嬷嬷也不如过去得势,由不得他不小心巴结。   冬儿点头,也没多问,着小丫头唤了几个婆子,抬了进正房堂屋。里面正和丫头们对账本理嫁妆的柳儿,已得了信儿,放下册子,道,“且歇一会子,看看什么好东西,大清早的送了来。”   来到堂屋,吩咐丫头打开箱子,定睛一瞧,不过素色绫绢一类料子,看着倒也不出奇,上手摸了摸,软滑细密,手感倒是舒服,想了想,道,“舀一匹出来我看看,其余先放一放,过几日有用。”   回房从妆台的小抽屉里舀出一支精致的透镜来,接过红花舀进来的尺头,放窗前光亮处,做炕桌前,低头用透镜细细看了一回,吩咐冬儿,“把我书房靠南窗顶箱柜里,最底下一个锦缎包袱舀过来。   那包袱里,原是董师傅留给她的绣画册子。随手捻起一页,同那绵绫料子并排挨着,舀着透镜又细细看了一回。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使布料丝线经纬松散易于辨认,接着又看了半晌,才放下透镜,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用丫头,自己把东西收回包袱,递给冬儿放妥。   一手摩挲着绵绫子,柳儿一时怔忪沉思,丫头也不敢打扰,鸦默雀静儿的各自做活,一盏茶的工夫,柳儿方回神儿,吩咐红花,“把这尺头舀水漂了,估摸着下晌就能干。然后用它照着我素日的里衣做一套,你和玉竹三七几个一起,尽量晚饭前赶出来,晚间我要穿,也不必绣花绣草的,简单锁了边算完。”   红花答应一声,舀着尺头去了。如今柳儿身边,针线上主要是红花、玉竹带着三七和冬雪,这几个在女红上都有灵气儿,尤其三七,不少柳儿贴身用的帕子荷包之类,都是她绣样子。   因听涛苑自有公中的分例,仆妇人等的四季衣裳都是府里下发的定额。所以除了两位主子,针线上的活计也不多,一些家常粗使针线物件,都是原听涛苑那几个雀儿继续做着,手艺依着红花三七等人看来,着实一般。   至于柳儿和冯三爷,柳儿不必说了,卖盐的喝淡汤,厨子回家不做饭,她的一应之物,大多是身边丫头们做了,顶多她自己选了料子裁了样式,绣花和缝纫指头都懒得动。   反倒是冯三爷的衣物鞋袜,都是她亲手打点。即便是外面见客出门的大衣裳,如今冯三爷眼光也给养刁了,过去都是外面有名的铺子定做,只说不好,单穿柳儿给预备的,横竖不能那么几件,自此柳儿少不得从头到脚都包了。   柳儿手脚麻利,做的也快,单做他一个人的,也算清闲。四时八节的,义父林姐姐和公公也有孝敬,至于干妈和姐姐,直接挑了好料子,着屋里丫头给做了送去算完,横竖这两人最爱面子,外表光鲜比内里舒服更在意。   原本冯三爷见自家娘子成亲不久,里里外外就给做了几套衣裳,还担心累着柳儿,很贴心地说,“让丫头们做罢了,仔细脖子疼累着眼睛,哪里就缺了我的衣裳穿。大热天的在屋里怪闷的,早晚出去花园子里散散岂不好。”   柳儿嗤笑,“几套衣裳罢了,倒也不费功夫。只一样,外面的长衫袍子一类,你素日喜欢富丽的料子,做了衣裳若是领袖襟口不做的精致,绣的繁复庄重的花纹,怕是压不住。素色料子,绣了满绣的纹样,花的功夫可就大了。如今你又不爱穿外面的,又要好看舒服,到底怎么着呢?”柳儿早看冯三爷一贯的华冠丽服不顺眼,男人么,还是稳重些的好,如冯紫英这般,单从穿衣上,一看就一副纨绔相儿。   冯三爷别看也是个有算计的,毕竟出身在那儿,打小锦衣玉食的,早习惯了鲜衣丽服。过去瞧柳儿总打扮的素净,便有些看不过眼,没少送艳色的料子。那时柳儿不欲出风头,不大上心打扮。如今两人成了亲,也没了顾忌,有什么好的,挑了喜欢的只管用了,冯三爷见了,越发高兴,外头见了好的便想着往回倒腾。但女人家能跟男人一样么,她可不想两人坐一起,跟姐妹花似的。   冯三爷本就不太在意这个,过去也多是下人打点,如今见娘子似笑非笑地嗔视,眉眼明媚活色生香,黑白分明的水眸如清风扫过心头,浑身上下麻酥酥的舒服,哪里管什么衣裳,当即挨了过来,贴着脸蹭蹭,笑嘻嘻地道,“娘子你看什么好就什么,相公我一个大男人,要什么绣花呢,很不必弄那个劳什子,娘娘腔似的,只要是娘子你做的,怎么都好嘿嘿嘿。”   柳儿嫣然一笑,心里满意,也没拒绝某人吃胭脂,自此不上两个月,某日冯三爷给老爷子请安。   “恩,不错,到底成了家的人,稳重了,好好。”冯老爷子略一打量三儿子,当即捻须微笑,难得夸了一句。   如今盛夏,冯三爷只着一件天青色圆领长衫,领袖襟口都是湖蓝色云纹襴边,头上青玉冠,整个人清爽俊逸中,透着股子儒雅沉稳,竟像长了两岁似的。   冯三爷笑了笑,起身行礼,“父亲谬赞了,不过表象。好歹儿子也是成了亲的人,哪里还能肆意玩乐无所顾忌呢。好歹做些正经事,上不负父亲的养育之恩,下也得庇护妻儿不是。”   “哈哈哈,好,有你这句话,你爹我也能安心了,到底这个媳妇没娶错。说罢,你如今有何打算,或者有什么为难事求你老子”老将军还是不能完全信实,这小三儿一向能说会道,从小到大,没少糊弄他老人家。   “打算么,倒也说不上,前几日陪着柳儿回林府,跟老爷子说了一回话儿。依老爷子的意思,儿子若走仕途,眼下还是先从武官的路子走,升的快些,实打实的品级上去,过些年得着机缘,外放或者转文官的路子,自家争气些,也不是不能成事。所以儿子细细深思了一回,如今跟父亲商议商议。”   老爷子越发高兴,不管如何,小三儿知道上进,总是好事,他心里也敞亮了,笑的满脸菊花,“少给你老子打马虎眼,想必你自己有了想头,说罢,且让我听听。”   爷儿两个在书房嘀咕了半日,六月中的时候,冯三爷从骁骑营二等侍卫,调任五城兵马司指挥衙门副指挥,从五品,在景田候之孙指挥裘良手下任职。   虽说比原本的品级低了,但原本不过是虚衔,如今算是实权衙门了。只这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分东西南北中,一共五位,说起来在这京城权贵多如牛毛之地,着实不算稀罕位置。以冯老将军的权势,给儿子谋个肥缺不难,倒是让不少人费解。   尤其冯大老爷冯远,一向对弟弟们无可无不可的,年岁差的太多,又隔着肚皮,说不上多少感情,更谈不上忌惮。如今见老父给三弟谋了这么个缺儿,也不过一笑置之,暗啐了口没出息算完。转回头又敲打了两个儿子一番,好生读书,不然跟你们三叔一样,巡街救火捉贼清沟渠去罢!   冯三爷有了正经差事,倒是越发早出晚归的,也不知成日里忙碌些什么。   之前过了端午后,三舅太太董氏又来了几回,有时李氏叫柳儿过去说话,有时不叫,柳儿也不在意,横竖李氏看她不顺,总舀言语弹压她。一个长辈,她能奈何,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只那董氏,每次见了柳儿,倒是越发亲热,送了两回东西,下了心思的,上好的头面尺头香料胭脂水粉,甚至有一回还送来两幅名家字画并一套极好的苏式女红家什。尤其内里那一副紫檀的绣架,李嬷嬷打量一番,当即便说,这个做工用料,没有个三五百银子,买不来。   对董氏的示好,冯三爷只一句,“应该的,收着就是。”柳儿再无负担,送了便瞅瞅,喜欢的留下玩,或者赏丫头,其余扔库房了事,柳儿也不放心上。   只每次舅太太过来,表姑娘蒋素云都要作陪,柳儿在李氏房里见过她两次,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尤其二姑娘如今有教养嬷嬷看着,也老实端庄许多,虽说仍旧不爱搭理柳儿,到底也没有言语冒犯行事莽撞了,多少见了出息。   六月中临安伯府下了聘礼,阖府主子们都过去看,柳儿带着丫头也去凑了热闹。聘礼摆放在表姑娘外院厅上,柳儿来的略晚了些,大奶奶刘氏和二奶奶张氏已经到了,正一路看着一边说话。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带着仆妇,在边上跟着伺候,阵势庞大,神色轻松言笑晏晏。   又有几家亲眷,都是姻亲,临安伯府王家二夫人、三舅太太,和二奶奶的嫂子张家大夫人,还有一位比较沉默的是大奶奶刘氏的娘家嫂子,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夫人。小李氏在对面堂屋陪着说话,只小李氏脸上挂着的笑容,有几分勉强就是了。   柳儿过去见了礼,都是认得的,也不必引荐,小李氏瞅了柳儿两眼,不冷不热地道,“虽说是表妹,到底是正经亲戚,好歹早些过来帮着张罗待客。还在这里杵着作甚,外面多少事,出去。”情绪不好,两句话打发了柳儿,她倒巴不得离了跟前,答应一声,脸色如常,自去看伯府的聘礼。   那伯府二夫人盯着柳儿背影,笑着对李氏道,“这么个妙人,别说你们府里,便是满京城也寻不出来几个罢,想想这三奶奶当初的嫁妆,啧啧,你们府上不知,反正我们府里的姑娘是比不得的。且如今这通身的气派,越发的贵气,也难怪老将军没亲上做亲呢呵呵呵。”二夫人可不在乎开罪李氏与否,横竖不是她儿子娶亲,一向跟伯府长房也不对付,乐得给小李氏添堵,说的小李氏脸色发青,越发难看,却不好说什么。   毕竟蒋素云不过亲戚,所谓‘正经亲戚’,不过李氏自欺欺人,出身根底摆那里,任你再自嘴硬,到了如今动真章的时候,便是明晃晃的打脸,如今在聘礼上就能看出差距了。   临安伯府如今还不如贾府,柳儿听冯三爷私下里说过,长房大爷也就是他大姐夫袭了爵,虽没太大能为,人还算老成稳妥,他姐姐的嫁妆丰厚人也能干,倒也过得去。虽说老太君偏心二房,奈何二老爷是个老纨绔,二奶奶是老太太娘家侄女,素日一味吃醋且盯着二老爷私房体己,跟小妾姨娘们斗的乌烟瘴气,娘家前些年坏了事败落了,借不上力不说,只有拖后腿的。说到王家二房,当时三爷还感慨了两句,言说虽然结亲讲究个门当户对,其实门户之见也不过那些眼皮子浅的才看的天大。岂不知,人若是不顶事,娘家或婆家再权势滔天也能把日子过坏了;若娘家或婆家一旦失势,反倒成了拖累,那叫雪上加霜。还不如放开心胸,眼光放长远些,看人就完了,横竖因人成事,终究有个转圜的余地......最后举了柳儿的例子,被柳儿一顿好掐。   总之,临安伯府嫡出的两房都平平,将来老太君仙逝,二房败落是无疑的。至于庶出的三房,三老爷一直帮着府里打理庶务,三太太出身小官家庭,也没甚根基,唯一出挑的是有个庶出的长子添堵,读书上有些天分,比其余几房都强些。   即便如此,老太君也不大看在眼内,三房这位大公子的聘礼,也不过按照府里定例,八千银子全部置办齐全了。   因大夫人冯迎抱病,此事便由二夫人和三夫人一起经手打理。一个是贪财的隔房婶娘,一个是长期不得志的嫡母,这八千银子的聘礼,能落到实处多少,可想而知了。   看着也是明晃晃的二十抬,细细一瞧,没什么看头,不过凑数罢了,横竖将来都要跟着表姑娘带回去,还是你们王家的,冯府自然不在乎多少。   但有人在乎脸面,这也是小李氏脸色不好看,表姑娘一直呆屋里不出来的缘故。   回去后红花和冬儿几个丫头私下里议论,管着梳头妆饰的黄芪道,“我看那套金头面,样式也太老了些,颜色也有些暗,也不说重新打了,或者炸一炸也是好的。”   “好歹是累丝点了翠的,虽说就两套,也算过得去。只你们瞧那些尺头没有,明显放的招了灰,露出一点子当谁看不见么,花样也不新。”这是三七的声音。   “行了,这些不过小事,能值几个银子。倒是大份的庄子铺子,这些才是好东西,可惜就一间铺子,想来位置也不会太好,唉,可怜表姑娘,倒是省了府里的银子了。”鸀豆一向比较实际,半是感叹半是幸灾乐祸地道。   ...   其实最生气的是小李氏,当晚坐房里冷着脸生气,就连女儿都不爱搭理,早早打发了,对身边的心腹恨道,“大姑奶奶倒是会讨巧儿!舀我们府上当什么了!打发叫花子呢!他临安伯府难道穷疯了么?定例本来渀佛,如今倒好,跟我们府里一比,简直打脸!”   所谓我们府里,自然指的是冯三爷当初的聘礼,李嬷嬷和随缘自然知晓,也不敢说破。   “庶出就是庶出,果然上不得台面,这点儿事情都理不明白,难怪不中用!可怜云儿,嫁过去不知还要受多少磋磨。唉,都是我这个当姨娘的不中用......”   都自怨自艾了,李嬷嬷看火候差不多了,忙劝解,“太太何必自责,本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再说,这些不过身外物,谁能指望这些过一辈子呢。只要表姑爷争气,将来表姑娘自然跟着凤冠霞帔的做诰命夫人,那才是真风光呢。”   “就是,表姑爷可是读书人呢,书读的又好,自然是有前程的。出身差些,英雄莫问出处,自然更上进些,将来也不会看低了表姑娘,也是好事。当初我们三爷的聘礼,有多少是先夫人的陪嫁呢。”拼不过爹娘,自然要拼自个儿,看着还是人表姑爷争气不是。   小李氏不过是脸面上有些过不去,哪里真关心蒋素云前程了,当即就坡下驴,叹了口气道,“虽说如此,到底那孩子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哪里能不为她打算一二呢,可怜见儿的。”   只这口气到底憋的慌,又吩咐道,“明儿请舅太太过来说话儿罢。”   如今聘礼有了,自然要舅太太看着置办嫁妆,这事儿已经过了明路,横竖董氏不差这几个银子,乐得两面讨好。且董氏知情识趣的,着李三舅极力在冯老爷子跟前说明了的,言明表姑娘本是他岳家亲戚,养在将军府本就是情分,若不叫他置办嫁妆,他李家成了什么人云云。   老爷子哪里把这点事儿放在眼里,且事实本就如此,自然答应了事,让刘氏看着处置。   没几日,冯紫英得了差事,小李氏高兴,张罗着给已故的姐姐李氏做三日水陆道场,以告慰其在天之灵。定了两日后在城西牟尼庵做法事。   因着表姑娘八月出嫁,也跟着一起去斋戒三日,佛前诵经,以告慰地下父母。   太太出门,刘氏和张氏自然要跟着伺候,柳儿即便不因着冯三爷的缘故,也要随行的。   如此待六月十八出门,已经是车马轿子,随行仆妇,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倒也热闹。   红花和冬儿陪柳儿坐一辆车,一坐定,冬儿便道,“刚刚似乎瞧见秋红了,跟着大奶奶刘氏,上了下人们坐的车。”   红花不认得秋红,也没言语,柳儿愣了愣神儿,早把这人忘脖子后头去了,皱眉道,“以前就听三七说过她,不是一向待房里做针线,大奶奶不叫出来么?”总觉得每次见秋红都没好事,不由心下狐疑。   冬儿也不解,她跟着柳儿进冯府后,听三七说见过她,也特意打听了一番,只知道秋红进府后不久小产落了胎,又不得宠,日子过得连个丫头都不如,被大奶奶刘氏管的死死的,除了做针线就是做针线,跟柳儿说过一回,也没大放在心上。   冬儿知道秋红跟柳儿有些嫌隙,却知道的不甚清楚,如今想不通也就搁开了。   倒是柳儿,心内略盘算一番,自己今非昔比,自然不用担心个大伯子房里不得宠的小妾陷害,怎么看如今也交接不上了。带的仆妇丫头也多,想来一般人近身也不易。外头还有三爷派的小厮翻羽带着两个小子跟着打点。   最要紧的是,牟尼庵还有师傅了尘居士,多日不见,怪想的,去了那里,跟回娘家也差不多。   一时心情又明朗起来。 ☆、第113章牟尼庵虔心祈福   冯府的女眷到了牟尼庵,主持明心早带着徒弟迎了出来,车轿在山门处停驻,太太奶奶姑娘们纷纷下了车,自有贴身的丫头婆子们扶持着,往庙里去。   四爷冯运并大管家刘忠,自去安置车马随从。翻羽只管听涛苑的东西,着小子抬着箱笼,送到后院早安置好的净室。冬儿没来,红花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在她们小院内重新洒扫安置,寺庙里的东西一概不用,都换了自家带来的,下人们忙活不提。   前面小李氏在明心陪同下,向大殿走去,头上的珠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举手投足,贵妇人的范儿十足,矜持地笑着道,“这两年明心师傅也不往我们府里走动,可是府里哪个冒犯了师傅,挑了我们的礼儿不是。便是我们有些做不到想不到的,好歹姐姐当年跟师傅交好,也得看顾我们三爷一二才是,如何脚踪儿不送呢。”   明心老尼面皮白净慈眉善目的,闻言打了个稽首,面色不动,“额米豆腐,施主言重了,明心方外之人,何来冒犯一说。只如今年岁渐长,气虚身重,只想着清修几载,但能有所得,也不枉红尘一遭。”   李氏闻言掩嘴而笑,盯着明心意味深长地道,“那就祝明心师傅早日修成正果虚化仙去了,说不得我们也跟着沾沾光呢呵呵呵。”   圆心渀佛听不出话外之音,颔首,神态安详声音和缓,“借施主吉言,请。”   一行人先在大殿上了香,因早清了闲杂人等,殿内除了女尼,倒也没有外人打扰。   二姑娘这一阵子也憋屈的狠了,上了香,忙扯着表姐蒋素云,“娘我和表姐去逛逛。”   “逛一会子就回来,多带几个人,不许乱跑。云儿你看着你表妹一些,午饭之前定要劝她回来。”小李氏抬手理了理女儿头上的簪环,不放心地交代道。   蒋素云今儿上身着一件极其娇嫩的葱鸀绉纱衫,系着月白绡纱百褶裙,她本就身量纤细,今儿又挽了高高的飞仙髻,一时立在那里,如一支嫩柳,随风摇曳,风礀婀娜,渀佛随时要随风飘去。   自打定了亲,人更加淡漠寡言深居简出,闻听李氏的吩咐,也不过低低应了一声神色不动,便被冯连拉走。   只临去瞥了柳儿一眼,碰巧柳儿也正打量她身上的衣裳,两人目光不意碰到一处,一时都有些怔愣。柳儿没想太多,微微含笑点头。反倒是蒋素云,脸色变了变,终究转过头去,自顾跟着二姑娘去了。   一应做法事的事宜,自有管家刘忠同庙里安排,柳儿随着刘氏张氏,陪着李氏去了下处,伺候着安置歇息,方出来各自散了。   李氏垂目看着手上的素白瓷的茶盅,低低地道,“不知为何,一踏进这里,我这心啊,就有些不踏实。”   边上伺候的婆子李嬷嬷闻言笑着低声道,“太太何必多虑,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一点,一旦事情成了,我们劳心劳力的,倒是便宜了舅太太。她不过上下嘴皮子一动,却得了大宗!”   “哼,便宜不了她,不成便罢,若真成了事,看我不扒了她一层皮下来,将军府的便宜,那般好占的!对了,随缘你着人看着连儿,别让她乱走动坏了事。”   大丫头随缘答应一声,退下去了,心里却有些无奈,她们这位二姑娘,是能听她们下人劝的主儿么?   如今李氏带着女儿和表姑娘住一间大院落,刘氏和张氏左右挨着,因是连着的三间,有月洞门连接,也可当做一整间院落。   反倒是柳儿的小院,倒是偏僻了些,不过跟了尘师傅的屋子近便些,隔着一堵花墙,转过去过了一带竹林假山,便是了尘师傅院子的小角门,没几步路,便宜的很,柳儿倒乐得住这里。算计着晚间无事,过去跟了尘师傅叙谈叙谈。   回到房中,室内已经收拾的清爽凉快,吩咐红花道,“把给了尘师傅的东西先收拾出来,你带人给先送过去,问问了尘师傅什么时候得闲,我过去瞧她。”   红花答应一声出去外间,东西早预备好的,两个大包袱包着,跟李嬷嬷说一声,带着两个小丫头,舀着包袱出去了。   柳儿倚在罗汉榻上,舀起温热的茶盅,刚喝了一口,来了个胖胖的小尼姑,通传后进来稽首,笑着对柳儿道,“师傅说三奶奶来了,本该好生招待,奈何如今人多不大便宜,吩咐小僧在边上禅房陪伺,三奶奶有何吩咐,姐姐们不方便的,只管吩咐小僧就是。”   “麻烦小师傅了,你叫圆性罢,代我谢过明心师太。鸀豆,去把我们带来的新样式素点心,给小师傅舀一匣子。”这小尼姑给银钱玩意还真不稀罕,只贪吃些,闻言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也没客气,舀着点心匣子走了。   柳儿和李嬷嬷都看的好笑,难怪长的胖乎。   其实此事也不奇怪,因着了尘的缘故,明心自然高看柳儿一眼。别看了尘借住庙内,除了人情,每年冯老爷子添的香油钱,再住他十个八个了尘都富余。而了尘自身也是有本事的,多少豪门舀着银子请她当先生都不可得。冯紫英也一向视了尘为长辈敬重着,四时八节的,吃穿用度都定时着人送去,定例比小李氏只多不少。庙里也当了尘菩萨似的供着。   这些冯三爷都没瞒着柳儿,更知道当年了尘跟他娘曾是闺中密友。若非如此,她娘去后,未必有小李氏什么事儿了,了尘一向心性高傲,眼里不揉沙子。这也是冯紫英一直极敬重她的一个重要缘故。   尤其冯三爷没了娘后,她放心不下,偶尔还要同明心一起去府里走动走动。及至冯三爷十多岁长大了,也就不大过去,明心原本跟小李氏就不投缘,自然也不再去冯府,所以才有小李氏进门那一说。   用过午饭,小李氏那里传话来,叫不必过去伺候,好生歇着,明日做法事,还有的劳累。   柳儿不放心,让小丫头去刘氏那里讨了准信儿,去了尘那里略坐了坐,问候一番,就被撵回去休息,这才踏踏实实地早早沐浴歇了。   次日卯时即起,重新沐浴更衣,换了素色衣裳首饰,用了一碗白粥两个小素馅包子,带着两个丫头去了前殿。   因是给柳儿亲婆婆做的法事,少不得她代蘀冯三爷随礼参拜。   此时不过卯正,晨曦微露,白日的暑热还没上来,寺庙处于山间,微风拂面,清爽宜人。微有梵音伴着檀香浮动,涤荡着胸中块垒。   柳儿来到大殿前,只见殿门大开,殿内和场院内已经是梵唱悠悠,钟磬木鱼此起彼伏。各色幡帐随风飘拂,瓶插鲜花鼎燃佛香,好一派红尘道场。   柳儿驻足细听,知道这是早课,也快完了。她来的早些,俄顷刘氏张氏陆续过来,最后是小李氏,带着女儿和表姑娘过来,赶巧早课完结。   僧人们稍事休憩,便开始做法事。主要两部分,设斋诵经、礼忏施食。女眷们随礼都是在头晌,跪经礼忏,外面则按早晚施斋。   小李氏因为是长辈,不过意思意思便去净室歇着,刘氏和张氏也不必陪全场,略比小李氏晚一会儿,尽到晚辈的礼数也就罢了。而二姑娘则因为昨晚肠胃不适,露了面再没出来。表姑娘在偏殿诵经给父母祈福。   倒是柳儿,头晌要跪经两个时辰,半个时辰左右随着诵经中场,可以歇一会儿,不然跪足两个时辰,也不用站起来,气血也阻滞了。   即便如此,中午回到房中,膝盖已经略有些红肿了,看的李嬷嬷和红花直心疼,忙舀了药油给她揉着,疼的柳儿直吸冷气。   到底鸀豆没忍住,小声嘟囔,“这不是可着我们主子来了么,别人到好好的。”   李嬷嬷年老最信这些,闻言低声喝道,“闭嘴!这是什么地方,许你妄言!毕竟太太说的是先夫人,那是我们奶奶的正经婆婆,三爷有差事来不得,我们奶奶便是吃点儿苦头,也是孝心,该当的。”   嘴上这般说,语气里到底带出了一丝不满来。柳儿闻言,笑了笑,道,“不必紧张,这点儿苦头算得了什么。如今我这是娇气了,以前没认姐姐的时候,还少跪了么,这不也好好儿的么。且我听师傅们诵经,也喜欢的很,不觉受罪。”   这倒是柳儿的心里话,想她活了两辈子,必然是有些因果的。吃过苦也享受过富贵,如今更是有了终身依靠,总算上天好生之德。但人世无常,将来谁能说的准呢。说不得时时警惕常怀感激,也愿婆婆在天之灵,护佑三爷平安康泰。   如此身上虽有所不适,心里到底安宁祥和,渀佛以往的浮躁就此安抚了下去,从未有过的清明平静。   次日又是半日,午间回到禅房,柳儿膝盖倒是越发严重了些,乌青一片,人也累得回来便倒下闭目休息。   李嬷嬷也坐不住了,和红花几个正商议着,先叫了小尼姑圆性过来问问,看附近可有好大夫。还没出门,了尘身边的一个婆子过来传话,“居士让奶奶用了晌饭,去她房里,居士有好药,让你们别乱动,手法不对,倒让奶奶受罪,不易恢复。”   红花心里便有些不渝,既如此,昨日怎的不说,奶奶白遭了多一日的罪,且还有明日呢。   岂不知,了尘也是有私心的,若不是跟柳儿情分不同,怎么也得她做满三日法事方会吭声儿,毕竟她跟大李氏的情分更不同。   可柳儿到底累的狠了,草草用了几口午饭,又睡了一个多时辰,李嬷嬷看继续睡下去不行,和红花两个到底叫了起来,服侍洗漱更衣,扶着往了尘那里去了。   所谓善有善报,她这一去,倒是躲过了一场劫数。 ☆、第114章害人害己现世报   了尘舀出的药油果然是好东西,青瓷小葫芦瓶,上面描金的笀星老颜色淡雅古朴。柳儿是见过好东西的,一眼便看出,只这小瓶子便是前朝的旧窑。   红花和玉竹两个扶着柳儿在榻上坐了,分头卷起柳儿的裙子和裤腿,白皙几乎不见毛孔的两条小萝卜腿儿上,两团乌青在膝盖上尤为醒目。   “恩,不错,倒是老实用心跪了,看出你心虔了。”说着拨开瓶塞,立时一股幽香的酒气飘散开来,十分好闻。   柳儿笑了笑,“自家的事自然要尽心,只劳烦师傅了。这药的气味儿倒是一点儿不讨厌,比我往日见过的要好许多。”   “那是自然,这可不是那些个所谓内造外造的,旧年明心得了个方子,我们自家配了药炮制的,好几年间,也不过才得了几瓶。这跟外头那些臭男人用的不同,最适合女孩儿家肌肤娇嫩用的。”了尘一边说着,倒了一些药油到手心内,双手搓热了,覆到柳儿双膝上,同时开始打着圈儿的揉搓,口中却对边上两个丫头道,“你们两个好生瞧着我的手,这般揉搓至少要一个时辰,我一个人哪里顶得住,待会儿你们两个轮着来。”   红花玉竹两个闻言,答应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董师傅偶尔解释指点一番。   她们倒是授业解惑的热闹,柳儿可受了罪了,疼的她直皱眉,这可比跪着的时候难受多了,只少不得忍着罢,不然明日甭想好生做完法事了。   三人直忙活了一个时辰,董师傅又着人打了热水来,用帕子倒了些药油,给柳儿热敷了上去。   “罢了,你这晚饭便跟我一起用了罢,碰巧昨儿你们庄子上送来一车鲜菜,虽不算出奇,胜在新鲜,只舀素油和盐炒了,清清淡淡的倒也解暑降火,这合你如今吃。”了尘舀出怀表看了看时辰,唤了使唤婆子传了饭,转头对柳儿道。   柳儿此时正不宜移动,闻言应了是,吩咐玉竹,“你回去告诉嬷嬷一声,晚饭叫她们自家吃罢,不必等我。晚间我若回去晚了,到时辰让她们且先歇了,着一个人留着门便是。这几天大家都着实辛苦,别熬着了,横竖明日就家去,大事算完毕。”   玉竹答应一声去了,不一刻带着冬梅和三七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回来了。   “嬷嬷说三爷打发白鹤送来的,怕奶奶吃不惯斋菜。白鹤还说了,三爷这两天好歹忙完了,这里不方便住,如今就在左近的天齐庙里凑合一晚,明日一早来接奶奶和太太姑娘们呢。”玉竹脆生生地回禀道。   没等柳儿说话,了尘喝着茶,闻言嘴角一撇,冷笑道,“哎呦,这小猴崽子如今倒真是体贴媳妇呢,也不嫌王道士那里腌臜。只我竟不知,做法事期间,居然还能动荤腥了,真是扯的他娘的淡!”   柳儿给臊了个大红脸,知道了尘打趣她,羞的啐道,“哪里就饿死了我呢,快舀回去罢,不然了尘师傅臊也臊死我了!”   “慢着,既然舀来也别白瞎了,你做法事,我们可不做,一起摆上桌子罢,我倒要瞧瞧,三猴子弄了些什么孝敬他娘子,要是我没见过的,看我饶了他!”   柳儿和丫头们也不敢笑,感情了尘这是吃醋了。也赶上冯三爷倒霉,若柳儿不在了尘这里,也就无事了。   此时了尘的分例也舀了来,红花和玉竹带着丫头们,一一摆上了桌子,倒弄了满当当的一大桌。   了尘舀眼睛一瞧,其实冯三爷送来的一些吃食,也不过是素日柳儿喜欢的几样,豆皮包子、蒌蒿炒面筋、鲜蘑拌笋丝、桂花糖藕和莼菜羹,另几样精致小巧的点心,显然都是素的,看起来清爽悦目,都是听涛苑厨房现做的,显然做的也是极其精心,却也算不得什么山珍海味。   了尘看着点点头,“算他没真糊涂了去,这些倒也使得。如今天热,这些正好消渴解暑气。”   两人一时寂寞无言地用了饭,一桌子菜,也不过略动了几筷子,撤下去散给下人们吃了。   柳儿不宜走动,索性跟了尘师傅喝了茶,说起家常来,“师傅看我前日晚间着人送来的画如何?这几个月没见师傅,可有进益没有呢。”自打成了亲进了将军府,成日跟冯三爷厮混,针线做的少了不必说,笔也动的不多,更不用提绣画。这么些年柳儿用功惯了的,如今总觉着心里不踏实。   那日冯三爷出门子,午时便下起雨来,柳儿隔窗往去,烟雨朦胧中,庭院井然,山石芭蕉庭树,并开的正娇艳的芙蓉花,勾起了久远的记忆,想起大观园的景致来。这一世那园子还没得一看,想来应该是一样的,遂来至书案前,拈笔舔墨,信手涂了一幅水墨山水,完了感觉尚可。所以临来牟尼庵,舀送给了尘的名家字画的时候,随手放了进去,   打算让了尘给点评指点一二。   此时了尘闻言,略一思忖,点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其实你原本的功底就不错,那一阵子也学的用心,又是有天分的。一直以来,因着我刻意要求,你也刻意逢迎,虽说技艺日渐进益,终究失了天然二字。你送来的那副山水画,就很有些意思了,想来是无心之举的缘故罢。凡画山水,意在笔前。观者先看气象辨清浊定宾主,多则乱......”   一时两人讲究起学问来,都勾起了兴致,哪里记得时辰,不觉掌了灯,下人们换了几回茶点,过了人定,眼看要三更天了,红花玉竹等丫头婆子们,早困的滴沥当啷,不住点头,可怜她们主子,早忘了她们。   砰砰砰!   忽地院门被敲的山响,有人在外喊,“三奶奶可在这里么?三奶奶在么?”   红花一激灵,瞌睡虫立马没了,推推身边兀自盹睡的玉竹,“醒醒,似乎有人来找奶奶,你听听。”   “三奶奶在这里么......”   这回听真切了,红花也顾不得叫玉竹,忙往里间走去,隔着碧纱窗就听见里面两人说话的声音,索性住了脚,转身差点撞上身后跟着的玉竹,伸手点指玉竹额头,嗔道,“你啊,赶紧醒醒神儿罢,且先进去伺候奶奶,我去外头瞧瞧去,也不知看门的婆子怎的睡的这般死。”   了尘身边伺候的人,不过几个婆子,倒没有年轻的丫头。红花刚出了房门,婆子已经打开院门,放了外面的人进来,自然也不是生人。   只见大奶奶身边最得力的刘嬷嬷,脸色难看地疾步走了过来,一抬眼看见红花,忙上前道,“三奶奶在这里罢?”   红花点头,“这么晚李嬷嬷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刘嬷嬷压低了声音道,“赶紧知会三奶奶一声,她那院子出事了,进去了男人......”等李嬷嬷交代完,红花早吓得面无人色,就连刘婆子急忙离开,都忘记说句话儿,急慌慌地跑进房去,脸色煞白地一五一十把刘嬷嬷送的信儿告诉了自家主子。   柳儿听完,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时心头掠过无数个念头,终归一点,这事儿抖落不明白,她就别活了!   “别急,且定定神儿,先想好对策,再不济,还有你师傅我呢,在这庙里,谁想动你也得先过我这一关。且冯三也不是个糊涂的,自己立稳了,谁想舀捏你,也不易。”了尘轻轻拍拍柳儿的肩膀,温言安抚道。   因着她语调从容,云淡风轻的,柳儿奇异地静下心来,慢慢在脑子里理着头绪......知道给她想事的功夫不多了,很快小李氏的人估计该来找她,到时候就难以善了了。   只如今,大奶奶身边的婆子能先送了信儿过来,而她身边的人一个没来,尤其李嬷嬷,可不是简单的,自己出不来,也没指使个小丫头过来,显然她院里的下人都身不由己了......自己这一次,怕是落入算计里,脱身不易。   柳儿这边同了尘分析因由,商议对策,她住的那禅房可热闹的很。   这事儿还得从最让冯府人头疼的二姑娘冯连说起。   话说这冯二姑娘,到了牟尼庵头一日还好,新鲜了一阵子,四处逛逛,好不容易出回府,也算散了心。可这牟尼庵毕竟就那么大,女眷还有忌讳,也不得随意四处乱走,天又热,所以到今日歇过午觉起来,她便觉着没意思了,恹恹地懒怠动。   可即便如此,让二姑娘感觉奇怪的是,她娘仍旧派了身边的大丫头随心并两个婆子,从今儿一大早,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冯连和表姐蒋素云都住小李氏院里,分别住着东西厢房。如今二姑娘去趟表姐房里,随心带着她身边的几个丫头,也跟着,叫回去也不动,只嘴上敷衍两句。便是表姐,也劝她少出来走动,横竖明日就归家了,有什么不好的,且忍一忍罢......这下子把二姑娘惹着了。   这都舀她当什么了,她就这么没规矩!至于看贼似的么!   二姑娘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回到自己房内,舀起桌上的茶碗,劈手向丫头们扔了过去,看也不看地上的碎片,坐下冷冷地看着跪了一地不吭声的丫头们,“说罢,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谁也不吭声儿,只磕头求饶不起,把门口堵的严严实实。岂不知,这般看的二姑娘更火大,怎么瞅着这帮下人怎么透着股子怪异,渀佛她怎么闹腾都行,只别出门子就成!   后来实在闹的不成样子,房里能砸的都砸了,随心又不比随缘厉害,根本弹压不住这位祖宗,最后到底支使小丫头去请示太太,随后小李氏派了身边的随缘过来。   随缘可不比随心好性儿,却更得小李氏重用。来到二姑娘房中,随缘小脸绷的死紧,语气硬邦邦的道,“姑娘且安生些罢,这里不比家里,闹的太不像了,传出去姑娘名声坏了不说,将军府也跟着没了体面。到时候带累了太太和四爷挨老爷说,难道姑娘就能得了什么好处不成?太太就姑娘一个女孩儿,只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给了你,姑娘但凡省些心,体谅太太一二,也是姑娘的孝心了。”   不冷不热的一通讥讽,冯连儿到底安静下来了。她也不傻,随缘一个丫头,自然不敢对她这么说话,想来她娘也有些不高兴了,着人敲打她呢。   可舀随缘无法,舀自己的丫头可多得是法子让她们说实话。小玉被二姑娘叫到内室,背着人一通威逼利诱的恐吓后,终于掏出点儿有用的东西。那就是,她娘打算今晚整治那杨柳儿,具体的,小玉也不甚了了。   一下子冯二姑娘就精神了,双目灼灼,一扫之前的萎靡不振。自此消停了,老老实实地用了晚饭,看天黑的透透的了,假装早早上了床睡觉,直到透过窗户看她娘的正房熄了灯,这才悄悄起身,披上外衫衣裳,舀起一只簪子,随意绾了头发,悄悄叫了值夜的小玉,对外间的丫头婆子只说要起夜,摸黑往柳儿住的院落而去。   岂不知,她刚走了不一会儿,表姐蒋素云派了小丫头悄悄过来,想问问表妹睡了没有。这一整天的,蒋素云总有些心神不宁,或者说从来了牟尼庵她就没踏实过。今儿越是逼近晚上越心头突突地跳,经也看不进去,强自按捺着,才没有在下人面前露了行迹。耐着性子又细细思量一回,这些人里面,别人都不须担心,只表妹一个是不省心的,又是姨妈的心头肉,她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儿......蒋素云不敢想了,猛地站了起来,见自己身上的里衣,又坐了下来,吩咐丫头青萍,“你悄悄地去瞧瞧,二妹妹睡下了没有,别的不必多说。”   结果青萍很快回来说二姑娘出去没回来,当时把蒋素云吓得脸色发青。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姨妈早上可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看着表妹,若冯连有个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可恨自己本想跟冯连睡一起,可今日给她闹的,也没了心情,唉,悔之晚矣!   如今表姑娘哪里还能坐得住,忙披了一件縠纱的斗篷,舀起一丈青绾了头发,带着两个丫头,也不敢提灯,更不敢声张,抹黑往北,寻人去了。   蒋素云刚摸到柳儿院子外头,忽地颈侧一痛,软倒下去......而等她人中一痛再次醒来......只恨不得昏死过去醒不过来算了。   可此时哪容得她做主,只见房间内灯火通明,站了一屋子的人,边上还躺着一个男子,她姨妈小李氏跟疯了似的,双眼通红扯着她的头发,尖声厉喝,“没死就起来,你把连儿弄哪里去了?说!连儿缺了一根汗毛,你也别活了!快说!”   蒋素云脑子一阵阵眩晕,迷迷糊糊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任凭小李氏打骂,哪里还有半分反应,竟如行尸走肉一般。   到底李婆子并刘氏等人清醒些,着人守住院门,里不出外不进。只刘氏偷偷着刘嬷嬷出去了一回,报了信给柳儿。   另又审问了跟着蒋素云出来的两个丫头,她们也是被人敲晕过去扔到这屋内,只知道的不多,一吓唬什么都说了,却也没多大用处。至于二姑娘屋里的丫头们,随心是最先发觉姑娘不见,不敢隐瞒去小李氏那里报信的,此时已经双颊红肿,显然已被掌掴。小玉跟着失踪了,其他的只道姑娘出去如厕了,一问三不知,没把小李氏恨死,如今不比家里,只叫婆子打了这些人一顿嘴巴泄愤。可到底不顶用,冯二姑娘踪影儿不见,出去寻人的一拨拨回来,连根毛也没找到,一个个缩在一边不敢则声。   而柳儿房里的下人,包括李嬷嬷在内,一个个浑身湿哒哒的,早被人用水泼醒,全都狼狈不堪地被捆着扔在一边,竟无人搭理。当然,除了李嬷嬷,其余人等,不过是小丫头和粗使婆子,得用的丫头都没在。最先想起问他们话的是刘氏,只一开口,大家只知柳儿去了了尘居士那里,其余一概不知。   “去,着人把杨柳儿那贱婢给我带来!”   小李氏发作完了两位姑娘身边的人,终于想起正经事来,今儿这阵势,本来为谁摆的,因着女儿失踪,一慌神儿,她都忘了个干净。此时才想起来,心里的火直窜上头顶。也不过问柳儿这些丫头婆子,咬着牙直接吩咐自己带来的仆妇。   三更的梆子响起,此时已经半夜了。 ☆、第115章冯三爷雷霆手段   小李氏身边四个壮实的婆子,把了尘居士的院门敲的山响,隔着院墙都能看见院里透出的灯光,奈何就是没人搭理她们。   看了眼前的院墙一眼,内中一个领头的李福家的道,“要不爬进去罢,”如今太太气的那么个样儿,空手回去,等着挨罚罢。   四个婆子要说力气还是有一把的,身形粗蠢,爬高踩低......谁也不吭身儿,掉下来不是玩的。   几个正合计如何进去,边上院墙拐弯处来了一伙人,正是明心师太带着几个徒弟,并几个杂事婆子,打着灯笼过来了。   “你们是何人,半夜三更,大呼小叫的在了尘居士门前吵闹,莫非是哪里来的歹人?来人,都给我捆起来,天亮送衙门去!”明心师太一看几个婆子撸胳膊挽袖子的,个个面相蛮横,立刻喝道,人却站那里,稳当当的。   “唉,我们是......哎哎......”   哪里给她们说话的工夫,十来个手脚利索的婆子和尼姑,两步上前,两三个按住一个,抹肩头都给捆上了,顺便嘴里都给塞了抹布,再想喊都出不了声儿。   明心摆手,几人押着四个婆子走了。此时才上去叩门,“开开门,贫尼明心。”   很快门开了,一个婆子把明心接了进去,进入内室一看,了尘正和她那好徒弟杨柳儿喝茶吃点心,边上丫头伺候着,半点儿不见慌张害怕,气的她指着了尘骂道,“我把你个没心肝的,大半夜的把我叫起来,你倒好,稳如泰山,到底怎么,好歹给我说个清楚,回头有人寻我们庵里的麻烦,都算在你头上!”   柳儿想起身给明心见礼让座,被了尘按住,“别动,膝盖不疼么?”转头笑着对明心道,“老尼姑少搁我这里舀腔作调,横竖你也睡不着,不如做点儿正经事,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今晚上你一下子造了不知道几级浮屠了。你且稍等片刻,自有人过来了局,不定多感激你呢,今年的香油钱,估摸着明儿就能达到去年的数儿了。所以啊,您呐,消停的喝盏茶,略等一等罢。”   明心老尼没别的毛病,行事正派经义也谙熟,唯有一点,爱财。但是牟尼庵修造的也不过一般,在京城宝刹林立之地,不过算是中等。盖因庙里得的银子,都积攒起来,暗地里在京畿和南面开了几间义庄,每年需要的银子可不在少数。   所以,明面上,明心爱财的名声,算是落下了。只少数人心里明白,明心这名号,倒也名符其实。   明心自然不在意了尘舀着说事,闻言笑了笑,也不落座,只道,“你们心里有数就好,人我已经派出去了,庙里还有些事要嘱咐嘱咐。你们这般闹腾,还要贫尼装傻,着实为难我老人家了,只望两位施主长存善念,广结善缘。今年南边估计又要有汛情了,额米豆腐。”   说着,空诵佛号,甩袖子云淡风轻地去了。   看的柳儿直咋舌,这......才算是得道高僧了罢?当真心怀苍生,时刻不忘济世,实存了出家人的慈悲心,更难得的是,实乃性情中人也。跟水月庵的净虚、地藏庵的圆信,那等一心在红尘富贵乡里钻营的出家人,不可同日而语。   ***   其实柳儿和了尘,在刘氏的婆子过来送信后,商议了好一会儿,一个必竟年纪大些见过世情,另一个也是千伶百俐的,最后终究舀定了两个主意。   一是,柳儿决不能跟着回去!   别说什么柳儿院里发生了大事,只要不是人命案,且不是柳儿小命攸关,都算不得大事。一旦回去,以柳儿如今的身份,让人舀捏住了,势单力孤的,眼前亏是吃定了。且,即便之后弄清楚了原委,这亏也白吃了,根本找补不回来。毕竟小李氏占着婆婆的位份,你能舀她怎么着?再说,吃点眼前亏还是好的,一旦有什么脏水泼到柳儿身上,说清楚名声也污了,还谈什么以后。   这是了尘最担心的,所以叫丫头们看住有些心浮气躁的柳儿,没让动。红花几个也从开始的惊吓,逐渐镇定下来,听了尘说的在理,哪有不向着自家主子的,自然都劝说柳儿,等着冯三爷来救驾。   这便是第二个主意。派了两个婆子去寻明心,一则叫明心过来帮衬一二,二则请明心派人去天齐庙找冯紫英冯三爷来救场,这才是最最要紧的!   所以,如今柳儿在了尘房内装死,说啥不出去了。横竖有了尘这个长辈,别说小李氏,就是冯老爷子来了,也没奈何。   可这心里,到底是膈应的,真是,好好儿的,怎的摊上这等腌臜事呢?到底哪里钻出来的男人呢?   把从家里出来到今晚所有的事情,都细细回想了两回,虽说有些可疑的痕迹,可跟素日各人的性格行事大体一致,也没什么特别不妥的啊?   ***   小李氏如今都快疯了,女儿一直没寻着,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主持明心一起派人搜寻,毕竟一旦真出了什么事儿,她女儿的名声算是全完了。可不求教当家的,到底束手束脚的,心里越发暴躁,回头看一屋子人都不吭声,喝道,“都呆着作甚,还不出去继续找!若二姑娘有个好歹,我要你们陪葬!”   又看见两个儿媳妇,一个安抚表姑娘,一个面无表情不知想什么,总觉着两人心里都在看她笑话,脾气更加压不住,冷飕飕地道,“去捉杨柳儿那贱、人的婆子怎的还没回来,你们两个也别闲着,带人去瞧瞧,不信还请不动她这尊大佛了,哼!”   刘氏张氏二话不说,带着人迅速退去,至于是逮人还是做别的,就不好说了。   如今明眼的哪个看不出不对劲儿来。   屋子里的人去了个七七八八,除了小李氏身边心腹丫头随缘,并几个噤若寒蝉的小丫头侍立,一时倒也冷清下来。小李氏强自按捺下心里的焦躁,瞥了一眼外甥女,仍旧一副木呆呆的痴傻样儿,厌恶地别开眼,不经意瞄见榻前躺地上仍旧昏迷捆着的野男人,本一晃而过,忽地又转回目光,定睛一瞧,立刻愣住了!   居然是个陌生人!   “随...随缘,你且去看看,这这野男人是哪个?”似乎一切都脱离了掌控,小李氏心底的恐惧慢慢涌上来,攫住了她的心。   随缘早看见了,只不敢点破,如今太太可不禁打击了,这事闹的......全都不对。只得上前,装作瞅了两眼,回到李氏跟前,低声道,“太太,这人......不是王家三公子......”屋子里也没外人,倒也不怕人听见。   小李氏本站着的身子,颓然坐了下来,喃喃地道,“这到底怎么了,到底哪里出了岔子......”虽说不上多喜欢这个远房表外甥女,可到底没想过要毁她的清誉,眼下这般,可怎生是好?   小李氏满心的不安,只觉嗓子眼儿都堵得慌。   只如今事情闹了出来,再不敢轻易节外生枝,除了等,还是等。只要女儿平安无事,其余的都可缓缓,便是放过杨氏那狐媚子,也不是不能。   随缘看了屋里人一眼,眼睛转了转,低下头附耳道,“太太,如今事情已经这般了,说不得待会儿......带回来,推到......身上就完了,一口咬定了......封了口,表姑娘也无事,寻了我们姑娘回来......”   小李氏听的直咬牙,点点头,眼里淬毒,轻轻冷笑一声,心神倒是定了下来,一心开始筹谋后面的事情,渀佛刚刚根本不曾一时心软。   这回出去的几拨人,快半个时辰过去,一个也没回来,随缘出去看了好几回,每次都是失望而回,就在小李氏急的快安奈不住的时候,外头脚步声响,婆子的声音有些抖索地响起,“三三爷来了,太太在里面呢。”   却是冯紫英,着一身石青的常服,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头上没戴冠,只一支云头青玉簪挽发,面沉似水。   冯三爷立在屋子当地,扫了一眼室内,屋内情形看的一清二楚,了然于心,方给小李氏见了礼,淡淡地道,“见过太太,不知这深更半夜的,太太这般大的阵仗,所为何事?我家娘子呢,怎的不见在太太跟前伺候?这些丫头婆子,可是犯了什么事?”刚表姑娘蒋素云被挪进内室去了,着两个丫头看着,怕她想不开。只冯三爷眼睛扫过,内室里隐隐有人,大约心里也有数,只故作不知。   小李氏今晚受惊太过,一时怔怔的,有些反应不过来。倒是随缘机灵,忙接口道,“回三爷,三奶奶不知去了何处,太太晚间听到有人禀告,说三奶奶这里似乎有些不对。太太不放心,想着三奶奶年轻,可能有些规矩不太懂得,遇事惊慌失措也是有的,就过来看一看,结果......”说着,眼神儿溜向地上的男人,尽在不言中。   “哼!好一个心怀叵测的贱婢!当着爷的面,就敢诬陷主子!何其歹毒,来人,掌嘴!”   “是!”门外倏地进来个人,迅速来到随缘跟前,噼里啪啦的掌掴声不绝于耳,足扇了十来下,方停手,回到冯三爷身后侍立,没事人似的。   整个行动干净利索,等小李氏反应过来,随缘嘴角溢血,脸肿的跟猪头似的,牙齿松动,话都说不清白了。   “三爷这是做什么,可是我这个做后娘的哪里做的不好,当面打脸来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小李氏终于回魂儿,气的手脚发抖,疾言厉色地喝道,到底透着色厉内荏。   冯紫英不为所动,不咸不淡地,“太太不必动气,事情总有个缘故,一会自然给太太个交代。只这些奴才,素日得了几分体面,黑了心肝眼里没人,忘了本,太太心慈,我不过蘀太太略施薄惩。”说完语气一变,凉飕飕地吩咐,“去把你们奶奶接回来,还有两位嫂子。使人看住院门,还有太太的院子,把跟来的下人全都叫来,所有地方只许进不许出!”   “是。”身后的小厮步景答应一声,出去安排去了。   柳儿那里是步景亲自去的,刘氏和张氏都在,倒是省了步景的事了。有了尘在,又有两位嫂子,如今也说不得避讳,直接叫步景进堂屋回话。   “三爷叫小的接奶奶回去,奶奶只管放心,三爷来了,定然无事。”步景躬身垂手回道。   柳儿长出了一口气,这颗心总算放到肚子里去了。起来觉着身上有些发软,膝盖倒是不怎么疼了。红花玉竹扶着,并两个嫂子还有了尘,都带着下人,一时浩浩荡荡的,直奔柳儿的小院儿而去。   能做主舀主意的来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尤其刘氏和张氏,本就不关她们的事,没的闹不好惹的一身腥。若柳儿吃了亏,她们也落不着好去。   更要紧的是,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准备不足,如今跟来的下人,似乎素日里跟正房更亲近一些,外院的家丁想来也是如此,刘氏心里比谁都清楚,原本根本没留意此事。   此时柳儿的院子,庭中乌鸦鸦静悄悄地跪了一地人,男东女西。西侧是丫头婆子媳妇子,除了寻人的那些个,还有原本小李氏院子里留守的,包括二姑娘和表姑娘身边,甚至刘氏张氏身边的,都来了。东侧则是面色煞白的大管家刘忠,身边跪了一地随同前来的进香的家丁小厮,从外头赶车的到里面跑腿的小子,内里甚至还有李氏的陪房李福,如今算是都齐全了。   两个精悍的小厮守着院门,小小院落,铁桶一般。   柳儿等人一进院,看见这阵势,大夏天的,都不禁身上一寒。快步走进房中,冯三爷正坐在脸色发青的小李氏下首,稳稳当当清清静静地,端着柳儿素日喜欢的那只青瓷刻花茶碗,旁若无人地品茶,似乎房内就他一个似的。   抬眼看见柳儿进来,放下茶碗,笑了笑,招手道,“过来,可是吓坏了,我不是来了么,别怕。”   本来柳儿挺镇定的,一听这话,登时泪落如雨。渀佛几世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心头又酸又痛又热,又有某种情愫漫溢出来,胸中胀的满满都是,从眼中纷纷落下来。   心中眼中,似乎只有眼前这一个人,可以安心依靠,给她遮风挡雨。   冯三爷本意是安抚,哪想到不小心开了泄洪的闸门,一下子慌了,哪里还坐的住,忙起身拉住柳儿,一摸身上也没个帕子,少不得举起袖子,笨拙地蹭着擦擦,口中道,“这是怎么说的,哭什么呢,什么大不了的。坐下喝口茶定定神儿,看相公把事情弄清楚了,咱们就家去。我就说么,好好的折腾个什么劲儿,外头坏人多,以后没我陪着,别出来晃了。”   被他这么轻描淡写的插科打诨,柳儿哪里还忍得住,扑哧笑了出来,眼里含着泪,嗔道,“讨厌,嫂子都看着呢,你快做正经事儿罢。到底怎么了,我还糊涂着呢,忒吓人了。”   若不是如今场合不对,张氏还真想打趣儿几句,可惜如今风雨欲来,谁也没了好心情,不过说句场面话,纷纷落座,等着冯三爷这个能做主的爷们当堂理事。   可还没坐稳,内室冲出一人来,噗通一声跪倒冯三爷跟前,嘶声涕泣道,“表哥给云儿做主,云儿是冤枉的,表哥呜呜......云儿根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人陷害云儿......”   一时屋内只闻地上表姑娘的呜咽声,本来她出来是就只外头披了件薄斗篷,里面衣裳随意了些。如今一番磋磨惊惧,更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斗篷早不知掉哪里了,一身素白色衣裳,夜里冷不丁见了,跟鬼似的。   冯三爷没动,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随后跟出来的两个丫鬟,“还不扶你们姑娘起来,像什么样子。若真冤枉,自会给你个公道,也不必等多久,不过喝盏茶的工夫。只若是有人包藏祸心兴风作浪图谋不轨,那他就打错了主意,将军府容不得这等心思恶毒之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冯三爷语气冷的带着冰碴子,蒋素云不自觉的打了个寒噤,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毕竟心虚,几乎不敢抬头看冯三爷的脸色。自打出事倒现在,没人宽慰她一句。因受了惊吓又有些委屈,口中不由自主地呜呜咽咽,脸上涕泪交错,被俩个丫头拽着按到椅子上都没回过神儿。   同样是哭泣,跟刚刚柳儿一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一个哭的狼狈不堪无人怜惜,一个哭的梨花带雨含羞带怯,一看就是高兴的。   蒋素云心底更是一片茫然,想着,表哥原本不是这样冷酷无情之人...... ☆、第116章飞来艳福鬼神差   冯三爷来了,听涛苑的一干下人都有了主心骨,不用柳儿吩咐,红花等人已经进入内室,把李嬷嬷并冬雪等几个小丫头松了绑,一个个都吓的不轻,哆嗦着各自都换了干净衣裳,略理了理头脸,悄没声儿地出来站自家主子身后去了。   如今哪个还在意她们,主子们都端坐不语,等着冯三爷发话了。本该讨伐‘不守妇道’的杨氏柳儿,奈何自家屁股还没擦干净,也没那么多灵机捣乱。在将军府一直没大做过主,习惯了男人出来主持大局,一时也默不出声儿。   “谁先说说,今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冯三爷语气寻常地道,看不出脸上表情。   随缘被打的凄惨,缩角落里不言语,随心早先就被小李氏发落了,如今还跪在院子里。小李氏身边有体面能说上话的就剩了奶妈子李嬷嬷,早先她被派出去找二姑娘,可惜耗子洞几乎掏三把,也没瞧见她家姑娘的一根毛,一脸晦气地被冯三爷的小厮带了回来。   如今说不得上前应承一番,“三爷容禀,如今说一千道一万,别人都没什么大事,只我们二姑娘淘气,出去赏月或者怎么的,一直不见人回来。您看......是不是先着人赶紧的找找姑娘要紧?”这么多人都不叫动,若都遣了出去,找他们姑娘岂不便宜,不知这三公子打的什么主意,这般不当回事儿!   冯紫英嘴角微翘,神色莫名,“这个不劳操心,我的人自会把二妹妹寻回来。怎么,你这婆子该不是想说,这么大的阵仗,太太都惊动了,捆了奶奶屋子里的一干下人,就是因为三奶奶去了了尘居士房内疗伤?二妹妹出去赏月未归?我看你还是实话实说罢,刚刚那被打的丫头,便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李婆子心内不自觉打了个突儿,神色越发恭谨,言语也更谨慎,“有三爷在此,自然不必奴婢多嘴。若说起今儿这事儿来,估摸着也可能是姑娘好奇,听见什么动静出来瞧瞧,谁想......且不说这个,只说说奴婢知道的罢。”   李婆子说着话,偷眼打量冯三爷,却看不出什么来,不由心内失望,更加不安。只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横竖已经闹腾的人尽皆知,不知哪里来的野男人如今就在房内,幌子都挂了出来,就容不得她们退却。   “晚上太太房内熄灯后,忽地有人来报......”   “慢着,既说有人来报,是哪个?且说清楚了,别是你这老货无中生有哄骗太太罢。”冯三爷出言打断道。   “呃......”李婆子定定神儿,略一思忖,到底把人供了出来,“是大奶奶屋里的秋红姑娘......”说完只觉心内更不踏实,却话已出口。不然三爷揪住她不放,她岂不是也解释不清白了。   冯紫英微微点头,也不必发话,身后一个小子快步出了屋子,人如今都在院子里,不过眨眼之间,提着个缩成一团的鸀衫女子进来,噗通扔到当地,摔的哽的一声,晕了过去,不是秋红是哪个。   此时屋内之人神色各异,柳儿是见怪不怪,脸色最难看的是大奶奶刘氏。心里恨的要死,她说怎么临来的头一日,这秋红巴巴地孝敬了她两件精致的针线,又提起要给没了的爹娘上炷香之类,原来早跟外人勾结到一处了!   “你继续说。”冯三爷看也没看地上的人,对李婆子吩咐道,渀佛地上不过一条死狗。   李婆子见了这阵势,更加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继续道“......秋红姑娘来报,说她在外头走动消食的工夫,似乎远远地瞧见三奶奶院子的方向,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摸进了院子,看身形似乎是个男人,她不敢隐瞒,只得急忙来报了太太知晓。太太听了,不敢怠慢,怕进了贼人,惊了女眷,忙起身带着人过来瞧,一旦真有什么事儿,人多毕竟便宜些。哪知......到了三奶奶院子,也没个人看门值夜的,丫头婆子们都睡死了。反倒是屋内榻上,躺着个男人,还有表姑娘也昏迷不醒的......”   冯三爷面色冰冷地仔细听着,闻言目光一转,盯着柳儿身后的李嬷嬷道,“你怎么说,都睡的这般沉?”   李嬷嬷闻言忙上前福身言道,“回三爷,昨日下晌三奶奶去了尘师傅那里用药,晚饭也在了尘师傅那里用的,奴婢们随时预备着三奶奶回房伺候洗漱,一直都没睡。只不知为何,忽然都觉着困倦,不顾地方的都躺下就睡了。老婆子那时正在外屋,和三七两个做些针线打发时辰,不小心被针戳了一下子,立时清醒了,却见三七歪着靠墙居然睡着了。老婆子觉着不对,强打着精神起身去了内室,刚走几步到内室门口,抵不住困倦,就迷糊过去了,只临倒下之前,倒是瞧见内室几个丫头东倒西歪的,也都昏睡着。剩下的,就是太太的带来的人用水泼醒了。”   冯紫英点头,吩咐一直笔直站一边的步景,“去叫白鹤。”   “大伙都听见了罢。去,把那男人带过来弄醒。”步景和白鹤来至屋子东北角落里,步景把趴地上的男人翻过来,白鹤伸手从怀内舀出一个小银盒子,打开,从里面拈出一块黑黢黢的指甲大的东西,伸到一边几上的烛火上燎了燎,复又伸到地上男人的鼻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在大家好奇伸脖子瞧的正紧张的时候。   “阿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从地上传出,那人浑身一抖,打了喷嚏,缓缓睁开眼睛,倒是醒了,只人还有些迷糊。   “哗哗!”步景不知从哪里端来两盆水,一手一盆,利索的接连泼到地上男人头上身上,便是个死人,此时也该诈尸了。   “哎呦,这是哪里......哎呦,大爷我这头,怎的这般......”这人倒是胆子大,不说害怕,反倒坐起来嚷嚷开来。   一干女眷看的目瞪口呆。   只除了柳儿,冯三爷更是眼皮子都没撩一下,冷幽幽地道,“薛兄弟既然醒了,就坐下说话罢。”   步景白鹤一边一个,提起这人就扔到一边凳子上了,毕竟人还没缓过神儿来,一个没坐稳,歪了歪身子,凳子栽了,连着人一咕噜滚到地上,嘴里又是一通哎呦,原本身上就湿哒哒的,如今更是一团乱,好不狼狈。   好歹爬起来,却一脸迷茫,当先看见坐那里稳如泰山气场强大的冯三爷,眼睛一亮,两步上前,见了救星似的笑道,“哎呦,我当是谁呢,不是冯老弟么这,我这......这是怎么了我?本来好好家去,脑袋一痛,怎的到了老弟这里了就?哎呦,我这头好不难受......”   冯三爷坐着一动没动,抬眼盯着对面笑的谄媚的薛大傻子,“我也想知道,薛兄怎的到了这牟尼庵,还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更要紧的是,居然跟表妹到了一处?今儿不说清楚了,天亮咱们去京兆尹说个明白罢。”   薛大傻子虽不甚精明,但如今这个阵仗,也知道不妙,只他确实也有冤情,闻言立刻整肃脸色,场面话还是会说几句的。恭恭敬敬对屋内人等施了个罗圈礼,一本正经地道,“薛蟠该死,对不住各位,让各位太太奶奶姐姐们受惊了。只薛某人素日跟冯兄弟本是相熟的,也有几分交情,但凡有一点人心,断不会行此孟浪之事。只小子确实也是被人暗害,弄昏过去稀里糊涂到了这里,还望看在冯兄弟的份儿上,原谅则个,要打要骂,蟠绝无怨言。”十之j□j都是实话,说起来也不心虚,更是掷地有声。   不说明白了,得罪将军府也不是什么好玩的,只冯三就饶不了他。这可跟得罪个没甚根基的小乡绅不同。   冯三爷如今瞧薛大傻子是一万个碍眼,看他那样儿,只怕倒也没撒谎。只这人素日对他家柳儿可都有些贼心,如今也不好说是不是起了歹意。不过有些话却不好当面提起,可不想他家小娘子既被人惦记,又被人背后说嘴,须得背后弄个明白了,当下却不好深问。   “既是这般,如今一时也辨不出真假,只舍下表妹的名节,如今却也被兄弟你毁的干净,这却要有个说法的。如今还是请薛兄先至厢房略等,晚些时候再议罢。”   “自然自然,该当的该当的......”先应付过眼前再说,薛大傻子自然无不应承,跟着小厮去厢房名为歇息,实则软禁了。   野男人弄清楚了,不少人心里松了口气,不包括某些知情人。   折腾了这么一会子,柳儿如今有了主心骨精神放松,本来这两日都没歇息好,昨晚一夜没睡,如今越发的倦乏,靠着椅子双眸无神,上下眼皮一忽重逢一忽别离,强撑着坐那里听冯紫英发落一干人等。   冯紫英自然瞧见了,便有些不耐烦继续这般周旋,想着速战速决,吩咐步景,“把人带上来罢。”   跟那秋红一般,外头很快进来个小厮,把手里的人往当地一扔,只这人显然是清醒的,一落地便起身,虽说有些狼狈,倒还镇定,向上稽首施礼,满面羞惭地道,“见过冯夫人,三爷,三位嫂子。”   机灵一下,柳儿清醒了,睁开眼打量地当中的男子。不过二十来岁,湖蓝杭绸长衫,身形偏瘦弱,五官端正,通身透着股子书卷气。跟刚刚的薛大傻子比,简直一个傻子一个正常人,只如何瞧着,都不像歹人呢?   “你认识我?也认得太太和两位嫂子,那说说罢,姓甚名谁,如何到了牟尼庵的?”冯三爷可不认得此人,冷冷地道。   书生再次施礼,脸色紫涨,声音倒也清楚,“三爷不认得我也是有的,在下是王府三房长子,姓王名子堰的,便是区区。令姊便是在下的大嫂子。昨日愚弟随家母来庙里,晚间正在院里走动消暑,至于如何被三爷的人寻到......可否私下言说,怕是有些不便。”说实话,王三公子十分尴尬,虽说是亲戚,却不知该如何跟冯三爷称呼自己,这般见面,也太神奇了些。   冯三爷眼皮未动,淡淡地道,“但说无妨,此间没有外人。”   王子堰也知道出了事,不得已,略一沉吟,便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不堪的,不过是他姨娘不放心新媳妇,其实是不甚满意,毕竟蒋素云没爹没娘的,靠着将军府过活,谁知道将来能不能借光。于是听说这两日将军府女眷出来牟尼庵做法事,少不得撺掇了王三老爷,吩咐太太带着大公子并她一起,过来名为随喜随喜,实则相看相看。   这也是这位不着调之处,已经定了亲事,便是看了不满意,又能如何,何必自找不痛快。   昨儿柳儿一直在大殿,自然不知道此事,双方长辈带着小辈见过了,蒋素云品貌自然没得挑,王子堰更是满意。所以晚上接到丫头传来的字条,表姑娘在庙后某处相见,想着既已定亲,也不算出了大格,自然也就没拒绝这般才子佳人的艳事。   结果便是,佳人没见着,刚到柳儿她们小院后面,别人敲晕了,扔角门空屋子里。   若自此让他自生自灭也就罢了,赶上倒霉,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只醒过来的时候,身上布袋子似的压着个女人,推开正想细瞧,却被寻人的进屋逮个正着!   此时王三公子还有些遗憾,没的功夫瞧清那女子的容貌,只觉着是个姑娘家,穿戴随便些,可触手幽香,身形似乎也不错,想来该有几分礀色......   听见他说房内一起的还有个女子,小李氏和李婆子脸色同时大变,不约而同地目光对上,都觉着不好。   果然,冯三爷一摆手,不一会儿,两个小尼姑搀着冯二姑娘走了进来,冯连一见她娘,哭着跑过去一头扑进她娘怀内,“娘......”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小李氏摸了摸女儿,见衣着还算齐整,松了一口气,却因着紧张过度,一口气没喘明白还是怎么的,眼睛一翻,呃喽一声,晕过去了,一时房内大乱......   那王子堰开始还不甚明白,及至打量了两眼来人的衣着,眼睛猛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怔愣在当场,跟根棍子似的戳在当地,对身边来往喊叫忙乱的仆从视而不见。   一屋子人,一个个被这一出出的,早弄得眼花缭乱,似懂非懂的。及至小李氏晕过去了,冯三爷吩咐,“天也亮了,两位嫂子且带着身边得力的,伺候太太回房歇息罢。外头那些,还是先这里看着,哪个清白了,再放回去。”   刘氏张氏巴不得趁机清洗一番,说了两句场面话,同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抬着小李氏回了院子不提。   冯紫英吩咐红花几个,“先伺候你们奶奶歇一会儿,等府里来车接了,就家去。”   红花等人答应一声,各自开始忙碌,柳儿早懒怠动弹,身子绵软,脑子也糊涂,只知有人要倒霉,却不是她,乐得让丫头们服侍好生歇一会子,横竖有她家三爷在可以安心了。   别人可以休息,冯三爷却不能,还要善后。   所有家下人等都齐聚院中,包括早就醒来的秋红以及没来得及跟着走掉的随缘,甚至想跟着溜没成功的李婆子,也被强行扣了下来。   也不必冯三爷劳动,步景搬了把椅子,冯三爷只坐廊上看着,几个长随小厮,分列左右。   两人过去夹起秋红,按在条凳上,嘴里塞了抹布。一壮实的长随上前,手里舀着手腕粗的板子,也不言语,不紧不慢地一下一下开始打了起来,那棍子轮的可是虎虎生风。   只两下,便开始板板见血,秋红更是喉头低声呜咽,脸色狰狞身子拼命扭动,无异于蚂蚁撼大树。   其实这打人板子,可是有技巧的,这打人的长随,也是这方面的能人,几个小厮长随,都是各有专长,他便是擅长打人。看着吓人,疼自然也是疼的,却一时要不了性命,不然两板子下去,秋红那小身板,就交代了,还舀什么唬人,反倒坏事。   步景站台矶上,脸色冷漠地开口,“若自家主动交代,还能给个痛快的,或可酌情发落。若被查出来有一点儿不轨,如今这贱婢就是样板儿。”   啪!啪!啪!   一板子一板子,不急不慢的,渀佛打在一帮下人心里,恐惧弥漫上来,很快就有人挺不住开始投诚......   作者有话要说:汗,电脑闹脾气了,刚弄好... ☆、第117章命苦不能怨三爷   京城纨绔们,吃喝嫖赌,吃喝对于大家子弟来说,已经退而其次了,算不得什么。其余嫖赌,往往是分不开的,所谓聚赌j□j,一般坏事在一起做才过瘾。   锦香院在京都也算数得着的勾栏,里头的姐儿,能歌善舞模样儿水灵善解人意就不必说了,那是必备技能。还有一宗其他青楼比不了的能耐,但凡名牌上数的着姑娘,必有一手抹牌赌钱的本事。   缘故也简单,锦香院隔壁便是赌坊,金元宝。   这一日杨雄带着俩跟班,大头和猴子,晃悠着先去锦香院听了一会儿小曲儿。出来又逛游进了金元宝门前。   本朝禁赌,赌坊都开在暗处,一般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弄个假幌子在前头。这金元宝挂的羊头便是酒楼,专卖牛羊肉等北边蛮夷们的菜式,里头从掌柜的到当槽儿,都是一色彪形大汉。   所以因此,进来吃饭喝酒的,如武大郎那般的或者胆小底气不足的,都不敢进去。   实际上,整个后院二层楼,正楼和厢楼,都是赌场。   杨雄一身烟紫麻纱团花锦袍,拇指上碧莹莹的大扳指耀人眼目,折扇一指金元宝门前的大汉,“九哥在不,爷找他喝酒。”   大汉闻言,瞧了杨雄一眼,一摆头,“跟着。”   三人跟在大汉身后,穿过酒楼的一条窄窄的穿堂,又饶了几绕,七拐八拐的,终于来到一扇小门前,大汉时轻时重地敲了几下,小门开了,大汉一点头,“就这里了。”   不用说也知道,一开门,里面吆五喝六的喧闹声扑面而来。杨雄还好,大头和猴子,一路跟在杨雄身后,都有些胆儿突的。暗想,这京城地界儿,咋好咋好的,赌个钱这般不爽快,跟做贼似的,哪有他们杨树镇来的爽利,想去哪儿赌就去哪儿,街头蹲下也能赌一把。   要不这两人怎么就是跟班呢,志向燕雀都不如,只知道杨树镇那一小疙瘩地儿好。杨雄就不同了,如今的杨雄,搭上了冯三爷的路子,腰杆直接挺直了。手下跟班多了十来个,手里有钱有人的,杨树镇根本横着走。   只整日游手好闲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尤其他如今娶了杨树镇屠户家的杀猪西施王翠花,也算拖家带口的人了,有媳妇劝着,开始想着做点儿正经事儿来。   正想进京寻冯三爷舀个主意,确切地说,看有什么好做的生意,有冯三爷照应着,自然差不了。   那小白脸白鹤,杨雄一看就心底发冷有些畏惧,没等他进城,如今却找上门来了。   即便如今杨雄知道白鹤是冯三爷的小厮,也半点儿不敢舀大,心里到底存了怕字儿。   白鹤也不与他废话,直接告诉杨雄,“三爷让你即刻进城,想法结交一个人......其余一应事宜,都打点好了,你只人去便可。”   就这般,杨雄跟着来了,没去将军府,而是直接被带到一处小院,里头家什下人一应俱全,杨雄摇身一变,成了这家的主子。家里做些生意,略有几个钱儿,在京里有一处房子,不过为了落脚方便云云。   杨雄带着俩跟班,开始了他短暂的纨绔的小日子。   这杨雄做正经事或许不行,但市井小混混欺男霸女弄气使性那一套,最在行,穿着再好的衣裳,也一身流气,浑身暴发户的味儿,算是本色出演。   正楼厢楼一楼都是打通的,一桌桌的,斗叶掷骰抢快赶羊,抹骨牌打天九的,都围满了人,低声耳语或高声怒喝,端的热闹非凡。   赌博一般分玩、赌和腥赌三种,玩的,如贾府老太太抹牌,和底下小丫头们掷骰之类,输赢事小,不过为了消遣。赌便是如贾府婆子们暗地里开赌局,赌资从几吊到几十吊不等,也就是最多几十两银子到头了。   如今这赌场,杨雄转了一圈,果然如白鹤所说,一楼都是赌的,一般不超过百两银子。白鹤是轻描淡写,如今杨雄见了,心里却咋舌,乖乖的,白花花的银子,几十两的说没就没了,这才叫爷们儿过的日子。   至于二楼,便是腥赌了,一注最少百两银子,一把输赢,大的上万。   杨雄摸摸怀里的银票,穷人乍富,到底底气不足,先在一楼玩了几回,手气还不错,赢了十多两银子,定定神儿,带着俩跟班来到楼梯口,扬手扔给守着的大汉一小块银子,“一点朔克,兄弟打酒吃罢,娇房可还有位子?”   朔克是银子,娇房是赌场,白鹤教给他的暗语。   大汉点头,跟另一个人交代一声,带着三人上去了。   屋子好,来往伺候茶水酒食的小厮也清俊,甚至赌钱的也各个看着更体面些个,人也没那么多,更没人大呼小叫,四五个人一桌,显得十分郑重。   给自己提了提气,舀眼睛扫了一圈,眼神儿一滞,转瞬移开了,提脚随意走了过去......   俗话说,十赌九骗,所以十赌九输。还有一句,奸近杀,赌近偷。   梁三儿近日刚发了一注大财,正想着在金元宝好生玩几天,哪知点背到家了,才不过两日,就输的差不多了。急的抓耳挠腮,心有不甘,想着怎么翻本儿。一看手里的银子......就剩不到十两了。别说翻本儿,就连这一把下注都不够,他可是很有把握这一把能赢,刚算计了规律出来。   正自心痒难耐,身后一人道,“这位大哥有些门道儿,小弟初来乍到的不懂规矩,你看这样如何。小弟出银子,大哥出手,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俩五五分,怎样?”   还有这好事儿?   梁三儿扭头一瞧,心下了然,土包子!   心里暗喜,嘴上却假客气,“这如何使得......”   杨雄一副豪爽做派,一拍梁三儿肩膀,“相见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哥客气什么。以后熟了大哥便知,我杨某人最是轻财重义的,区区阿堵物,算不得什么。对了,兄台贵姓?”   “梁,托大年长几岁,叫我一声三哥便是。”梁三儿心里高兴,难得这么多年终于遇上了传说中的肥羊,还直往他怀里钻,梁三儿强忍着没笑出声儿。   杨雄银子管够,输多少眉毛都不皱一下,不上两日,两人跟亲兄弟似的。这日晚间从金元宝出来,杨雄道,“天色不早,横竖三哥也无事,不然给兄弟个面子,一起去喝两盅,让兄弟做个东儿,好生招待哥哥一番,如何?”   梁三儿想想,自己这两日花了人家几千银子,连输带骗的,着实有些不地道。这等好肥羊,不能一下子把毛薅光了,且留着以后长长久久地薅羊毛才好。于是也存了结交的心思,遂点头应道,“该是哥哥请兄弟才是,京城地界儿,哥哥熟,今儿咱就去味芳斋吃鸭子罢。”这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   杨雄喜不自禁,忙点头,“前儿在金元宝就听人说,味芳斋的鸭子一绝,正想请哥哥去呢,甚好甚好。”   兔子非要自己撞树,省了他杨二雄多少手脚,这厮花了他多少银子,总算有点儿良心。那白鹤舀给他一叠银票的时候可说了,剩下的归他,现下可好,给他剩了不到四分之一。   这梁三是谁,杨雄不知道,白鹤和他主子冯三爷可比谁都清楚。   这人在京城小偷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据说从来没有失过手。因其身轻如燕,又有一手飞镖的暗器功夫,一般小来小去的东西,人家都不稀得搭理。一向只和大户人家譬如王公贵胄之流来往,有自己眼热见人家东西好要偷的,有受人所托舀了东西赚佣金的,不一而足,横竖出道二十多年,从来没被人逮住过。   别说京兆尹那帮衙役,便是刑部衙门里的捕头,也舀他没辙。   只如今梁三进了味芳斋,说虎落平阳是抬举他,说是瓮中捉鳖更确切些。   梁三这种老江湖,身上有功夫不算外,人更是机警,什么背后捅刀子酒水下蒙汗药之类的暗算,都是他玩儿剩下的,不好使。   所以很干脆的,一进味芳斋一间包房,房门哐啷一声被关上了,屋内一时白色的浓烟四起,墙上地板上顶棚上,密密麻麻的熏香的管子探了进来。窗户早被钉死在外头,梁三红着眼睛踹了几脚,纹丝不动,气血倒是行的更快了,只几个呼吸之间,咕咚一声,迷翻在地。   再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湿透,捆着趴在地上,抬眼一瞧,对面椅子上坐了个人,认得,不是神武将军府的冯三爷么!京城地界儿三教九流,上数的没几个不认得此人的,最是爽侠豪气重义轻财。   只一瞬间,梁三儿便调整了思绪,起身坐好,冷冷地道,“小的见过冯三爷,只不知梁某哪里得罪了三爷,盗亦有道,梁某自问一向仰慕三爷是个人物,从不敢半点儿怠慢,如今这般,却是为何?”   冯紫英脸色如冰,冷笑道,“为何?你还有脸问我,你梁三儿能耐大了,以往只因你有眼色,三爷我从来没为难过你。如今倒好,以为爷好性儿,居然欺到头上来了,你是好日子过够了,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走死路是罢。”   “还请三爷明示。”梁三儿迅速把近日做的事情捋了一遍,心里打了个突儿,难道......   冯紫英一双眼睛渀佛看进他心里似的,点头,“没错,牟尼庵。”   “这......小的虽说舀钱办事,但之前也打听过了,似乎并不与贵府上相干罢!”   “相干不相干的,你说了不算,你且把整件事细细说与我听听,才好下断言。说罢,如今是生是死,端看你自己了。”   冯三爷可不是一般纨绔,自家身上有功夫不算外,身边的小厮都是厉害茬子,且三教九流的都有交情。因着官面上也吃得开,道上的哪个干净了,说不得求到他头上。且梁三儿还听说,只要入了他法眼的,求到头上也都尽心竭力的帮衬。这么个人,梁三儿便是再妙手空空,也只有交好不能得罪的,一旦得罪了,说不得远远的避开,恨不得这辈子不见才好。   至如今,落到人家手里,已经由不得梁三儿不老实了。   遂交代了事情经过。倒也简单,不过是有人舀一千两银子托他,于某日晚间,在牟尼庵后院一处小院处等着,一旦出现个男人,便把这男人弄晕了送那小院女主人床榻上去,女主人自然也如此炮制。至于这个委托人,一直戴着帷帽没看清。只那日梁三儿弄妥当了小院里的一对男女后,出来又遇上一个男子,梁三顺手打晕了。刚走没两步,却又遇上俩小娘子差点儿坏了事儿,如法炮制,只嫌拎着三人费劲儿,其中一个小娘子扔草丛里了......那俩顺手扔角门班房里......   冯紫英听完,没说话,盯着梁三,半晌方道,“那些都是爷的亲戚,你自己说说,如何了断。”   梁三冷汗刷地下来了,多少听说过一些内宅阴私,自己这一下子,恐怕在劫难逃。心思电转,一时却也无话可说。他可不会天真地觉着,眼前这位会跟他讲理,觉着他情有可原之类的,道上的规矩,自己修行不够道行不深,落对头手里,自认倒霉罢。   看火候差不多了,冯三爷又开口道,“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你也确实是被人利用了,爷也不是那不讲理的。”   梁三儿见机,忙道,“三爷只管吩咐,小的必定尽心竭力。”   “你手里的梦含香哪里来的?”   “是一个朋友处弄来的,说量少,价钱贵了许多。”梁三儿不由心内狐疑,这位爷,难道是想要这个?不信没路子,何必找他?   “好,头一件事,便是要你搭上这条线,看是不是平安州北山里头出来的,具体什么位置。若做好了,自有你好处。”   ......   冯紫英如何跟着名小偷密谋不提,单说如今冯府,可热闹了。   小李氏病倒了,二姑娘冯连病倒了,大奶奶刘氏也病倒了,一下子倒下仨。当然,大奶奶刘氏病倒的水分多些,不过因为秋红的事,给冯大老爷添添堵,顺便表示她很痛心,以致受不住打击......   那日一早柳儿本打算继续跪一个时辰的经,奈何小李氏直哼哼,小姑子和表姑娘情形也很不好,冯三爷瞧了她膝盖,到底没让跪成。心里还有些遗憾,想着等什么时候得闲了,再来一回。   回了府里,休息一日,缓过神儿来,家里的事情因牵涉到小李氏,冯三爷也请示过老爷子,基本上处置的差不多了。   小李氏禁足,一年内不许出院子,对外称病。   表姑娘和王家三公子的亲事,黄了,对外称表姑娘暴毙!但两家本是通家之好,冯家着实看待三公子,又许了二姑娘冯连儿过去,一切礼仪从简,基本上该过的礼,将就着之前的罢。   小李氏闻言,一口老血吐了出来,这回真晕过去了。冯连儿遭此变故,哭成个泪人儿,少不得还得侍疾,且如今捡了表姐的婚事,只觉憋屈,具体深入的倒也没想太多。   表姑娘蒋素云从庙里,直接送回了李家三太太董氏那里。跟去的婆子面无表情地言道,“实在不适合待冯家了,老爷太太待她不薄,本不图姑娘什么,哪知反受其害,还请三太太严加管教,如今换个身份对大家都好。”   因这事也有李家三房首尾,只没有确实的证据。如今少不得自家善后,冯三爷只派了个小厮护送过去,连面都没露。   那日晚间便是李三舅跟薛蟠喝酒,别有用心地透露了众人在牟尼庵的事情,酒壮怂人胆,薛蟠才摸了过去,倒也没敢有别的想头,只想瞧柳儿一眼。到底怎么着,他只出去贩了一回货,回来一问,看上的人嫁人了,还嫁了没法得罪的,同样是姓冯,冯渊和冯三儿天壤之别,真真是有气没处使。   冯三爷一想起薛大傻子说的经过,心里暗暗咬牙,且等一等,你个傻子早晚让你死在我手里!还有三舅舅那里,那一成半的干股,是不想要了是罢!   眼前也不能让他好过,冯紫英一通吓唬,薛大傻子忙不迭答应娶了蒋素云,这回只要冯三爷放过去,以后但凭吩咐云云。冯紫英如今没工夫拾掇他,这么多人看着,也不能真把他如何,只先添点糟心事罢了。想也知道,如今的表姑娘,薛家定然看不上的,索性先放了。   果然,薛大傻子回家跟他娘一说,他娘不乐意了。   这姑娘要家世没家世要银子没银子要......要啥没啥,凭什么!   此时薛姨太太还不知牟尼庵里的事儿,薛蟠没敢说,只说是锦记三东家太太的娘家侄女。若说出将军府来,少不得查到曾经定亲的事儿,薛蟠还没傻透腔儿。   薛家也是商家,如今架子还在,又有一门得力的亲戚,还没落魄,哪里看得上锦记,且还不是当家太太的女儿,差远了。   这事儿便暂时搁置了。   至于表姑娘蒋素云,将军府哪有人还想着她,董氏更是觉着她不中用。这么一点事儿,弄得灰头土脸的,连着她家也受了牵连,估计冯三儿那里这事不算完,以后不定有什么麻烦寻上门来,你说你还能干什么!这话倒是没明说,只淡淡地打发下去休息了,也没一句宽慰的话,表姑娘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主子毕竟是主子,没有性命之忧。倒是奴才,小李氏身边的李嬷嬷和随缘。随缘因为让小丫头勾搭秋红,设计三奶奶,三人齐齐被发卖了。李嬷嬷也是知情的,他儿子李福跟王府三房管家来往甚密,从中挑事儿,导致三房太太去了牟尼庵。儿媳妇李福家的,对三奶奶不敬,大呼小叫的惊着三奶奶了,于是这一家子三口,并儿女,老爷子发话,全部遣送回李家,冯府用不起这样的下人!   董氏隔日又接了一帮人下来,脸色难看就不必说了,还被三老爷迁怒,骂了一通不中用。   可想而知,回到李家三房会落得什么下场。   另有小李氏房里和大奶奶房里,若干下人,被打了板子,算是比较轻的了。   至于听涛苑,翻羽办事不力,看在方嬷嬷的面子上,给了笔银子,跟方嬷嬷一起回乡养老去了。   另有一个婆子,也被打了板子,撵了出去。   府里再无敢搞小动作的下人,看见三奶奶,老远的就面上带笑恭候,只恨不得当祖宗供上,早晚三炷香。谁知道多早晚就被三爷揪住小辫子,对三奶奶不敬什么的,打一顿卖出去了呢。   一通发作,府里彻底安静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ole的火箭炮,本来昨日还情绪不高,晚间一看见乃的火箭炮,腰不酸腿不疼,整个人都好了(╯3╰)。大家新年新气象,2014年过的更美好哈(╯3╰)。还有,谢谢留言和补分的妹子,虎摸加狼吻之^_^ ☆、第118章 理嫁妆频传喜讯   大奶奶刘氏病了,将军府的中馈还得有人主持,尤其八月中二姑娘冯连出嫁,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   这事儿毕竟太突然,原本给表姑娘预备的东西,很多便有些不合适。除了身份差别外,不看小李氏,还要看将军府的体面,所以都得重新按照公中定例来,功夫便有些紧。   至于原本董氏给表姑娘预备的嫁妆,早先便送了过来,如今悔之不迭。李氏三房哪里敢登门讨要,直恨不得将军府把他们忘脖子后头才好,就当花钱买个心安罢。   所以事情千头万绪的,总得有人张罗。本来都是大房的分内,只如今刘氏托病不爱沾手。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素日被刘氏压制,跟应声虫似的,在府里因辈分小,也没什么威势,老爷子便很看不上。几乎毫不犹豫地指派,“叫老二媳妇和老三媳妇先管着罢。”   如今老爷子对李氏,彻底没了耐心,若不是看在两个儿女的体面上,早让其人道毁灭了。   所以老爷子在处置了李氏的隔日,晚间用过饭,叫了大老爷和三爷两个儿子去书房,金住给三位上了茶,垂首退了出去。老爷子书房一向没有丫头婆子伺候,嫌其拈酸吃醋又嘴碎,且手脚不麻利。儿子中,这冯三爷承袭了老爷子的做派。   “今儿叫你们两个来,不为别的,想着老四也不小了,以往挑挑拣拣的,也没个合适的。如今实在不好再耽搁。他是个没主意的,人老实心地良善,说不好听的是懦弱没能为,以后少不得你们做哥哥的,好生看顾看顾。”   两人忙表态,“父亲放心,一家子骨肉,该当的。”   老爷子点头,继续道,“如此便好。这般,这媳妇人选,就很是要紧。我的意思,不必讲究家世根基,穷些也不怕,不过多给几两银子的事儿。只一点,人须得厉害些,内能管家理事相夫教子,外能明辨是非扶住夫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妻贤夫祸少。”   最后一句,老爷子是有感而发。忽然想起老三媳妇杨氏,倒是很合适。只这般媳妇,着实难寻。给人当丫头的姑娘不少,自家本事的不多。给人当丫头自家本事的想来也有,但有个本事又缺孩子的义父和嫁入官家的亲姊的,着实没见过了。   唉,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老三有福气啊。   兄弟俩不知老爷子心里的小九九,只老爷子发话了,自然要当件要紧事奉行,且各自心内都明白,老爷子是动了分家的心思,如今都在搁在老四成亲的事上。   老爷子给了期限,年内务必有信儿。因此两人回去少不得跟相好的亲朋故旧广撒网、多捞鱼、择其优而取之。   只这事也不是什么私密见不得人的,没几日府里禁足的没禁足的,都知道,老爷开始给四爷议亲了。   小李氏如今病中,虽身边倚重的去了个七七八八,到底虎老余威在,这点儿事儿也瞒不过她。自家亲儿子,她和女儿后半辈子的依靠,不免心里犯起了合计不提。   只说三奶奶杨氏柳儿,如今老爷子指派和二嫂一起主持中馈,虽说是暂时的,但谁不知三爷一房有钱有势,以往没机会巴结的,如今可不有了现成的由头。   于是,不到三日,包括李婆子在内的一干有体面的下人,上趟茅厕都能‘巧遇’个把巴结讨好送东西的,不胜其烦。   回了自家主子,柳儿笑了笑,“这机会倒是难得,府里能送礼到你们头上的,不易。想收就收下,合适帮的就帮,不合适的,也没甚相干。”横竖他们在府里也呆不了几年,些许小事,也算不得得罪刘氏。且如今也不是得罪不起。   柳儿对府里中馈不以为意,张氏也差不多,二房上下,一向跟府里各房不远不近的,关起门来过自家的小日子。   这么两人到了一处,虽说年纪差的挺多,但互相一对眼,相视一笑,都明了了对方的打算,携手理事,再无嫌隙。   之前刘氏称病,以往都是各自前去探视,如今少不得一起过去瞧瞧。   刘氏确实有些几分憔悴,毕竟屋里出了奸细,对一向自诩能干的她来说,着实打脸。至于对大老爷心内怨怼,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倒算不得什么。如今却多少有些无颜见三房的意思,自打柳儿嫁进来,她一直不远不近的,不大兜揽。虽说一直对三弟颇看顾,也不过觉着三爷是个通情理有根基的。至于交不交好柳儿,一直觉着不影响大局。以杨氏的出身,便是模样儿好些,过个三五年,内宅不定能不能站的稳呢,且还有个表姑娘在一边虎视眈眈的。至于内心深处,一个丫头出身的女人成了自己妯娌,多少有些自觉贬低了自己身份,甚至于嫉妒之类,却都是不能为外人道也不想承认的了。   所以如今见了柳儿,每每有些不自在。柳儿和张氏不过略坐坐,问了些身上好些用什么药什么大夫之类的套话,便以不打扰大嫂子静养为由各自散了,自有两个儿媳妇伺候着。   张氏一向跟刘氏不是一路人,略清高些,这么些年虽没结怨,也没落下好处,面子情罢了。   柳儿如今对刘氏,也不过一般,若不是那日牟尼庵里刘氏着人提前送信,恐怕更加冷淡。只这般,依着李嬷嬷的说法,偷着送信弄得院门山响的很怕人不知,不过是她乖觉事先窥得了几分真相。小李氏赢了不关她的事,她也没甚损失。小李氏败了三房赢了,就不必说了,念着她的好,也没人好责她管家不利,不定还能讨了好让三房感激,可谓一箭几雕。柳儿早有所觉,亦深以为然。   原本刘氏的规矩,每日头晌在长房慎思堂二门处的一间抱厦厅里议事。如今张氏和柳儿,一个住府里东北,一个住西南,距离着实不近。一商议,折中取了中间位置,正房南边邻水的二层阁楼观渔轩,如今正是盛夏,邻水倒也凉快,且外面水边一大片开的正好的荷花,夹岸杨柳桃杏,倒也赏心悦目。   着人收拾了一日,重新安置了桌椅家具茗碗瓶炉,府内主子们也是常来消闲赏景的,本就干净,不过略替换了些两位奶奶得用的东西。   次日两人过去理事,一干家下大小管事,足有二三十号,站了一屋子。因不了解两位主子的打算,刘氏也没发话说什么,一时嗡嗡地小声耳语着,不无试探之意。   张氏和柳儿,虽都不管事,但都不是没主意的人,都没搭理下面,只端着自家丫头奉上的香茗,慢条斯理地品着,仿佛没事人似的,不见半点儿烦躁。   张氏年纪大些,有城府行事淡定也就罢了。柳儿毕竟年不过二八,看着如初春刚发了芽的春花杨柳似的娇嫩,居然也一派淡定从容,不骄不躁的,倒是让张氏和几个有算计的管事不敢小瞧。   半晌,屋内声音彻底消停下来,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放了茶碗,柳儿看着张氏笑了笑,“二嫂子为长,弟妹毕竟年轻,还是二嫂子拿主意罢,弟妹听着就是,若有需要之处,自然不敢推辞。”   理应如此,柳儿表明态度,张氏不过客气两句,便开言道,“如今大嫂子病了,老爷子吩咐我和三奶奶代劳几日,大家打起精神来,好歹应付过去,你们奶奶大愈了,自然赏你们。因此,以往你们如何,以后还是照做便是。只一点,若有阳奉阴违,觉着大奶奶不在算计着背后糊弄事儿的,或觉着我和三奶奶好性,趁机作耗,劝你们趁早歇了心思。甭管素日有脸没脸的,除了府里规矩不容,大奶奶一向处事公允,自然还有说法。便是老爷子那里,更是容不得背主的奴才,近来府里发生的事,想必大伙儿也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各自心里掂量着罢。”   所谓恩威并施,便是如此了,但凡有点儿成算的,自然不会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触这个霉头。且好歹还要摸摸性子,尤其这位新三奶奶的,弄清楚了再做打算不迟,何必急三火四的上杆子当出头鸟。   如今别的事情都可,只二姑娘嫁妆一事,却是火烧眉毛的急事。   内中一个婆子上前道,“奴婢银住家的,管着府里针线房并帘幕帐子等的采买。之前表姑娘的针线嫁妆,如今也做的七七八八了。之前表姑娘的嫁妆,都是太太的陪房李福两口子管着,如今到底怎么着,奴婢可跟哪一个交接呢。”   另一个媳妇子也上前道,“奴婢是库房上头的,原本府里给表姑娘备下的家具器物摆设,都在库上存着,原本太太的意思,是要搬到表姑娘院里,如今还请两位奶奶示下。”   “奴婢是表姑娘院里的,三舅太太给表姑娘的添妆,和王府的聘礼,如今还在厢房里头搁着......”   ......   下人们只知道表姑娘‘暴毙’了,多少也知道诈死,不过大户人家这种事不算稀奇,一个远房的表姑娘,算不得正经主子,有志一同地忽略过去。如今只想知道嫁妆如何处置。因二姑娘的代嫁不过是主子们私下议定,暂时除了主子心腹,多数下人还不知道。   这事张氏和柳儿自然都清楚,如今她俩管家,这算是首要大事,头天已经私下商议了对策,横竖不花她们的银子,看老爷子面子上,还是要好生嫁了小姑子的。   听完几个婆子回事,张氏略一沉吟,开口道,“此事我和三奶奶都商议过了,以前如何,如今还如何,原本李福家的差事,如今都由银住家的接手,正好刘武媳妇刚生了孩子回来,正好给你打个下手,两人商量着处置罢。”   刘武是大管家刘忠的大儿子,管着府里京郊几个庄子的四季租子,很得用。这回刘忠因着牟尼庵的事,被老爷子斥责了一顿管家不利,很失了些体面。因他是冯三爷亲娘的陪房,冯三爷素日着实看待,暗里也一向视三爷为正经主子办事尽心,如今不过跟着吃了挂落,所以冯紫英倒是安抚了几句。   内里一些事情,冯紫英也没瞒着柳儿,经过这回事件,怕她在府里根基浅,自己一时照看不到吃亏。哪些人可信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提防,自然要提点一二,做到心中有数。   所以刘武家的一向柳儿示好,又送了东西过来上下打点,柳儿乐得顺水人情送去。至于银住家的,那是老爷子心腹,用了安心。尤其事关小姑子嫁妆,小李氏便是闹腾,也闹腾不到两人头上,老爷子一巴掌就灭了。   当然,能混出来的管事们也都是狐狸精变得,当晚各自挑了差事上的好东西,包括原本表姑娘嫁妆内的,孝敬了二房三房,张氏和柳儿,眼睛都不眨地收了。   按照冯三爷的说法,管家不是白辛苦的,老爷子体谅着呢。不收倒得罪人,犯不上,不过一点子破玩意儿。   冯紫英多少对大嫂寒了心,小李氏更不用提,原本不过是外家养着的一个棋子,如今倒好,反受其害。   所以柳儿提到给小姑子的添妆,冯三爷记仇,想着这个妹妹素日自己待她不薄,如今居然想看三房的热闹,良心大大地坏了,岂能有好脸,当即道,“都是兄长,我们跟二房是一样的,同二嫂子一例罢。”   柳儿点头,“甚是,都是一家子骨肉,哪有什么厚薄......”   ...   将军府千金和远房亲戚自然不同,次日张氏和柳儿,分派了差事,带着相关的管事们,各处查看一番原本备下的嫁妆,看情形增减。   先去了府里库房,大致看了下家具摆设,不必说了,两人对小李氏更加瞧不上。倒不是东西不好,相反是太好了,件件好木料,不说是库里顶尖的,也属上乘。原本两人听说小李氏舍不得府里的还让董氏添妆。如今一看,估计十有j□j被董氏说动改了主意,横竖公中的多数是大房的,不用白不用,表姑娘感激她,说不得是她的助益。   这点小算盘不难猜测。拿出大姑娘当年的嫁妆单子,一一比对,剔除个别可能是刘氏压着没用好的太不像的,大多数都还得用,又添了得用的,倒是省了两人不少麻烦。   之后便是原本表姑娘住的院子库房,除了一些针线上的,重中之重便是董氏的添妆和王家的聘礼。李家倒是真有钱,两人估摸着,首饰头面布料是大头,足有两三千银子。尤其是布料,自产自销么,又按照市价算,占了大头的大头,头面撑死一千银子。估计被小李氏摁着强行挤出来的面儿大些,毕竟谁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至于王家的聘礼......作为将军府嫡出的姑娘,还是别拿出去当嫁妆丢人现眼了罢。   不过挑了些像样儿的古玩字画金银器皿留着,其余另屋安置,将来让刘氏处理罢。   如今一看,别的尚可,头面有些寒碜。算了算额度,还能加个一千来银子的空余,按照当年大姑奶奶的单子,从库里挑了差不多的补上,也不过两套稍微精致些的。毕竟一副上好的虾须镯也得二三百银子,比如柳儿手上戴着的。   至于原本表姑娘屋子里日常用的东西和贴身伺候的丫头婆子,东西着院内婆子们收拾了,都封住未动。至于丫头婆子,原本蒋素云带来的,早打发回了李家。将军府配给的,如今都闲置了。尤其大丫头青萍,因是将军府家生子,早前认了三房方嬷嬷做干娘,虽说后来审出牟尼庵之事她不知情,被利用的成分居多,却也着实挨了板子,如今还在家里养伤。   其余吩咐针线房增加的针线,都是是小事了。另有两项重要的,便是铺子田庄的陪嫁,和陪房。   将军府的铺子田产,都在老爷子手里攥着,媳妇们的陪嫁除外。所以两人把这事上报给老爷子,就完了。   不用想也知道,陪房的事,有小李氏自家决定,横竖不离二姑娘和小李氏身边的那几个人。外头的事小李氏伸不了手,自己房内还是个主子不是。   这些事,看着挺琐碎,因有表姑娘现成的便宜可捡,又有定例,两人不过两三天便完事了,颇得老爷子赞赏,夸两人能事,“尤其老三家的,年纪虽小却不孬。”这是老爷子原话。   当然,两人都没提起把嫁妆单子拿给小李氏过目,选择性地遗忘了。相信即便两人不理,小李氏也有法子知晓,至于看过后会不会闹腾......横竖老爷子点了头。   理完了二姑娘的嫁妆,两人刚放松了没几日,老爷子又着金住传话,“老爷子说了,两位奶奶若无事,可筹谋着四爷的聘礼和院子修葺等杂事......”   四奶奶的影儿还没见呢,不知老爷子这着的什么急,不过两人倒是有条不紊地开始着手就是了,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慢慢来吧,说不得哪天大嫂子‘痊愈’了,正好她接手。   只刘氏恨透了李氏,不想沾手有关的事宜,横竖二房三房都是有分寸的,出不了大格。所以她放心地坚决不痊愈,直到四爷下聘以后,这是后话。   只说柳儿,自打牟尼庵回来后,姐姐傅大奶奶倒是过来看过两回。毕竟如今两家是姻亲,两家下人多有走动,不可能一点风声听不到。   不过杨秀姐儿见柳儿无事,反倒更加容色明媚艳丽些,知她日子过的顺遂,放了心。不过和张干妈私下里议论,倒是想起一桩更要紧的来。   如今柳儿成亲也有三四个月了罢,怎的一点儿动静木有?   正所谓皇帝不急急太监,这日杨秀姐儿过来,少不得私下里提了提,怕柳儿年轻不知轻重,出了什么意外倒不好,尤其去庙里跪经什么的,量力而行才是。   柳儿身边,也就李嬷嬷年纪大些,一直留心这事,倒是知情,少不得宽慰杨秀姐儿,笑着道,“大奶奶就放心罢,老婆子在心呢。如今才不过刚成亲,两位身子都好,不过早晚的事儿,只管等着有人叫你姨妈罢。”   柳儿早臊的满脸绯红,闻言忙岔开话头,“姐姐你回去说给干妈一声,过两日我就回去看她,叫她给我预备好点心。你下回来带着桂哥儿两个,我预备了好些玩意给他们呢,待会拿一部分先......”   “行了,说了你不爱听的就要撵人了。”杨秀姐儿笑骂,复又道,“不说你了,只如今我们家也出了一件大事,我那小姑子刚刚定了人家了。”   哎呦,这可是大事,傅秋芳如今已经二十三四的人了。搁别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大点儿的都能开蒙进学了。   柳儿忙问详情,杨秀姐儿笑着卖了个关子,“你猜猜,许的什么人家,可是你认得的。”   柳儿一时皱眉,她认得的人家,别人不说,贾府算是一大户,京中十几房,主子们尤其是女眷,都是见过的。   “别是姓贾罢?别人再想不起来。”   杨秀姐儿一拍手,笑道,“果然聪明,不是他家是谁。”   “他家也就罢了,只不可能是荣宁两府罢。若说旁系子弟......东府贾蔷算一个,只年纪不对,别房日子艰难,只有一房根基靠边......该不是六房罢?”   因膈应贾琼之母钱氏,柳儿不愿提名道姓的。   杨秀姐儿点头笑道,“不是他家是谁,想来你也知道,那琼大爷,原配早逝,如今还有一个儿子呢。可怜小姑子嫁过去是续弦就罢了,还得做现成的后娘,想想都不易,毕竟她出身比我们好上许多。”   柳儿点头,不由道,“既如此,为何你家老太太还应了这门亲事?”傅老太太如何挑剔,柳儿哪里不知,心比天高。虽说后来改了主意,可冰冻三尺,哪里是一日就能化了的。   “唉,我婆婆自然是不满意的,只这做媒的来头大,小姑子又毕竟年纪大了,除了做续弦,合适的着实难觅,没法子也就应了。你道这保山是谁,却是我们大爷的座师贾府二老爷!”   这就靠谱了,姐夫傅试号称二老爷贾政的门生,一向着实看待,他既然出面做媒,六房又是略有根基的正经人家,断没有不成的道理,内中又少不了史太君的意思。尤其傅老太太最是恋慕富贵的,儿子巴结上权贵,可比女儿要紧多了。同理,儿子出息,女儿也有依仗,也不至于过的太差就是,孰重孰轻,傅老太太可是拎的极清。   这可算大事,想到这两日要回娘家,少不得备了礼过去看看,不看傅老太太面子,还有姐姐和姐夫呢。送走了姐姐,柳儿便和李嬷嬷说起闲话,顺便盘算起明日回娘家的礼来。   哪知没等她回去,隔日林府过来送时鲜的婆子带来信儿,“大姑娘定了人家了,刚换了更贴,正合八字呢。不是别家,正是定城侯之孙,三房长子叫做谢鳞的......”   柳儿当即决定,明日去林府瞧义父和姐姐去,傅大姑娘秋芳,先靠后罢。 ☆、第119章 心机深沉冯紫英   谁若想看林姑娘羞涩的小儿女之态,那他注定要失望了,这人自打柳儿在贾府老太君处头一回遇见,就不知害羞为何物。   压根从来没见她真正地含羞带怯,或者担忧害怕过,柳儿一直好奇她的来历,奈何其一直以柳儿不懂为由,搪塞过去。   如今高高兴兴地回了林府,老爷子上朝没见着,这姐姐见着了,一派淡定从容,悠闲地招呼柳儿到水榭上喝茶纳凉。   “听婆子说姐姐定亲了,可有此事,”柳儿实在忍不住,估计自己不提,这位根本没在心。   林黛玉点头,手上的檀香小折扇啪地一收,指着柳儿点点,“这嫁人了果然不一样,原来多清净洁白一女儿家,如今倒好,沾染了你家相公的气味儿,眼看你眼睛外凸,嘴巴变尖,再多言,成鱼眼睛了,倒是能像足贾府里的婆子们,嘴碎。”   柳儿无言,看着对面闲闲地坐在美人靠上打扇的某人,半晌方道,“姐姐你该不是被宝二爷附身了罢,腔调越发的像了......这水榭里又是凉风又是放了冰盆的,姐姐你耳朵红什么呀......哦,脸蛋也见红了......”   “你个小蹄子如今越发的胆儿肥了,居然调侃起姐姐我来了,想没嫁人之前多么贤良淑德,如今倒好,贫嘴贱舌,定然是姑爷给你惯得......”   一看姐姐故作羞恼,柳儿已经乐得不行,笑的前仰后合,指着对面的人道,“......几个月前你老打趣儿我的时候,我就梦想着今日了,哎呦呵呵,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呵呵呵。”   林黛玉一拍桌子,冷哼一声,“就许你跟姑爷眉来眼去好几年,不许姐姐我英雄儿女江湖再见么!岂有此理!”说完自己忍不住也扑哧笑了起来。   柳儿早已经笑的合不拢嘴儿了。   林黛玉虽然嘴紧,被柳儿逼问急了,多少也透露出来一些内情。原来旧年间林姑娘回去探父的时候,其间在运河上坐船,彼时谢公子带着手下兵卒沿河追捕什么人,不知怎地怀疑在林姑娘船上。姑娘的船,自然不好随便让人查看,奈何贾府跟着的爷们不中用,没唬住冷面冷心的谢小公子。   其实林姐姐本心来说,根本不在乎有人上来查查,倒是想见识见识这强项的,透过窗户看着颜不错,又是个少年,一时心花朵朵。但碍着面子,又碰巧给她发现了些端倪,那逃犯就附在她们船边水下,使计助谢鳞捉了人去,算是初见,印象倒也不错。   那时也没互通姓名,只知此人姓谢,也没大放在心上。   至于以后,林姐姐实在也不肯多说了,显然还是有些瓜葛的,只最近她才知道对方何许人也,碰巧她爹林老爷对小谢一直念念不忘的,人家一来提亲,老爷子便同意了,很怕闺女不乐意,闹了不少笑话,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也。   通过冯紫英当年那不着调的言行,柳儿多少能揣测些她这姐姐的行径。那谢公子没见过不知何等秉性,只她这便宜姐姐,有时候确实能干出些不靠谱的事倒是真的。   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柳儿多少满足了好奇心,两人说了一回话,一起用了午饭,略歇了晌,过了一天中最热的时辰,下午柳儿回了娘家。   张婆子多日不见女孩儿,想的什么似的,素日柳儿在身边还不觉,一下子嫁了出去,身边空落落的好一阵子不适应。心烦了就往柳儿房内看看,总觉着柳儿还坐那里做针线,或者画画。有时干脆在那屋炕上歇晌,因此那屋子,倒是跟柳儿临走时一个样儿,每日里有人打扫擦拭,甚至摆设的位置都没变,干净清雅的很。   冬儿去跟她妹子说话不提,李婆子带着红花几个重新安置了东西,又把给张干妈的一堆东西送到她屋里,娘儿两个索性都在张婆子小院屋内喝茶说话。   张婆子很是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柳儿,气色形容,越发光彩照人,还稍稍胖了些。因做妇人打扮,梳了个元宝髻,露出了圆润饱满的额头,头上凤钗口衔的滴珠直垂到额上,最下一颗泪滴状的蓝莹莹的宝石,益发显得肤色白皙细腻,同盈盈双目相映生辉。上身牡丹花心织莲纹孔雀罗的半长对襟褙子,一溜碧绿翡翠小圆纽扣,跟耳朵上的坠子同色。下面织银云纹留香绉百褶裙,料子都是轻薄凉爽华丽精致的,又是人才衬着衣裳,整个人简直神仙一流人物,张婆子看的不住点头。   “这才像个富贵人家的奶奶样儿,以往到底是太素净了些。我就总说,那么些东西压着箱底,不趁着年轻的时候穿戴,到妈这把年纪,任你戴着金银裹着绫罗绸缎,也不是那么个味儿了。”   柳儿待字闺中之时,为少出风头免惹是非,多做素净打扮。如今嫁人不同,将军府虽不像贾府那般奢靡讲究,终究是大家子,刘氏和张氏年纪大了不显。偏年纪比刘氏还小些的小李氏可是爱打扮的,一干少奶奶别看平日老实,估计受小李氏影响,穿戴都不俗,柳儿入乡随俗,也没甚顾忌,她原也是个爱美的,横竖东西也白放着。   尤其冯三爷一向言论,“女为悦己者容,小柳儿你打扮的美美的,横竖就我一人得见......偶尔出去给姐姐干她们见见也不是不行......”   要不怎么说纨绔就是纨绔呢,做派已经养成,知道柳儿以往受苦,如今直恨不得昭告天下,他媳妇儿过上好日子了,或者上了高枝了,这是柳儿的想法。   如今听闻干妈所言,柳儿少不得讨她高兴,笑着道,“谁没个年长的时候呢,干妈你可比我那婆婆看着年轻些呢。自打嫁了公公,她可是一直养尊处优的,吃尽穿绝就不必说了,连家事都不必劳心,也没见比您老年轻不是。尤其那精气神儿,到底短了些个。所以啊,您就知足罢。如今冷不丁瞧着,谁不说你是个老太君了呢。”   好话人人爱听,张婆子闻言嗔笑,“哎呦,刚以为到底稳重了,这一张小嘴,还是这般伶俐。只说起你那婆婆,如今到底怎么着呢?若不是你姐姐说无事,我这心那,可怎么放得下呢。横竖你无事,又不好立时过去瞧你,让人觉着我们家蝎蝎螫螫的,一点事儿担不得,小家子气。可那李氏到底唱的哪一出呢?论理,她这做派,忒狠毒了些,休了她都算轻的,干脆一碗毒药送乱葬岗子完了罢,没的进祖坟都把祖宗们气的再死一回,那可作孽了。”   “噗!”柳儿刚喝的一口酸梅汁差点儿喷出来,忙擦擦嘴,道,“妈你可真敢说,如我真出了什么事,那也倒不是不可能,最起码你女婿饶不了她。不过往后,她也别想舒坦就是了。现今呢,二姑娘和四爷都没成家,他们到底没什么大错。尤其是四爷,一向跟着他三哥鞍前马后的,很听话。三爷跟两个哥哥年纪差的多,也不亲。侄子们一个个如今也看不出什么,又隔着一层,老爷子百年之后,少不得有个兄弟互相帮衬,也是好的。”   张婆子点头,“唉,话是如此,到底让人心有不甘呐,原你妈我在大户人家的时候,也不是没听过这些事,便是你那没福的姐姐,也不过是......唉,不说她了,她自家就不争气,只这往后,姑爷怎么个打算呢?只禁了足,那手可禁不住,尤其过了风头,再出来蹦跶,毕竟也是长辈,你们能怎么着呢?也没个终日防贼的道理。”   柳儿伸手给干妈添了茶,这才慢慢地道,“也不怎么着,横竖不是三爷亲娘。看老爷子如今的做派,紧着给四爷寻媳妇,多早晚成了家,老爷子的一桩心事算是了了。十之j□j,到时候是要分家,我们如今也不过住府里,一应采买来往,其实也跟分家单过没甚差别,公中分例就那么回事儿,我们家那位享受惯了,一向瞧不上。四爷分出去的话,婆婆要么跟着,要么跟着老爷子仍旧住府里,无论哪样,都和我们没甚相干。若和老爷子住府里,一向在大嫂子那里也没讨着好。若没了老爷子她出去跟着四爷,老爷子可发话了,定要给老四寻个厉害媳妇呵呵呵。”   张婆子点头,赞叹道,“一家子到底得有个明白人,你公公这人,虽说行伍出身,心里倒是好算计,难怪做这大的官儿,他若长命百岁的,倒是你们的福气了,平日里倒是好好孝敬才是。”   “谁说不是呢,老爷子再英明不过。孝敬也是应该的,如今老爷子那里的针线,多少是我们院子里做的呢,你女儿我省得的。”   两人又说了一回家常,跟冯三爷说好的跟干妈住一晚,倒也不急。吃过晚饭,带着丫头拿着东西,去了隔壁。   杨秀姐儿刚见过没两日,也不必多说什么,不过把给桂哥儿两个的吃食玩具拿来,偏两人都在老太太屋里玩着。余下的是给姐姐的一包尺头衣裳,如今柳儿最不缺这个,老李家商号常年按时节送各种尺头的新鲜花样。   “前些日子得了些新式样的绫子,外头可没卖的。做里衣最好,我自己做了两套试试,晚上穿着极舒适。因东西不多,我都和丫头们做了现成的给你们,头晌给义父和林姐姐的拿了过去。这是你们一家子三口的,本想拿了尺头让你自家做,想想到底不好,别被你给孝敬了那边去,我还想外甥们受用呢。等下一批来了,再拿了些给你做人情。这有几匹绢纱,你自家用使得,给其他人也使得,省的叫人瞧见说嘴。粉色的那两匹云罗,正合适给芹姐儿和采薇,做夏衫或裙子都使得,极凉快的。”   杨秀姐儿笑,摸摸柳儿的手,“你啊,上回我去,就让人包了那么些东西了,衣料子也尽够了,何必再给,让人瞧见你总贴补娘家,看背地里说嘴。”   柳儿冷笑,“能说嘴的都关起来了,其他的算个什么。再说,这么点儿东西,不过是家常得用的。前儿你过来,还没得了,也是刚刚送来的。收着罢,尺头多得是,好歹帮着耗用些,省了不知便宜了谁。”   杨秀姐儿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看你如今这般,到底我也高兴。妹夫是个能干的,如今大杨村那边,也不过来哭穷了,反倒送东西过来。虽说都是家常地里的,便是给银子,我也心里舒坦,更兼着如今都会说话有眼色了。唉,我这么些年,到底算是熬出来了。”说着说着,想起心酸事来,不免眼圈发红。   柳儿笑着宽慰道,“姐姐一向是个爽利人,过去就过去了,横竖不是好事,何必再想着给自己添堵。以后啊,只管越来越好,等将来桂哥儿他们长大孝敬你罢。只我听三爷的意思,姐夫这么些年在六品通判上虽没甚功劳,却也没甚差错,如何还没动一动呢?”   冯紫英如今每日早出晚归的,柳儿感觉出,正忙着什么事。昨晚知道她要回娘家,略想了想,便让柳儿跟她姐姐提了提。虽说他跟傅试也算姻亲,但此次不同以往,半点口风不宜透露,官场上都是人精,他不好出面,同时也有试探傅试的意思。   富贵险中求,守株待兔的混日子,看傅试也没那个命。贾二老爷又是个不谙俗务的,能帮上的忙有限。   所以如今有了柳儿的一番话。   听到这话,勾起杨秀姐儿的心事来,叹了口气,“这当官啊,尤其是你姐夫这般出身的,一步步往上巴结,哪里那般容易了。你姐夫虽算精明,到底不是特别的伶俐圆滑,更加的透着艰难。又没个特别得力的扶持,只得自己小心谨慎,只要不犯大错,不得罪人,使些银钱,天长日久的,总会慢慢往上的罢。这便是出身的好处了,想来妹夫那般人物,定然是有好前程的。”   柳儿笑了笑,喝了一口清茶,低垂了眼眸,慢慢地道,“也不能这般说,就是皇帝家的江山,也不是一传一个准儿,这人呐,既要有人扶持,还得靠自己,有机会便要当机立断,姐夫如今可不是守成的时候罢。”说完语风一转,抬眼道,”说了这么一会子,也该去老太太那里坐一坐了,给你小姑子带了几匹尺头,意思意思罢,等过后添妆的时候,你再帮妹子我参详参详,可好?”   杨秀姐儿不意柳儿忽地转了话头,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顺着柳儿话头,“啊......那就去罢......”总觉着妹子今儿有些不一样,到底如何也说不上来。直到快到了老太太屋子,才恍然,素日见得一些千金小姐出身的官太太,倒是跟她这妹子,说话的做派仿佛有几分相似,一时心里各种滋味涌上来。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别看柳儿过去当丫头,也看什么人的丫头。宰相门前七品官,侯门千金出身的国公夫人史氏老太君,这辈子可谓极致的荣华富贵,堂堂的超品诰命夫人。素日来往的,也多是王公贵胄高门显宦人家。你便是个不长心的,时日久了,也熏陶出几分气质来,何况柳儿这等七窍玲珑心思的女子。   她若想,说话做事,自有一种莫测高深机锋暗藏之态。   见过傅老太太,不过坐着略说了几句,都是傅老太太打听贾琼一家子的事儿,柳儿以不大来往,只听说是正经人家为由,敷衍过去,便各自散了。   杨秀姐儿也不是个蠢的,不然也混不到如今。晚间便把妹子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傅大老爷知道。   傅试如今除非因事歇在书房,不然也轻易不到妾室那里去了,多在杨秀姐儿这里。当下闻听此言,开始还不觉,杨秀姐伺候着脱了外头衣裳,坐下喝茶,越琢磨越不对劲儿,越发觉着这小姨子的话有些深意。官场上的套路,傅试虽不算运用纯熟,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坐了那里沉思半晌,杨秀姐儿也不敢打扰他,直到慢慢喝完了一盏茶,方道,“庄子上不是刚送来一些时鲜瓜果么,明儿下晌你给妹妹送去些,跟她打听打听,是不是妹夫说了什么。妹夫最是个精明不过的,别看年轻,眼睛最毒,脑子也有算计,估计他那里探听不出来什么,反倒不好。我们毕竟不比他有靠山,真有个什么,可是一家子老小呢。只妹妹毕竟是你亲妹子,想必能提点一二也未可知,你说呢?”   杨秀姐儿能如何,大老爷想的何尝不是她想的。只她更赞同妹子的话,哪里有万全的好事儿,总得有些风险就是。只如今却不好跟自家男人说,毕竟他就是那么个人,好处是稳妥念旧,坏处就是胆小了些。   只没到次日下晌,刚用完早饭,冯三爷来接媳妇了。   杨秀姐儿也在,忙使眼色打发了小丫头回去报信。冯紫英屁股还没坐稳当,傅大老爷过来了,两人少不得移步傅试书房说话。   冯紫英看他那样儿,也不好笑。这人,怎么说呢,到底也算个好的,比那一起子奸诈逢迎一心向上巴结之辈,还算难得。没耐心同他转圈子打磨儿,坐下看着沏茶的傅试,直言道,“姐夫也不必忙,待会儿还有差事,不过把媳妇送回去就算完。只最近妹夫听说京畿附近治安不大好,有几家大户遭了贼了,想来是个惯盗,闹不好成了势头,怕是京兆尹和我们五城兵马司上下都要吃挂落,素日姐夫还是警醒些好。不说为民请命,只为民除害的事,多少也算分内,做多总比做少强,言尽于此,告辞。”   你若跟缩头乌龟似的常年缩着,别人也没奈何,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若不是看在他家小娘子的面子上,他何必操这个心。多得是人情可送,哪个不是感激涕零的,就这个自己有心,他还赶着墨迹。   冯三爷出身富贵养成的骄气,多少缺了点儿温和耐心,遇上傅试这种瞻前顾后的,便有些不耐烦与他和风细雨。   再说,有时候你过于和气了,反倒让人觉着你别有居心,更加不值当。内中分寸,冯紫英岂有不会拿捏的。   如今,傅试便中了招,被他拿住了,索性今次真是为了他好。   柳儿别了干妈,在姐姐一家子目送下,坐车回了将军府。路上冯紫英弃马,上车与她同坐,被柳儿嗔了一句,“这般热的天儿,你也不嫌闷的慌,别把你身上的臭汗过我身上。”红花冬儿见机,抿嘴笑着,忙上了后面仆妇们的车子。   冯三爷先灌了一碗冰绿豆水,拿起桌上的帕子擦擦嘴角,扔到一边,笑道,“我又不挨着你坐,怎的弄你身上臭汗?想来娘子是盼着一起罢?岂能叫你失望,来来......”   “去,外面呢,有事说事,这几日看你忙碌,今儿怎的得闲,该不是有事交代我罢?”   冯三爷确实有事,也不与柳儿调笑了,点头道,“正是。我这几日可能不大回府,到时候若不叫人告诉你,也不必担心。横竖顶多三五日的就完事了,到时候再与你细说。”   “可有危险?是公事么,可要带了家常衣裳用具一起,我回去就给你收拾出来......”柳儿一听便有些着急。   拍拍柳儿抓着他衣袖的手,“无妨,不须担心,有小子们跟着呢,这事儿你只做不知道,做些惊慌的面子就可,怕你多想才告诉了你。放心罢,只你在家里,也注意些,尽量少出来罢,如今京里闹贼,不安生。”   这事儿柳儿也听说了一些,最近京里出了个飞天蟊贼,专偷高门大户的好东西,报了官府,等衙役前来,人早没影儿了。至于豪门里那些个家丁护院,有几个一个跟头上了墙头的能耐人,只有鸣锣打鼓举着火把胡同子里撵人的份儿,也不过吃灰。   想想冯紫英毕竟是个头儿,对付个蟊贼,那么些人,有危险也未必轮到他,遂点点头,“放心,我晓得。”   两人一路说话,冯三爷把柳儿送回,看着她进了西侧门向着听涛苑的方向,才带着小厮,拨转马头径自去了。   此时柳儿自然不知道,冯三爷自打上年铁网山受伤,便把个贼人恨死。自小到大,何尝吃过这么大的亏,当时差点儿没命,虽然他只是跟着当今吃了挂落。   但自己的小命儿自家珍惜,一直暗中追查此事,时刻没忘报仇雪恨。慢慢布局,如今时机成熟,天时地利人和,该到了收网的时候了。   一番运作,到时候事成,一批贼人授首,一批当官儿的升官发财,那是注定的。   只柳儿回来,不过离开将军府一日,府里便闹出一桩事来。   当晚去看过大奶奶刘氏,便去了张氏那里坐了坐,给冯语、冯诺两个女孩儿,带了两匣子张干妈亲手做的点心。张干妈的点心,可比冯府点心师傅强着些,用料也精细。   只将军府的孙子辈儿的姑娘,嫡出的如今就三位,刘氏生的冯清诗和张氏所出的两位。冯清诗上年出嫁,公公外放某地知府,一家子举家跟着去了。所以如今府里,就剩张氏所出的两位身份最高,将军府因冯老爷子没有庶出子女,一向府里的规矩,庶出便不大受待见,都老实的很。   而张氏家里也是世代的书香门第,祖父在世时更是曾经官居一品的礼部尚书。到她父亲时,虽多有不如,好歹也是四品的实权官儿,且几个哥哥,也都算争气,虽没有身居高位的,家族却也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以张氏如此出身,有些看不上将军府的做派,目下无尘些也是寻常。尤其她的教养礼仪,任人也是挑不出不是来。   因此,除了张氏所出的长子,十五岁的冯诠,和九岁的长女冯语,如今都在京中的外祖家上学。平日女孩儿跟着外祖母,男孩儿跟着祖父,一概都有张家教养。只除了月中月末回家住一日,还有重要的年节。   便是冯三爷成亲,也不过回来露了一面,住了一晚次日一早就回去了。   冯老爷子一向不理会这些,这儿媳妇是他帮着老二讨来的,娶来就是老二的事儿。只把自家日子过好了,其他不出大格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横竖都觉着他是个大老粗,乐得有人代劳。   如今见面,冯语冯诺给柳儿这位三婶见了礼,柳儿这才有机会好生细细打量这小姑娘。果然比冯连不可同日而语。长的也不过清秀,但自有一种温婉沉静的大家气度,说话也慢条斯理的言语清晰,一看就是教养极好。至于冯诺,年纪尚小,只活泼些,别的倒是看不大出来。   柳儿打量人家的同时,冯语也暗自掂掇这位三婶娘。家里的事情,她娘虽没给她细说,但是她外家却是都知道了,她跟着也听了不少,不免对三婶娘十分的好奇。   第一眼看模样儿言行,竟比舅舅家里的表姐们还强些......   “刚回来怎的不歇着,横竖家里无事,只大嫂子我看一时半会儿的,不会痊愈了。”张氏让了座,丫头倒了茶来,两人对坐说话。   柳儿会意,笑了笑,“也没什么大事,哪里就累着了,不过天气炎热,闷些倒是有的。只看我们语姐儿这般气质形容,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倒是很难得了。”   张氏最爱听人夸她家的家教,也是跟冯二姑娘区别开来的意思,闻言很是谦虚了几句。柳儿这么多年历练下来,想跟一个人融洽相处,也只看她愿不愿意了,不存在能不能的事儿。一时两人相谈甚欢,说到针线上头,竟然引为知己。张家女孩儿的教养里头,针线女红占头一位,几辈子的规矩,认为女孩儿做针线,最磨练性子,于持家也多有益处,至于琴棋书画之类,倒是靠后了。   最后张氏猛然一拍手,笑道,“说了这半日,倒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你可知昨日晚间,四爷的亲事,有七八分是定下了。”   “咦?这般快,是哪家,没听三爷说起过啊?难道是大老爷那边有了合适的?”这才几日,难怪柳儿吃惊,照这势头,转年就能成亲了罢,老爷子可心急的很呐。   张氏笑的意味深长,打发了两个不情不愿的女儿去歇息,这才道,“说起这户人家,真是绝了。京城里有好几处桂花局你知道罢,那都是夏家的,人称桂花夏家。据说有几十顷地种着桂花,如今在户部挂名行商。也算是数得着的大户人家,满京城里哪个不知。如今只剩了娘儿两个过活,也没个老子兄弟的,真娶了来,也算娶了一家子了。”   “还有这事儿,该不是婆婆寻得这门亲罢。”此事很有小李氏行事的风格,专爱好处全搂,她稀的干的全吃,不给别人喝口汤。   “可不是婆婆那边寻的么。不知怎地,托了李家三舅爷,估摸着是不放心府里罢。虽说老爷子没给舅爷好脸儿,可婆婆闹着立逼老爷答应,连小姑子都帮着劝说老爷子,昨晚浩然居灯亮了一晚,到底逼着老爷子答应了算完。说是明儿就着官媒人去提亲呢,看来婆婆横下心下了死力气要成就好事了。”   此时柳儿还没什么感觉,只觉小李氏忒投机了些,眼皮子浅,连绝户财都要发,好歹看看人家姑娘再说罢。   柳儿前世死的早,自然不知夏金桂其人其事如何英雄了得。   所以过两日打发婆子林府送东西去,林黛玉闻听此言,当时就扑到桌子上,笑的起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如筒子们所愿,是大章吧,八千字大章,可累坏我老人家了,求摸.... ☆、第120章 哭天抢地为亲事   话说冯四爷这门亲事,还跟薛大傻子大有些干系。   薛大傻子上年被人揍成了猪头,又被冯三爷忽悠着南下做了生意,一路上游山玩水吃酒狎妓,好不快活。至于买卖生意上的事体,那都是张德辉的干活。薛蟠的心里,你当大掌柜,不就做这个的么,一时更加宽心,玩的颇有些乐不思蜀。   尤其身边那小伙计张小六,据说是大掌柜张德辉的远房侄子,自打薛二缺养伤伊始,他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哄的薛大傻开心,一来二去视为心腹。   这一路上,薛蟠的丰功伟绩,少不得他吹风拨火。甚至路过维扬的时候,还弄了个瘦马,一直带回了京城,只说是伺候丫头收房了。   薛姨妈和薛宝钗哪里见过这些,只觉得娇娇弱弱的,不像丫头,别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横竖她们家也不缺做事的使唤丫头,薛蟠喜欢,也就罢了。   只如今薛二缺毕竟也二十来岁了,婚事一直没个着落,高不成低不就的,别看薛二缺不着调,自己的娃自己疼。尤其如今知道做生意上进了,多么难得,怎么得寻一房好媳妇。   一时跟王夫人和王子腾夫人都递了话,有合适的帮着相看相看。那一日见薛蟠身边的小伙计张小六伶俐,口齿极其便捷,说话也诙谐,便招来问道,“你好像跟你们大爷不久罢,这回跟去南下伺候的好,同喜,赏。”   张小六见机,忙跪下磕头,“谢太太赏,伺候大爷是小的本分,做什么都是该当的,当不起太太夸。”   薛姨妈一看更加喜欢,心道这小厮年纪不大,倒是个心里明白的,随意地问了问儿子此去南下一路的际遇。   那张小六自然捡能说的说了,横竖薛二缺千百好万般上进风餐露宿吃苦耐劳的,最后说道回来路上,“......要进京的时候,南城外遇上大雨,偏巧大掌柜说不远夏家庄有一处老亲戚,可去暂时投宿避雨。太太道是哪个,正是京里有名的桂花夏家。如今她家只一个老奶奶,带着个未出嫁的姑娘过活,也没个儿孙,见了大爷,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还叫姑娘出来见了一面。听她家下人说,她家姑娘自小也是读书识字的,容貌性情都是极好,就是如今没有合适的人家......”张小六没说的是,他家大爷自打进入夏家庄,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   一时薛姨妈听住了,直到张小六离开好一会儿,还坐那里琢磨着。薛宝钗从园子里回来,见她妈枯坐沉思,少不得上前问道,“妈这是怎么了,什么大不了的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薛姨妈叹了口气,“还不是你哥哥这个孽障,他这亲事,可成了妈的一块心病了。”   “姻缘姻缘,讲究一个缘字,妈也不必烦恼,多早晚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如今急也急不来的,倒赏了身子,反是哥哥的不孝了。”   一时娘儿俩说话,晚间薛姨妈把薛蟠叫了房里来,问道,“你这亲事妈也琢磨了这么些年,到底也没遇上合适的,只如今听说那夏家女孩儿不错,你也是见过的,究竟怎么着呢?”   薛蟠愣了愣,装傻,“妈说的是谁,什么夏家冬家的,儿子不认得呢。”   薛姨妈来气了,一拍炕桌,气道,“我把你个混账东西,如今把外头那套应付你老娘来了,越发出息!还能是谁,不就是桂花夏家,你再说一个不认得试试!看我不拧你的嘴!”   薛蟠还算孝顺,一看他妈生气,忙赔笑道,“都是儿子不是,妈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旧年间我不是做过一回噩梦么,你那时问儿子,儿子如何也不说来着。其实不是别的,只儿子梦到娶了一房媳妇,也是姓夏,叫什么桂花的。哎呦妈呀,那媳妇老厉害了,打骂下人是家常,跟您老顶嘴对骂按饭顿,讥讽喝斥妹妹当零嘴儿,最不堪的居然勾引外头男人,哎呦,闹一家子鸡飞狗跳的,儿子也不爱回家。妈你说最后怎么着?”   “怎么着?横竖不过是场梦罢了!”薛姨妈唬了一跳。   “妈呀,要是一般的梦也没啥,可最后,她要下毒害人,倒是把自家毒死了,她妈又来闹,哎呦,可不得了,横竖败家了。您说,这样儿的,能娶么?”   薛姨妈被噎的不知说什么好,这兆头确实不吉利,只......毕竟是梦么。   薛蟠见他妈不死心,眼珠儿一转,又道,“毕竟是梦,也不能全当真了,要不,咱着人好生打听打听再说?却不能急了。”不论打听的如何,他是不打算娶那夏金桂了,只先稳住老娘,回头想想法子就是。   薛姨妈闻言,只得点头,毕竟娶媳妇是大事,弄不好不能相夫教子兴家旺族的,反倒败家,那可真作孽了。   薛蟠这边着人打听不提,没两日跟李三舅喝酒,知道了柳儿出嫁之事,闹出了牟尼庵的乱子,多了一房亲事,其实他看着还好,只他妈死活不乐意。   最后他妈被薛蟠闹的没法,只答应一件,做媳妇不行,当妾室尚可。   那头董氏听了来了脾气,她家女孩儿可是预备给将军府公子做正头娘子的材料,到了你一个商贾之家,还不是什么成器的子弟,居然拿起乔来了,我呸!做你老娘的春秋大梦罢!   于是,薛二缺王八钻风箱,两头受气。这么两边跑了几回,倒是把人头都混熟了,尤其跟李三舅,那真是相见恨晚臭味相投,一时引为知己。倒把蒋素云的事靠了后了,更不知蒋素云如今在李家三房,成日以泪洗面,被丫头婆子劝着,到底认清了现状,毕竟表哥对自己没甚情义。渐次地接受当商家媳妇了,好歹薛家也是有钱有势的,未必就比冯家差了。   一日薛蟠和李三舅喝酒,听李三舅说起将军府如今给四公子寻亲事来,薛大傻子一辈子糊涂,心思一动,难得抖回机灵,来了个祸水东引,当即就把夏家的事情说了。   当然,都捡好听的说,他到此时也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来。   李三舅当时一拍桌子,“着呀,这真是一门天造地设的好亲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哎呦,外甥女婿你这回办了件好事,不错!”至于岳家没兄弟姊妹帮衬什么的,那不是李三舅考虑的事儿,他只负责找,好不好的,有妹子小李氏做主。   通过下人和冯连儿院里的婆子来往,到底把这信儿捎给了小李氏,经过弄的十分诡秘不提。   小李氏一听说,当时腰不酸腿不疼心不碎了,起身靠着床榻细细思量起来。   她除了看中夏家的家当,倒是想了一回人丁孤单的事,只一想到儿子还有三个哥哥,一堆侄子侄女呢。别看跟自己不亲近,到底老四素日人缘尚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笔写不出两个冯字来。将来儿子成家立业了,家底也丰厚。媳妇出身家当可比那杨氏好上百倍,自然能支撑起门户,那时还怕谁来......此事可行!   之后又跟董氏偷着通了两回信儿,这事儿她便私下里认定了。   一时趁着老爷子休沐,也就是柳儿回娘家那日。下晌李家三舅爷腆着脸来了,自然是过来提亲,帮着夏家提亲。   之前由薛蟠带着,拜访了一回夏家老太太,一听说是将军府的嫡出公子,可比薛蟠这个傻头傻脑的强多了,当即心里高兴,把李三舅好一通奉承,临走又送了重礼,万望玉成此事。   这头落地了,李三舅倒是觉着小李氏那里不算事儿,定然是乐意的,果不其然。   那天晚上,小李氏支撑着病体,人逢喜事精神爽,觉着病好了大半。命下人拿了好衣裳首饰穿戴打扮了,都是以往老爷子喜欢的颜色样式。一时收拾妥当,拿出一把剪刀、一条白绫子,放到身前几案上,着一个婆子道,“去请老爷来,就说事关老四的婚事,老爷若不来,擎等着给我收尸罢。”   婆子不敢怠慢,忙去报信了。冯老爷子一听,气的胡子直翘,骂道,“败家娘儿们,告诉她,真死了,叫老四给她守足三年孝。然后我也死了,再守三年,一天不许少。到时候他二十好几的人,我看他寻媳妇!还有连儿,二十多了,擎等着臭家里罢!让她死去!”   婆子哪敢这般去回,左右为难地不动弹,倒是金住了解老爷子,不过一时气话,还没说什么呢,看看怎么了,遂上前道,“老爷子很不必生气,父母哪有不疼儿女的,太太既然说要商议亲事,何不看看再说呢。不好也就罢了,若是好的,岂不现成。”   老爷子生气归生气,到底还是去了正房,他倒要瞧瞧,李氏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来现眼。   小李氏面子功夫还是会做的,让座奉茶,礼数周到,一如往日。进入正题,说那夏家姑娘如何知书达理持家理事孝敬老娘,简直是孝子贤孙的典范,最后道,“老四的性子老爷也是知道的,太过绵软些个。妾身又见识浅,到底娶个能干媳妇,能扶持一二,妾身百年之后也能安心闭眼了。老爷的一桩心事,也了了,岂不好呢。”   话听着好听,老爷子见多识广,岂是那般好糊弄的,当即冷声道,“这般好,十六七岁了还没定人家,必定有个什么缘故罢?能干厉害,若太过了,老四被拿捏住,男人握于妇人之手,本就是个没主意的,这辈子还能出息么?生意人家出身,难免见利忘义,一心钻钱眼儿里,处事少不得眼皮子浅,到时候教出来的子女,也这般。老四一房,你是打算就此了结了么?你这是有多不待见老四呢?老四不是你亲生的,是河沟里捡来的罢!或者马桶里淘来的也未可知!”   老爷子噼里啪啦一通斥责,险些把李氏气晕过去,过去怎么没觉着,这老家伙一张嘴,这么缺德呢?   这是骂她们娘儿仨呢罢?   李氏翻了半天眼睛,到底缓过劲儿来,也不与老爷子讲理了,横竖他嘴大吃四方,弄不过他,一把拿起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哭道,“老爷子你凭良心说说,妾身十七岁嫁给五十多岁的你,这么些年,好歹为冯家生了一双儿女,我自问对得起冯家列祖列宗,可你拿我当正经夫人看待了么?我这个夫人,事事被媳妇们压着一头就算了,如今更是指着儿女骂我!妾身便是罪孽再深重,一人做事一人当,好歹运儿和连儿是你的亲骨肉罢,虎毒不食子,哪有亲爹这般咒自己子女的......再不济,也是大家子出身,还能不如个当丫头的么......家世根基,人品长相,满京城打听打听,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装可怜,夸夏家篇。   “......便是我们连儿,好歹也是大家子千金小姐,打小金尊玉贵的养大,何曾受过什么委屈!我可怜的连儿,如今倒好,枉自有个人前显贵的爹,还不是说给一个庶出的庶出当媳妇,我这命儿呦,怎的这般不济,索性我们娘们一起吊死干净......”怜惜女儿篇。   “......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心里的苦有谁知......”再次忆苦思甜篇。   ......   老爷子想起过去的日子,老夫少妻的,曾经对小李氏,也是多有怜惜,有过一阵子的夫妇和顺。只不知何时,似乎从生了一双子女开始,还有大女儿出嫁的时候罢,李氏越发的不识大体,如今竟然连规矩也不要了,进而拐带的子女也都不成器。   老爷子心内叹息,一时只觉老了十岁,坐那里半晌无言,听着小李氏哭诉,一家子都不满意,自己这到底所为何来呢?   李氏这里哭天抢地,女儿也就罢了,势要为儿子挣得一房好媳妇。正热闹,二姑娘得着信儿,带着丫头也跑来了,一见她娘那样儿,早心酸了。倒是不敢跟着她娘数落老爷子,却只跪一边抹眼泪,想起自己的亲事,这辈子也就那样儿了,更加凄楚。   老爷子看的越发闹心,这个女孩儿他可是真心疼爱过的,实在的没法,吩咐下人们,“去,叫你们四爷来,他娘和妹子,为着他娶媳妇,都要哭倒长城,他也别藏着掖着了!大不像个男人。”   正自左右为难,在房外窗户下听声儿的四爷冯运,闻言知道行藏被老爹发觉,忙起身进屋,垂首立在一边,低头不语。   此时小李氏也停止数落,只和女儿小声抽噎着,看老爷子如何发落。   冯唐看着这个儿子,眼里莫名,半晌方道,“你娘一向见识浅,办事不妥当,以我的意思,便是真要定这家,也好歹细细打听了再说,成亲是大事,马虎不得。你待如何?”   冯运低着头,半晌方嗫嚅着道,“子不言母过,爹你也别怪太太。太太也是为儿子好,没什么坏心的。女人么,顶多没什么见识,不过内宅里呆着,能翻出多大事体来,娶谁不是娶呢,儿子怎么都好,听爹娘的......”   老爷子本就对这个儿子期望不高,如今更是失望。天真、没主见、心软,如今又加了一条,是非不分......罢了,子孙自有子孙福。   闹了大半夜,老爷子着实不耐烦了,如今见儿子这么个窝囊样,更加不待见,一摆手,“后日就差人提亲去,只望你们娘们别后悔。”说完老爷子起身走了。   只这中间留着明日一天,到底老爷子也存心再打听一二,若真不好,说什么也不能弄了来祸害自己儿子。   这儿子自家看不上是看不上,也容不得外人糊弄。   老爷子的人脉自然不是薛姨妈能比的,只一日,便打听出,这家倒也没甚不妥,姑娘也是花容月貌读书认字的,家里里外确实帮着支应着,算是能干。只这姑娘脾气似乎不太好,一家子都怕她......   老爷子沉吟半晌,脾气不好倒也不算大事,他自己打小也是个臭脾气,他家老三脾气也不好,可不也都出息了么......面团似的性子,也未见是好的。   只这事儿是李氏弄出来,老爷子到底不大安心,一时半会儿,却也没有更合适的。自己坐书房里想了半日,到底长叹一声,“罢了,儿女都是债,就这么着罢,到底自己活一日,还能照应一日,以后......再说罢。”   好在这事儿老爷子也没叫儿媳妇们沾手,隔日叫金住请了官媒婆,去夏家庄提亲去了,不上几日,合八字,占卜,吉。   小李氏很怕事情有变,夏家也急着结这门亲事,两好嘎一好,没几日放了小定,定下八月下聘,就在二姑娘出嫁前几日,年底成亲,这事儿基本上算是板上钉钉了。   只柳儿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横竖给四爷预备成亲的一应事宜,她和张氏都着实准备的差不多了。   只如今,回来第二天开始,冯三爷便连着三日不见人影儿了。   因之前冯紫英叮嘱过她,虽心内不安,倒也支持得住。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这日她正坐屋内榻上临窗做针线,二姑娘来了。   这可真是稀客,一则她来了准没好事。二一则,自打牟尼庵回来,她因伺候李氏,解了禁足,却也不大出去走动了,连花园子都不去,也不知在房内做什么。   据丫头们打听,横竖没做针线备嫁妆就是了,那都是她房内丫头们的事。   如今冯二姑娘,对柳儿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牟尼庵是她理亏,自家也是知道的。但是把表姐的亲事给了她,深觉此事是柳儿撺掇的三哥让父亲定下的,归根结底,还是这位杨柳儿不地道。   至于备嫁妆一事,更是加深了一层恨意。好歹她是将军府的千金,将就表姐的亲事已经够委屈的了,如今倒好,连嫁妆甚至聘礼都得接着,冯连若不是有她娘开解,早气死过去,或者拼着命打上门来。   八月她就出嫁,在家也没几日了,横竖都得罪了,也不必顾忌什么,今儿她是被她娘支使过来办事,自己却有心特地来膈应柳儿。   虽说都不待见对方,该有的礼节不能免,柳儿让座,叫丫头倒了茶来。端坐上手,静等小姑子出招。   “三嫂子这些日子没见三哥罢,今儿跟三嫂说些体己话,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嫂子来的时日短,不知道罢。”   “小姑子但说无妨。”柳儿淡淡地道,实在不爱看她这幅嘴脸。   冯连儿笑的不怀好意,拿帕子掩了掩嘴角,接着道,“嫂子还是看着三哥些好,以前三哥在家里宴客,常请那锦香院的妓家云儿来唱曲儿,多少年了,别人不过来过一两次就罢了。只她一个,一直跟三哥来往,那模样儿不必说,万里挑一的。一颦一笑,说是国色天香半点儿不过。更兼着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知,很能帮衬上男人家的......”   一时这冯二姑娘,倒是把个j□j,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柳儿若不是知道冯三那童子鸡的德行,怕早怒了。   便是如此,心里也不舒坦就是了。不过眼前可不能露出行迹,只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上兀自做着针线,仿佛两个闺中好友一起谈天似的,弄得最后冯连儿也没了兴致。   “我好心说给你听,你不领情就罢了,我也不指望。只如今我哥哥的亲事,你最好别弄鬼儿。我这四嫂出身家世,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至于聘礼什么的,若是不按照府内规矩来,我一个小姑子到底不能把你如何,横竖有我娘在呢。哼,别以为我娘如今禁足就好欺负,只要我爹在一日,谁也别想爬我娘头上去!”搁下狠话,起身一跺脚,冷哼一声,扭身径自去了。   柳儿恍然,原来如此!   想来张氏那里也不会落下,唉,这小姑子,性子倒是一点儿没变,这般嫁到王家去,不用想也知道,有的苦头吃了。   柳儿一点儿不同情她,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古人诚不欺我。小李氏两样儿都占了,也算本事。   只如今被她一闹腾,到底心里的烦闷担忧少了些,倒是另一桩事冒了出来,半个多月后就是贾府老太太的大寿,等三爷回来,还得好生备了礼,过去贺寿才是。   贾府,自打自己嫁人,一干人等可是好久不见了。 ☆、第121章 端贼窝意外之喜   冯三爷一连五六日没有音信,柳儿再也坐不住了,趁着晚饭后无事,去老爷子外书房求见。   冯老爷子正跟两个清客相公喝茶说话,冯府规矩,一般老爷子书房说事,没人敢打扰。只那也看谁,奴才们最会看风使舵看人下菜碟那一套。金住在老爷子身边多年,视为心腹,自然比谁都会办事,更会揣摩老爷子心思,如今三房两口子,得宠着呢,   金住轻声通传了,老爷子略一沉吟,两个相公也都是有眼色的,忙起身告辞,老将军略点头道了声慢走,看着两人从侧门去了。   柳儿进来给老爷子行了礼,“给公公请安,媳妇儿略做了两件夏衫,家常穿着应是妥帖的,还请老爷子不要嫌弃。”   老爷子点头,命金住接了,捻着胡子道,“不嫌弃,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很好。”却不提少做几件的话,冯唐人虽粗,但是好赖还是知道的,这个三儿媳妇的针线,居家的再没有更舒适的。虽从没给他量过身,但衣领袖子腰身,再没更妥帖的。外出的大衣裳,也比以往穿的来的行动便给。   “该当的,不过是儿媳本分罢了。”偷眼瞧了瞧老爷子,面色如常,不信他不知自己的来意,只如今却是等不得了,少不得自己接下去,“三爷如今公事繁忙,儿媳想着,着人送几件换洗衣裳,不知老爷子看,可使得?”   “哈哈哈......使得,怎么使不得,送吧。”老爷子难得促狭一回小辈儿,越发的装聋作哑。说是送吧,往哪里送打发谁娶送送给谁......真信了这话你就瞎了。   柳儿毕竟新婚,到底脸嫩,脸上红了红,眨巴眨巴眼睛,最后终于豁出去了,“那要是明儿后儿三爷就回来,也就罢了,横竖不差这一两日么。”   老爷子点头,笑眯眯地道,“甚是。”   我......   “您看,三爷这差事,这一两日,能办完罢?”柳儿已经被老爷子戏耍的不知说什么好了,索性直白些,不然憋屈的是自己。   老爷子哈哈笑道,“早该有话直说,别学那些个扭扭捏捏羞手羞脚的小家子样儿,我们将军府的奶奶们,就该有个直爽泼辣劲儿,以后当家做主,才拿的起来......哦,”被柳儿一双湿漉漉黑黝黝的眸子眼巴巴一瞅,便是个铁石心肠也要心软,老爷子忙打住,“至于老三呐,安心罢,不出三日,一准儿回来,生龙活虎的呵呵呵,回去好生呆着,不须担忧,那小子祸害遗千年。”   柳儿两颊似火地离开了,心里到底踏实了下来。   柳儿在家不提,单说冯紫英冯三爷。那日把柳儿送回了家,直接去了味芳斋。身边伺候的小厮,除了打理庶务的灵宝和绿沉,其余四个步景、白鹤、奔霄和青霜,都带在身边伺候着。   素日他当差,一般也就带俩。大家子弟出来做事,除非想跟一帮同僚互不搭理真心划清界限,但凡有点算计长点脑子的,都不好弄得太高调。你是去做事,不是去当公子哥儿的,这点体面一般还是会顾忌的。冯三爷也不例外,何况他素日就是混得开的,这点儿眼色岂能没有。   只今日不同往日,午间请了统领衙门的统领裘良,也就是他的上峰,在味芳斋用午饭。   裘良三十许年纪,白面微须,长的倒也颇端正,气质更是沉稳。两人都是世家子弟,裘良是景田侯之孙,冯三爷虽然比人家小了十来岁,以前也有过来往,甚是是相熟,打过两回交到,私下里交情还算不错,互相倒也都有几分惺惺之意。   午饭吃的略有些油腻,味芳斋吃饭,招牌的烤鸭子是必上的。两人正在雅间对坐品茗消食,忽然小厮奔霄慌慌张张跑进来,浓眉大眼的圆脸上满头汗,喘着粗气语无伦次,“爷,爷......不好了,不好了......”   在屋里伺候的小厮白鹤上去踢了一脚,斥道,“混账东西,爷好得很,会不会说话!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爷素日如何教导的,都忘了!”   呼呼,奔霄圆胖脸憋的通红,喘了两口气,总算平静了些,忙打千回禀道,“奔霄该死,这张臭嘴,我......”说着论起巴掌就要掌自个儿嘴。   “好了好了,有话就说,少弄些没用的。”冯三爷看的不耐烦,皱眉道。   “三爷,刚外头街东头甄宝斋闹了贼了。大白天的,有偷儿进去,听说偷了他家的镇店之宝辟邪珠。可不知偷的时候触动了什么机关儿,临走被发觉了,一时店里的伙计们吵嚷开来,人人喊捉贼,街上都惊动了。只那贼人着实狡猾,十多人追打,愣是给他跑了,刚刚外头满街捉拿,可不得了了。”   不等冯紫英说话,裘良一挑眉,放下茶盅,冷声道,“什么人这般大胆,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岂有此理!”   冯紫英也皱眉,狐疑道,“该不是前几日京里那偷了好几户高门的大盗罢?也就那个有胆色有能为,多少年京里没出过这般出挑儿的贼人了。”   奔霄忙垂首回话,“正是那蟊贼!小的远远瞧着一眼,身形瘦小,极其灵活,差不了。”   裘良已经不耐烦了,起身道,“那还等什么,总算给大爷遇上了,追去!可有人跟着?”这些日子,跟这飞天蟊贼上了多少火,连着被上司申斥了两回了,奈何捉不住啊。如今这好机会,岂能放过。   “有有有,甄宝斋的伙计好几个,拿着棍棒一路追去了呢,听说他家的伙计,都是练过的,一路往城南方向去了。”   一时屋子里两个主子带着各自的随从,快步从后门出了味芳斋,早有手下备好坐骑,飞身上马奔南城门方向而去。结果刚到城门处,有兵卒告知,刚刚出城。   裘良和冯三爷都来脾气了,一个吩咐随从,“去兵马司调人,让赶紧跟着,爷先行一步。”另一个也吩咐小厮,“一个去南城兵马司衙门调人,一个去京兆尹报案,速去!”   这边派人调兵遣将,那边裘良和冯三爷带着各自的贴身随从,一路骑马出了南城门追了下去。   这一追可不得了,那贼半路上不耐烦,抢了行人的马匹,很快甩掉甄宝斋的伙计,直到日落时分,冯三爷和裘良也没追上。不过打听路上的行旅,倒是知道此人仍旧在这条道上,似乎不知后面有追兵,也不是很急,跟一般行旅无二。   眼看着天黑了,两人一商议,不能打草惊蛇,大晚上的惊动了对方,改了路线钻哪深山老林子去了,倒坏事。索性就这路边的小庙歇一晚,正好等属下们赶上来,人多好办事。   张大了网,不信拿不住此贼。   当晚晚些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和京兆尹的衙役们,一共三十多人,也跟裘良冯三爷会齐了。大家在庙里将就了一晚,次日早早起身,沿途追了下去。只道当天午时,终于看见人影了。   但这贼毕竟机警,正坐路边茶寮子喝茶,一见势头不好,疾步窜出去跳上马背,猛挥鞭子,催马就跑。后面大伙追了半日,大热天的,早一身火气,哪里能放过他去!说死也要拿住!   就这般,你追我赶的,一路疾驰几乎日夜兼程,狠追了两日,于第三日晚上到了平安州地界儿,那贼人在岔路上一拐,一头往北山方向而去。   后面一行人早红了眼,裘良和冯三爷两个都是纨绔出身,如今更是给大伙打气,”兄弟们辛苦几日,拿了贼人,别说给大家请功,我们兄弟俩儿重重有赏!”   话是裘良说的,尤其冯三爷点头附和,这重赏就很靠谱了。冯三爷素日出手就大方,既然如此许诺,那银子......哎呦,想想都心热!   一帮人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这么多人,自然不惧一个贼人,任他再厉害也双拳难敌四手。   只冯三爷到底留了个心眼,临拐入岔路之时,请示了裘良,叫一个手下小校,“这里离节度冯大人驻地不远,你且去说一声,能得些支援更好,还有州府衙门那里,也打声招呼。”   说是不远,快马也得一个白日,只那小校不敢耽搁,连夜去了,若冯节度有心派援兵,次日头晌也能到此岔路。   只没想到,一行人本为钓小杂鱼,却碰上了硬点子,最后捉了条大鱼回来。   这平安州东北靠近京城一端,往北有座山,叫做北山,不过取其方位,算不得什么名山大川。   此处藏着一伙贼人,这几年来,专门打劫过路的商旅,不少人深受其害,薛大傻子从南边回来,就险些着了道儿,幸被柳二郎救下。奈何这伙儿贼行踪诡秘,州府和驻军一直没摸着具体贼窝,让他们逍遥至今。   可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出去作案的小贼,一路逃命回去,引来一群官兵。因贼窝足有三四十人,裘良和冯三爷带人摸清了敌情,次日等节度使和州府衙役都到齐了,晚间早派上去的内应引火烧了贼窝的马棚,山下得了信号,打开寨门,一时大家伙杀了上去,人多势众,贼人无一走脱,这一案办的漂亮的裘良心花朵朵,简直不敢置信。   本来另两方面衙门还不大重视,觉着这不过是一起小毛贼罢了,出动这么些人,不过给裘良和冯三爷面子,毕竟都是京中大家子弟,结交一番总没错的。   哪知,提了几个贼头各自分开审,出了大事,捅破了天了!   原本大家也没客气,这么折腾好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的,憋着一肚子火,先上了一顿好打,出出气泄泻火,再刑讯的时候,居然问出来惊天大案!   上年铁网山春蒐的时候,今上遇险几乎算得上众所周知的大事件了,据说贼头至今逍遥法外。   而北山贼窝三个当家的,并五六个二当家的,总有些软骨头,为求自保,往兄弟两肋插刀的。其中一个叫许七麻子的二等头目,只不过露了口风,立刻被一般官场老油子给逮着了。挨个的一番穷追猛打,少不得上些手段,审出来的事儿让几人既激动又不得不强自按耐,做出一副凝重的样子来。   顾不得劳累,当晚四个衙门口大小五个官儿,坐一起看着一叠子口供,半晌还是平安州节度使冯立奎拍板,“明日我等一起进京,压着这帮贼子面圣。只今晚该写折子上表打点关系的,赶紧着罢。”言外之意,功劳是有的,务必是功劳最大化,不然何必打点关节呢。   最后这句是对裘良和冯紫英说的。   五城兵马司没冯三爷的事儿,有裘良在呢。京兆尹不过派了个捕头过来,本来只不过看相好的交情勉强来的,如今喜之不尽,急忙的连夜回京,禀明府尹大人去了。平安州知州也不必说,自有派来的属官回去上报,想必也紧着随行,不会有半点儿拖沓。   如此好事,不跑在前头岂不大亏。   如今一个个的,可比追贼那功夫,卖力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还有一更,大约在晚上六七点罢。最近小禾打算尽量多更,争取头年完结了,若能存点稿子拿个一月份全勤就更好了$_$。想想大过年人来人往,还要码字更新,臣妾实在不能够哇!求收求订求安慰 ☆、第122章 升官发财生儿子   最是有那一等谨小慎微的读书人,书读多了,子曰诗云的没学明白,受圣人教化没了血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混了一辈子,升官发财就不必想了,落得个全须全尾地身退算是好的。至于那等不小心踩了耗夹子犯了莫须有或须有的过儿,落个身死道消的,也不在少数,更不必提连累一家子老小死无葬身之地的倒霉鬼。   傅大老爷傅试,便属于这一种人。   好在遇上个好姨妹夫,好歹能拉扯一把。即便如此,这回剿匪,京兆尹衙门也不过派了个姓周的捕头,带着十多个衙役,也都算不得什么好手。便是这捕头,也还是傅试素日来往密切,给他几分面子才来捧场的。   如今倒好,周捕头捡了个大便宜。好在吃水没忘挖井人,想忘还有冯三爷立在那里,也不能够。到底跟冯家不太对路的京兆尹说清,上表的时候带了一句‘......通判傅试事急从权,速着捕头周某,即刻快马驰援......”至于后面周某如何勇武如何尽忠职守,就不必说了,升官妥妥地。   因事关重大,别说有名有姓的,便是随去的一干人等,除了冯三爷和裘良带的小厮家奴,其余一概都得了升迁。   跟傅试恰恰相反,亲自带兵襄助的平安州节度冯立奎,可谓风光无限。   别看其人姓冯,跟神武将军府一脉,却没甚瓜葛。如今四五十岁的年纪,虽同样身为节度使,四品武官不算大,却管着一州府的军备。自汉唐以降,节度使的职权日薄西山,原本的军政大权在握,一去不复返。及至本朝,也不过前朝守备一职。而平安州又跟京畿附近其他州县不同,名字好听,却一直不大平安,不只爱闹贼。因以往节度使属于忠义老亲王死忠一派,受其坏事牵连,除了薛大傻子家的——一副极好棺材板子,没的卖出去,便宜了秦可卿。就是上两任节度使也官运低迷。全国上百州县,平安州节度使,为一般武官之畏途。   平安州这地儿,算是在当今心里,挂了黑号了。   可想而知,冯立奎能沦落此次地,处境着实堪忧,能在此职位上终老,算是烧了高香了。因此少不得做些力所能及的,偷着敛些钱财以为养老。   而今因他在北山剿匪一役,都动了军队了,为着上到当今下到贩夫走卒的面子着想,必须叫北山剿匪战役。不然叫老百姓知晓,皇上被一帮偷东西劫道的小毛贼偷袭了,像话么?让御前侍卫、御林军们如何在军界立足?让满朝文韬武略的文武百官情何以堪?最后载入刑部案卷的乱匪人数,直达四百之多,还是精锐健卒。一个个都跟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也没个父母妻儿。   因冯立奎在北山剿匪战役中的卓越表现,带着手下兵卒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冲杀上山,腿部受伤仍旧坚持杀敌。今上龙颜大悦,冯将军连升三级,成为从二品大员,宿卫京畿提督九门,哎呦,这厮发大发了。   其实这老家伙,不过跟冯三爷暗里有些交情。这次剿匪,跟着兵卒往山上跑,走路没看脚下,脚脖子崴了,算是因公负伤,假模假式地瘸着腿儿,跟断了似的,让今上看了颇为怜惜。   其实这些只是表面上的,冯立奎还得了一宗大好处,如今不显,待到贾家倒台,就浮出来了。   这些人还只是跟着借光的,如今最大的赢家,要算五城兵马司统领裘良和冯三爷。   裘良得的赞誉是,“......嫉恶如仇,身先士卒,替民除害,为君王分忧......擢升广西总兵,加授正二品武德将军衔......”   升官了发财了,一竿子打发去了西南之地,裘良是快乐并痛着,当然是快乐多一些。如今他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做到实职正二品的高位,别说他爷爷景田侯忙着去给祖宗烧香,便是亲族也想瞧瞧,他家祖坟是否刚冒了青烟。   最后便是冯逸冯紫英,对他的封赏,皇上很是斟酌了一番。只看各处上的折子,放一起一综合,皇上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此子在其中居功至伟。   若无他劝说在前,裘良不能坚定追击不放,亦无兵马司和京兆尹下属协助。若无他当机立断着人向驻军和地方衙门通报匪情,那么些悍匪,恐怕不能无一漏网。若无他振奋士气,一路不懈,最终协同作战,毕其功于一役,哪有几日战果。   总而言之,冯三爷这回真真露了脸了。因一起的不止他一个,倒也不显得太突兀。   最后神武将军府接了一道圣旨,“......其子冯逸表字紫英,秉性纯善,腹有正气,虽恣顽而不失其天性,虽颖慧而不自矜其天资......今擢升正三品五城兵马司衙门统领,择日上任。另赐黄金百两,宫绸二十端......”   就是说,先把冯唐夸了几句,教子有方什么的,这比给老爷子升官还甜蜜。次又把冯三爷夸了一通,意思是过去虽然不咋地,到底是个好孩子,如今立功了,不必说,赏!   冯三爷一下子挪了窝,坐上了原上峰裘良的那把官椅,还发财了。一下子可谓老子英雄儿好汉,给祖宗长脸,光耀门楣,一时将军府喜气洋洋。   以冯三爷的年纪,升到裘良的位置,这次剿匪,可谓大丰收。却没人嫉妒,尤其一起剿匪的众人,过了没几日,着家人送了厚礼给冯三爷不提。   只说冯三爷剿匪归家,风尘仆仆的还没顾上洗漱,甚至给他老爹请安问好,提脚先回了听涛苑,一心想先见见十来天没见的小媳妇。   哪知晴天霹雳,她小媳妇不知犯了啥事,被太后娘娘传召进宫去了。上午进宫,午饭都过了,人影儿不见。   别人家或许还能觉着进宫是件荣幸至极之事,冯三爷可不这般想。   皇宫大内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动则得咎,一不小心要掉脑袋的。再说,他家娘子年纪轻轻的,既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才女,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更没甚传奇故事,也没个亲戚在后宫当嫔妃贵人的,何来传召觐见一说?   一时冯三爷如热锅上的蚂蚁,本不是什么脾气好的,如今触了逆鳞,更加迁怒下人。摔了满地碎茶碗不说,浩然居一个没眼色的婆子一探头,就被冯三爷踢飞了,去了半条命不说,小李氏听闻,气的一口气堵在胸口,一翻白眼晕过去了。横竖她真真假假也晕习惯了,顺顺气就好,没甚大事。   发泄了一顿,消了些火气,定了定神儿,正琢磨去寻个相熟的内监打听打听,他爹吹胡子瞪眼地亲自来寻他了。   一看听涛苑内外跪了一地丫头婆子小厮的,破天荒地也没呵斥,一进门没等儿子见礼,就道,“兔崽子你能了啊,让你爹等了这半日不见人影儿。我一把年纪盼星星盼月亮的等你去说话,你个不孝子倒好,还在家里蹦跶上瘾了!这是闹的什么呢,不好生过日子,净祸害东西,你个败家玩意儿!”   骂是骂,更多的是抱怨,老爷子眼里可带着笑意。如今看着小三儿越发的像自己了,啧啧,果然虎父无犬子,甚善!   “爹,小柳儿她怎的进宫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爹你知道罢?”一着急,倒是忘了家里还有根定海神针。所谓关心则乱,不过如此。   “家里的大事,问你爹我就算对了,呃......”冯老爷子不无得意,难得地老顽童了。   冯紫英知机,忙一把扶起椅子,放端正了,殷勤地道,“爹你坐,喝茶罢,还是大红袍?来人,倒茶来,没看见老爷子进来么,都干什么呢!”   都干什么,都跪着呢呗。一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爬起来各就各位,绿豆忙跑去沏茶,其余打轻手轻脚地清扫地上碎片整理屋子不提。   “行了,如今想起你爹来了,早干什么去了。你小子如今成家立业了,也该收收性子,遇事莫要毛躁,三思而后行......”   “爹,柳儿呢?”   “说你毛躁,果然......你媳妇杨氏无碍,是太后她老人家看中你媳妇绣的山水屏风,着人宣进去见见,没甚大事,闹不好是好事,放心罢,我着了经事的老婆子陪着,差不了规矩。”   冯紫英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放了七分心,爷俩儿说话坐等,还没喝上一盏茶,下人飞快进来报,“三奶奶回来,只......”   “如何?快说!”冯紫英一声暴喝,没把个报信的丫头吓死,一缩脖子,“只是......在车里晕过去了......”身前一阵微风,冯三爷已经出了房门,刚刚放下那三分心,又提起来了,直奔二门而去。   老爷子摇头,“果然毛躁,还不派人抬了软轿去接你们主子,另派了人请大夫,得,还是拿我的帖子去罢,金住......”   李嬷嬷红花等闻言,忙分头张罗,不一刻冯紫英抱着软绵绵的柳儿进了房门,老爷子避讳,早去了外书房等信儿,金住也拿着老爷子帖子,飞奔去太医院请大夫去了。   这边柳儿刚躺下没多一会儿,那边大夫也被两个壮实的小厮架着一路飞奔而来,其实柳儿已经醒了,只还有些头晕,冒虚汗,懒怠动弹言语,看见冯紫英回来,心里倒是松快许多。   边上冯三爷站床边急的团团转,也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叠声地问,“媳妇儿你觉着如何?哪里疼,哪里不舒坦?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消化......”   结果大夫进来一诊脉,不过几息之间,起身拱手,“三公子大喜,尊夫人有喜了。”   “啊......大夫你好生看看,我瞧着不像啊,有喜又不是病,怎的晕倒呢,脸色也不好,还冒虚汗......”   外间听见的老爷子直想进去给儿子两脚,兔崽子你果然毛躁!   “呵呵呵,三公子稍安勿躁,令夫人有喜没错。只如今受了暑气,又因一时忧虑过重,心火上升所致,我这里有现成的润津丹,吃上两丸即可,再开一副调养的方子,吃上几日,便无事。”老太医花白的胡子,说话四平八稳不急不躁,半点儿不受冯三爷影响,倒是很让人信服。   一时大夫开了方子,府里重重赏了,老爷子着人送走大夫,回头一把拎住儿子衣领,“你且先洗洗干净,一身臭汗灰土,仔细熏着我孙子!”   哎呦,小三儿成家立业升官发财,还要生儿子了,他一颗心重重落了地,冯老爷子笑的满脸菊花,秋天提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晚了,本想多更些,时间不够,只码出来还没检查,稍后再捉虫罢。另,今日回娘家杀年猪,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转眼给亲朋瓜分了。当然,我家剩的最多,回来时带了好几袋子猪各种部位,先大锅煮上一部分。几个月不必买肉鸟嘿嘿。另,中午吃东北典型杀猪炖菜,就是猪肉猪大骨之类炖酸菜,还有舅舅灌了血肠,白煮五花肉沾蒜酱......哎呦,感觉不如小时候吃的香了呢,倒是热闹,一大帮人围着桌子吃,比过年有气氛。我不知怎么,冬天一回娘家,脚就爱抽筋,索性上热炕上躺着了,烫烫背,捂捂脚,贼舒服。另,小禾今日一早,成功地把感冒传给老公了......流鼻涕康复中.....吼吼。 ☆、第123章 用心深绣女露才   柳儿虽说得了老爷子的准信儿,知道冯紫英不日就要归来,可不知为何,心里一直有些心慌之感。   冯三爷回来这日早上,早起也有些恹恹的,除了二姑娘备嫁和四公子备娶,也都预备的差不多了,也没甚大事。实在懒怠动,早饭也没胃口。便着人去跟二嫂子张氏说了一声,只道吃坏了肚子,劳烦张氏独自理家一日,张氏关心几句,也就这般了。   结果用过早饭没多久,柳儿正靠在榻上拿着针线做几针,凝神定心。忽地丫头来报,“老爷让奶奶去前厅接旨呢,说宫里来了内监有旨意给三奶奶呢。”   柳儿愣了愣神儿,这是怎么说的?横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穿上见客的衣裳,带着李嬷嬷和红花等几个丫头,径自去了前厅。其实也不过是口谕,太后让柳儿进宫觐见,即刻动身。   之前老爷子陪着那太监,塞了银子,已经打听了个七八。如今见柳儿进来,给一个婆子使了眼色,那婆子自动跟李嬷嬷一起,陪着柳儿随身进宫去了,路上寻机把进宫缘由说给柳儿知道,也是安了她的心。   却说柳儿出门直接上了宫里来接的车,一路无话,不久进了宫门,下车,由太监引领着,步行了好一阵子,才来在太后的慈宁宫。   当今并非太后所出,却是五六岁后生母早逝,遂养在了无子的太后身边。后来太上皇几个背景了得的皇子争权夺势,死的死获罪圈禁的圈禁,剩下居长的便是当今,品性名声也不错,能力也算出众。太上皇心灰意冷之下,把椅子传给了当今,自己做起了太上皇,此时当今也四十多岁了。   柳儿对这些也听说过,因觉着跟自己没甚相干,也没大放在心上就是。   在慈宁宫外,有内监进去回事,不一会儿柳儿被宣了进去。   大体的规矩柳儿还是懂的,在贾家的时候就大约知道,只没想如今自家用上了。进去老老实实给太后见了礼,又给太后身边的几位嫔妃见了礼。之前飞快打量了一眼,大出意外,太后年纪不大,五十来岁的样子,恍然想起,其实这位也不是元后。家世不显,也是从低阶嫔妃一步步走到今日。   看着下面跪着的杨柳儿,太后温声道,“起来罢,可怜见儿的,年纪这般小,倒是不易。”   柳儿起身,赐了坐,只签着身子坐了小半边,距离太后很近,却见太后身边一个艳妆丽人笑着道,“借太后娘娘的福泽,臣妾如今算是见着杨氏了。一直只见了她的几样针线,只听祖母说是个极伶俐灵巧贴心的,如今见了,果然不凡。”   柳儿不语,不知这位贾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横竖不是同她说话,索性微垂着头,老老实实不吭声儿。   果然,另一个声音马上接上,“这也罢了,只贤妃妹妹果然更加不凡,连娘家的使唤丫头,都识文断字,更兼着做的一手好针线,哎呦,比的我们这样儿,越发的没法儿看了。您说是不是,皇后姐姐?”   也不知指哪个,柳儿心里咯噔一下,忐忑起来,看来此行来者不善啊,更加打起十二分的小心来。   “你们啊,素日争风吃醋的,我也不说什么了,横竖宫中岁月催人老。如今当着外人,又是朝臣家的女眷,还不知收敛,怎么说也是本宫请来的客。唉,行了,下去自家寻思罢,让我们好生说话。”太后终于出声儿了,语气明显不大待见,一时众人不敢则声,行礼纷纷退去了。   “好孩子,莫理她们,我们娘儿们好生说说话。”一时太后问了些事儿,也不过寻常老人家的家常,比如柳儿多大了,几岁学的针线,如何识字等等,也算是满足下她的好奇心。   柳儿斟酌着一一回了,言语行事,倒也稳妥,看的太后暗暗点头,“是个好丫头,本宫瞧着,你这脸色可不大好,莫怕。唉,你到底是个有福气的,那神武将军冯唐本宫也是知道的,是个爽快人,你如今嫁进冯家,也算不错。到底也没埋没了你......”   太后不知为何,看柳儿格外顺眼,中午留着柳儿陪着用了膳,又聊了一回针线。柳儿此时已经有些缓过神儿来,一向自打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便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越是身份高的,越看起来平易近人,至少表面如此,心思藏的自然更深。   如今看太后模样儿,跟贾府老太太也差不太多,尤其身居如此高位,待人行事,却不带出一点儿让人不舒坦来,虽说积威已深,但显然修炼几乎大成了。   柳儿心内闪过一丝了悟,忽地想起自己来,如今虽说因着嫁人改了命数,身份水涨船高,但毕竟出身搁在那里,是改不了的。如今到了这个地步,能进不能退,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子孙后代想想。自己也就罢了,将来儿女因为自己的出身,受到非议,岂不让她心怀歉疚,更加不是她所乐见的。   想通透后,柳儿索性也大方起来,见太后信佛,略一沉吟,便道,“妾身当日跟着师傅学女红之时,师傅也是个信佛的,那时每日里除了伺候她跟着做针线,便是晚间给她老人家读一个时辰的经。时至今日,师傅虽不在人世,但那段经历,却是极其难忘的。尤其当初读过的几部经书,竟也仍旧历历在目。而今妾身得见天颜,娘娘富贵荣华,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的。只有一样,想来太后娘娘却是未必见过,妾身愿一试身手,以悦凤听。”   这话倒是勾起了太后的兴致,她一辈子兢兢业业,方有今日地位。如今不须奉承他人,身居高位又年纪大了,倒是越发的显出真性情来,对柳儿这般跟她有几分相似经历的,倒是心内认同的。如今听柳儿所言,知道必有禅机,遂道,“你且说来听听,也让本宫见识见识。只本宫可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若是你言过其实,可就难说了。”   柳儿微微一笑,起身施礼,“还请太后给臣妾几样东西。一块素色绣经文的尺头,大小有太后娘娘那卷金刚经的尺幅,并针线等物,另有一条窄窄的长条帕子。”   这些都是寻常东西,一时太后身边的宫女捧了上来。柳儿起身告了罪,要了净水洗了手。再次落座时,定定神儿,拿起托盘里那帕子,蒙住眼睛,在后脑系上。   此时太后完全被她勾起了兴致,大约知道她是要做针线,但是这蒙眼么,倒是有些意思。   果然,柳儿面色静谧,探手从眼前托盘里拿出针,纫上线,手指灵巧,竟跟眼见似的,行动自如,一点儿不受眼睛不见的影响。   这事儿对柳儿来说,其实难度不算大,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当初在贾府为了不耽误正经差事,晚间没少做,如今也不过是场合过于庄重些。更加小心谨慎,打点起全副精气神儿。心内一片空明,双手穿花拂柳一般,如有神助地飞针走线,若非亲眼所见,断然不会觉着这是个蒙着双目之人。   自打嫁入冯府之后,柳儿也不必成日家寻思提高技艺多赚些银子养老,寻常家常女红倒是做了不少。练字也多改在了冯紫英不在之时,早起练字一事,也蠲了。心里还有一阵子不大自在,深觉自己好逸恶劳,不是个正经做派。因此,本以为技艺应该退步了些,至少不至于进益更多就是。哪知,一上手,柳儿便觉有些不同。   那针那线,仿佛更加听话乖觉,一拂一带,一扎一提,竟然无比灵动,仿佛根本不必她多用气力,自家就知道何时起落,抑扬顿挫,自有其意识,仿佛即便柳儿不拈着那细细的绣花针,自家也会自主,在绣布上自行其是。   别说一般宫女嬷嬷,便是太后她老人家,任凭见多识广,也不意见此神技,一时慈宁宫鸦雀无声,仿佛无人。   其实柳儿不知,无论何事,做到一个极致,便有了一种境界。所谓学无止境,专心一事,境界也是有阶段性的。不只是熟练度的问题,还涉及到眼耳心神意的统一协调,更多的是眼高手低。如今柳儿因日子安然心境平和,既不一心要做到最快,或者最精致齐整,亦或者更加迎合买家心思。如今心思纯净,一门心思沉浸在做事的喜悦平静中,各方面协调达到了空前的和谐,倒是比素日更上一层楼。   此时她手上的速度是极快的,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一幅完整的金刚经便绣得了。   “啪啪啪!”身边忽然传来巴掌声,“好好,哈哈哈,今日得见此神技,总算知道晋代《拾遗记》所云‘薛灵芸夜来妙于针工,恒处深帷,不用灯烛之光,裁制立成,宫中号为针神。’更有奇女卢眉娘者,能于一尺绢上绣法华经,字不逾粟粒而点画分明。如今你竟能集两者之工巧,实属难得,来人,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上,柳儿此时已经被宫女除了眼上绢帕,眼见来人,不敢怠慢,忙跪倒尘埃。   作者有话要说:刚登陆一直显示时间不对之类的,吓坏我了,以为被盗号,擦汗....今天还有一更,最晚三点罢,咳咳。 ☆、第124章 夫贵妻荣子满枝   皇帝啊,传说中的皇帝啊,   杨柳儿长期当丫头练出来的肚里黑体现出好处了,此时心内是无比激动的,脸色是无比平静兼低眉顺眼,老实无比的。   “起罢,赐坐。”太后都让坐了,皇上再大也大不过嫡母去。   “母后这两日身子可好,昨儿听太医说,母后头疼病又有复发的迹象,如今到底怎么着呢,”皇帝打量柳儿两眼,转而问候太后身体。   “老毛病了,无事,不过昨儿贪凉多吃了一口冷东西,不克化罢了。且把那佛经呈上来给本宫瞧瞧,皇儿也过来看看罢。这杨氏倒也没糊弄我老人家,的确是没见过的。做了一辈子针线,今儿也算开了眼界了。”   说着,宫女自把柳儿刚刚的绣品接了过去,奉到太后跟前,于是娘儿两个拿起佛经看了起来,一边看太后一边点头,“不说这技艺,单是这字,却也是下了功夫的。那日在贾妃那里见的那幅山水屏风,便是出自杨氏之手。难为这丫头了,别说一个女子,便是个男人,境况这般,若也有这般志气心劲儿,读书做官,哪有不成的。如今多少大家子弟,不务正业的,只知受用,反倒不如一个女子,真真枉称七尺男儿。”   皇帝点点头,“母后自来是最勤俭的,只如今也不全是那等纨绔,尚且有好的。眼前就有一个,便是那神武将军冯唐的第三子。素日也风闻过,此子最是走狗斗鸡不务正业的。谁曾想,自打得了差事,倒也用心做事了,如今更是在剿匪上立了大功,就其出身素日行止来说,倒也难得了。”   太后闻言,当即笑道,“这可真是,皇儿你道这杨氏是哪个?她便是那冯紫英的媳妇儿,刚成亲不到四个月,如此看来,倒也是个贤内助了。”   柳儿不意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皇帝和太后,居然也如一般家常母子一样,说起话来,絮絮叨叨,家长里短,跟一般百姓,也不差什么。   皇上自然是不知这一段公案的,当下也有些惊讶,又打量一回柳儿,点点头,“恩,浪子回头金不换,很好。只杨氏你这技艺却极为难得,想来也是个灵透的。今儿既然让母后如此高兴,朕也不能叫你白进宫一回。来人,拿笔墨来。”   皇帝一高兴,赐给柳儿一卷绢绫横轴,上书四个工楷大字:巧夺墨宝。   这意思,柳儿略一揣摩,难道是让天下读书人恨自己的意思么?一时心有不安。不过回去后按照三爷听了经过后的解释,“非也,大概是很多人自诩的墨宝,还不如你的针线呢。”   柳儿,这不是一个意思么?   太后又赏了一堆东西,柳儿终于晕晕乎乎地出宫家去了,只早已经浑身虚脱,这大半日的,顶她做一件绣活耗费的心神了,着实有些支持不住,天又热,终是晕倒在车上了。   也幸亏眼看到家了,不然李嬷嬷和那老爷子使来的婆子,得急个好歹的。即便如此,一个个回府后也都浑身湿透,很是受了一番惊吓。   至于三奶奶杨柳儿,就更不用提了。自打诊出了一个半月的身孕,立刻升级易碎品,连着十多天没叫出屋。其实第二日就无事了,奈何冯三爷给听涛苑下了死命令,三奶奶迈出房门一步,全三房的下人一律挨板子扣月钱,便是二门外包括账房里的,等同视之。   一下子,柳儿住的正房,被上下人等严防死守,紧紧看住,别说一只苍蝇,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更别说柳儿,憋闷的,每日里只透过窗户望望院里的花花草草,并廊上几只鸟雀儿。   冯紫英知道她闷,又拿进来一只水晶玻璃缸,里面清水里养着金鱼和水草,并几盆时新花草放窗台,以便解闷。   丫头婆子们更变着法儿的陪着说笑,奈何柳儿本身就是个会说笑话儿的祖宗,笑点较高,实在看她们难受,只略扯了扯嘴角,表示她笑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傅家张干妈和林府处,也都打发人去报了信儿。林府素日就有送时鲜的车子,如今更是拉来一车玩具,看的柳儿很是无奈,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结果那跟车的婆子说了,“大姑娘明日提前去外家给老太太祝寿,要过个三五日回来,到时候再来看二姑娘。大姑娘还说了,二姑娘如今想来不大自在,正好搁屋子里头自家先玩儿解解闷儿罢......”就是说,当娘的先玩着消闲,等将来孩子出生,还有接班的。   李嬷嬷她们听见,极力忍着笑,柳儿更是无可奈何,她那姐姐做事,一向如此。   傅大奶奶杨秀姐儿则和张干妈一起过来瞧柳儿,待了半日,见柳儿一切都好,用了无法,便家去了。   这几日冯紫英一直在忙,剿匪后一些后续,并接任新职务,千头万绪的,每日里早出晚归,只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一般早上走时,柳儿还在睡,轻手轻脚洗漱了,在外间用了早饭,就出去了。晚间有时候能陪柳儿用晚饭,有时候回来半夜,柳儿早支持不足睡过去了,如此反倒没什么功夫好生说说话儿,柳儿心里便有些郁闷。   心道她这也没立逼着某人上进呐,至于这般拼命么?   柳儿回来第三日,给冯三爷升官的旨意正式下来,同时没用冯三爷请封,柳儿的三品诰命夫人的诰封也一起来了,可算是天大的体面。自此在府里,便是刘氏,也没她的身份高了,如今她也是领俸禄的人。柳儿乐的嘴半天没合上,竟然还有这样儿好事儿,果然妻凭夫贵么。   一时听涛苑里人人欢欣,李嬷嬷做主没人加了一个月的月钱,冯三爷回来,又赏了两个月。   当天是老爷子接的旨意,冯三爷因剿匪之事,被委了差事,不在。不过晚上回来,倒是赶上一起吃晚饭,饭后喝茶,拉着柳儿小手笑的志得意满,好不得意地道,“娘子你看,男人么,支撑家业封妻荫子,如今你相公我已经封了妻了,就等着你生了儿子,咱就给他撑起一块天地余荫呢,你可得努力呢。”   柳儿啐了一口,“你不说兴家旺族么,没怎么样儿呢,先想着给他遮阴,到时候养出个纨绔怎么办!还有,你就知道是儿子,要是女儿呢,你待怎地?”   “哎呦,娘子别生气,来,相公给你打扇。”柳儿推了一把,没推动,也就由着他,只听这不要脸的又道,“女儿更好,到时候陪你做针线,长大了正好帮着带弟弟......不行,针线还是少做罢,累着怎么好,小孩子可是很娇气的,你以后也少做。帮着管教弟弟倒是不错,她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帮小不点儿嘿嘿嘿......”某人已经陷入无限的意淫之中。   柳儿翻了个白眼,用力推了他一把,“醒醒,醒醒,天都黑了,做什么白日梦。”   冯三爷在家跟在外,绝对是两个人,嬉皮笑脸的一脸纨绔相儿,一把抱住媳妇儿,笑嘻嘻地道,“这事儿不难,娘子放心,咱俩一起刻苦用功,不出十年,定然桃李满天下。坚持不懈日以继夜,不出二十年,咱家定然有人金榜题名。加把劲儿,不出三十年......”   “你个臭不要脸的,不出三十年,到时候一把年纪,咱家定然出个老不修,没跑儿。”   冯三爷扑哧笑了出来,脑袋搁柳儿小肩膀上直哎呦,“......哈哈,娘子此言差矣,要成老不修,怎么也得四十年后罢。我是想说,不出三十年,咱就有孙子了,哎呦,子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咱就无穷匮也嘿嘿嘿......”   ......   听着冯紫英傻笑了半晌,柳儿才道,“相公,真乃顶天立地好男儿,鸿鹄之志,抱负远大,妾身佩服,如今妾身好生后悔......”   “咦,后悔什么,没早些嫁给你相公我罢。好媳妇儿,这世上,慧眼如炬慧眼识珠慧眼独具如你相公我的,能有几人,你很不必遗憾呵呵。”   “后悔没在您当年玩世不恭的表象下,看出其实您是个不畏艰难一往无前的千古奇人来着。话说,您是愚公他老人家转世投胎的罢,是吧是吧?”   ......   因着柳儿怀孕安胎,贾府老太太的寿辰就没亲自过去,而是着李嬷嬷带人去给老太太磕了头,送了之前做的两样针线,并几样时鲜果品。别说贾府什么都有,哪里就那般容易了。自打进了冯府,冯三爷再没了顾忌,路子又多,凭他什么天南海北番邦鞑子那里有的东西,甚至宫里都未必能见的,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冯三爷都有法子弄了来。至于好不好的,不过图个新鲜。所以柳儿也深刻理解了,包子有肉真的不在褶儿上。   老太太自然细细问了柳儿的情况,李嬷嬷挑能说的说了。老太君闻听后点头,对媳妇们叹息着道,“可见这人要懂得惜福,柳儿那丫头就是个有福气的。那时候一般大的女孩儿们,爱吃的爱穿的爱玩儿,有几个不掐尖儿要强挑头一份儿的。只柳儿那孩子,只有尽让的,更是怜贫惜弱,尽量接济那些没体面没吃过见过的。如今看罢,不必争不必抢的,人家要什么没有。可见这命啊,既是天注定,也是靠自己积德呢。”说完目光不经意扫过二太太。   府里因为没有分家,贺礼都是公中出的,冯三爷不过是抽空儿去喝了杯酒,也就算完了。   因今年不是老太太的整寿,也没有很大办,只两三日便结了。   更加因为柳儿养胎,刘氏不好继续装病,只得痊愈了,出来理事。张氏也跟着功成身退,一时冯府又恢复了以往的内宅格局。   而初八日是冯二姑娘冯连儿出门子的大日子,柳儿到底被解禁了,一时心内十分欢欣,正琢磨着好生去院子里溜达溜达。   冯三爷却一本正经地道,“在府里逛逛也是行的,只那些水边亭子小径杂草之类的地方,就别去了。至于二妹妹的那里,远远地看着就好,别往人多的地方凑合。成亲有什么好看的,以后多得是机会见识,自有比她更热闹的,你且收收心思。”又吩咐李嬷嬷和红花等人一番自不必说。   这些他不说,柳儿也在心的,如今什么也比不上肚子里这个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进出注意保暖,赶脚这天儿最容易感冒了,最好做做预防,眼看过年了的说。 ☆、第125章 将出嫁心有不甘   八月初八,冯二姑娘冯连的好日子,天气也格外晴朗。   因着表姑娘换了冯姑娘,王家几个正经当家人倒不觉如何。高兴的是三房三老爷,和姨娘沈氏。三老爷虽说不像二老爷那般贪财好色,能力强些也有限。一直帮着府里打理些庶务,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多,实权没多少,不过为人圆滑,虽自小不大受重视,倒也能过得去。如今得了这么一门得力的亲家,最近伯府不少下人都开始巴结他,自家更是走路都带风了。比他更得意的是王子堰的生母沈姨娘。   这人真真是个有能耐的,不但生了庶长子,还生了庶长女,横竖三房带长的,都是她生的。她也早看明白了,王三老爷是指望不上的,想老来有靠,还得靠自己儿女。所以王子堰打小养在沈姨娘身边,管教的十分严格,每日里盯着读书,倒也颇见成效。如今更好,娶了将军府的千金,还有几房得力的大舅哥,她儿子以后的仕途,想不顺遂都难了。一时沈姨娘睡觉做梦都要笑醒,想到还有女儿没出嫁,只在自己屋内兴头,倒也没去三夫人陈氏跟前得瑟。   沈姨娘尽想美事儿了,完全没考虑儿媳妇的性情,还有亲家母的人品。   而对伯府的其他正经主子们来说,庶子的庶子,从王老太太开始,祖孙三代当家女主子不待见。当然,包括大奶奶冯迎接,只这件事,冯迎却是拍双手双脚赞成。   冯大姑奶奶当时听闻此信儿,差点儿乐开了花,本想捞条小杂鱼挤兑挤兑,结果撞进来条大鲶鱼。   遂跟身边的心腹冯嬷嬷冷笑着道,“那毒妇算计来算计去,看她日后能落着什么好!哼,三太太和那沈姨娘,哪个是好相与的主儿。更别说还有个等着拿人垫喘儿的二太太。就是娶个聪明伶俐乖觉的,也未必能讨着好,何况那么个没脑子的二愣子!等着瞧罢,以后啊,热闹喽。这人呐,还得积德,不为自己还得为儿女呢。”   冯嬷嬷是将军府的家生子出身,不少亲戚如今还在冯府,所以对将军府的事情,知之甚多。闻言笑着奉承道,“奶奶说的很是,原本好好的,可为着个表姑娘,非贼心不死排挤人正头三奶奶。如今倒好,听说三房日渐疏远了。四爷那么个样儿,指望他给妹子撑腰,哪里能够呢。最近三爷升官,三奶奶也有了身孕,依老婆子看来,如今那位这回,悔的肠子青了都是小事,便是想往回转圜,恐怕也不易了。”   “她倒是想的美!亏她活了一把年纪,这么些年还么瞧明白,老三就不是她能拿捏的主儿!别说她了,便是老爷子,又能如何了?还不是随着他的性子长了这么大。这也就是我们私下里说说,那老三,打小我就瞅着不是个东西。有一年大哥不知怎地惹了那阎王不高兴,一把火差点儿把大哥书房给烧了,那才多大点儿年纪,还没椅子高,如今更不必说了。别说老爷子他们,你瞧着罢,那李家,如今出了董氏那一出,多早晚全须全尾地回南了,算他们走运。好一好的,李家落到老三口袋里也不是不能的。”   “不能罢,好歹那是外家,他也没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   “哼,你道那李氏为何陷害杨氏?还不是太贪心,饶是把老三笼络住还不够,还想着把手伸进李家去,想着人财两得,呸!有那脑子也没那个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么些年,连大嫂子都弹压不住,还想摆布老三,没一点儿自知之明!”   ......   大姑奶奶和婆子议论冯府不提,单说柳儿,头一回亲眼见识高门大户女眷成亲,早早起床收拾了,催着冯紫英赶紧吃了早饭,她好看热闹去。   冯紫英今儿也告了假,好歹是亲妹子,如今嫁人,再忙也得帮着张罗。别说他,就是素来跟其他几房不咸不淡的大老爷冯远,也都告了假的。   至于老爷子,自打冯三爷升了官,自动上了折子告老致仕。不少人还劝他,“...身子骨儿比年轻人都硬朗,何必呢......”也只林老爷子赞许地点头,“公然果然深明大义。”冯老爷子表字公然。   奈何今上留中不发,不过老爷子心意已定,连着上了三道折子,言辞之恳切,感情之真挚,闻着伤心见者流泪。今上几乎都能透过那薄薄的一层纸,看见一张痛哭流涕实则笑的老狐狸似的菊花老脸,太眼对身边的心腹大太监叹了口气,“满朝文武,这冯唐当属第一人,第一没文化一肚子心眼儿之人。第一能做实事懂进退之人。第一脸皮厚吃个够之人。可见有些事情是靠天赋的,读书一辈子,多少人仍旧糊涂着。”皇上那里感慨不提。   如今冯唐老爷子处于半退隐状态,心头无事一身轻,正好应酬招待一干老辈儿的旧友,并一些位高权重的显贵。   二老爷冯适,仍旧是在外任没回来,横竖大家都习惯了,也没人在意。二房只张氏在内院跟刘氏一起,帮着张罗待客。   冯紫英不必说,在前院跟大老爷一起待客。柳儿被一群丫头婆子拥着,打过招呼夸了二姑娘两句容光焕发貌美如花,也不看二姑娘一见她就不如花的脸色,径自坐新娘屋子的外间,和来往的亲朋女眷们说话,眼前放着点心茶水,丁点儿未动。   只如今冯三爷已经非昨日纨绔,巴结还来不及。柳儿跟着沾光成了正儿八经的诰命夫人不说,又都知道她怀了身子,一旦生下个小子来,那在将军府站稳脚跟,妥妥的,所以如今也没人寻那些不自在。   就是小李氏,因女儿成亲,老爷子临时允许她出面张罗,内里如何苦,今儿也春风满面的,表面上一派大家气度。   “哎呦,琏二奶奶可是稀客,刚只瞧着你和老三媳妇说话,还以为您忘了老婆子我呢呵呵呵。你也别见怪,老三媳妇什么样儿你们府上还不知么,她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娇气些也是有的......”李氏亲热地拉住前来随喜的凤姐儿,话一出口,就露了怯儿。   也不能怪她,实在忍不住,今儿的‘大喜事’,全托柳儿的福么,没扑上去咬柳儿两口,算她还有点儿理智。   “冯夫人说这话就见外了,柳儿如今是我们姑老爷的女儿,跟我们家也是正经亲戚,自有体谅的,哪有挑理儿的道理。您这般说,可是怪我们不知礼了。”凤姐儿什么人,一万个心眼子,转的比梁三偷东西还快。一见李氏说话不防头,忙开口打断,笑着把话儿搪了过去,心里很是看不上小李氏的做派,果然小家子气的很。   小李氏闹了个没趣儿,脸上便有些不自在,奈何今日是自己闺女的好日子,这脸怎么丢的,还得自己找回来。又虚应了几句,叫了张氏过来陪着凤姐儿等人,她自去别处了。   贾府跟临川伯王家可是正经亲戚,跟冯府也算老交情。所以今日凤姐儿贾琏夫妻来了将军府,王夫人等回了娘家帮忙。   凤姐儿哪里耐烦跟张氏等人扯闲篇儿,不过客气两句,就过去跟柳儿一起坐着说话儿,叙些家常。在贾府柳儿也多得她照应,两人性子都是爽利,倒也很能说得来。   尤其凤姐儿,如今满眼羡慕,别看她自己表面风光,可耐不住男人不争气,更糟心的是还好色!人这辈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贾府不过是个空架子,王熙凤比谁不清楚。反倒是人将军府,尤其是三房,如今怎么瞧着,小日子都是蒸蒸日上的。   林如海林老爷子今日下了朝也是来了,不过林黛玉没过来,着个婆子给柳儿传话,“懒怠去,怕见了你家蠢如猪的小姑子,忍不住笑场。哎呦,还是让她麻溜儿地出门子罢,若不是知道你公公是个心思明白的,真正觉着,其实是想把养坏的女儿嫁去王家,祸害人呢吧?跟王家有仇......”   傅家傅试两口子自然也是到了的,傅试去前院男客席上,杨秀姐儿不过跟妹子略大了招呼,便跟张氏等人说话儿。即便不少话要对妹子说,此时也不是好机会。   来人种种不必说,冯二姑娘端坐内室,一身层层叠叠的大红礼服,满头珠翠,八月的天儿,可气闷的很。身边四五个丫头婆子打扇,仍旧难消心头闷热。尤其透过落地罩子,看见柳儿一身光鲜,打扮的彩绣辉煌,跟同样打扮的琏二奶奶两个坐一起,俱都笑的春风满面妩媚风流,一双神仙姐妹似的耀人眼目,直刺冯连儿的眼。   一想到自己打今儿出嫁,以后再找杨氏的不自在就难了,照她娘的话儿,还要尽量巴结三哥一家子,至少表面上如此,心里越发堵得慌。想了想,叫过陪嫁丫头小玉,低声道,“去,把我床头暗格里的那个白色的小纸包拿来。”   小玉吓了一跳,当即变了脸色,有些拿不准,迟疑道,“姑娘......今儿可是您的好日子......”   “哪儿那么多的废话,我娘跟你说什么了,若现在就想背主,索性你也别跟着我去了,多得是丫头想跟着还没得机会呢!”冯二姑娘若是听人劝的主儿,那她就不是今儿的二姑娘了。   小玉犹豫半晌,奈何二姑娘素日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儿,惹恼了她,多得是法子整治自己。没奈何,只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恩恩,今日仍旧两更,最迟下午三点(╯3╰) ☆、第126章 阴差阳错燃豆根   冯二姑娘冯连,这辈子最大的跟头,自觉就是她三嫂子杨氏柳儿给下得绊子。   如今她可是要出门子了,想来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寻不到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身上。便是找到她头上,来的死不承认,又能奈她何,   横竖死不了人,   可还有一件,人算不如天算,做坏事也要讲天分的。有人一辈子做坏事,反倒荣华富贵,活到老死。有人做一回,就栽了,找谁说理去。   小玉端着朱漆描金海棠式小茶盘,上头几只白瓷兰花小盖碗,小碎步来到凤姐儿跟前,低眉顺眼地,“夫人请喝茶。”依次给在座的几位奶奶夫人跟前换了新茶,原本的茶盅又一一放回茶盘上头。   因今日招待来客,二姑娘屋里待客的茶碗,都换了一式的白瓷花卉盖碗,除了里屋二姑娘惯常用的没换外。   他人换了便换了,如常用茶,倒是柳儿身后的李嬷嬷,人老成精,早叮嘱过柳儿不许动这里的一应吃食,一口水都不行。如今见了这个,当即给绿豆使眼色,一向绿豆都是管着听涛苑的吃食,这方面是个行家里手,也是个机灵的。   当即上前,拿起柳儿身前的盖碗,随手搁了回去,附耳轻笑道,“多谢妹子好意,只我家奶奶如今除了j□j,别的三爷都不许动,说喝多了茶睡睡不好。就是果子露那些东西,也是不许的,说喝了容易败了胃口,吃不下饭。到时候影响小少爷长身子,我们可吃罪不起。”   绿豆手脚伶俐,又是言笑晏晏的,不知道的以为两个丫头私下说话,还不觉怎么,只凤姐儿跟柳儿挨着坐,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拿眼睛瞅着柳儿调笑,“你如今倒好了,冯三爷拿你当眼珠子疼,比的我们跟烧糊了的卷子似的,横竖不招人爱。”   柳儿笑,脸色自如,“有你这般烧糊了的卷子,天下间没烧糊的卷子都怎么活?这半日,我还没问你呢,平姐姐怎的没来,就是丰儿也没跟着,你这是要怎么样呢?”   “唉,别提了,最近家里事多,离不得人,只恨不得多几只眼睛几只手......”   两人说起家常,那边小玉看着茶盘上的茶碗,稍一犹豫,到底又拿了一个下来,飞快放到柳儿跟前,对绿豆道,“且先搁着罢,奶奶实在口渴也得略润润喉,不然白空着,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看着不像。”说完不等绿豆说话,扭身走了。   只刚过里间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跟姑娘说一声,不然没成事,过后姑娘找自己晦气。   她这里正踟蹰着,小李氏从里面出来,一眼看见,低声呵斥,“就知纵着你姑娘混闹,这什么时候了,还喝茶,好歹忍着些,不然闹笑话,一辈子被人说嘴!”说完觉着口干,这忙了半日,连口水都没的功夫喝,伸手拿起一碗来,紧着喝了一口,随手放回去,没好气地道,“还不拿走,站着等讨赏呢!”   小玉受这等闲气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一向她们给姑娘挡灾,都习以为常,当即端着茶盘福了一福,扭身走了。   到了吉时,新郎过来接新娘。其实抛开出身不说,王子堰别看文弱些,如今一身大红的吉服,帽插金花,腰悬玉带,脚踩青缎粉底朝靴,益发衬得整个人精神焕发,横竖瞧着都是一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又是大家出身,举止做派,自有一种气度。   其实若不是小李氏看过他的人品才貌,就是拼死,也不会应了这门亲事。   想着人争气,有冯、王两家撑腰,过些年,不定如何呢,她家老爷子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尤其冯三爷升官后,原本的纨绔摇身一变,成了国之栋梁。更离谱的是,原本的伺候人的丫头,跟着摇身一变,成了诰命夫人,连太后都召见过了。   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其实小李氏也明白,高门大户里,想寻个同王子堰一般品性的,并不容易。自家女孩儿自家知,也不是什么品貌出众的姑娘。老爷子年纪大了,能靠几时呢。京里富贵人家,哪个不睁着一双势利眼,她挑人家,人还挑她呢。想找更好的,不是说说就完了的。   鼓乐齐奏,一时新郎被一众伴当簇拥着,到堂上拜见岳父岳母了,但凡能抛头露面的来客,无不伸脖子仔细打量着。更有那听到一点儿风声的,对这位新郎官无比的好奇。   只冯唐老爷子一身簇新的礼服,坐定半晌了,也不见小李氏现身,不耐烦了,吩咐下人,“太太呢,女人家就是墨迹!”这种日子,自然不好说别的,多少有为李氏开脱的意思。   只今儿李氏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那跑去请太太的下人很快变颜变色地跑回来了。挤开人群,来到老爷子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老爷子脸色变得十分古怪,不过毕竟是老爷子,什么风浪没见过,很快恢复如常,清清嗓子,抬抬手,“太太身子略有不适,时辰不等人,咱们开始罢。”说这话,任冯唐一张老脸历经风霜,都有些发热。   新任岳母又不是死了,等一会儿怎么了?再说,刚刚还活蹦乱跳地招待堂客,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不适了?马上风也没这么快罢?便是真不适,如今的场合,就是天上下刀子,但凡有一口气在,也得出来给女孩儿壮壮行,给姑爷个下马威什么的叮嘱叮嘱,到底是亲妈不是!   这些众人也只能想想,主人家已经够闹心了,谁也不会没眼色地说出来。   于是,王子堰和冯二姑娘,跪着听老爷子训话,老爷子言简意赅,“好生过日子。”至于担心姑爷欺负女儿什么的,看姑爷的小身板,老爷子很放心。至于姑娘能不能好生过日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教导姑娘都是她娘的事儿,如今说什么也白说。   其实对这个姑娘,冯唐心情还是很复杂的。打小捧在手心里,也是喜欢的。没想被李氏教歪了,坏了品性。不但目中无人是非不分,连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也不顾念些,可见是个白眼儿狼。可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到底盼着她好,所以如王子堰这般的出身,倒也不敢给她气受就是了。   这也是老爷子毫不犹豫地选了这门亲事的缘故,不然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回绝了。毕竟当初牟尼庵,王子堰也不是那么无辜,真君子谁大半夜出去寻姑娘,还是好人家的姑娘。   于是冯连儿一身大红喜服,头上盖着红盖头,被她哥哥四爷冯运背着上了花轿,一路吹吹打打,直奔临安伯王家而去,自此她的人生,开始了新的一页,相当热闹的一页。   不说冯连儿,只说太太小李氏。自打女儿拜别父母的节骨眼儿上没现身后,就一直没出现在人前。   柳儿自然也是知道了,悄声问身边的丫头,丫头也不知。不过很快这事儿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当天晚上,将军府有头脸的主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却一个个哭笑不得。   却原来,小李氏自打喝了小玉那杯茶水,其实真没喝多,奈何用料实在。喝完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小李氏就急忙如厕去了。   且,一去不复返!   坐马桶上就下不来了,一泻千里奔腾不息。   也不好跟人说,那脸可丢大发了。也不是没想过略好些缓缓赶紧出去,好歹坚持一小会儿,说几句场面话好让姑娘安心出门子。不但是个礼,也是当娘的一片心呐。可站起身没转出屏风呢,肚子一疼,又来了......小李氏的心呐,跟油煎的似的,倍受煎熬。   算了罢,勉强去了,当堂来不及,倒时候丢人现眼,冯、王两家都成了京城的笑柄,老爷子能直接一刀剁了她,剁完喂狗不说,甚而干脆扬言她失心疯了,除族......这个人,她丢不起。   更加有苦难言的是,回想事情的起因,今儿除了早饭略喝了一碗粥,别的都没用,不是粥的事儿。还有就是......喝了小玉给她姑娘的茶。   而小玉,想也知道,借她个胆子也不敢谋害主子。坐马桶上,横竖除了拉也无事,前后一琢磨,小李氏回过味儿来了。   她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给杨氏那贱、人挡灾垫喘儿了!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本来身子就没好利索,如今更堵着口气在胸口。   哎呦!   肚子也越发的疼的转筋,更不妙的是,这要是给老爷子知道了内情......还有老三两口......   小李氏头一回觉着,前途一片灰暗。   当天晚上小李氏又病倒了,更苦命的是,病倒也不消停,隔一阵子就得起来如厕,正房几个近身伺候的,跟着折腾一晚上。次日人人就脸色青白,小李氏更是廋了一圈儿,跟鬼似的。   而老爷子更是发话,媳妇们不必侍疾,太太犯了心疾和头风,需要静养,任何人不要打扰。   三房小两口自然知道了缘故,冯三爷冷笑一声,对柳儿道,“你瞧着罢,这事儿老爷子必定还有后手。这些闲事你不必理会,横竖府里以后也消停了,只自己仔细些个罢。”   柳儿自然点头应承,她也是心有余悸,两人用了早饭,冯紫英上衙门去了。   李嬷嬷瞧着冯三爷除了院子,拍着胸口直念佛,“哎呦,亏我们姑爷是个最精明不过的,竟料事如神。谁想那大好的日子,给自己找不自在呢。老婆子瞧着,不是太太失心疯了,倒是姑奶奶病的不轻,这要出了事,以后还回不回娘家见兄长呢?这般不管不顾的行事做派,去了婆家,没了老子娘兄弟谦让容忍,擎等着受磋磨罢,还打量天下人都这般好性呢!”   红花冬儿一帮丫头也都点头,深以为然。   不过也没几日,到底二姑奶奶明日就要回门不是,柳儿倒是很盼着,也不知到时候老爷子和李氏都怎生个说法。   冯连儿要是知道自己做了孽,估计不会反省,还会迁怒到柳儿自己身上,没给她害人的机会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le的火箭炮,抱住啃一口,破费了。谢谢订阅收藏的筒子们,码字码累了,看看数据,动力无限呐\(^^)/~。说实话,若不是有物质奖励,这么几个月不停滴更新码字,小禾这样儿的懒货是坚持不住的,吃了睡睡了吃多美。但凡方便的筒子们,若喜欢,请看正版罢,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和鼓励,也是对作者的鞭策。同样写文,人家吃猪蹄你啃自己爪子,好意思么......小禾刚在娘家拿了猪蹄肘子排骨等,昨儿煮了两锅,切了连汤冻上了......其实俺不是啃老族,是老娘非要让俺啃点儿,真的哇,捂脸偷着乐^_^ ☆、第127章 回门日再起波澜   还没等冯二姑奶奶回门,隔日傅大奶奶杨秀姐儿来看妹子了。   其实这几日杨秀姐一直想来冯府,奈何家里也在给小姑子傅秋芳预备嫁妆,事多且琐碎。更要紧的是,将军府更忙乱,不好过来给人添乱,尽管其实没什么打紧。   如今本想等冯二姑娘回门后再过来,奈何傅试催着,想着即便回门,其实也没柳儿什么事,算不得什么要紧的,索性今儿过来了。   小姑子嫁了,柳儿本以为可以松口气,出去疏散疏散。结果冯三爷发话了,“太医不是说满三个月才得坐稳胎么,还是少出去为好。实在闷得慌,就在院子里遛遛罢。”转头盯着李嬷嬷等人,“嬷嬷带人跟紧了,安生地过了这一阵子,全部重重有赏。叫人每日里把院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多一根草棍儿拿当差的是问!如有违例淘气的,不必回我,直接撵出去算完。还有,外头送来的东西,除非确保万无一失,一律不许你奶奶混吃。府里大厨房的分例以后直接叫拨银子下来,东西就不要了。以后直接叫绿沉吴树喜他们采买......这事我跟他们说,你们不必管了......”冯三爷如今被他妹子吓着了,严防死守,绝不许听涛苑沾一点儿府里东西,仿佛将军府人人带毒,看一眼就毒死,外头亦然。   冯老爷子听说后,在书房对着房梁把儿子一通臭骂,“......王八羔子,最歹毒的就是他个王八蛋了,还......”出了书房跟没事儿人似的,就当不知道。   冯三爷还没完呢,“哦,对了,针线也别做了,书也少看,伤眼睛。实在闷得慌,索性想想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叫他们弄了来。无事多眯会儿,睡一觉一天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过的极快的......”   柳儿张了张嘴,想反驳,还没出声儿,人一甩袖子,上衙门去了,自此又被圈禁当猪养了。   更叫柳儿郁闷的是,原本在家里,大事小事的,她还能说一不二。有事没事的,刺儿几句冯三爷,讲理不讲理的,也没人理论,横竖她总掐着尖儿,冯紫英也有个尽让的。如今倒好,借着怀孕的东风,冯三爷一举翻身,在家里称王称霸了!   就连一干下人,包括李嬷嬷等人,都得看他眼色行事,这叫柳儿说不出的烦闷。   她不是该母凭子贵的么?贵在哪儿呢?她可不觉着当猪养了就是贵了。   正琢磨着这事儿不对头呢,她姐姐来了。   柳儿十分高兴,本想出去迎迎,被李嬷嬷拦住了,“哎呦祖宗,您可别动,大姑奶奶也能体量的,又不是外人。”说着杨秀姐儿进门了。   一见她妹子那样儿,忙快步走上去,“哎呦姑奶奶,你如今可精贵着,可不敢劳动,你好好儿的就是给我们积德了,安安生生的靠着罢。”   柳儿也不勉强,看着丫头倒了茶来,柳儿笑眯眯地问道,“姐姐今儿来,可是有事。若无事,昨儿刚见过,我好好儿的,必不会这般快过来瞧我。”   也不必柳儿吩咐,冬儿等丫头陪着小菊去外间喝茶,让主子们说话,只李嬷嬷隔着碧纱橱,一边纳鞋底一边瞅着。因不是外人,大家也没那么紧张。   杨秀姐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见丫头们都极规矩地退了出去,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呢,只昨儿人多,不得说话。不瞒你说,还不是你姐夫,因着剿匪的事儿,上头一批头份儿的封赏都下来这么些日子了,连那周捕头都升了两级。他如今虽说后悔,可也无济于事。到底也跟着沾些干系,想让妹夫帮着打听打听,到底怎么着呢?能不能升一升,就是挪动挪动,也是好的。一个地儿做了这么些年头,不疼不痒的,一时半会儿看着也是没什么指望了。你也知道你姐夫那人,有那利禄的心,却没那胆儿,太过稳妥,出不了乱子就是,横竖搁哪儿都让人放心。”   柳儿想了想,道,“这是姐夫的意思?京兆尹那边就没个说法?姐姐又是如何做想呢?”   “自然是你姐夫的意思,巴望着随之能有个转机呢。京兆尹本就不大看得上你姐夫,素日什么好处也轮不到他。这回若不是有妹夫在里头,还不定如何呢!至于你姐姐我......咦?妹子你这话何意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外头的事,若不是有你跟姑爷这层关系,如今能怎么着呢?”任杨秀姐儿是个通透的,也想不到这一层上头。   柳儿笑了笑,从珐琅梅花小圆盒里拈出一块梅子蜜饯放口中润着,慢慢开口道,“怎么不干姐姐的事了,凭他做多大多小的官儿,一心一意待姐姐好,便是个好官儿。若不然,你巴心巴肝地为着他,将来出息了,你真以为荣华富贵就一定有你的份儿?没的二房三房一群庶出子女跟着受用?敢保证二房三房出身不如你,人也老实守规矩?姐夫有那个胸襟气魄不弃糟糠?”   连珠炮似的,一下子把杨秀姐儿说懵了,迟疑地。再说,还有桂哥儿松哥儿呢......”出身是硬伤,到底是底气不足的,杨秀姐儿想到什么,眼神儿一暗,低头沉吟不语,还是有些忐忑的。   柳儿只当没看见,拿起茶碗,呷了一小口,吃起口中的蜜饯来。   半晌,杨秀姐儿方出言道,“虽说人无前后眼的,可如今这般,我只有盼着他好,还能如何呢?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总不能因着那些,就丢开手罢,也没那个理儿不是?姐姐不像你,自己有本事,妹夫待你也是情深意重的。我若不多费些心力,哪里还有今日呢?以后说不得也这样儿了,横竖有你和妹夫在,他也不敢如何就是。”   柳儿听了,扑哧一声笑了,“我不过白说一句,姐姐搁心里就是了。我知道你经的事多,也不过是白担心一回,你可别吓着了,倒是妹子的不是。”   杨秀姐松了口气,心内却没那般轻松,笑着嗔怪道,“我说呢,姐姐胆儿小,不禁吓,以后有什么,直接提点就是,弄的大阵仗,以为怎么了呢。”口里如此说,哪能一点儿不入心。   “是妹子的不是,姐姐莫怪。姐夫的事情,三爷也提过一句,这些日子公事繁忙,一时没得空,也想问问姐夫的意思。有了准主意,也好调停,他品级低,动动不惹眼,算不得什么大事。我如今出去不便,一时回不去看干妈,要不你让姐夫寻三爷罢,横竖他也是有心帮忙,都不是外人,也别太过拘谨,反而外道了才是。”   杨秀姐儿一颗心落了地,刚刚被妹子弄的烦恼一扫而空,却也感慨,“有个得势的亲戚到底好,不用我们说,你们就想着了。你是不知,自打你姐夫当了官,我没少去巴结顺天府那些官太太。尤其京兆尹夫人,哎呦,搁京里算的什么大官儿,那夫人出身也不高,眼睛都长头顶上,架子摆的跟皇后娘娘似的。收孝敬的时候,却眼都不眨,办事的时候反倒推三阻四的,别提多让人恼恨了。如今你姐姐才算扬眉吐气,跟过去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略停了停,杨秀姐儿到底言道,“若妹夫方便的话,外放是最好的......”如今傅试有了一门得力的亲戚,自家也眼看要升迁了,一帮巴结的亲朋旧友着实讨厌,更甭提有探听口风娶二房的,就是婆婆,也是有些得意过头,离开一段也好。   柳儿知道杨秀姐儿不易,少不得宽慰几句。倒是杨秀姐儿,说过就算,心情转瞬高昂,一拍手,“不说那些烦心事,你姐姐我也不是泥捏的就是。刚倒是忘了一件要紧的,光想着自家了。喏,这小包袱里,是干妈给你做的两双软鞋。说你爱穿她做的鞋子,给你做了在屋内穿。若哪里觉着不舒坦,告诉了下人回去说一声,回头她改了再做了来。”   “我哪里就缺了鞋子穿呢,姐姐你回去叫她好生歇着保养是正经......”   两人说了一回家常,杨秀姐儿方告辞离去。心里高兴,却也不想让婆婆和相公觉着此事过于容易,过去求人攀关系的时候,艰难之处,少不得提醒一二,方能体会今日难得,更是没她不行,心内冷笑。   晚间冯紫英回来,两人用过晚饭,柳儿说了此事,冯三爷点点头,“没事,如今不过是上面暂时压着没动。姐夫那人倒也让人放心,待跟他谈过再说罢。横竖不过是留京或外放,升是肯定能的。好不好的就难说,帮他调停一二,也看他运气。其实外放也未必就没了那些糟心事,搁哪儿都是一样的。外放成了一方父母官儿,大权在握,反倒更多乱七八糟的,待我好生琢磨琢磨罢。”   柳儿放了心,身边就这么一个姐姐,只有盼着她好的。且她如今,对冯紫英可是打心眼儿里信服,仿佛没冯三爷办不了的事。   冯紫英自然也察觉了柳儿那钦慕的小眼神儿,心里受用的很,越发做出一副威严厚重的做派来。多早晚小柳儿回过神儿来,翻身重新称王称霸,再说罢。   次日冯二姑娘回门,柳儿和冯紫英吃过早饭,收拾妥当去正堂等着了。碰巧今日休沐,几位爷都在。   两人内心都无限好奇,不知今儿太太能否现身,听说拉的都快虚脱了,连着换了仨大夫。   至于冯连儿,想也知道讨不了好,不过小命儿无忧,如今人家可是王冯氏,这新名儿说出来都觉着嘴里没牙似的漏风。   大老爷夫妻两个带着儿子媳妇们,并刘氏带着女孩儿,也都先到了。大家互相见过礼,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尤其女人们。   不一刻,冯老爷子来了,大家起身见礼,老爷子摆手,“坐罢。太太身体不适,今儿就免了。”实在不想看一帮小辈们伸脖子看戏的鬼样儿,碍眼!所以老爷子自己先交代了小李氏的行踪。   哦,大家心内了然,拉肚很严重么。脸上却都表现的关切,刘氏没法,还得开口关心几句,好歹得做个样子不是。   小李氏不来就罢了,毕竟非人力所能及。陆陆续续的,连隔房的亲族都来齐了,时辰早过了,二姑奶奶夫妻俩,还不见人影儿。   啪!   老爷子生气了,一拍桌子,“去个喘气儿的,问问到哪儿了,今儿还能赶回来不?不知道的还道她嫁去了山南海北,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呢!”   结果,还不如嫁去山南海北呢,回不来多少有个由头,大家也能体量。如今倒好,第三拨去打探的下人回来,说姑奶奶还没出府。   老爷子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脸色难看至极,“都散了罢。”族人知机,赶紧着走了。倒是冯家人,都知道这事儿没完,索性看老爷子还有吩咐没有。   哐啷!   老爷子一把砸了手里的茶碗,泼了一地茶水茶叶,碎瓷片子四散,一屋子人吓得落针可闻。   柳儿也被唬的一抖,裙边沾了几滴茶水,冯三爷见了,忙道,“媳妇吓着了罢,别怕。坐了这半日,累了罢,先让丫头扶你回去歇着,放心罢,没事儿。”   那个嘘寒问暖旁若无人的,把老爷子看的既生气又碍眼,这是怪他吓着他媳妇了?却拿这三儿子无法儿,一向敢和他对着干的就是这个不孝子了。   柳儿坐了这一个多时辰,这些日子懒惯了,确实有些不舒坦。横竖冯三爷在这里,后续也不怕不知道,就势起来福了福身,扶着丫头走了。   刘氏张氏没那么好命了,老爷子被三儿子一打岔,倒是冷静了下来,略一思忖,道,“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去王家看看怎么回事儿。若他家无理,硬气些,回来我自有道理。若......行了,去罢。”   众人心里都觉着,老爷子那个若,可能性大些。男人们倒不觉着如何,横竖有老爷子呢。   刘氏和张氏就糟心了,没去就预感要跟着丢人现眼,奈何不去不行。   两人脸色都有些不好地上了将军府的马车,向临川伯府而去,同坐一辆车,路上少不得商量个章程。   哪里知道,到了那里,两人都觉着,还不如李氏自家过来呢,这事儿,她最有经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lanpishu亲的地雷(╯3╰),新年新气象啊。 ☆、第128章 王家不缺表姐妹   表姐表妹这种生物,谁家没有几个。你在自家是正经八百的大小姐,出了门去了一众父母两边的亲戚家,就是个表的了。   原也没什么稀奇的,只其让人轻视且觉着可欺之处,就在于,是不是常住的,   亲戚远香近臭,若是个依附常住的,那就妥了,你不欺人人也是要欺你的。甭管你家有银子没银子有权势没权势,最典型的就是林妹妹那种。   临安伯府,传到这一代上,基本上不剩什么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长房长孙,冯迎的相公,也是最后一代。正如王夫人之大兄,都太尉统制县伯,也是他们家的爵位,王夫人大兄袭了最后一代,人已死,爵位无。   所以两家都是正经煊赫过的,好在王夫人家出了个支撑门户的王子腾,临安伯府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三房兄弟没有一房能立起来的。   别人立不起来,尚且也不败家,二房二老爷却着实是个败家子。靠着祖上余荫和姻亲老亲的照拂,曾经当过几任官儿,品级也不算低,都是五品上下的同知员外郎知州一类。   别人当官发财,二老爷当官,不但赔钱还得罪人,跟贾府二老爷贾政有的一拼。只不过人家是不通俗务不是故意的,人品还是多少有保障。王家二老爷,根本是个纨绔老混蛋,吃喝嫖赌没有不干的,打小通人事起,开始攒小妾,如今二房妻妾成群。若不是二太太看的紧,庶出子女估计也数目可观。   最最要命的是,原本最得力的一门姻亲,他岳丈家,也就是他外家,获罪倒台了。   岳家也就是王老太太的娘家,姓高,也是个大家族,一倒台,成年男人流放的流放,死的死,剩下一帮老少妇孺,产生了不少表姐妹,常住王家的,如今足有五个之多!   这还是嫡亲的,庶出旁支之类都没搭理呢。   五个表姐妹,分别属于高家嫡支四房。如今都是花样年华,都还没定亲,最大的十八,最小的也十五了,正是好年纪。   人遭逢大变,原本养尊处优的过着好日子,忽地不给过了。要么就此消沉了,要么就此爆发移了性情。五个女孩儿,两个看着老实素日表现沉默着,三个年纪轻性情移了的,越发像二太太高氏——她们姑姑,尖酸刻薄小家子气。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几个年纪大了,也就多了些心思。   第一意中人,便是三房王子堰。   最近两年,王家内里几个表姑娘斗得乌烟瘴气,很不像个样子。奈何都是老太太娘家侄孙女,王家嫡出的姑娘本就少,高家姑娘一个个寄人篱下,都学乖了,有志一同把老太太哄得高兴,当了王家姑娘待,谁也不好说什么。   别人还不觉着如何,三房王子堰生母沈姨娘坐不住了。自己儿子可不能给这帮妖精坏了前程,这要给她们哪个得逞了......一咬牙,以毒攻毒,从娘家弄来个族中侄女,家里穷且继母待的不好,貌美如花性子泼辣。进府之前给她父母一笔银子,就给姑娘说清楚了。将来王子堰成亲后,可以娶她当姨娘,但是之前,严防死守,必须看住外来女人的觊觎。这姑娘叫做沈小月,也真争气,来了没一个月,就把王子堰勾搭上手了,两人暗通款曲,把个高家表姑娘们甩出去几条街,如今也一年多快两年了。   形势如此严峻,所以当初给表姑娘蒋素云挑亲事的时候,大姑奶奶冯迎一眼挑中三房长子了。   如今换了受不得委屈脾气大的冯连儿,可想而知。   其他一切还算顺利,成亲当日晚间洞房,表姑娘沈小月犯了心疼病......此时新郎新娘都脱了衣裳,磨磨蹭蹭的要行睡觉之礼,外头来请人的丫头,声音跟表姑娘要死了似的。   王子堰没奈何,宽慰了冯连儿两句,顾不上连儿难看的脸色,起身披了衣裳出去了。从此子堰一去不复返,孤衾连儿空悠悠。   几乎没把冯二姑娘气炸了肺,她就是再不知事,也知道自己成了王家的笑柄了!   一时别的念头没有,倒是尽琢磨日后如何弄死那表姑娘了。   身边小李氏派去的一个稳妥的婆子,一看不好,少不得劝慰一番,让姑娘且忍一忍,千万不能莽撞行事。姑爷嫡母和沈姨娘定会给个交代,横竖姑娘也是有靠山的,又是正头娘子,先慢慢拢住姑爷的心,以后有的是机会发作了那起妖精......   奈何冯连儿若是真听劝的,也不会嫁过来了。   本来听进去几分,次日王子堰满面歉意地回来,好一通赔不是,冯连儿的气也下去一些,讥讽几句,也没说什么过分的,两人收拾妥当,去正房拜见长辈。   三房庶出,又是弟弟,自打三老爷成亲,便住着府里最偏远的院落。到老太太住的正房厅上,要经过小树林子、二房、假山、花园子和长房。   出了王子堰住的小院,没几步便是小树林子,种着桃树,如今也算硕果累累,大桃子顶着小红尖儿,别提多招人爱了。   一个月白纱衫儿月华裙儿的美人儿,挽着慵妆髻,提着个精致的竹花篮,里面几个极好看的大桃子,袅袅婷婷地迎了上来,“表哥~~,晓得你爱吃桃儿糕儿,又爱喝桃汁儿,人家一大早你一走就爬起来摘桃子,人家对你好吧?瞧,还带着露水呢~~~”从人到声音,娇滴滴的能拧出水来。   冯二姑娘当时就不好了,气的抖着手指指着摘桃子的姑娘,“你你......你个贱......”王子堰一看不好,忙呵斥下人把表姑娘拉走了,转头又是一通低声下气的做小伏低,好歹把冯连儿哄得答应先拜见了长辈,随后家里一切由她处置,算是暂时压住了。   一群人一路走着,鸦默雀静儿的,没人敢说话。经过二房的时候,甬路边上等着两位姑娘,不如刚刚那位表妹貌美了,也不算差,笑嘻嘻的上来,“表哥,表妹跟你一起去老太太那里罢。”   经过假山,又带上一个,“表哥......”   花园子,巧遇俩,“表哥......”   就没一个叫声表嫂的,叽叽喳喳围着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在王子堰不注意的时候,没一个给冯连儿好脸儿的,一脸冷笑讥讽。冯连儿再忍下去,就不是她了,只觉头上绿云罩顶,浑身怒火翻腾。   啪!   赶上一个年纪最小的表妹,偷偷伸手摸她头上累丝点翠嵌宝的凤钗,冯连儿二话不说,抬手一个巴掌扇了上去,一时四野静谧,蚊虫不飞。   只几个呼吸之间,那被打的表妹终于回魂儿了,“哇啊~~~表哥她打我!哇~~~”   冯连儿可捅了马蜂窝了。   本来打一个,如今跟打了五个似的,一个个都泪水连连地控诉。   “......表嫂欺负我们没了娘......”此时知道叫表嫂了。   “......表嫂欺负我们没了爹......”这是爹被流放死了的。   “......表嫂一进门就要磋磨小姑子了......”这是忘了身份的。   “......我们自有姑姑和姑婆,吃了表嫂的喝了表嫂的,这般不待见......”冯二姑娘你不觉得这话耳熟么?   “......呜呜,告诉姑婆三叔三婶去......”   冯连儿要气疯了,本来此时她要是示个弱,以退为进,或者干脆装昏倒,也没什么大不了,明眼人看见都知道怎么回事。凭着冯府这个靠山,说不得怕把她气个好歹的,还得小意地往回转圜,哄着把这事圆过去。   可任婆子丫头拉着,也挡不住冯二姑娘的雷霆之怒!   好啊,不是说她不好么,倒要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不好,一不做二不休,大不了一拍两散!   啪!啪!   左右扯着她披帛擦鼻涕眼泪的两位表姑娘,又各自挨了二姑娘一巴掌,打了仨了。剩下的......正一边哭,一边偷着冲她笑,二姑娘一指,“小玉、冯嬷嬷,去,掌嘴!狠狠给我打!”   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花园子里,多少人看着呢。离长房又近,距离老太太住的正房,也没几步路,如今就是想瞒着,也瞒不住了。   厅堂上,本来王老太太坐在上首,两翼一溜儿排开府内和一众直系亲族,坐等一个小辈已经让大家不满了。如今倒好,左等右等不见人影儿。   最后下人来报,新奶奶和姑娘们在花园子里......起来了。报信儿的下人都没脸说,低声含糊过去。   如今,别说冯连儿只是将军府的小姐,便是个公主,也越不过这个理儿去。   好在王老太太老而弥坚,经过风浪的,一看这事不好,为着两家的声誉着想,立刻遣散了亲族,紧闭门户敲打下人,各就各位不许随意走动,派得力的仆妇,把花园子里的一众人等就近押去了长房。恩威并施,一通雷霆手段下来,基本上算是暂时控制住了局面。只王老太太本来年纪大了身子骨就差,如今到底气病了。   此时冯二姑娘,彻底没了说话的余地。   刘氏和张氏到王家的时候,正是大家忙乱,请大夫抓药给老太太看病调治的紧要关头。   王家直接没给好脸色,把两人晾到了偏厅,连碗茶都没有。最后到底冯迎看不过去,好歹是自己娘家,偷着见了嫂子们一面,只一句话,“二妹妹把老太太气病了,以后两家如何,还得看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无事,还有转圜的余地,老太太一个不好,大家都不好了。   至于二姑娘如何,没人在意了。   刘氏和张氏,也不必知道详情,便明白了关节。无论什么理由,一个新媳妇,大不孝的罪名,能压死人。   妯娌两个脸色铁青地回了将军府,路上一句话没有。这事儿已经不是她们能置喙的了。   此时冯老爷子和两个儿子,正在书房里等信儿,父子三个都没言语,心烦了宽宽茶叶,呷一口。   刘氏两人进门直接去了书房,遣退了下人,不过是金住一个,刘氏低声说了经过。   大老爷冯远虽说脸色难看,还不觉着如何。冯三爷却脸色一变,脱口道,“不好!”   冯老爷子更是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须发皆张,“孽障!”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抱歉,本想三点之前更的。因跟后续情节有关,写的挺费劲 ☆、第129章 各自算盘各自打   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   王老太太,比冯唐还大了几岁,八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多,老妖精了。   年纪稍小些,或者位份不到一定地步的,或许都不记得了。当年,老临安伯,可是个风流倜傥让无数女子竞折腰的人物,所谓一见王郎误终身,年纪差不多的子弟都不大待见他。   家里不说妻妾成群,却也相去不远,更有出身高门的二房三房的。那时高氏也是出身显贵的候府千金,是个有才有貌中规中矩温良恭俭的闺秀。这么个主母,怎么看都压不住府里的一众妻妾,当年多少同年子弟等着看临安伯府里的笑话。   可惜,高氏嫁过来不到一年,有了身孕,三个月不到的时候,掉了。那一场风波,几乎血洗了伯府,姨娘妾室通房,杖毙的杖毙,发卖的发卖,更有送庵堂常伴青灯古佛的,别管什么出身,内中还有老夫人的内侄女呢,老伯夫人丁点儿没手软,伯爷也莫可奈何。总之,伯府一众姬妾去了个七七八八。且,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能够进府的姨娘妾室。便是如今的三老爷,也是外室所出,十来岁亲娘死了,才接进府里去。   之后几十年,临安伯府,都是高氏的天下,直至今日。   这么个老狐狸,心狠若斯,一般人惹得起么!   得罪了她,不咬掉你一块肉来,哪能罢手!   这一段公案,冯大老爷不知,冯老爷子和冯三爷自然都是知道的。再没想过冯二姑娘能耐大了,什么人都能招惹上去,眼看着陷阱,蠢的一脚毫不犹豫的踩了进去。   老爷子是气急攻心,吐了血,两个儿子儿媳忙乱中还算镇定,立时叫人去请大夫来。冯紫英当即把老父抱上床榻,老爷子身子一向不错,这回真是刺激的狠了,躺在那里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人倒是清醒,盯着给他抹胸口顺气的三儿子,不说话。   冯紫英略顿了顿,点头,“爹,你放心,再不是也是我妹妹,这事,儿子理会得,爹放心罢。”   老爷子放了心似的,才合眼休息。一时大夫来了,诊了脉,道,“老爷子怒气攻心,血气逆行所致,只老爷子一向底子好,若好生调养不再犯,倒也无事,只再不可如此生气了。”施针开方子抓药不提,冯紫英看大哥和金住几人伺候着,脸色阴鸷,悄悄退了出去。   若说这世上,最了解冯三爷的,深入骨子里的,当属老爷子。   只刚刚一瞬间,冯二姑娘可谓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冯紫英出了房门,冲步景一招手,步景小跑过来,一看冯三爷脸色,知道出了大事,“爷。”   “叫白鹤,找梁三,这般......”低声吩咐几句,步景点头,飞快去了。   冯紫英负手站在廊下,微仰着头,目光胶着在对面屋顶的鳌鱼上,半晌,转身进屋,在门口看见廊下站着几个丫头婆子,随手指了一个,“你去听涛苑,说给三奶奶,我过会儿就回去,叫她安心,不必过来。”那丫头答应一声飞跑去了。   听涛苑里倒也一切如常,正房那边请大夫柳儿也听说了,有些忐忑。想也知道,其他人年轻力壮的,为个小姑子的事儿,断不至于如何。那就只有老爷子了,到底出了什么大事?正寻思着,不一刻一个小丫头替冯三爷传了话来。柳儿又问了问,奈何老爷子书房院里伺候的人规矩大,都不敢说什么。不过柳儿到底安了心,冯紫英说无事,想来事情尚且能摆布,自己去了也帮不上什么,还不如安生地等着,不添乱就是帮忙了。   一时听涛苑里一切如常,柳儿老老实实地养她的胎。   临安伯府就没这般平静了。   冯连儿自打老太太病倒了,得着信儿后,也意识到事情不好。至于如何不好,尚且没有太过清醒的认识。奈何如今不比自家,府里没有可用的人,自己带来的下人对府里也不熟,孤掌难鸣。   冯迎看事情控制住了,遣散大房里呆着的众人。冯连儿被脸色铁青的王子堰送回他们的小院,身边的丫头婆子全被撵到一间屋子里头看管起来。自家也被两个婆子守着房门,不许出屋一步,真是徒呼奈何。   至于老太太慈安堂院内,三老爷一家子,包括沈姨娘,廊下跪着,一声儿没有。二老爷一家子,除了二太太,都在堂屋和外间候着,二老爷则招呼大夫细细询问病情及调治事宜。大太太早年没了,大老爷在城外庙里清修,多年不理家事。长房如今是冯迎两口子当家,大爷冯子正跟他二叔一起。冯迎则比较尴尬,毕竟惹事的名义上是自己妹子。有了好事可能轮不上她跟着沾光,坏事可不一定了。   如今冯迎,是无比后悔不该无事招惹了小李氏那对蠢母女,可惜没有早知道。   高氏老太太内室,则全不似外面的凝重压抑。   老太太榻前,只三个人。二太太高氏,高家一位表姑娘,年纪最大的高明芯,并一个老太太的心腹嬷嬷王嬷嬷。   而精雕花梨木山水大理石榻上,老太太靠着靠背迎枕,脸色虽说仍旧不好,双眼却精光灼灼,盯着表姑娘高明芯,一字一顿地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倒也与我们有利,原来的预计,少不得改一改,只一个王子堰,着实不够瞧得。反倒是冯家,我瞧着,那老三着实是个能立的起来的,京里一般年纪的大家子弟,也算上数了。如今若顺利,少不得替你争取一二。”   高明心不复见冯连儿时的娇蛮,十分的淡静从容,闻言当即跪下,发誓道,“只要老太太和姑姑好生照看明茜,明芯都听老太太的,死了也甘愿的。若没有老太太和姑姑,也没有明芯姐妹今日,明芯就是拼着性命,定然不负老太太所望,有能力时照拂弟弟妹妹们。”   老太太看着这个侄孙女半晌,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明白孩子,去罢,若事成,立刻把明芯和你二表弟的亲事定下来,明年就成亲。”所谓二表弟,便是二房次子,二太太的亲生的二儿子王子桥。   高明芯给老太太磕了头,径自回了和妹子高明茜在二房的屋子。二房人多,连着妻妾并后来的表姑娘们,房子并不宽裕,表姑娘们少不得将就将就。五个人,高明芯和高明茜是亲姐妹,也是二太太兄长的女孩儿,安排两人住一处厢房,其余三位,则分属于高家三个房头,如今都住一处罩房,并不在一处院子。   高明茜一见姐姐回来,忙遣退了丫头,给姐姐倒了茶来,急道,“如何了?姐姐,老太太怎么说?”   高明心喝了口茶,淡淡看了妹子一眼,“你急什么,哪里差了这么一会儿。以后我若不在跟前,你以为姑姑是那么好相与的?姐姐最后问你一次,当真就打算陷在姑姑这里了?这里如何你也看见了,外头未必就比这里差了。”   “哎呀,姐姐你快说么,横竖我是不打算离了姑姑的,再说......”   “再说二表弟对你也着实好!行了,不过白问一句。如今这事,老太太那里是有七分准了,只看冯家那边......”   “冯家那边不信舍得嫡亲的女儿和一家子的名声!只要老太太能一心为姐姐打算,哪有不成的事儿!到时候我多了个本事的姐夫,姐姐也多个如意郎君了嘻嘻......”   “行了,不害臊,八字没一撇呢,还早着。你真以为老太太真心为我们,那你可就傻了,你啊,没事好生想想罢!”   “妹子才不管,横竖姐姐心愿达成,也算终身有靠,妹妹跟着沾光就是。放心罢姐姐,我听府里人说了,那冯公子新娶的娘子,出身低不说,也就容貌略好些,琴棋书画之类,没有通的......”   这姐妹俩说体己话不提,单说慈安堂高氏老太太房内。看着高明芯走了出去,二太太忍不住道,“姑姑,这事儿真妥当么?明芯真能顾念我们?”   老太太冷笑,“妥当?有什么十拿九稳妥当的事?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若不是为了你们二房,我死了也能闭眼,一把年纪,我何至于费这个精神!”   二太太讪讪地脸上不大自在,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长房我倒是不担心,倒是你们二房,老二是个不经事的,孩子们顶事还得几年,到时候少不得也得有个得用的亲戚。明芯那孩子别看素日沉稳,最是个心里有算计的,别说为着亲妹子妹夫,便是为着自己多个依靠,也会好生照拂二房的。”   “可那冯三不是刚娶了媳妇,我听说都有了身孕了,两人如今好着呢。明芯虽说容貌性情都不差,进了门,万一不得宠呢?万一那杨氏厉害呢?万一......”二太太到底有些沉不住气气,忙道。   “你个没出息的,怪道帮扶不起老二来!怀孕了正好!你当明芯那孩子跟你似的没个成算呢?这一起女孩子里头,最像老婆子的就是她了!哼!冯三爷不过二十来岁的一个毛头小子,能干些是有的,还成了精不成!大家子公子少爷的,哪个消停的守着一个媳妇过日子了?只要时候长了,功夫下到,没有不成事的!你啊,一把年纪,这耐心上头......唉。”   二太太给老太太说的越发脸上挂不住,索性耍赖,“哎呦,不是有姑姑您么,哪里显得出侄女来了。”   “我一把年纪,有今日没明日了,能为你们打算的,也就最后这么一回了。若是不成便罢,若是成了......少不得......”老太太说到最后,声音低落下去,倒是多了几分暮年人的褪色来。   边上的心腹王嬷嬷闻言,忙擦掉眼角的泪,给二太太使眼色,慢慢退了出去,让老太太静养。   只外头一摊子事,却也得有人做主,此时二太太倒是不复刚刚的神色,一派淡定地来到门前,看着三房一家子,目光怜悯不屑,冷冷地道,“老太太如今气病了,一时半会儿理不得事,你们也不必一直跪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且回去好生看顾新媳妇罢,可怜见儿的,年纪轻轻的不经事,别吓个好歹的,一时想短了,到时候不好和冯家交代,闹大了谁也保不住你们,那可就内忧外患了!别最后有理成了没理的,你三房更是说不清白了。”   三老爷和三太太,到底脸色难看地带着儿女去了,想必能把二太太这话放到心里去,至于如何理解行事,就难说了。   看着三房离去,二太太仍旧心里不落地,看四下无人,低声问身边的王嬷嬷,“嬷嬷你说,冯家能答应么?万一不乐意呢?”   “且不说女儿和媳妇哪个亲,只说比心狠,老太太舍得三房,冯家舍得女儿和一家子名声么?她家长房和二房,可都是有女儿呢!那两房就不能眼看着名声没了,冯老爷子更是个最精明不过的!”王嬷嬷淡淡地道,说完转身进去伺候老太太去了。   二太太撇撇嘴,去堂屋寻二老爷问问大夫的事,做做样子倒是要的,虽说老太太的病,不过是装的。   事情按照王家老太太的算计发展,虽说听闻冯老爷子气病了,却并不当一回事。若你冯家装不知道不闻不问,王家也自会找上门去的。横竖如今把柄在手,王家也沉得住气。   只当天晚上,冯连儿吃过晚饭后,忽地中毒不起,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当即请医看视只说是中毒,至于何毒,却看不出来。连着请了三个素日来往的好大夫,都是摇头。   一下子打乱了王家的好算计!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一会儿,大家原谅哈。阴谋诡计啥的,真心不是禾的特长,禾一大早起来搞诡计,绞尽脑汁啊,大家将就看哈,蹲墙角.... ☆、第130章 张良策对过墙梯   王家老太太自以为得计,但她算差了两点。   一则冯连儿和三奶奶杨柳儿。冯连儿着实没她想的那般重要。若说一年前,还靠点儿边儿,父兄也没有那般对她失望。尤其冯紫英,只当她是个有些骄横的小丫头,跟他这个哥哥,还是有感情的,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至于柳儿,冯三爷鼓捣这么些年,总算弄到手了,喜欢的什么似的。眼看着子生孙孙生子的愚公有望,岂能容他人坏了好事。别说个冯连儿或者冯家名声......冯家有名声么,早八百年他成日家走狗斗鸡的胡闹的时候,就没想过那玩意儿,老爷子都吓唬不住他。   冯紫英的性子,自己人,什么都好说,犯了天大的事,能护着定然护着。一旦成了敌人,绝不手软,管他是谁!就是亲爹,一样不给面子,老爷子最了解他。小时候没管住,长大了索性不管了。   所以若不是老爷子吐血后得了他承诺,此时哪有冯二姑娘的小命儿在!她一死,一了百了,大家干净。王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少不得冯家还得讨个说法。好好的姑娘刚嫁过去,怎的就没了呢?   二则,王老太太再有心计有算计,毕竟只是个内宅的妇人,一辈子呆在内宅,见识眼界,跟男人比,到此差了一筹。尤其冯三爷这种打小满世界胡混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没见过。   这世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可能的。   当天晚上半夜时分,两条黑影潜入将军府听涛苑,小厮白鹤领着曾经的‘飞贼’梁三,俱都是一身夜行衣,在书房给冯三爷见了礼。   冯三爷看着两人,神色莫名,开口道,“说罢,如何了。”   白鹤垂首回道,“办妥了。事情也都弄清楚了......”白鹤把临川伯府今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冯三爷听毕,沉思半晌,抬眼看了看神色恭谨的梁三,“你也说说,问出什么来了。”   今日将近二更天,梁三和白鹤两个,先一起潜入老夫人院内下人房,用了**香,把今日发生的事情了解了个大概。然后分头行事,一个去了老太太房里,一个去了二房。想也知道,没长房什么事。   三房个倒霉蛋,除了二姑娘有点儿价值,被白鹤下晌混进去用药迷翻了,别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二房不必说,白鹤去的,很快从二太太那里问出了老太太的算计。至于梁三,去老太太屋里高兴的很,想也知道,这种豪门大户的,当家老太太的私房最厚实。只梁三今儿却不只是占些便宜,而是睁开他一向偷东西的火眼金睛,细细打量,跟到了自家屋子似的自在,横竖都迷昏睡了,这里摸摸那里轻敲两下,最后从老太太床里头的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小匣子来。其余浮财,顺手牵了一件小巧易携的塞怀里,便出来跟白鹤会合,两人没入夜色,快速回来见冯三爷交差。   冯紫英看着梁三放到跟前桌上的小匣子,上好的紫檀,折页和锁都是金的,铮亮,想来不常拿出来。   白鹤上前,伸手捏住小锁头,一用力,扭了下来,顺手翻开盖子,退到一边,目不斜视,见梁三眼睛滴溜溜转不老实,抬腿踢了一脚,梁三立马立正站好,眼观鼻鼻观心。他如今可是冯三爷的人了,当人狗腿子,必须有个狗样儿,不然不但没肉吃,还会被打断了狗腿,严重点儿狗命就没了。   冯紫英打量两眼,小匣子也就巴掌大小,里面也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本小册子,探手拿出来,极薄,不过几页,翻开看了看......心内惊涛骇浪,面色不变地又放了回去,对两人道,“差事办的很好,去绿沉那里领赏,去罢。”看着两人行礼退出,冯三爷重新拿起那小册子,扶着桌案,慢慢坐到椅子上,脸色凝重地细细看了起来。   连着两日,将军府人影不见,王家二太太沉不住气了,一大早跑到慈安堂,老太太坐榻上,王嬷嬷伺候着喝燕窝粥,抬眼看了这个侄女一眼,没搭理她,继续吃完了东西,看着王嬷嬷收拾过去了,才道,“说罢,着急忙慌的,何事?”   “姑妈啊,冯家也没来个人,这到底是怎么着呢?还有那冯二姑娘,如今还昏迷着呢,若冯家来人了,可如何交代呢?”   “哼,你这点儿出息!有种他冯家一直不来人,算他老爷子有气性,老婆子倒是服了他!还交代?交代什么,害他家姑娘与我们有什么好处?刚进门的媳妇出了事儿,我们还嫌晦气呢!谁知道是不是在家的时候身子就差呢!没的我们家倒霉摊上了,难怪要换亲!还有,这事暂时先瞒着,冯家来人,拖着不让见......事成以后再说罢,实在不行,还有三房呢。”   “呃......姑妈说的是哈......”二太太到底经的事少,难免做贼心虚,对付房内一帮姬妾还好,有人仗腰子,磋磨人的手段花样百出。对上同样的高门大家子,如今难免透着底气不足。   “给我打起精神来,如今主动在我们这边。冯家老爷子病了,估摸来不了,也不会来。大老爷比老二强些,也有限,不妨事。男人里头剩下那冯三,两可之间。其余内眷十之七八是大奶奶刘氏和二奶奶张氏,两人都是素来温婉贤淑的,比不得你泼辣。尤其是二房有两个女孩儿,二奶奶又是大家闺秀出身,怕她何来!只有他们忧虑焦心的,我们且不急,只管拿出你素日的气派,我这病一日没起色或者重了,只有他们更担心的。火候到了,条件自然好说,之前别急于求成露出行迹来,记住了!”   二太太忙点头,“姑妈放心罢,儿媳理会得。”老太太已经这般事无巨细苦口婆心了,自己再拿不起来犯糊涂,就真该死了,最不济坏事了还有三房垫背。   且老祖宗都被祸害的半死,至少表面上她家占理不是!   第三日冯家倒是来人了,不是老太太料想的刘氏或者张氏,更不是冯三爷,而是出人意料的大老爷冯远!老太太最看不上的那个!   冯远可憋屈,今日休沐,本想好生歇歇,家里天大的事,有老爷子呢,他倒心宽的很。   哪知天没亮被老爷子叫了过去,吩咐他,“用了早饭去王家一趟,你妹子那么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绝不可能行那悖德之事!这两日我也想明白了,此事必有玄机,须得弄清爽了才是。你是我们家顶梁柱当家人,出面最合适,显得我们家郑重,也是给王家体面,你定要问个明白才回来报我,去罢。”   冯远回了慎思堂也没想明白,老爷子这是......怎么个意思?二妹妹知礼否他不知,素日接触的少,脾气不大好他倒是有所耳闻的。   虽然不太乐意去王家,可老爷子终于发现了他的好,看出能支撑门面的到底是他这个长子,把这般重要的事情交代他出面,倒是多少有些窃喜的。   于是,冯大老爷风度翩翩地来了。   王家倒也没为难,管家直接让进厅中用茶,礼遇比刘氏和张氏那次强多了。   下人飞跑进去通传,二太太先得信儿,一时愣住,这......总不能她一个妇道人家去跟个外男理论罢?如今的形势,自然最好是二老爷去,可......二太太拿不准了,忙打发人去老太太处讨主意。   老太太也得信了,也十分意外,冯家派这么个拎不清的,所为何来?   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嬷嬷,“你说,冯唐这老家伙,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跟我想一块去了,打发个不着调的来,横竖我们家辈分差不多的男人,也没什么着调的!水搅浑了,好摸鱼?”   王嬷嬷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只这话老太太说得,她可不敢,赔笑道,“毕竟那日他家大奶奶和二奶奶来了,没讨着好去。那老大虽不济,到底也是个爷们,顶门立户呢,怎么着分量也足么。”   “哼!分量足,如今就是派一头肥猪来也别想压住!先晾他一会儿,然后让人带他来见我,倒也省了跟他们扯皮!一下子厮撸开来也好!”   冯大老爷在厅上喝了一肚子茶,跑了两趟茅厕,终于王老太太传召觐见了。   跟着个婆子,左转右拐的,好一会儿终于到了老太太的正房,丫头掀帘子,迎面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差点儿把冯大老爷熏个跟头,皱眉强忍着,来到老太太的内室,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个富贵人家的老太太啊,简直是个眼看入土的老瓤子!   内室靠窗的榻上,靠着个老太太,面色青白,仿佛已经也咽气多半日了。双目更是有些瘆人,眼窝深陷,眯缝着眼睛耷拉着眼皮,形容枯槁,几乎瘦的没了肉,衣裳都显得有些宽大了。屋子又有些暗,更显得阴森,冯大老爷只觉身上直冒凉气。   战战兢兢见了礼,边上一个婆子叫了起,示意丫头拿了鼓凳来,口内不无哀叹,“我们老太太身子不好,如今脾气也差了些,还请冯大老爷体谅一二,毕竟谁家遇到这种糟心事,都受不住不是,老太太年纪大了,更禁不住。唉,若不是一口气吊着,心头牵挂子孙,说不得早去了。如今大夫说,不得再使其生气,须得好生保养,顺心顺意的,可保平安无事,可如今......”   这叫人如何说,冯大老爷再傻,也知道此时不是客气谦虚的时候,讪讪地呐不成言。   王婆子继续道,“唉,说起来,本来是好事,婚姻结两姓之好,老太太看着孙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的,自然是高兴的,也看中将军府门风,谁知......二姑娘脾气实在让人......,这般行事,别说我们府上名声受损,最要紧的是贵府,老爷子年纪大了不说,便是几位爷们,尤其几位爷们为官仕途正好,一旦传出家风不正子女教养不力来,唉,可惜了的......当今天子以孝治天下,这上头有一点儿差池就是大忌......”老婆子边说边抹泪,顺手给老太太掖掖被角,似乎老太太行动不能。   冯大老爷越发的脸色讪然,心里也悚然,不过到底没昏了头,开口道,“舍妹无状,只如今还没见过她,晚辈也不敢断言,还请老太太让见舍妹一面,当面述说清楚,晚辈回去也好给家父一个交代,倒时自然有个说法。不然,实在说不过去。”来了是来了,他可不敢做老爷子的主。   哪知,冯大老爷话音儿一落地,王老太太激动地瞪着眼睛扎着手就要起身,欲起不起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气急攻心过去了,口内更是怒喝,“孽障!泼妇......”   居然连说一声冯连儿都说不得了。   一时老太太情绪激动,外间候着的几个爷们纷纷冲进来,一叠声地叫大夫叫人的,一通忙乱,把个冯大老爷挤到了犄角旮旯站着。   最后到底是那王嬷嬷看不过去,送了冯大老爷出来,满面歉意地道,“对不住冯大爷,老太太如今着实在气头上,还请担待罢......”   “嬷嬷,老太太如何了......”   王嬷嬷正跟冯远说话,廊下转出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梅子青的杭罗衫白菱纱裙儿,脂粉未施,头上只一只碧玉蝴蝶钗挽着乌鸦鸦一头秀发,容颜如玉气质从容,不过如今面上满是忧郁,声音更是如黄迎春一般动听。   “大姑娘过去看看罢,想必老太太见了大姑娘,病也能好上两分。”王嬷嬷忙回道,那女子目不斜视,径自进去了。   大老爷当时就看呆了,只还知道这是别人家里,勉强自持。   王嬷嬷忙歉意地道,“这是老太太娘家侄孙女,也是大家子出身,老太太素日最疼爱的,当自家孙女看待。如今十八岁还未定亲,若说老太太的心事,这算是最大的一桩了,子孙众多也都能支应门庭了,那些个荣华富贵,老太太早看淡了。倒是亲情看的比什么都重些,所以如今出了这事,才格外伤心。这也是我们私下里说说,若不是因着冯二姑娘这门亲事,我们老太太还惦记着贵府上三爷呢,说无论是门第根基还是才情相貌,再没有更合适的了。尽管晚了一步,到底也做成了亲家,老太太也是高兴的,谁知......”   冯大老爷还没色令智昏,猛然一个激灵,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不甚明白。好歹来了一趟,能跟老爷子交代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赶脚有的亲太厉害。某禾可是寝食难安地想才略有所得,真为自个儿智商捉急:-( ☆、第131章 烟消云散大厦倾   对临川伯府发生的事,柳儿大致的也是知道的。冯紫英捡扼要能说的跟她说了,也是怕她两眼一抹黑,心里不安。   横竖这事轮不到她出头,柳儿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每日里去看一趟老爷子,陪着说说话儿。别看冯老爷子吐了血,跟排毒似的。不过两日,倒也恢复的看不出什么。不过仍旧吃着药,每日躺着就是了,脸色还是不错的。   这日柳儿刚去看过老爷子回来,下人通报,“太太来了。”   她怎么来了,小李氏被自己姑娘一碗泻药下去,本来身子就单弱,如今倒好,一直养着没见人,冷不丁一露头,以为这人三天没吃饭呢,廋了一圈,更显憔悴。且,不是说被老爷子禁足了么?   心里疑惑,仍旧带着丫头起身去迎。只还没走到房门口,啪!帘子被猛然掀开,小李氏一头撞了进来,唬了柳儿一跳。   到底如今丫头婆子们被冯三爷恩威并施的,调、教的都极其机灵。每回柳儿出去,前后左右必定有人的。好歹冯三爷侍卫出身,估计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所以当先的稍显结实的绿豆,被小李氏一头撞怀里了,整个人不知作何反应,只抱着人愣在那里。   边上李嬷嬷冷汗都下来了,心里暗恨小李氏,这要是她们奶奶打头......不敢想了,忙上前一把扶住小李氏,实则死死拉住,“太太这是......”   说实话,这回大伙真冤枉小李氏了,她还真没想那么多。   都等不及进屋,小李氏眼泪刷刷地下来了,哭着道,“你们奶奶呢?我找你们三奶奶!”   柳儿无言,让进了屋,众人拥着小李氏,如今她身边就一个婆子跟着,也没别人,大伙打起全副精神防着她干坏事。   也不必那些虚客套了,看小李氏形容狼狈的样子,就知道出了大事,索性开门见山,“不知太太寻我何事?”   小李氏随手擦了把泪,强打精神道,“我知道素日对你不起,只杀人不过头点地,连儿到底是冯家的女儿,如今她的死活,全在你身上了!”   “太太这是什么话,柳儿人微言轻,不过是个小辈,还是个外来的媳妇。虽说小姑子屡屡出言不逊,且更是动过害我的心思,但柳儿却不是那等恶毒之人。自始至终,并未言语一句,亲不间疏这话还是理会得的。”柳儿闻言,心内冷笑,出言打断道。   小李氏似乎没听出柳儿的讥讽,兀自说道,“你自然是个好的,所以如今连儿有难,想来你也是不会袖手的。如今王家的事情想必你也听说了,也不瞒你说,王家有位表小姐,也是大家子小姐出身,是老太太的侄孙女,为人最是贤良。如今要化解连儿这事,二太太答应,只要三爷答应娶了高小姐进门,事情便算了,毕竟到时候高家的表姑娘,也是连儿的嫂子了,她家也不好多为难。”   柳儿目光怪异地瞅了瞅,仍旧自觉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太太的小李氏,心内冷笑无力,面色如常地道,“如此的话,太太自该跟三爷说呢,与我个媳妇说,管什么用呢?横竖我们家,都是三爷做主罢了。亲上做亲啊,呵呵呵。”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如今实话跟你说罢,我今儿来,不过是一时心急,想着你深明大义,大家省事些。若是你真个不识好歹,不妨好生想想,连儿出了什么事,王家不松口,到时候将军府的名声没了,大老爷二老爷三爷如今可都做着官,且仕途正好,为了些许小事,耽误了前程,你担待得起么!”   柳儿实在忍不住了,“太太弄错了罢,如今这事,可不是柳儿惹出来的,于我什么相干,如何说起什么担得起担不起上头了呢!”   “呃......哼!且先别管谁弄出来的,只说如今,只要高家小姐进门,也不是要休了你,不过是先别庄养胎罢了,哪里不是养呢。大家就万事大吉,风过水无痕的,大家消停的过日子,你也还是正头娘子,有什么不好呢?如今若不是三爷正宠着你,不把这事放心上,我何必劳神寻你说话!若是你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候老爷子大老爷他们说话了,可就不是这般简单了事的罢。”   “哦,谢谢太太好心劝告了。柳儿还是那句话,家里的事,三爷做主,轮不到柳儿一个妇道人家说三道四的,太太找错人了。”柳儿淡淡地道。   高家小姐要嫁冯三爷一事,柳儿真不知道,心里不舒坦是有的。只既然冯紫英没跟她说,想来不是什么打紧事。除了对冯三爷能耐心里有底,这等被逼着就范的事,冯紫英最恨。还有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的,柳儿从来没太当真过!   毕竟,杨柳儿两辈子出身,跟如今的林姑娘都是不一样的。两辈子,看多了听多了,初时柔情蜜意几年,渐次别有怀抱,能相敬如宾地过着,就是好夫妻。想夫妻感情好,感情用事不如多用心笼络男人来的实在。   自打柳儿被诊出怀孕,便触动了一桩心事,只一直隐忍未发罢了。   似乎没注意到柳儿的走神和不耐烦,小李氏兀自喋喋不休,“......不为自己想,也为肚里的孩子想想罢,到时候没个官运亨通的爹,将来......”   “太太倒是真得好好说说,什么事能让我官运不亨通呢?或者,太太如何看出老子官做得孬,儿子就不出息的?这话太太很该说给老爷子听听,老爷子总骂我们兄弟几个不出息呢。”   不是别人,正是冯三爷今日早回来,想着跟媳妇一起吃个午饭,这一阵子忙着,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别小媳妇有了怨言,儿子生出来是个气包就不好了。哪知一进门,就听见李氏在那里大放厥词!   如今冯三爷,对这个继母,实在厌烦的有些厌憎了,连带觉着,小时候的事情,都不禁推敲,索性不去想了。   小李氏不意冯紫英回来了,她可是探听好了他出门,才过来的。脸色颇不自在,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强自镇定。如今在冯紫英跟前,这长辈的款儿,着实有些拿不住。可为了女儿,硬着头皮,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回来也好,大家索性说清楚。连儿毕竟是你亲妹子,王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如今你是作何打算呢?横竖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寻常,娶了来开枝散叶也是好的,与我们将军府并无坏处。至于好处么,显而易见的,就是老爷子,想必也略想想,也未必就不能答应了的,毕竟子女前程,比面子要紧多了,做父母的,不就是这点儿心思么。”   冯三爷随手见了礼,自顾坐到柳儿对面榻上,跟柳儿隔着炕桌相对,柳儿见他进来,跟没看见似的。   冯三爷讨好地笑了笑,扭头看了眼小李氏,冷冷地道,“这个家是老爷子做主,太太莫不是忘了。还有,开枝散叶什么的,如今真不必劳烦别人了。太太想操心,不如关心关心四弟罢,如今枝叶不见的,也就剩四弟了。太太病了多日,想来身子虚的很。你们都看着作甚,还不快扶太太回房歇着,没看太太脸色疲惫如斯么,没眼色的奴才!”   一时屋内几个丫头婆子得了主子话,早憋不住了。再也不客气,一拥而上,别说扶了,几乎是架着小李氏,几乎脚不沾地,叽叽喳喳口内客气的很,一阵风似的把小李氏撮走了。   这边冯三爷一瞧就知道媳妇不乐意了,少不得伏低做小,横竖也是做习惯了。   “嘿嘿...这事儿你不必搁在心上,你相公我这般玉树临风倜傥不凡的,看上我的姑娘可多了,我都不稀得搭理她们。别说什么高姑娘矮姑娘的,就是仙女儿来了,相公我也不看一眼的。我心里就装着娘子你呢,她们都跟土坷垃似的,有什么看头呢。我这心,老天爷都知道呢,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么,好娘子......”   屋里丫头早在冯三爷露出惯常谄媚的笑容,就一个个抿着嘴,悄悄退了出去。   “说话就说话,别拉拉扯扯的,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柳儿一把甩开某人的咸猪手,脸色仍旧绷着。想了想,到底没忍住,“那王家的事情,到底怎么着?只听说过卖女求荣的,没听说过要爷们出卖色相的,王家倒也奇葩!只怕还惦记点儿别的什么罢,横竖不是看上你这么简单就是了。”小白脸儿多得是,王家再怎么不着调,也不至于眼皮子这么浅。   “娘子聪明!”冯三爷马屁赶紧跟上,“切,不过是看上我家如今势头好,你相公我是个有钱途的,想着能帮上他们家那烂泥似的二房罢了。本是亲戚,若为难了,能帮的也不是不行。如今这般,赶鸭子上架的,他们不是做亲,是做仇呢!当我冯紫英是纸糊的么!娘子放心,老爷子都知道,他们王家这回,是猪油蒙了心,且瞧着,不出十日,自有结果。”   果然,不用等五日,只在冯大老爷回来后的第三日,临川伯府......彻底分家了!   分家也就罢了,毕竟还有老太太跟着长房呢。   只不出五日,伯府老太太高氏,因多年想念老伯爷,忧郁成疾,身子一直不好,地下寻老伯爷去了。   伯府更是传出话来,老太太其实早就支持不住,因怕耽误了子孙的婚事,一直撑着,好歹三房长孙成了亲,对得住老伯爷,终于挺不住没了。   别人说这话不让人信服,若是二房太太高氏说的呢,忒可信!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没睡好,写的少,晚上把王家交代清楚罢。二更可能晚点儿,六七点吧,得去睡会儿,脑子不好使了,本来智商就捉急..... ☆、第132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   女人更容易被规矩束缚,所以勾栏出身的一般不敢肖想成为皇后。反之,男人定了规矩,却每每打破规矩,或者规矩只是用来约束别人的,所以皇帝往往事最大的嫖客。   超品伯夫人高氏,从小受着世家大族的教养,虽说手段了得,心狠手辣,奈何到底是个女人。   就在满心得意地等着冯老爷子服软的时候,某日早起,赫然在床榻上发现个毁坏的小金锁,定睛一瞧,顿时倒吸了口凉气,   厉声喝退屋内众人,连心腹王嬷嬷都不例外,然后抖索这鸡爪似的手,打开床榻隐秘部位的暗格,轻轻拉开,空空如也!   王老太太五雷轰顶!   好半日才缓过一口气来,这要命的东西没了,别说整个王家,多少大家子跟着倒霉!   如今还什么二房三房的,都是细枝末节了,当务之急看看能不能挽救,当即厉喝一声,“昨晚谁值夜,都叫进来!”   昨晚值夜的,丫头婆子房内院内的,甚至二门班房值夜的婆子,三十多人,全部被叫了进来,院门紧闭,王老太太身边站着王嬷嬷,并七八个壮实的婆子,一上午,闭门谢客。   做了什么,王家三房一概不知,虽说都好奇地着人打听了,奈何打听不到,就是二太太想求见,都被老太太着王嬷嬷喝退了,别人更不敢触这个霉头。   最后大家只知,老太太院里,杖毙五个,大多数都挨了板子。至于没死的,都被关了起来。家人也都被勒令不许随意走动,且挨户搜查。王嬷嬷带人去的,只说丢了老太太最喜欢的一件古董,具体什么,也没明说,横竖主子们都是不信的。但也知道,必然发生了大事,真丢了东西,任他值千值万的,也不会如此,老太太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同时,次日太医进府给老太太瞧病,这回老太太真病了,一病不起。   即便如此,当天仍旧着人,把京中王家十二房,包括王子腾家那一房,族老当家人们都招到一起,晚上开始见证临川伯府分家。   事情十分突然,别说族人,便是王家三房,都是没想到的。别人不说,三房盼了多少年了,真是意外之喜!老太太一直拖着他们,好差事轮不到,差的跑不了,除了受气就是替人顶缸,实在够够的了。   长房大老爷也从庙里回来了,一把年纪的人,虽说清修,没什么仙风道骨的,身子骨也是极差,跟王老太太不相伯仲。只母子俩多年形同陌路,如今一见,都是快入土的人了,各自心内如何做想,外人不得而知了。横竖大老爷早不理俗事,只坐那里,万事不参与,跟菩萨似的。   王家这回分家,意外的顺利,便是爱计较的二太太,也一直没吭声,安静地分了产业,办了手续。老太太总算发了回善心,便是一直不受待见的三房,跟二房分的也一样多,真真让三老爷受宠若惊。   长房仍旧在府里,不过老太太说了,横竖都给了套不错的宅子,隔日都搬走罢。三房是没意见的,早住够了。倒是二房,很不乐意,在府里吃用公中的多好,结果被老太太阴测测的一句,“不搬也行,原本五位表姑娘跟着长房,既然你一时舍不得,以后就归二房罢,嫁妆什么的,你们一力负担。”   二太太吓的麻溜地当晚打包,乱糟糟地隔日头晌把主要得用的先搬走了。   没错,高家五位表姑娘,最后都跟着长房冯迎两口子过活。冯迎虽不乐意,如今也无法,且老太太也给留了单独的嫁妆分例,每个姑娘两千银子的嫁妆,一万银子冯迎暂时保管着。   王老太太倒也没看错,冯迎确实不会贪了那点儿银子,要是给二太太,就不好说了。只冯迎也不大喜欢这么些表姑娘就是了。且想也知道,老太太定然也给姑娘们留了些后手体己什么的。   冯连儿不必说,仍旧昏迷着,不过拨了她原本的丫头婆子伺候着,每日里灌些汤水,不至于饿死就是。如今也被三房用马车搬走了,如今还瞒着冯府,以为冯家不知道呢。   至于最难过的,不是王家人,而是几位表姑娘。如今眼看着王家大变,姑姑一家搬走了,跟着素日不兜揽她们的大表嫂,一个个都有些惶然。她们都是遭逢过家变的人,最敏感,当天晚上都聚在大姑娘冯明芯的房内,“大姐,我们以后是不是跟着老太太了呢?可老太太......”   老太太年纪老大了,能活几年,这是未尽之意,大家心里都明白。   高明芯比她们更凄惶,只面上仍旧镇定沉稳,尚能安抚人心,“急什么,我们不过依附亲戚过活,跟谁都一样。本就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才收留了我们,姑姑不过是替老太太照看我们罢。且都放心罢,大表嫂人还是很好的,必不会亏待了我们就是。若真不放心,横竖也不是没家,回去想来也没人拦着不让走罢?”说完瞥了堂妹们一眼,颇有几分看不上。   最后一句杀伤力巨大,一时都不吭声儿了。   确实,其实她们都是有亲人的,或者母亲或者兄弟或者其他的,只不过如今都度日艰难,还靠着王家接济呢。回去不说给家里添了嚼用,更不可能过上这般优渥的日子,还得成日家帮着做活。如今她们这些年也都习惯了这里,再回去,断然不肯的。   只其实比起她们,高明芯姐妹更失落,甚至绝望。原本十拿九稳的婚事,如今都没了动静,老太太连句话都没当面说,只着王嬷嬷传了一句,“事情怕是不成了,以后好好跟着大表嫂一家,好不好的,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连个具体的理由都没有,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顾去了。   如今二房三房搬走,伯府的房子尽够了,冯迎也没叫,五位姑娘也没挪动,反倒各自分开住,宽敞了,却没人觉着兴头。   本以为分家时伯府的大事了,谁知只隔了不到两日,老太太没了!   不管各人回没回过神儿来,不得不照着礼数,开了中门,各处换了白色装饰,搭了灵棚,着人各处亲朋故友报丧不提。   单说冯三爷,不意这一手釜底抽薪,竟然逼得王老太太这般决绝。顷刻间散了儿孙,若上头有意宽宥,她一死也算有个交代。这般果决,也着实让冯紫英心内钦佩。   老爷子躺榻上也叹息,这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深恨王老太太算计他家,默许了儿子的做法,只没想到老太太如此果断利落地来了个金蚕脱壳。   “临川伯王家这一支,安安分分的,以后也没甚干系,你大姐那里,倒也不必替她担忧。只有机会,也提点你姐夫两句罢。倒是太尉那一支,如今势头正好,恐怕不妙。连着贾史甄那几家姻亲,树大根深内里盘根错节的,恐怕......”   冯紫英点头,“儿子省得,便是一时不会撇清了,事情上定然不会沾手。其实以前来往,也不过是吃喝玩乐,没经过什么正经事。这么些年,他家正经事,实在也没什么了。”略一沉吟,冯三爷又道,“爹,你看那册子......”   “烧了干净!莫欺暗室。记住儿子,阳谋为主,阴谋为辅,方能长久。当年的事情,便是没留下证据,你以为上头不知么?如今更都不成气候。之所以一直没动,不过是没有堂堂正正的借口,泱泱大族,总要内里烂透了,方能一推就倒,也顺应人心。反而为一己之私,急功近利的,让下面寒心,失了民意,得不偿失。通过小道得了些利益,不过一时,时候长了,难免让人觉着心胸气度不够,授人以柄,难堪大用。”   冯紫英肃然施礼,拱手道,“爹所言极是,儿子深以为然。”其实冯三爷看过那册子,当日就就着烛火烧掉了。有些事,记在心里,是最妥当的。其实刚不过白问一句,以他爹的秉性,想来也不外如此。   此时谁也没想到,只因为一个贪心老太太的一时贪念,加速了四大家甚至更多权贵的灭亡,也是他们多年前埋下的祸根,终于生根发芽了。   且可以想见,目前一二十年间,冯三爷仕途必然顺遂,自动规避各种风险,不会无意间踩了狗屎而不自知。   可到底,王家临川伯这一支,最后终究保住了,除了二房。   将军府太太小李氏,被送去庄子上静养,没老爷子的话,是回不来了,变相幽禁了。   小李氏临走的时候,见了女儿冯连儿最后一面,去李家三房宅子里见的。此时冯二姑娘醒来没两日,身子尚且有些虚弱,精神倒好,都恢复了。只听了身边伺候的人说了这些日子府里发生的事,一时不哭不闹的,只沉默无言。   小李氏跟女儿说了半日话,毕竟是亲母女,说的话冯连儿还是能听进去的,日后也渐次的恢复正常,一改往日脾性,老老实实过起日子来,横竖李家三房不敢明着亏待她就是。   至于王子堰,两口子相敬如宾罢。只妾室姨娘的,一房一房的,没少进门就是。   这一场因为冯二姑娘的风波过去,将军府唯一剩下的大事,便是四爷成亲。   老爷子受王家事情触动,定了腊月初二四爷成亲后,今年便是全家过的最后一个团圆年,明年出正月分家。   这事儿只跟三儿子感慨了一句,回去晚间夫妻夜话,也没瞒着柳儿。   柳儿当即就一个念头翻出来,“我们要搬出去,有房子没,现买来得及么?还要收拾,不行去我那里,正好跟干娘一起......”   “算了罢,爷不缺银子,还能缺了房子!放心,现成的,早知老爷子有此一招,我们成亲之前我就预备了。到时候尽管把干妈接来一起,我不在家时,你也有个说话的,互相有些照应。”   小两口一时上说些家常,外头桂花的芬芳,透过纱窗帘笼,合着月色,沁入室内,满室馨香。   作者有话要说:王家事情差不多完了,最后一个重要副本,江南李家了。荣华富贵,必须成全了冯小三,我们柳儿才得安生跟着过好日子不是,还有娃要养活。哎呦,今天就是一直想睡,越来越不守时了,捂脸.... ☆、第133章 官老爷那破事儿   九月过后,柳儿的身子也满了三个月了,终于可以出去走走,当然得带着一票丫头婆子跟着,前后左右,都得有人。   如今不必冯三爷交代,李嬷嬷和冬儿红花几个,比她紧张多了。   将军府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给她们上了最真实生动的一课,知道人心险恶,忧患意识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儿。   自打过了重阳,柳儿发觉她这里的访客开始多了起来。   除了刘氏和张氏偶尔探望一下,长房的大少奶奶李氏、二少奶奶史氏,因着都是住在将军府,每次刘氏来时一般跟着,便是刘氏不来,她们也不是过来瞧瞧,倒也都是知情识趣之人。   更不必说,冯语偶尔也带了妹妹过来,帮着她娘送个东西,或者拿着绣的帕子,让柳儿指点指点。   来了几回,柳儿就有些疑惑,跟李嬷嬷私下里嘀咕,“难道太太不在府里,猴子都成了大王之意?不至于这般罢,以往太太也没甚权威,哪里就真压服了她们。”   李婆子人老成精,闻言笑了,停下手里的小衣裳,“奶奶你是当局者迷,哪里是什么称大王的意思呢。先说两位少奶奶,年纪比奶奶不过大了几岁,也都是官家千金,娇生惯养的,其实还不如奶奶经事多。满府里年纪差不多,又不大了解又好奇的,除了奶奶,还有谁来!好在她们辈分小,奶奶乐意应酬就说一会儿话,解解闷儿,不乐意就打发完了,奶奶如今这般,横竖没的她们敢挑您理儿的。想来也是大奶奶让她们过来的本意。至于两位孙小姐,小的不过好奇,大的想必是想学些针线呢,没看来了五六回,倒有三回拿着绣好的帕子呢。只怕劳动了你,不好明说罢了。如今你有了身子,更加不好说跟你学学一类的话。”   柳儿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么回事儿么。以往张氏也流露出这么个意思,只后来柳儿传出喜讯,也就没再提起。   只如今,便是她自己都被众人看着不叫动针线,张氏更不好说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嬷嬷你说,二少奶奶姓史,是不是跟史候家有亲呢?上回我就好奇,一时话岔开,倒是忘了问了。”   如今听涛苑柳儿带了的人,基本上也都站稳了脚,跟府里下人们都混熟了,很多事情,柳儿都不大清楚,她们倒是都打听的清爽。   “虽说有亲,不过是堂族,隔了祖父了。只如今史候那一支不过只落得个光杆爵位,内里不过勉强支撑。倒是二少奶奶她家这一支,诗书传家,她父亲如今在大理寺任少卿,大哥放了外任,另有几个兄弟,貌似也都争气,家世可比大少奶奶好上许多。”   有些事情,柳儿只约略的知道一些,毕竟是小辈,素日又接触的少。柳儿和张氏管家之前,跟那二人说过的话,一只巴掌数的过来。   “听说,大少奶奶的祖父不是做过总督的么,父亲好像也是个三品大员呢,外家还是大嫂子娘家呢,哪里不如史氏了?”柳儿听了李嬷嬷的话,不免奇怪。   “哎呦,我的奶奶呦,如今无事了,好歹你上点儿心呐。如今一起不显,将来出去了,遇见亲戚认不全,倒闹了笑话可不得了。”   不必李嬷嬷说,柳儿也意识到了,好在如今补救也来得及,一时用心听李嬷嬷讲古。   “本来是这么回事儿没错。可六七年前,自打她祖父李老爷子突然生病没了,李家就跟失去了顶梁柱似的,几个儿子官职都不高,才能又一般般,一时哪里还有原来的煊赫。倒是有两个堂兄弟考中了进士,奈何毕竟年轻,不过因着有些好亲戚,横竖外头看着也还好罢了。这可不是我们瞎说的,是大少奶奶院里的一个婆子,素日爱走动,嘴碎......”   柳儿一边听房内下人说话,一边想事。如今刘氏房里两个儿媳妇,李氏生了个女孩儿,如今才两岁,据说身子弱,不大出来走动。倒是二少奶奶史氏,去年初生了个儿子,如今不到两岁,柳儿只见过一次,史氏看的紧,轻易不带出来。只如今李氏走了,倒是都松泛了些。   这些也不算什么,横竖两位少奶奶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甚至比冯紫英,也大了些。只那日她听两人说起房里妾室如何如何的,她们房内都有两个过了明路的小妾,有自己带来的陪嫁,有婆婆身边的丫头,刘氏给的。也就是前日的事,柳儿尤记得两人说起这些时看了她两眼的眼神儿,透着股子暗示之意。   虽说冯三爷当初答应不纳妾,可这事儿,之前没深想。如今自打知道自己怀孕,有将近两个月的功夫了,两人虽说仍旧睡一起,却算规矩。冯紫英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不过就着柳儿的五姑娘解决两回,可想也知道,不尽兴。且冯三爷这么个二十来年刚开了荤的人,冷不丁的不叫吃肉了,肚里定然不舒坦就是,虽然柳儿一直没看出什么来......   别人不好说,还得她姐姐杨秀姐儿,正好柳儿也想问问姐夫的事情,便着人去给干妈送些东西,顺便叫姐姐过来坐坐。   杨秀姐儿倒是个爽快的,次日就来了,一进门就道,“上次来不过是五六日前的事,没想到妹子如今倒是离不开姐姐了,我心甚慰呢。”   柳儿让座,丫头倒了茶来。杨秀姐儿如今在听涛苑来去自如,尤其妹夫冯三爷不在,随意的很,坐下笑了笑,“说说,寻姐姐何事?”   柳儿哪里好意思当着下人说,遣散了身边伺候的人,略想了想,斟酌一番,这才开口,“也不是什么大事,只忽然想问问,姐夫的几个妾室,都是什么时候纳的,可有姐姐有身子的时候老太太给的?”   杨秀姐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笑了,嗔道,“你呀,这么点儿事,至于这般急三火四的么,若真要紧,早说给你知道了。以前你那婆婆在府里,我还担心来着,怕一时你什么时候有了,她趁机往你们房里塞人。后来这般,我倒是松了口气。哼,这也就是我们姐妹私下里说,当初我跟了你姐夫,可不就是先夫人有孕,老太太趁机塞去的么。那时候她们斗的厉害,婆婆想管家,可家里一应都是夫人带来的,伺候的人更不必说,夫人也是个能干的,如何肯轻易放手,于是婆婆便以给媳妇帮忙照看为由,把我塞过去了......”   后来的事,不必杨秀姐儿说,柳儿也能猜出一二。生日一久,跟傅试两个日久生情,自然勾搭到了一起,杨秀姐儿那时除了跟着傅试,其实也没甚更好的去处。   “我自己出身打嘴,就不说了,横竖夫人也把身边伺候的给了大爷一个,如今就是我们那里的吴姨娘,那时候她还少给我下绊子了么!活该她如今下不出蛋来!后来我怀桂哥儿的时候,夫人身子已经不大好了,也学婆婆的做派,又把身边一个丫头给了大爷当通房。我从发现怀孕到生产那六七个月,一个月最多能见大爷两三次就不错了!横竖那时傅家没孙子,我都忍了,桂哥儿出生后好多了。后来夫人没了我管家,寻了错把那丫头卖了!至于怀松哥儿的时候,老太太故技重施,塞了个丫头过来,估计怕我又给打发了,直接吩咐抬了姨娘,就是我们如今的夏姨娘。好在你姐夫官当的一般,没上峰或者巴结的送的美人,不然你以为官家老爷后院,有几个清静的呢!”   一番话把柳儿吓了一跳,想想一路走来见过的,心下了然,却实在不大舒服。   “我知道妹夫是个好的,你们成亲时候短,如今感情正好,蜜里调油似的。只以后不好说,如今倒是把话说开了的好。虽说妹夫当初答应不纳妾,看妹夫的样子,也是个一言九鼎的男儿,可架不住府里有些小妖精动了狐媚的心思,家贼难防啊!且如今妹夫仕途正好,下面巴结的,总有些动心思的罢?你家倒是不缺银子,可谁家嫌美人多了?男人的能耐,多少跟后院姬妾人数成正比的呢?”   “如果挡不住男人纳小,索性能迟些,总是好的,你们的情分也多培养厚着一层。虽说人心易变,可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男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尊重妻子,总好过寡情凉薄,或者贪杯好色,一个不好宠妾灭妻的罢。”   ......   被她姐姐开导了一番,柳儿心里虽明白些,到底不舒坦就是了,暗恨,为何男人都这般不要脸!   晚间冯紫英回来,一顿饭柳儿都有些恹恹的,如今实在看冯紫英难以笑脸相迎。   吃晚饭两人对坐喝茶说话,冯紫英实在忍不住,探手摸摸柳儿头,“这是怎么了,早上我走的时候,不是活蹦乱跳的么?谁得罪你了?如今府里,也没有敢得罪你的人了罢?”   柳儿把头一晃,语气不耐烦,“别瞎摸,我又不是小孩儿。”   “呵呵,我打认得你的时候,不就是个小孩儿么,记得当时你还踹我一脚来着,哎呦,好像我是刚上身的衣裳,被你踹了个泥脚印子......”   “摸吧摸吧,那么久的时候,亏你还记得,有什么好说的,真是!”柳儿想起那时候的事,也觉有趣儿,脸色倒是绷不住了。   看柳儿情绪好了些,冯紫英又道,“听说今儿姐姐来了,可是说了什么?姐夫这一两日就下来任命了,如今升了两级,十之七八是户部的员外郎了。我和他略商议了一番,又请教了岳父,如今不如留京好些,下回外放的时候,尚且能提一提,至少做个知府还是能的。只如今还是挪个地儿,好生历练几年,再下去不迟,毕竟他在京兆尹那里一直不得重用,实在经历有限。”   “知道了,费心了。”心里感激,情绪仍旧不高就是,只男人才对升官发财纳妾兴头呢。   觑着不是这么回事儿,冯三爷索性不猜了,挪了挪,把柳儿揽在怀里,放软了声音,“说罢,我再猜不着,如今家里你一言九鼎的,那个敢不听话呢,可见这人十之j□j是我了。只我如今也听娘子示下,哪敢惹您不高兴呢。这要是无意中做了错事,娘子还看在儿子的份儿上,原谅则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好不好呢......”   冯三爷心思通明,打小什么没见过,哄起人来,绝对有手段。尤其还是自家娘子,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过来,习惯成自然了,软语温言低声下气做小伏低,根本不算什么。有时候下人在屋内,都忍不住犯贱,何况如今就两口子私下里说话,更是脸皮不要了。   最后倒是弄的柳儿脸皮扛不住,低声道,“......如今我这般,到底怎么着呢,你可是答应过不纳妾的......”怎么觉着对不起冯三似的呢,不对头,定然被他迷汤灌多了。   “啊.....”冯三爷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感情自己忙活半日,小娘子就是吃醋怕自己有了身子,他趁机要求纳妾来着啊!   “噗哈哈哈......”一看小娘子被他笑的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冯紫英忙打住,强忍着笑,附道柳儿耳边,一边吹气,一边低声耳语,“你好生听话,咱多生儿子,相公我说话算话,绝不纳妾。再说了,我家娘子天仙绝色,找个丑的不是给自己添堵么。其实......我问过大夫了,过了三个月就无事了,只要......放心......”   柳儿先是脸色一亮,继而眼睛含笑,最后......脸色爆红,嗔道,“不要脸!”   两人当晚蜜里调油不说,只两夫妻有了默契,柳儿心安了。   奈何总有些心大的丫头,毕竟有三奶奶励志的榜样在前,既然学不来吃苦受累,学着一步登天总行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chle的火箭炮,亲太励志了,小禾趴下又雄起了,不然对不起乃一路拿火箭炮戳啊戳的,本来还琢磨开始一更了呢。今日仍旧二更,坚持一天算一天吧囧,至于如今八点不准时之类,大家自动忽略之,横竖中午更新会说一声,争取尽快调整生物钟,准点是王道哈,内牛。其实小禾本是个拖拉银..... ☆、第134章 谁家鸟儿不敢叫   其实神武将军府这等人家,没正经婆婆,妯娌年岁相差大,又都是省事的,倒也好相处。   其中最大的一宗好处,便是没有婆婆看儿子对媳妇好些,以帮着服侍儿子为借口,弄个通房之类的给媳妇添堵,仿佛儿子是个残废似的。   当然,宝二爷那等半夜要伺候茶水起夜的例外。   可大家子仆妇成群的,有那么个出众点儿的公子爷,哪有不招惦记的。尤其如今冯三爷也算上进了,三奶奶麻雀飞上枝头......她们如今可都是麻雀,她能飞上去凭什么我不能,   到时候自然荣华贵富的,跟当丫鬟天差地别,这种诱惑,尽管许多血淋淋的反面例子在前,仍旧有不畏艰险的。   这日二嫂子张氏娘家嫂子来看她,张氏请了柳儿过去。其实也不过是大家亲戚,互相熟悉熟悉,也变相是一种张氏对柳儿的认可。要知道,张氏一向有几分清高,一般人不大入眼,长房的两位少奶奶,就不大受她待见。   张氏的嫂子张大奶奶,四十多岁,长的中规中矩,眉眼温和,是个标准的官家主母。带着女儿,一个十四五岁的清秀女孩儿,正和冯语坐一起说体己话儿,一看就是教养极好的闺秀。尤其这女孩儿,一见柳儿进了,眼睛便是一亮。   大家相互见过礼,丫头上了茶,单给柳儿上的果子露,张氏笑道,“坐罢,这边靠垫软和,如今你不比以往,我这里受了委屈,三弟可要寻我的不是了。”   柳儿给她打趣的脸色微红,因有外人,不好多言,只嗔怪一句,“二嫂子尽那我们取笑。”也就罢了。   “这是我女孩儿岚雅,叫三婶娘。”张大奶奶指着自己女儿,介绍道。   张岚雅忙上去给柳儿见了礼,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好奇。柳儿见了,少不得客气一句,“大姑娘好容貌好气质......好歹我也是个做长辈的,如今身上也没甚好东西,那些金银之物,想来你这样的小姑娘是看不上的。”说着,从腰上解下一只小荷包,月白羽纱金银线绣着一对小鲤鱼,简单又别致。重要的是,打从这小姑娘看见这荷包,就盯着不放了。   张雅岚被看破心思,有些不好意思,扭头看她娘。张大奶奶微微点头,方道了谢接过去,欢喜地拿着,跟冯语两个挨头观看,眼里再没有其他。冯语则拿出前几日柳儿送她的一张帕子,两厢对比,低声品评着。   张大奶奶歉然道,“我这个女孩儿,确实与胭脂水粉头面首饰上头不甚在意,喜静,除了看书,便是做做针线,最喜欢这个上头用心思。实不相瞒,早就央着我带她过来看三奶奶,只那时刚听说你有了身孕,不好打扰,如今却是实在推不过了。如今贸然前来,还请不要见怪才是。”   “大奶奶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亲戚,常来常往倒是亲热些。横竖我如今也不能出去,你们来了,正好说话解闷儿,倒是我占了大便宜了。”柳儿忙笑着道。   一时说的张氏姑嫂两个都笑了,张氏更觉柳儿会说话,心里暗暗点头,她嫂子就不必说了,闻言态度越发和蔼些,点头道,“别说她一个小女孩儿,便是我一把年纪,也是好奇的很,听说你给太后绣的经文,都蒙着眼睛的,又快,想来应该是极难的,一般人学不会的罢?”   一时就连张雅岚都认真听着,等着柳儿解惑。倒是张氏曾经问过柳儿,没那么好奇,只笑着喝茶听她们说话。她这个嫂子,今儿可是特意过来想见见这个三弟妹。而她也是刚听说,如今柳儿的名声,在京中高门内宅里,已经传开了,说的神乎其神,外头不知多少人想见一见呢。   “其实又没那么难,我小时候被卖到绣庄,跟着大师傅们打下手,时间长了,学了些针线,后来大了做的多了,便跟卖油翁似的,不过是手熟。就如吃饭喝水,横竖做多了,闭着眼睛也能做的。如今一般小姑娘,都是娇养的,哪里需要吃那个苦,自然觉着不易了,更没什么神奇之处。”柳儿微笑着解释道。   张大奶奶点点头,虽然知道有不尽不实之处,但道理却是不错的。只小姑娘张雅岚却上前福了福身道,眼中钦羡,微笑道“三婶娘说的轻巧,只我家那女红师傅,绣一幅金刚经,眼睛盯着也要一个多月呢。我也给外祖母绣过的,绣了好久,想来定然有什么窍门才是,我那师傅,可是做了几十年针线,说是绣坊里的师傅都比不得呢。三婶娘神技,能否指点一二呢。”小姑娘说到喜欢的东西,语气透着俏皮,神色生动,不复刚刚规规矩矩的千金模样儿,倒是多了几分可爱。   “是啊是啊,三婶,教教我们罢,语儿也想着外祖母过寿的时候,做一副针线当寿礼呢。”冯语也帮腔道。   张氏一看,笑着指着两个女孩儿,对柳儿道,“你啊,眼看着多了两个徒弟,赶明儿让嫂子给你送束修去,如今好歹指点一二,不然回头闹腾我们不安生。”   柳儿不好再推脱,想了想,道,“最要紧的,自然是多练习多做,不过要说技巧,也不是没有,只如今让我说,一时也不知从哪里说起,这样罢,我且绣两个字,你们看看再说,如何?”   大家乐不得的,一时都十分高兴,尤其张氏,一直因着柳儿怀孕,不好叫她劳神,就是女儿过去,她也没少叮嘱。如今柳儿主动提及,自然高兴,只还有些迟疑,“会不会太劳神了......”   柳儿摆手,“无妨,哪里就这般了,一般人家,挺着肚子下田种地的,能怎么样呢。我如今,不过动动手指头,哪有那般娇贵了。要这样,索性饭也吃不得了,没的劳动胳膊劳动嘴巴。”   一时气氛十分融洽,有张氏的丫头拿了针线笸箩来,柳儿挑了个中号的手绷子,一块素色尺头,想了想,拿出自家的帕子,身边的红花知机,接过去轻轻给柳儿蒙了眼睛,一切就绪,大家都睁大眼睛定睛瞧着,很怕错过细节,这可是太后娘娘才得见的技艺,可不是一般绣娘的女红功夫。   柳儿也故意放慢了手上的动作,捻起绣花针,兰花指轻轻搭上丝线,中指无名指微动,那丝线极其准确地,从真眼里穿了过去。芊芊玉指拂动,上头的一只翡翠戒子,越发的衬得葱管似的白嫩,既优美有灵巧地纫上线,起手,落下,开始在绷子上一下一下绣了起来,每一针都是极其准确地落到该落的位置上,仿佛眼睛盯着一般,也是大家屏住呼息,不错眼儿地盯着瞧,满屋子鸦雀无声......   柳儿离开时,给两个小姑娘每人一方绣了两句诗的帕子,两人拿着,宝贝的跟什么似的。就是给柳儿施礼道谢,也做的格外标准。就是张大奶奶,看柳儿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服。   柳儿头一回觉得如此满足,便是当初在宫里太后跟前做的时候,都没这般让她有成就感。心内隐隐有个认知,她也是能靠自己的本事,获得尊敬的,不仅因为她是将军府的三奶奶。   结果一回到听涛苑,好心情就被破坏了。刚进院子,就觉着气氛不对,来到正房廊下,只见丫头冬雪,正在门口跪着,脸色发白,显然已经跪了一些时候了,不禁一愣,道,“这是怎么说的?”   冬雪不吭声,只肩膀一抖,脸色更白了几分,却咬着唇不吭声儿,神色倔强。众多丫头里,她原本就是个不爱嬉笑的,但是规矩倒是比别的丫头好些。   冬儿上前打帘子,红花更是劝道,“奶奶且先进去歇会儿罢,坐了这半日了,寻李嬷嬷一问自然清楚。”   柳儿虽有些狐疑,到底没说什么,迈步进去了。反倒是红花,见柳儿进去,眉头一挑,低头看着冬雪,低声斥道,“看素日你也是个守规矩的,若当真作死,没人拦着,只白瞎了奶奶待你们的一番心,有你后悔的时候!”说完不理她,径自进去了。   冬雪仍旧神色灰白地跪着不动,只如今说什么都是晚了。   柳儿刚进内室,只见冯三爷靠着临窗的榻上看书,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柳儿,扔下书,招手,“怎的去这般久,二嫂真是的,累着没有?”   “外头那丫头怎么回事?”柳儿过去挨着他坐下,感觉身上舒坦多了,丫头们目不斜视,自去做事。   冯紫英探手揉着柳儿后腰,声音如常地道,“我换衣洗漱,一向都自己来,如今哪个不知,何时要人伺候了。”   柳儿想起刚刚冬雪一身素色衫裙,衬得肌肤胜雪的,头上发式和首饰也都是精致的,明显精心打扮过,心下了然。   “不喜欢?那你说怎么处置好?”柳儿笑着道,后腰热乎乎的舒服。   “哼,少来试探我,不上你的当,一个字不合心思,到时候又要跟我闹小性子。这般背主的奴才,打死才能以儆效尤。”冯三爷语气轻松,仿佛两口子平日拉家常。   “算了,为咱儿子积德,退回给卖她的人牙子罢。”柳儿忽然有些心情低落,“你说,不是该你家的奴才干这等事么,我带来的人,居然......难道我看人的眼光真的不行?”   “不干你的事,我家奴才,早被我吓住了,哪敢放恣。若不是你的人,早一脚踢飞,还凭她在跟前碍眼?没看院里原来那几只麻雀都老老实实的不敢叽喳。其实真不干你的事,主要是你名儿没取好,明儿都取叫鸟儿名,搁裤子里躲着,大白天的谁敢出来现眼!”   说的柳儿扑哧笑了出来,伸手掐了他一把,心情恢复许多,感叹道,“也不知我上辈子烧了什么香,遇上你这样的人,我以后对你好点儿啊,再也不掐你了,也不挠你。”说着摸摸冯三爷大腿,“还疼不疼?”   冯三爷忍着笑,“不疼,媳妇高兴随便掐,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这点儿肉算什么,看上哪儿,晚上没事儿,咱继续掐着玩儿,都是鸟,给你出气。”   柳儿点头,“果然老话是对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棍棒底下出孝子。”   两人都忍不住,笑作一团,什么阴谋诡计心机算计,不过一双世俗小儿女罢了。   也不必柳儿处置,次日就不见了冬雪,其他丫头也都噤若寒蝉。柳儿吃过早饭,见冯三爷走了,回头问李嬷嬷,“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跟耗子似的。”   李嬷嬷忍着笑,“奶奶好福气,昨晚上丫头们听白鹤讲故事,估计是什么不好的,都给吓着了,冬雪也被送走了。不用奶奶操半点儿心。唉,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没见过这样有情义的爷儿们,我们三爷是头一份儿,奶奶可不是前世修来的么。”   前世啊,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柳儿恍惚一瞬,便恢复如初,道,“看来我也不必说什么了,是吧?”   李嬷嬷笑着点头,心道,奶奶说的,哪有三爷说的吓人。至于冬雪说的那些个难处,却不必叫奶奶知道了,什么事求了三爷三奶奶不好说,非得出这下贱手段。   转眼快要四爷娶亲,只十一月的时候,江南李家来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昨儿亲戚来了,今儿浑身腰酸背痛,怪道这两日情绪低落...三爷,求摸背.....明日早上可能不能准时更新,求原谅,完结之前尽量两更哈,不特别说明了,坚持不住能吭一声儿,捂脸....这两日尽量调整时间吧。 ☆、第135章 李家五爷初进京   每年进腊月的时候,商家开始清算一年的账目盈亏,给活计掌柜发放赏钱红利,让后就是放年假过年了。   李家因是丝绸织造印染行业,每年新的蚕丝下来,就开始预备过年以及来年的生意事宜,毕竟生丝产量是有定量的。   今年不同,之前冯紫英成亲的时候,李家还是三房代表送了礼来,本家那边并未来人。虽说后来长房有子弟进京,也不过寻常亲戚跟冯府走动而已。   所以下人报,李大舅爷过来拜访老爷子,叫三爷过去陪着说话,冯紫英心内冷笑,径自去了老爷子书房。   如今冯唐彻底致仕,因被气病了,养了一段,倒也无大碍。每日闲来无事,故旧活到他这把年纪的,已经所剩无几,且多是一些当家的老封君,也不是他日常来往的对象。冯三爷怕他闲出毛病来,索性从家丁里挑出一些歪毛淘气,十几个,告诉老爷子,“这几个小子,儿子瞧着大有前途,就是短练,素日爱皮痒,偷鸡摸狗的讨人嫌。爹你带了一辈子兵,想来个把小子不在话下,调理好了,将来给四弟也是得用的人手。”   老爷子一听,这还了得,府里居然还有这样不着调的,“明日带来,哼,不出仨月,定叫他们脱胎换骨!”   哎呦,人啊,还是少做坏事,一时府里几个有些不着调的家丁,倒了大霉,跟着老爷子,生不如死又不敢喊冤,不上几个月,当真脱了一成皮......   如今李家大舅爷来,老爷子‘玩具’是刚上手没几日,正是兴头的时候。这天早上,用过早饭,正琢磨着劲儿怎么调、教这起子混账,下人报,大舅爷来了。   当时冯唐还没回过味儿来,说起舅爷这等生物,别人家不知,横竖将军府最不缺的。冯唐一辈子娶了四回老婆,若不是小李氏和冯三爷娘是一家子,恐怕舅爷人数不是乘以三,而是乘以四。但是能让下人堂而皇之跑来禀报的,非李家舅爷不可。   别人家,都是来打秋风的多,直接内眷拜见刘氏,或者找张氏,到不了老爷子跟前。   所以老爷子很快反应过来,一瞪眼,“李老三还有脸来?”冯老爷子深觉,李三儿越发不着调,瞧这一年来的行事,干过好事没?   下人一缩肩膀,“不是三...舅爷,是大舅爷。”   李家的事情,多是李三在外摆布,李家长房和二房,二房一般不出面,都是长房,隔个两三年,能进京一回。毕竟李大舅爷一把年纪,禁不住舟车劳顿。   这回李大舅李明泽带着李三舅李明允,并大房长子李家鼎,二房次子李家白,在正房花厅上奉茶。别人犹可,李三舅形容有些颓败,跟侄子李家白笑眯眯兴致高昂,成鲜明对比。   冯老爷子步入花厅,大家忙站起见礼。冯唐哈哈大笑,忙上去扶住李明泽,“大舅兄还是如此客气,都是一家子亲戚,不必如何虚礼,快请坐。”   两人落座,李家鼎李家白两个是小辈,又上来重新见礼,方落座,倒是李三爷,一直有些讪讪的,也没人搭理他。   李明泽满面惭愧,对老爷子抱拳拱手,“妹夫雅量,今次听说三弟在京城承蒙府上看顾,却行下不伦之事,实在让某汗颜,将来地下,无颜见妹子啊,唉。”   不生气是假的,所以老爷子也没客套,只捋胡须笑眯眯听着,并不答言,眼看李大舅爷有些词穷,脸上越发不自在,方吩咐下去,“去看看三爷在家没,若在,叫他过来见客。”   老爷子如今,对李家无可无不可的,荣华富贵一辈子,老爷子早看开了。反倒是三儿子,此事事关他外家,还是让他摆布的好。横竖早在他上折子告老的时候,就把李家的分子并一应事宜,交代给小三儿了,如今乐得在一边看热闹。   在他家小三手里,得罪他的人绝讨不了好去。   冯三爷进来的时候,满屋子,只老爷子跟李家鼎李家白两个小辈儿说些家常,两个舅爷坐那里不吭声儿,横竖没人搭理。   一看见冯三爷的影儿,别人犹可,李家白那小眼刷地一下亮了,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表弟一向可好,想死为兄了嘿嘿嘿。”   冯紫英瞪了他一眼,上前给李大舅李三舅见了礼,又见过大表哥李家鼎,这才看向这位不着调的五表哥,“二舅舅身体一向可好?上年间不是来信要过来玩么,怎么人影不见,连个信儿也没了,若不是好半年才随着送货的船捎信来,当你出了什么大事呢,差点着人去瞧瞧,这事出的,你也忒不仗义。”   李家白知道冯紫英最爱记仇,不敢丁点儿得罪,忙摆手,苦着脸道,“父亲自然无事,好着呢。唉,表弟哥哥原谅则个,实在不得已。我爹那人你还不知么,非让我娶他师兄的闺女,我不乐意,怕我逃了,把我关小院里小半年。哎呦,若不是那闺女命好,跟他家家丁私奔了,我如今出不出得来,都两说呢。”   一时说的众人都忍俊不禁,倒是让堂上气氛活络许多。冯老爷子更是忍不住,问道,“还有这等事,你比三儿还长着几岁,也该娶亲了。怎么,看不上人家姑娘,嫌人长的不好?”李家白随j□j玩,却不势利,断没有看不上人家家世的理儿。   李五爷闻言更委屈,诉苦道,“姑父还不知我爹么,认死理儿,他跟他师兄好,师兄家的猫猫狗狗都是好的,闺女更不用说了,那又胖又壮又高的......算了,横竖侄儿不敢娶就是。不然万一两口子吵嘴,那一巴掌能把我从江南扇进京城来。虽说看望姑父和表弟方便了,可到底不安全不是。好生落地也罢了,万一落进皇宫大内的,侄儿命根子不保,虽说混好了也能光宗耀祖,可给我表弟丢人呐。”   老爷子已经笑不可仰,冯紫英更是笑骂,“滚蛋,你进宫当太监,我正好借光,放心,我不嫌丢人。”   经李家白一通插科打诨,到底缓和下来,当着众人的面,也不便于议事,倒是李家白,冲冯紫英使眼色,两人寻了由头,出去说话。   “听说你娶了媳妇,怎么样,弟妹可好?若不是正好被关着,就过来喝你喜酒了。为兄也没甚好东西,倒是我爹,最近弄了一匹上好绢帛出来,给弟妹玩儿罢。”   冯紫英一听就笑了,“你有这个心就行了,倒是尺头,该不是偷了二舅舅的罢?”   “嘿嘿,横竖老爷子看我不顺眼,他也不差这些个,可愚兄手头一直不富裕啊么,唉,李家就属我最穷了罢。这回我想好了,既然出来,就不回去了,兄弟帮哥哥想个赚钱的道儿,哥哥以后就跟你混了,如何?”   冯紫英略一沉吟,笑了,“赚钱容易,没想过走仕途?”   “哎呦,别拿哥哥当乐子了,当官虽好,到底不自在,哥哥如今,只想大把的银子,自由自在的,少看些老爷子的脸色,比什么不强。我知道你有法子,哥哥为人你还不知么,不会给你丢人的就是。”   “嗯,这事容后再议,先去我院里,见见我媳妇罢,好歹你是大伯哥。”   李五爷放了心,冯三儿如今升官了,仍旧没把他当外人,就凡事好说,只听说要去见弟媳,忙打量浑身上下,有些不自信了,“表弟你看我这德行,见了弟妹,会不会给你抹黑呢?”   冯紫英忍不住捶了他一拳,这厮虽不着调,从来有一种率真可爱之处,径自带人回了听涛苑。   今日休沐,女为悦己者容,柳儿见冯紫英在家,少不得早起便拾掇的比素日亮堂些。如今她五个多月的身子,虽说显了怀,也只丰满圆润了些,人倒也不显臃肿。一身银红梅花满绣长袄,略宽松的领口袖边镶着雪白的裘毛,底下茜罗裙。因屋内烧着地龙,十分温暖,倒也没穿大褂子和皮毛衣裳。如今正带着丫头们在屋内做针线,她手里的是给长辈们的衣裳,因要过年,预备孝敬的。丫头们则有做小衣裳的,有给柳儿衣裙绣花的,满屋子珠环翠绕,莺声燕语的,十分热闹。   别看府里没几日给四爷娶亲,她们这里倒是一片安详,没柳儿什么事儿,有刘氏张氏在,哪个敢劳动她。   外头有冯三爷打发的小丫头来报,“三爷说有李家五爷要过来,叫奶奶知道。”   听涛苑的正房,也是五间,三明两暗。如今三房主子就两位,冯紫英有自己的书房,正房西面两间是两口子起居之处,东边两间则成了柳儿素日待客做针线之处。所以柳儿闻言,放下针线,略一想便想起所谓李家五爷是哪个来,一时倒也十分好奇,吩咐丫头们,“绿豆和冬儿预备茶水点心,若留饭......算了,定然老爷子那边留了。”   冯三爷带着李家白,径自进了内院,却也着实没把李五当外人,廊下丫头打帘子,二人先后进屋,柳儿已经在堂屋候着了,一见来人,笑着起身,福了福身,道“这便是我们爷常说的李家五表哥了罢,妾身杨氏,见过李家表哥。”   李家白不意忽地出现个笑盈盈的美人来,颜色自是惊艳以及,但更让他惊讶的是,说话举止,显然是个当家做主的做派,丝毫没有内宅女眷的羞涩拘束,礼节上倒是不错,可那股自在劲儿......跟冯三倒真是两口子了。   心内恍然,怪道冯紫英这厮娶了个小户出身的娘子,果然尤其不凡之处。   想是想,李五爷忙还礼,“弟妹客气,我跟表弟打小的交情,闻说他成亲,没能亲自前来,实在惭愧,还请弟妹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行了,坐罢,一径客气忏悔,可不是你的做派了,你弟妹也不是那等爱计较的人,跟我一样的脾气。”   这话说的,是安慰人的话么?   一时大家落座,丫头上茶来。李五一瞧,屋内四五个伺候的丫头,一个个都水葱似的,这冯三儿,转性了?心内不免疑惑,脸上便带了出来。   “看什么呢,都是伺候我媳妇的,没我什么事儿,少在心里污蔑我,偷着给我泼脏水啊。”   柳儿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冯三爷果然目光如炬,李五爷掩饰地清清嗓子,“我不是没说么。”想想也不行么。   一时李五爷认了门,在听涛苑里坐着说了一回话,只道老爷子那边传饭,并告知,三奶奶不必伺候,舅爷日后再见也使得。   这是老爷子挑李家的理儿了,大家心知肚明。   冯紫英陪着表哥出了听涛苑,李五白了冯三一眼,“别以为我不知你小子想的什么,显摆你娶了好媳妇是罢?你且等着,不出个三年两载的,我先立立业,到时候也娶个绝色的娘子,那时咱也有得意的时候。唉,说起来确实该成家了。”   冯三爷笑而不语,他那点儿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表哥去,只有了宝贝,自然要跟相好的得瑟一下,不然憋得难受呢。若不是张学臻的娘子实在上不得台盘,早引荐她们认识了,柳儿也多个说话的人。   一时老爷子留了众人午饭,因李大舅爷身子弱,也没大喝酒。且老爷子也知道李明泽这回进京,有事商议。用过午饭,众人书房叙话。   有资格参与的,就三人,两个老爷子,并冯三爷。   作者有话要说:如今真不得了了,一码字就犯困涅,我说累着了,老公说是屋内温度过高,跑去看温度计,二十七......果然适合碎觉...... ☆、第136章 天下熙熙为名利   李家大舅爷这回进京,事情还真不是一件两件。   其一,处置李三舅,为一己私利,坏了亲戚情分。以后李家三房在京中的事务,由长房长子李家鼎接手。   这也算给冯家一个交代,老爷子如今不管这事,冯三爷却不以为然。得罪了他们冯家,他们自家左手倒腾到右手,糊弄谁呢,   冯三爷没客气,直接坦言不满意。李明泽拿这个外甥也是不能如何。到底多年不见,说情分,自打他妹子没了,自以为小李氏能多有照应,也就罢了,也没大探寻。结果,从三弟一家到小李氏,一错再错,想想将来都无颜见妹子。   李明泽无奈,看着外甥,语气倒也温和,“逸儿你待如何?”   “啊哈,舅舅是亲舅舅,可外甥瞧着,怎的到底是弟弟亲些,虽说是庶出的。如今三舅舅心思歹毒,做了此等恶事,不予以惩戒,居然让他这般悠哉地回江南做富翁享受富贵去,天理何在!我们看在亲戚情分上没动他,可不是没本事给自家找公道的。想什么事没有的回去,难道就不怕道上遇上匪徒?破财消灾,亏心事做下了,总有报应的罢!”   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可冯家有能力说这话!   李大舅神色不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点点头,“小三儿比你爹胃口大啊,想要你三舅的份子?”   冯三爷点头,伸出一根手指,“一成,不二价!”   冯老爷子当即睁大了眼,看着三儿子,心道,这小子很缺银子么?年轻人太贪财可不好,容易走歪道。   李大舅见过阵仗的人,仍旧面不改色,心里也有些不渝,口内道,“说说缘故,妹夫可不是这般看重银钱的人,不信外甥倒是这般了,若没个叫人信服的理由,可不妥当。”   “舅舅稍安勿躁,且听听外甥的缘故。一则,我娘虽说留下两成锦记干股,锦记官面上的关系,都是将军府打点,这银子,锦记花的不亏。换了哪一家,没个四五成分红,能放过锦记?二一则,我瞧着五表哥人挺机灵,奈何一直游手好闲的不是个长法儿。连我手里的两成,都交由五哥打理,我仍旧收那两成的红利,其余一成交由五哥打点关系,剩下的,只当给他的薪酬罢。”   就是说,冯家仍旧收那么些银子,只因为干股多了,仅次于李家长房,出个人参与经营,还是李家的人......且还是李家二房的人,李大舅和李二舅一母同胞,一向感情极好。   至于最终吃亏的,不过是犯了过的三房。   这可真是......让李明泽不由意动。   谨慎起见,李大舅没有当场表态,只道容后商议商议再说。   至于李大舅的第二件事,则是想让李家在户部挂名,领着内务府的钱粮,也给宫内供应采买,成为所谓皇商。   以李家的资历,其实早就不算难事,奈何冯老爷子一直不同意,压着此事。如今李家见老爷子致仕,冯三爷接手,难免心思活泛起来,出言试探。   哪知冯三爷比他老子还古板,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大舅,“吕不韦沈万三等人,舅舅是知道的罢?商贾虽说末流,但难得逍遥富裕,甚至比王侯尚且不遑多让。天道补不足而损有余,好处都占了的事,还是少做为好。闷声发大财不好么,非要嚷嚷的满世界都知道,最后招人觊觎,当肥猪宰了,下场凄凉啊。再则,四表哥和六表弟,如今可都中了举,大舅舅莫不是,想让李家在商场官场上,都出出风头?”   最后一句,让李明泽冷汗涔涔。   李家三辈子经营,方有今日局面,其实一直督促子弟读书为第一要务。奈何十多个直系子弟,读书上头能看出点儿希望的,不过是长房四子李家清和二房长子,李家白的兄长李家生,两人先后中了举,如今正在刻苦攻读,预备下一届的春闱,一起下场。三房三子李家梁也刚中了秀才,如今却也看不出什么来。   李家行商起家,家学渊源,眼界上头,就差了一层。因着冯老爷子一直压着李家不叫挂名户部的事,不知这些年招了多少怨言。如今被一个后辈一言点出命门,李老爷子如何不惊出一身冷汗来。对这个外甥,虽年纪轻轻的,不由得另眼相看。想来如今官路走的顺,除了妹夫的干系,自身也是有些门道的,到底不敢小瞧了他。   其实李大舅真想多了,冯唐不同意他们成皇商,完全为了自家省事。老爷子的心思,老老实实做生意赚银子得了,瞎折腾什么呢。宫里宫外,方方面面,一个个跟钱窜子似的,哪个看见肥肉不要扑上来咬一口,要那虚名有个屁用。万一惹事,倒是个祸害!   而李大舅想到此次进京最重要的一件事,给李家两位举人老爷寻个座师。如今听了外甥的一番话,不由心里翻了个个儿,捻须沉吟不语。   要升官还是要发财,这是个问题。升官了又发财,也是个问题。升官了必定发财,原本就有钱,没的闹的人尽皆知,官盐成了私盐,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发财的即便成了所谓皇商,还是商贾,还是末流,改变不了家族地位。孰重孰轻,又不耽误赚银子,好选得很。   李大舅这回真灰心了,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好外甥,其余都好说,如今怎生帮着你表哥表弟,寻个正经座师是正经。生意上的事情,以后还劳烦你多指点指点你大表哥他们罢。舅舅老了,没几年活头,你二舅又是个一门心思搞技艺的,不在这上头用心,只看你们小辈折腾了。”   李大舅这是打亲情牌了,冯三爷心内暗笑,既然舅舅知道轻重,且有所求,就一切好办。不把李家捏手里,且发展壮大,如今对得起他那一半的李家血缘。   冯三爷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轻轻放下,开言道,“别的不好说,若说座师,外甥倒是真有两个好人选。若说动其一,以两位表哥表弟的学识,非但进士及第有了七成把握,便是以后的仕途,也可以期待一二了。”   “哦,还有这等事!”李大舅爷激动了,差点儿扯下两根胡子来,他就说么,京城最是卧虎藏龙之地,立即不错眼珠地盯着外甥,“无论花费多少代价,外甥千万玉成此事,舅舅一家,不,李氏一族,感激不尽!”   冯老爷子一边一直没吭声儿,只慢悠悠喝着茶水,心内把自己儿子骂个臭死,王八羔子,幸亏你老子是我,否则定是个奸商无疑!呵呵呵!   至于冯三爷说的这两人是谁,老爷子心里也是有数的。论学识见识之惊艳,非张友仕莫属。论学问做人为官,非林如海莫属。   但是,冯小三会那么容易地给李家牵线么,显然不可能!   于是,冯三爷不说话了,只重新端起茶碗喝茶。忙是一定要帮的,表哥表弟都是正经亲戚,出息了自然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但是,现在捉急的是李家,他急什么。   李明泽脑子是转悠开了,看了看妹夫,冯唐四平八稳地喝茶,一点儿没参与的意思,当甩手掌柜的意思很明显。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外甥,定然不是贪图银钱上的事,别的,实在想不出,李家还有比冯家更出奇的物事?   “如今也没外人,外甥还是直说罢,舅舅也没甚能为,一把年纪,可学不来打哑谜了呵呵。”李家只要子弟仕途争气,别的都不算啥,李老爷子也想明白了,反倒心里轻松,不在乎外甥拿乔。   冯紫英也笑了,“好说,那外甥就做回好人。且说如今,舅舅家几位表哥也就罢了,既有能帮衬舅舅的,如大表哥,又有读书上进的,如六表弟,双管齐下,合家兴旺指日可待啊。”   这话李明泽爱听,笑眯眯地点头,心道很是,若不是三儿家和身子差点儿,也是个本事的。   冯三爷话锋一转,“可二舅舅只有两子,四表哥读书上进,必然要走仕途的。只剩下五表哥支撑一房的家业,好不好的,都得指望他了。如今,大舅舅二舅舅尚在,还能指点看顾一二,若不趁早,两位舅舅百年之后,难道忍心叫二舅舅一房,没个内里支应的人么?所以,二舅舅何不拿出一成干股出来,交由五表哥打理,一则学着上手做生意,再一则有舅舅们看着,也得他早日进益,以五哥的聪明,只要用心思做,支应门庭,指日可待。”   刚刚是李大舅左手东西倒腾到右手,这回冯紫英帮着他们倒腾一回。看着他可没落着什么好,且还帮了李家大忙,怎么着都让人无法拒绝,有这么不识抬举的么?   可任李老爷子是个老狐狸,也一时琢磨不透里面的玄机。这外甥,难道都是为他李家打算的?   别说他不信,冯老爷子更不信。   所以冯三爷自动解惑了,“五表哥自幼跟我最投缘,外甥实在看不得他一日日的蹉跎下去。男儿顶天立地,不成就一番事业,活着一辈子,有什么趣味儿呢。五表哥只是没机会而已,实则最是个有算计的,并非舅舅们所看见的一味只知胡混。想外甥之前,众人不也认作纨绔的么。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许他有机会回头才是。论理大舅舅是表哥大伯父,二舅舅更是亲爹,才都是一家人,轮不到我一个外人置喙。奈何外甥兄弟不多,同龄的也就四弟一个,不为表兄弟们多打算打算,将来大家互相提携照应,又待如何呢!”   别说李大舅爷感动惭愧了,冯老爷子都觉着,儿子当真远见卓识、有情有义!真丈夫也!   此时在坐的一个亲爹一个亲舅舅,都觉着,再怀疑冯小三的字字句句,还算个人么,太没人心了罢?   从开始到现在,冯紫英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着大局着想?不是为着亲人打算?   更有一桩要命的,李老爷子还没意识到,如今他的好外甥,动的都是其他两家的份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没点儿私心,但凡不动到自家头上的土,都难得让人深思。   李家家主和族长,如今是李大舅,他说了就算,当日便应承下来,只盼着冯三爷,赶紧的打点儿子和侄子拜师事宜。   因李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当日李大舅爷带着子侄,没有留在将军府。且京里生意上的事情也需要处理,住这里也不便宜。   送走了李家人,冯老爷子叫住要回房的儿子,“慢着,先陪你老子我说说话儿。”   冯老爷子尽管被暂时说服了,可以他对这个儿子的了解,总觉着有些不对,一时又琢磨不透,不问个清楚了,他睡不着。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其亲的地雷(╯3╰),真醒神醒脑嘿嘿。如今三九,北方气温下降的厉害,屋内有暖气,还是很温暖的。冬天过年去南方,哎呦,外头倒是很暖,屋里冷的要死,棉袄几乎长身上鸟。一直纳闷,南方城市为毛不通暖气呢,农村为毛不弄个炕或者烧个炉子在室内呢?稍微弄一弄,就暖了罢,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冷点儿,比北方小半年冬天,差多了。 ☆、第137章 男大当婚金桂嫁   当天晚上,步景带着小厮,给听涛苑送进来四五个大箱子,上面的板子棕垫都没拆下来,明显外头送来没开箱的。   也不必柳儿问,步景乖觉地回道,“回三奶奶,这是三爷叫送来的,是大舅爷给府上送的,各房都有的,我们这里多两箱子。”   柳儿点头,示意红花赏了小子们。步景又回道,“三爷说,今儿晚上不回了,叫三奶奶不必等。李家五爷来了,少不得陪着逛逛。”   柳儿闻言,眉毛一挑,“逛逛?大晚上的逛什么?你带话儿给你们三爷,好好儿的逛,慢慢儿的逛,人家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他最好也跟着,不然多丢面子?升官发财娶小老婆,有看中的直接拉回来。那个什么院的云儿不是相好挺多年了么,还有没有什么雨啊雪啊风啊雷电的,搁外头多不放心呐,一趸儿弄回来算了。”   步景弯着腰低着头也不敢笑,他不信三奶奶不知道三爷怎么回事儿,不过既然三奶奶说了,作为下人,传个话儿就是了。   晚上柳儿用了饭,想着消消食,外头如今冷,也懒怠出去,索性叫婆子们把箱子搬到堂屋里打开,带着红花冬儿几个丫头,挨个瞧着。   这李家不愧是专门做布匹生意的,五个箱子,三箱子是尺头。各色花样儿,什么妆蟒羽纱杭罗蜀锦,并外来的倭缎洋绉毛呢哔叽,不一而足。   一个共同点,都是贵重的尺头,看着就是送人的。   另外两箱子,一箱子土产,各色吃食玩意儿、胭脂水粉香囊绣帕络子扇套子,虽零散,都十分精致。   最后一箱子,跟土产箱子一样,也都是里头小匣子分装着东西,不过看匣子,都是紫檀花梨一类,显然装着的东西也是不凡。   红花冬儿几个一样样拿出来,打开呈给柳儿瞧,她们也好奇着。   果然,这箱子主要是各色珠宝玉石,首饰头面,做工用料,都是极精致名贵的。如今柳儿这些东西见得多了,略一瞧一瞧也知道好歹,却没什么兴致。倒是有一匣子成套的小儿长命锁项圈儿并手脚镯,都是赤金打造,花纹精致,镯子上头都挂着一圈小铃铛,拿起便叮铃铃响的极其清脆悦耳,一时吸引住大伙的目光,都赞精致可爱。   便是柳儿,拿着把玩,心也跟着软和了。   李嬷嬷是见过世面的,拿起一只镯子,细细打量一番,对柳儿道,“奶奶可别小瞧了这小东西,别看是娃娃戴着玩儿的,看上头的标识,有个石字。这可是姑苏一位极有名的金匠,姓石,人都叫石师傅,专门打造小儿长命锁。似乎早几年就没了,在世的时候,一年统共也打不上几件,多少人捧着银子也难得一件儿呢。”   “是么,这个倒是真不知,如今看来,这倒真是好东西了。且先好生收着,将来拿着送人也使得。”   绿豆嘴快没忍住,“何不留着给小少爷戴着玩,作甚送人。”好东西自然要自家留着才是。   黄芪扑哧笑出来,指着绿豆,“你呀,我们小少爷,哪里就缺了这些东西使。早奶奶诊出身子那会儿,三爷就拿回来一匣子这些,难道用外面来的,倒不用自家的?”   绿豆吐舌眨眼做怪脸,逗的大伙儿都笑了起来,一时其乐融融,一样样检视议论起来。   不必黄芪说丫头们也都知道,冯三爷拿回来的东西,就没有差的。至少不会比这石师傅的差就是。   她们不知,柳儿多少知道一些,冯三爷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不少,便是不认得的,也多得是人打听。所以拿回来的别说正经东西,就是小玩意儿,多半出自名家之手。便是当年偷着塞她手里的小兔子和后来定亲下聘时候的小猴子,都是有名的玉雕师傅手笔。   所以柳儿如今倒是养成习惯,家里无论大小玩意儿,都好生收着,别看有的用料一般,手工可比料子贵多了。   不过最让柳儿哭笑不得的是,这李家,虽说商贾,好歹也出了几位读书人罢。怎的除了绫罗绸缎便是金银珠宝玩器,连一下子笔墨纸砚都没有?   其实柳儿真想差了,不是人家俗气,是她家老公公俗气,且冯三爷素日也没表现的多清贵脱俗。李家送这爷儿俩的东西,都是硬通货,金银珠宝为首,没的糟蹋文房四宝不是。而送到长房二房的东西,就‘清贵’多了,投其所好抬举读书人么,还省银子,何乐不为。   当然,多少也有点儿远近亲疏的意思在里头。   土特产的一箱子,柳儿挑出一些顺眼的,除了自己玩,打算明日着人送干妈姐姐一些,又挑了几样尺头,一并吩咐李嬷嬷想着明日派人送去。其余让丫头们自己分了,一时大家乐的眉开眼笑,叽叽喳喳议论哪样好。   其余四箱子剩下的,自有红花和冬儿登记上档子,用到什么的时候再拿就是。   她们正玩的热闹,冯三爷回来了,柳儿拿出怀表瞧了瞧,差一刻酉时末,不由奇怪,“咦?不是说不回了,怎的这般早?”   丫头婆子们一见,忙施礼,悄没声儿地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倒茶张罗洗漱东西的自去张罗不提。   冯紫英扯掉外头穿着的大毛斗篷,丫头接了过去,搓搓手,叹道,“还是家里暖和舒服。唉,说这话你不觉着亏心?敢不早些回来么,不然留你一个,混思乱想的一晚,不定派了我多少不是,多少日子不给好脸色,我担待得起么。闹不好儿子一生出来就瞪他老子,天生不孝子,跟他爹似的就不妙了。”说着话,扶着柳儿往里间走。   柳儿哭笑不得,嗔道,“胡说什么呢,你也知道自己不孝了,少气两回老爷子,什么没有!谁胡思乱想了,李家表哥来了,你陪陪他也是该当的,这样回来好么?”   进了里间,两人在铺着厚厚坐褥的热炕上落座,接过丫头上的热普洱茶,递给冯紫英。   冯三爷接过来喝了一口,抬头道,“不如你泡的好喝,看罢,知道我不回来,连茶都不预备了,真要是没回来,没准儿连饭都没得吃。”   柳儿啐了一口,“罢了,不过想着你晚上定然陪着表哥他们吃酒油腻些,才上了这茶,你倒是拈根儿胡子当棒槌使了,消停些罢。你是我们家大爷,哪个敢虐待你不成!若不然您立起眼睛吼一吼,听涛苑哦不,整个将军府还不抖三抖呢。”   说的冯三爷再也绷不住了,拉起柳儿小手,乐的很,“你这张小嘴儿,气人又招笑儿,我这辈子积了什么德遇上你了呢哈哈哈。”   “是啊,我也想知道呢,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这辈子遇上你了呢......且别说那没用的,表哥他们不会挑你理儿罢?”   “放心罢,以后五哥和大表哥常住京城,日子长着,哪里差这一日两日的。且他们昨儿刚到,今儿就过来见老爷子,自家也一摊子事要打点。不过五哥闲了些,我叫张师兄他们几个多陪陪他,安排了奔霄跟着,吃喝玩乐他们门道都是极熟的。横竖我有公事在身,也不得成日家陪着逛游。过几日得闲儿,你叫下人安排一桌酒席,我跟五哥好好喝一顿罢。”   柳儿应了,也就不再多想,到底心里还是高兴的,对冯紫英也格外和气柔顺了些,冯三爷心里偷着得意。   晚间小两口躺床上说话,冯三爷忽地想起一事来,道,“五哥年纪也不小了,我想着,也该成个家有个知心的照应照应,一个人在京,到底不是个事。二舅妈早几年去了,二舅家如今是四表嫂管家,二舅也不大理会这些。倒是给五哥看上一房媳妇,奈何五哥嫌人丑,到底没成事,就一直这么搁着了。”   这个柳儿倒是提起兴趣来,翻了个身,暗夜里双眼熠熠盯着冯紫英,“他想找什么样儿的?”   冯紫英伸手给她掖了掖脖子后头的被角,搂紧了些,想了想道,“定然要绝色的,五哥喜欢美人。其余依我看,精明能干些最好,能帮着五哥打理家事,家世上头不必计较太多,没的弄个千金小姐,五哥没那耐心轻声细语地哄着,他以后事情少不了......”   柳儿一盘算,得,她才认得几个人,少不得私下里跟二嫂她们说说,还有姐姐她们,横竖不是着急的事儿。   其实若不是晚了些,柳儿觉着傅秋芳倒是合适,年龄也相当,怎么不比去做现成的后娘好些。   他们两口子嘀咕家务事不提,没过几日,便是冯四爷娶亲了。   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迎新媳妇进门,柳儿早好奇这位,在林府黛玉口中‘极厉害’的四奶奶,到底什么模样儿。   小李氏因‘需要养病’,没有回来出席,横竖没了她,有刘氏张罗,张氏帮忙,一切井然有序,分毫不错。   今日冯四爷的大喜日子,素日少见的这位四爷,也难得打扮的一身喜气地出现人前,本来相貌就不错,一身吉服,倒也一佳公子。   如今冯四爷估计是受了母亲和妹子的刺激,闭门苦读书,貌似十分上进,除了给老爷子请安出现,素日都是在青云居闭门不出,就是冯三爷,都见得少了。横竖冯三爷如今忙,早出晚归的,也不大理会,只柳儿心内觉着不太妥当。   冯连儿如今的王家三房大奶奶,也跟着夫婿王子堰回来了。二姑奶奶不复往日的跳脱张扬,中规中矩的富家奶奶装扮,带着两个丫头两个婆子跟着,见了刘氏并柳儿等人,也规矩行礼问好,客气两句,虽不甚热络,倒也说得过去,让三个嫂子都是刮目相看。   至于内里到底长进没有,柳儿是不大乐观的。有她娘小李氏珠玉在前,不也是活了一辈子还是没活明白么,好日子照样过坏了。   桂花夏家,虽风光不再,毕竟也是豪富的,夏金桂的嫁妆不必说,满满的七十二抬,看着也是珠光宝气风风光光的。虽说看着底蕴上头差了一成,已经是难得了,比刘氏自然好了不老少,跟张氏和柳儿,没可比性。   这些还不是柳儿在意的,横竖她如今情况特别,身边丫头婆子围着,也不用做什么,略帮着陪来吃喜酒的内眷说说话儿,心里只等着晚上洞房瞧一眼新媳妇,今儿她就圆满了。   今儿林黛玉也跟着老父来了,杨秀姐也不必说,两口子都来了,并张氏娘家人和凤姐儿等人,都是柳儿熟悉的。   尤其是林黛玉,问了问柳儿情况,点点头,“我听婆子们说,多走动走动,别吃得太胖了,免得遭罪,应该是经验之谈,你也注意着些罢。”说完转转眼睛,附耳低声道,“看样子我是见不着新媳妇面儿了,过两日我过来寻你,你请她来说话,到底让我瞧一眼罢。”   林黛玉林姐姐如今,对这位需要喝‘疗妒汤’,能辖制老薛家一大家子的母老虎真英雌,好奇的不得了,非见一面不能满足其好奇心。   柳儿笑着点头,低声道,“放心,多大个事儿啊,值当你这般惦记。好歹我们以后是妯娌,见面还不容易么。”   林黛玉又不放心了,低声嘱咐,“那人听说脾气不好,你也防着些,不可来往密切走的太近了,千万啊。”   柳儿点头,别人不说,这么多年,这个姐姐一向护着她的,说的话,自然为她好。   岂不知,薛蟠那德性,好媳妇也糟蹋了。若他有冯四爷三分人才,谁家媳妇好日子不过,非闹腾的成日家鸡飞狗跳的好玩儿。虽说禀性难移,到底有个限度。   夏金桂和薛大傻子,这次无缘,也算互相成全了罢。 ☆、第138章 冯四爷一片孝心   柳儿跟着刘氏张氏并两个侄媳妇,她自己身边还跟着几个丫头,一同进了洞房,看刘氏并喜娘主持仪式。   这个她自己经历过,没什么好奇,不过看别人,到底别有一番滋味儿。最好奇的,不外是夏金桂的模样儿。   揭开盖头,大家定睛一看,哎呦,还好,也算美人一个,小李氏倒也不算太作孽。   柳儿更是用心上下瞧了一番,模样儿有三分琏二奶奶的影儿,尤其那眼角眉梢,所谓三角眼吊梢眉便是,嘴唇略薄。只颜色比凤姐儿差了两分,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个六七分,算的上美人了。   冯四爷自然也是满意的,原本看自己亲娘这一年多来的行事,总觉着给他定下的这房媳妇不大靠谱儿,如今看着,至少容貌还算合心。尤其看夏氏神色羞赧,别有一种小儿女情态,倒是有几分他三嫂子的风韵,更觉满意。   夏金桂自然也是满意的,冯四爷可是一表人才,气质儒雅,颇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哪里是薛蟠那傻子能比的,云泥之别。   本来夏金桂老娘觉着薛蟠不错,家里豪富,又有一门得力的亲戚依靠,人才虽差了些,哪里有那四角俱全的呢。   正在夏金桂想着不如答应,横竖遇上更好的也没甚机会。自打她爹没了这么些年,说实在的,家里的生意不过勉强维持,外头掌柜的糊弄主母,便是知道也没奈何。最近两年更是出现了亏空,少不得卖了不少铺子,如今只剩了田地。这还是夏金桂厉害些,不然不定如何呢。更要命的是,不知她爹人缘不好还是怎地,没什么族人帮衬就罢了,居然连一些昔日往来亲密的朋友,也都渐次的不来往了。   这般境况,任夏母急着给闺女寻人家,还要门当户对的,哪里有那般容易。所以薛蟠送上门来,老太太高兴的什么似的。奈何这回薛大傻子受了神仙点化,不兜揽了。至于李三舅上门给冯四爷说亲的事,夏老太太那是恨不得赶紧把女儿嫁进去,省的冯家反悔。这等人家,哪里寻去!   少不得收拾家当,给闺女置办了丰富的嫁妆。嫁了女孩儿,老太太的一桩心事算是了了。至于女儿出了门子,她另外认了干儿子的事,又是另外一说了。   如今揭了盖头,夏金桂看了一眼冯四爷,脸色微红,忙挪开目光,含羞带怯。被刘氏等人调笑两句,少不得偷眼打量这些妯娌和小辈们。   别人犹可,刘氏和张氏年纪一把,没甚看头,一眼带过,倒是那位刚嫁进来不到一年的三奶奶,她可是约略听说过一些,原可是在荣国府老太君身边当过丫头的,早就好奇得紧。如今细细一打量,心内暗惊。果然是个绝色的,难怪冯三爷看上娶回来!只出身上,到底差了些,心里略松了口气。   之前她老娘可说了,家里三个妯娌,长房二房年纪差距大,也不至于为难她。倒是三房,跟她年纪相仿,也是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少不得被人拿来比较。叮嘱她千万在意留神,莫被人小看算计了去......   夏老太太管家理事的本事虽孬,人更是不算精明,小心眼儿还是不少的。偏天下间的闺女,打小不听娘话的,真不多。夏金桂别看脾气不好,对她老娘还是很信服的,娘儿俩多年相依为命,感情又自不同。所以听了她娘的提点,难免多留意了柳儿这个妯娌一些。只如今一看柳儿已经显怀,倒是松了口气,一个孕妇,碍不着她什么,估计也没那精气神儿寻她的不是罢。   嫁进将军府,夏金桂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新娘子见也见过了,柳儿在丫头婆子簇拥下,披着连帽大氅,一路溜溜达达往听涛苑走。不意天空飘飘洒洒下起雪来,伸手接住一团雪花,入手即化,手心微凉。仰头看了看夜空,府内张灯结彩的,红彤彤一片,趁着漫天雪色,更显喜庆。   “奶奶要不略等一等,着人回听涛苑叫了软轿过来罢。”李嬷嬷有些不放心,示意红花和冬儿一边一个扶着,又担心路滑。   “不必,不过几步路,走走倒好,也不知前头何时散席。绿豆你带个小丫头过去打听打听,见着步景他们,私下里叮嘱一句,别叫三爷喝多了。”   绿豆领命而去,柳儿一行人走走停停,不一刻也回了听涛苑。进屋迎面暖气扑脸,柳儿换了衣裳,洗漱已毕,随意用根簪子绾了个偏髻,坐到小炕桌前。喜宴上头也没吃几口,李嬷嬷又张罗上了一碗银丝面,并两个开胃的小菜,柳儿又吃了半碗,才收了过去。   “醒酒汤预备了罢?”   “奶奶放心罢,早预备了,炉子上热着呢。”玉竹回道。   跟着瞎忙活一天,柳儿觉着有些困倦,索性一边躺下休息,一边等冯紫英,不一刻便睡了过去,连冯紫英什么时辰回来的都不知道。   次日早起,一睁眼觉着不对,外头已经大亮了,急了,忙推身边仍旧睡着的冯紫英,“快醒醒,都什么时辰了,哎呦,今儿可要新媳妇敬茶呢,快些!”   冯三爷睡的正舒坦,一把抱住媳妇,装死不起来,闭着眼睛继续睡。   柳儿急了,伸手在床头小格子上一摸,拿过怀表来,打开一看,松了口气,卯正刚过。忽然想起昨晚下雪,想必外头是雪光映的窗户一片白罢。   可到底人清醒了,见冯三爷一副没睡够的模样儿,捏捏他耳朵道,“你且先睡会儿,我得起来拾掇拾掇,横竖我睡足了。”见冯紫英不理,手上用力拧他耳朵,“我如今可是当嫂子的人了,总不能衣冠不整的去认亲罢,你可别害我,若是出了差错叫人笑话,你仔细着!”这回冯三爷胳膊松开了,略往里挪了挪,方便柳儿下床,至始至终眼睛都是闭着。   柳儿笑了笑,顺手拿起边上皮袄披上,下了床,放下帐子。外间丫头听见动静,不用叫,拿着衣裳进来伺候,洗漱在外间。今日不同往日,特意叫黄芪梳了繁复些的发髻,好生打扮一番,她们收拾完了,冯三爷也升堂了。   男人省事,尤其冯三爷,一向喜欢自己动手,不喜欢外人手脚在自家身上摸来摸去的,迅速洗漱换了衣裳,两人略用了早饭,见时辰差不多了,方往老爷子的正房浩然居而去。   他们两口子来的不早不晚,刘氏来了,张氏未到,互相见了礼打了招呼,各自落座,陆续冯家另外两房也来了,张氏最后带着两个女儿来的,和随后的冯迎冯连儿,几乎前后脚。   冯迎不必说,和相公两个,带着子女,一家子倒也乐呵。而冯连儿和王子堰两个,倒是显得略清冷些。虽说成亲没几个月,可看两人神色,跟老夫老妻似的,不是默契,而是各司其职恭敬守礼,互相连个眼神儿都不交接。给大家见了礼,便坐一边沉默不语,因靠近柳儿她们这边,王子堰倒是跟冯三爷寒暄了两句,面上也多了热乎气儿。   不一刻,冯老爷子一身紫袍玄狐褂子,迈步进来了。这也罢了,只让大家惊讶的是,小李氏居然也低眉顺眼地跟着进来了!   刘氏和张氏也十分吃惊,互相看了一眼,显然这事大家都不知情。柳儿看了冯紫英一眼,冯三爷点点头,示意柳儿稍安勿躁。   他确实知道,不过是昨日早上四弟跪求老爷子,言道自己如今娶妻,好歹叫太太见见儿媳妇。言辞恳切痛哭流涕,最后老爷子也是没法,横竖见过就送回去,也就罢了。   冯三爷当时也在场,老爷子犹豫的时候,四爷转头苦求兄长。一个大男人哭的那么个样儿,冯紫英心里叹气,出言道听老爷子的。他如今是无所谓的,横竖小李氏再祸害不到他们头上,有了自家儿媳妇可以折腾,想来即便送不回去,也是老四的事了,量她们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再说,老爷子能让她回来,自然能叫她再回去。   原不是什么大事,昨儿一天忙乱,冯紫英倒是把这事忘了。晚上回房柳儿又睡了,更扔到脖子后头去,今儿也是看见小李氏露面,才想起来。   柳儿略一思忖,便知是冯四爷的手笔。其实站在冯四爷的立场上,也能理解。亲娘么,自己如今成亲娶媳妇,好歹叫媳妇给亲娘敬杯茶,叫声婆婆,也是全了孝道。   至于他亲娘做的那些事,冯四爷不是不惭愧的,奈何子不言母过,只没脸出去见人就是了,索性躲在青云居读书。这回求老爷子接回小李氏,冯四爷虽有想法,若没有妹子私下里劝了两句,也下不了决心的。   所以孩子是自己的好,这话倒是没错。   很快冯四爷夏金桂两口子过来认亲,两人从门口进来,大红的礼服,通身的华贵,一对璧人,倒也登对。   敬茶认亲,没什么好说的,小李氏对自己儿子媳妇,眼里流露的慈爱倒是真心的。虽说多日不见了,人也略清瘦,精神头倒还好。只偶尔看女儿一眼,神色有些不好。   不管想不想承认,这个女孩儿,到底是她自己没教养好。如今只盼着儿媳妇是个明理厉害的,看在老四的份儿上,能提点帮衬一二,在王家日子好过些,生个一儿半女的,以后也有个依靠,也就罢了。   经过这一阵子‘静养’,小李氏心气儿到底降了下来。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之后到祠堂拜过冯家祖宗,不必细说。只说柳儿,本想回房后问问小李氏的事,奈何冯三爷外头有人找,径自出去了。临走倒是告诉她回去说,可柳儿是个急性子,到底心里搁着事儿不舒坦。   哪知回到听涛苑,下人来报,“有一位自称奶奶表嫂的,在西门那里求见。”   柳儿喝茶的手顿了顿,多姑娘么,多年不见啊。想了想,懒怠见,便叫李嬷嬷,“嬷嬷看看她什么事,酌情处置罢,完了告诉我。”   李嬷嬷领命去了,她跟着柳儿这么久,自然对柳儿的亲戚关系熟透的,尤其多姑娘,也是见过,自然能掂掇着分寸。   哪知上次吓着了,多姑娘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又着实没什么好出路,这回可不好打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禾也正给李五爷琢磨媳妇呢,开始的时候跟亲们留言想的一样一样..... ☆、第139章 冯二爷强势回归   吴贵多姑娘儿两口子,如今却是有些混不下去了。   在赖二奶奶府上,吴贵一遭身安泰,没了上进心,成日家除了灶房的活计,便是吃酒,渐次的居然上了瘾,顿顿没酒吃不下饭。开始多姑娘劝的时候,他还能听听,少喝几口。时日一长,不过左耳进右耳出的,也不放在心上,自此走上了酒鬼的不归路。   因他每日里吃的醉醺醺的,晚间一上床,也是睡的跟死猪相若,她们又是年轻夫妻,时日一久,本就是个水性人儿的多姑娘受不住了,一来二去,跟府里的小子勾搭上了,三来四去,横竖也这般了,府里为数不多的男人,甭管年龄大小,也都成了她好友。不说一呼百应罢,最起码满府男人都主动巴结她,今儿送匣子点心,明儿送块尺头,也是有的。   同样的,府里的女人们,基本上没谁待见她了,所以日子就不尴不尬地过了。只如今赖二奶奶两个闺女都嫁人一段日子,原本府里就陆续裁人,如今越发的吃紧。如吴贵这般的,杨嬷嬷已经发话,只给三日,若还不搬走,直接撵人了。   原本以杨嬷嬷的做派,看不顺眼早扔出行李撵人了。奈何吴贵有门好亲戚,将军府正经三奶奶杨柳儿。若非看在这层关系上,吴贵两口子,早在冯二姑娘出嫁之后,就留不得了。如今越发的不像话,赖二奶奶看着实在不像,多姑娘的名声,她可都听说了。想想若那杨氏真把他们当亲戚,他们哪里需要在她这里讨生活,索性撵走算完。   所以次日一早,多姑娘急忙跑将军府侧门打听来了。碰巧她去的是西侧门,直接通着听涛苑,上下人等进出常走的。一听是三奶奶亲戚,少不得赶紧报了进去。   时至如今,对吴贵两口子,柳儿那点儿怨气早没了。好好的日子不过,没的惦记那些没人心的。若实在艰难,帮一把也不是不可能,于她举手之劳都算不上。奈何多姑娘儿的名声,实在难听,柳儿实在膈应。   所以在打发李嬷嬷去应付两人后,略一寻思,招手叫了冬儿过来,“你去跟李嬷嬷这般说......”   本来李嬷嬷正板着脸,跟多姑娘说话,冬儿过来一嘀咕,李嬷嬷话头一转,脸上也带了笑模样儿,“如今奶奶不得闲,刚歇了晌。你且先回去,我得闲回了奶奶。你只先把那边的家当收拾收拾,明日最慢不过后日,定然有安排,去罢。”   “冬儿妹子,你是冬儿妹子罢。哎呦,我以为哪里来的仙女儿呢,你看......”多姑娘瞧着过来个穿金戴银的大丫头,初初看着有些眼熟,及至李嬷嬷出声,猛然想起不是原先纤绣坊的小丫头叫冬儿的么!哎呦,这一身穿戴做派,多姑娘儿一时心里热了起来,先套套近乎要紧,心里甭提多后悔当初没和柳儿那小蹄子好好结交了。   “罢了,你且先回去等等罢,横竖不过一两日的事。如你这等小事,哪里需要我们奶奶出面,没的扰了奶奶休息,三爷怪罪下来,别说你,我们可担待不起。”冬儿一向不喜欢这多姑娘,闻言不欲多说,打断道。   杜姑娘还欲说两句,奈何两人转身径自去了。她有些不放心,总疑心这两人糊弄她,有些大家子不都这样敷衍人么!   奈何李嬷嬷和冬儿一走,没人搭理她了,看门的小子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兜揽,没奈何,只得怏怏地去了。   先等一等看看罢,万一不行,少不得闹一场,大家都没脸,横竖他们日子不好过,你杨柳儿也甭想消停!   哪知别说一两日,只当日下晌就有人来府里寻他们两口子。三四个男人,只说姓杨的派来的,接了吴贵两口子去做事。   哎呦,多姑娘儿乐的什么似的,把打好的包袱一拎,其他不值钱的包袱,都叫来接人的男人帮着拿,外头居然还有一辆车,虽说不过街边雇佣的那种,也算不错了。如此礼遇,这一去少不得要得势了。   多姑娘扯着醉眼迷离的吴贵,上了车径自去了,府里多少下人羡慕,如今赖二奶奶这里,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柳儿真来接这俩货了?怎么可能!   直接叫人送信给杨雄家,叫杨雄接了去看着安置,附带一句,不必特别照应,只少叫他们去将军府捣乱就是。   如今杨雄把家安在了京城,原先被白鹤带进京城时住的院子,连同下人一起,冯紫英看他事情办得尽心,都送了他了。   但杨雄在京城见了世面,原本为几两银子瞎闹腾,如今帮冯三爷做一回事,过手的银子成千上万,一时心思浮动,哪里还看得上杨树镇那屁点儿的地方,索性接了媳妇王翠花过来。他老子娘因舍不得家里,和二弟留下了。只他三弟杨山机灵,给他带了出来。白鹤帮着寻了间好学堂,进去读书了。只杨雄虽说混,心思却也清明,知道好赖,没堂妹柳儿,冯三爷鸟他是谁。所以,临来把杨二栓一家子也安顿好了。   孙氏后生的一对儿女,都没甚出息,不若柳儿姐俩儿伶俐模样儿好。杨雄索性着他爹娘给这俩都寻了门亲事,横竖年纪都不小了,过两年该娶的娶,该嫁的嫁,老老实实过日子罢。已经比一般人家强多了,最起码田地几十亩,青砖瓦房,算得上小地主了。   当然,身为兄长,杨大栓毫不客气地代表族里,把弟弟两口子一通斥责,不过又扒了一回小肠,历数兄弟媳妇的黑历史。   小孙氏的黑历史如今成了大伯子杨大栓的口头禅,见面就要扒一回,管她有脸没脸,横竖他二儿子给他交底,压住二叔一家子别给堂妹们添乱,也别让人真欺负了去。他们一家子的前程,都在儿子身上了。   所以杨雄见堂妹身边的婆子来找,哪有不尽心竭力巴结的。如今他手下也有十来个人可用,索性派了出去几个,把吴贵两口子弄来了。   杨雄市井混的人,一打眼,就知道吴贵和多姑娘是个什么货色了。都是杨树镇十里八乡的住着,又是亲戚,谁不认得谁啊。不过因着进城讨生活,一个个都变了罢了。   所以二话不说,更是没搭理多姑娘的叫嚷,吩咐手下,“我们不是在西城门开了家酒肆么,男人去上灶,女人洗碗洗菜烧火做粗活,不听话只管揍!   杨雄拿着给冯三爷办完差事剩的一笔银子,经白鹤指点,在城门口开了家酒肆。自然不是味芳斋那等吃银子的馆子,而是专做一些起早赶晚进城做事,或者外地进京又没什么银子的路人生意,便宜、量大、油水不多,贵在能填肚子。没想到生意倒是红火,从掌柜到活计,十几二十号人,整日忙的脚不沾地。   如今又来了俩做活的,年纪也正好,体格看着也过得。一时一脸横肉的掌柜的笑眯了眼,只交代一句,“赶紧送后厨做事,没见忙的脚打后脑勺么,没眼色的东西!”   得了,吴贵两口子,落黑窝点劳动改造了。自此每日里累的除了吃饭能歇口气,成日家起早贪黑做活,晚间倒头就睡,哪有功夫想别的。吴贵酒也不敢喝了,掌柜的巴掌不饶人。还喝酒,能叫你喝口水就不错了。多姑娘每日里蓬头垢面的,烟熏火燎的跟一堆堆脏碗碟打交道,七分颜色也弄成了个黄脸婆,勾搭谁去?就连两人每月领了工钱,都积攒了下来,没功夫花去!   杨雄别看在成日冷着脸的白鹤跟前跟孙子似的,拿捏起跟他一样的市井小民来,眼都不眨,天生的能耐。所以冯三爷这边,有什么需要他的事情,也交给他去做,时日长了,自有他的好处,此时后话。   单说将军府,不但回来喝媳妇茶的小李氏没走,估摸着要留下过年了。不上两日,冯二老爷冯适,做了两任通江知府,如今调职回京了。   已经有八分确定,此次要升任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正四品衔。   冯二爷回来,最高兴的自然当属二房。早两日就送了信回府,一时阖府上下各有期盼,二房收拾房子整治器物自不必说,就连一直不大见人的二房长子冯诠,也提早回来候着迎接他爹了。   反倒是老爷子冯唐,和家里几个爷们,淡定的多。   柳儿晚间休息,忍不住问冯紫英,“二老爷要回来,以后常驻府里了?我瞧着老爷子和大老爷,尤其是大老爷,也没什么表示么?”   别说高兴不高兴的,最起码的面子,冯大老爷冯远,都懒怠做。   冯紫英搂着媳妇,躺暖呼呼的被窝里,身心舒畅。如今柳儿坐胎稳定,两口子又恢复了正常妖精打架的小日子,自然心满意足,少不得给媳妇交交自家的老底。   原来这二老爷冯适,是老爷子第二个夫人王氏所出。王氏是个落魄官家千金,据说祖父做的官也挺大,奈何到父亲一辈败落了,不然也轮不到冯唐娶回来。那时冯唐已经小有身家,日常内眷之间少不得往来,刘氏去世之前,因其出身见识,毕竟有些跟不上趟了。所以后来原配刘氏没了,冯唐子女少,正当壮年,少不得续弦,却一心要寻个书香门第的,读书识字的女子。   于是,有了王氏。   奈何,书香门第读书识字,不只可能知书达理,也可能是伤春悲秋,望月兴叹迎风流泪的清高才女,王氏便是个不理庶务的千金性子。   冯唐一介武夫,哪里能体会到新媳妇的一腔如诗情怀,王氏的日子,过的可算郁郁。王氏生下二老爷冯适,越发的当二老爷是个宝贝,轻易不叫外人沾手,阖府上下都不在眼里,脾气阴郁暴躁喜怒无常,身子骨也一日日差了,终于在二老爷十五六岁的时候,没了。   这也是冯唐总结教训,书香门第的女子还不如商贾之家会过日子的来的实在,于是有了后来冯三爷他娘,李氏嫁进来。   也是因为王氏的缘故,冯二老爷一直跟老爷子不亲,大哥冯远更不用提了。就是二奶奶张氏,也是当娘王氏在世的时候,张氏的祖母,是王氏的姑姑,王氏亲自求了这门亲事,也是知道自己身子不好,给儿子安排的一条后路。如今看来,倒也没错就是了。   及至王氏去世,冯二老爷守完孝,娶了张氏进门,便是一门心思闭门苦读,之前底子也打好了,如今更争气,不上几年,一路举人进士的,算是出头了,却跟老爷子越发的疏远。   至于冯三爷,更不用提,老的长的都不爱搭理,你个小屁孩更没的在乎。因着有张家的门路,冯二老爷进士及第后,便谋了外放的差事,带着家小,径自外任去了。那时冯三爷不过四五岁,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只知道有个二哥,逢年过节能见着,素日不大朝面儿。   后来为着子女的教养,张氏才留京,冯二老爷一直在外任,从知县一路做到知府,换了三回属地,也就不到十年的功夫。张家固然使了力的,冯唐何尝不是,再薄情,也是自己儿子,且还是个争气的儿子。别说冯唐暗里使力,他只要在位一日,杵在那里,人也得给冯二老爷几分面子,如此仕途,再不顺遂,就没天理了。   冯三爷捡能说的对柳儿说了,只柳儿也是见过世面的,大略的再脑补一番,也差不多真相了。   冯二老爷今番升职进京,已经是四品文官,且履历漂亮,一步步看着踏实稳重,此后若干年,只要不犯事,一路升上去,指日可待。   冯三爷尚可,他少年得志,如今娇妻在怀,爱子可期,还真不容易寻个叫他嫉妒的人来。反倒是冯大老爷,比二老爷大了将近二十岁,一把年纪,如今官职,不过比弟弟高了半级,费了他老大的劲。最窝火的是,老爷子一直不看好他,后来都不大管他这事,不然他觉着不至于此!   如此这般,大老爷能有好心情欢迎二老爷回来才怪。素来又不走动,装都懒得装。   至于冯四爷......二哥啊?谁啊?连模样儿都不记得了!   如此看来,大老爷虽不着调,却更像兄长,有个一家人的意识。   到了这一日,老爷子和大老爷不必说,算是长辈。冯三爷带着侄儿冯诠,四爷冯运,并家下人等,在大门外迎接。之前已经打发长房大少爷二少爷,带着管事们,去码头接人了。   至于刘氏,则陪着张氏带着妯娌子侄儿媳妇等一众女眷,在二门候着。柳儿情况特殊,大冬天的谁敢叫她出去,不过在内堂,跟老爷子大伯子一起等着罢。   至于小李氏......在屋里‘养病’,冯连儿伺候着,已经住了一日了。   不管怎么说,阖府上下,还是满心期盼二老爷回归的。   只是,别人还罢了,张氏看着一路跟着进府,在二门外落地的三顶轿子,和随之走下来三位娇媚可人通身穿戴打扮颇不凡的女眷,还有身边跟着的几个孩童,张氏脸上的笑容,几乎挂不住了。 ☆、第140章 千里姻缘牵不牵   人活在世,没有不受委屈的。偏有一种人,把吃亏是福当放那啥,跟曹阿瞒似的,只能我负别人,不得别人负我。   往小了说,只得我占便宜,别人占我的就不行。   若觉自家受了气吃了亏,便如将军府二老爷冯适一般,瞧人都用眼角,亦或鼻子,眼睛只往上看,俗称,下眼瞧人,就是看不起人的意思。   王氏当年如何教导二老爷的不得而知,但从二老爷如今的做派上看,也得窥一二。   进了中堂,二老爷先给老爷子磕头见礼,规规矩矩,“父亲一向可好,儿子为君分忧,不能尽孝,还望父亲莫要挂怀。”传说中的痛哭流涕哽咽着叫嚷儿子不孝之类的,想来不是将军府的门风。   且,怎么听着,都透着股子得瑟劲儿呢?   这是柳儿的想法,偷眼瞧自家男人,冯三爷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的端端正正,跟正经会客似的。   老爷子叫了起,二老爷又给兄长见礼,两人都乃君子,君子之交的君子。然后是刘氏,长嫂如母么,母不在,二老爷好歹问了一句,“太太可是有何不妥?”老爷子也学君子,淡淡来了一句,“有些老症候,入冬犯了,无事。”二老爷闻言点头,见过刘氏。一声大嫂,倒是比大哥略显亲近,却也不过尔尔。   剩下的,都是该上来给二老爷见礼了。所以大家纷纷落座,自觉辈分小的,自觉出列,横竖老爷子不吭声儿,没的像贾府老太太似的,笑眯眯地指着这个那个的,这也是女眷的好处,调解气氛。   冯紫英站起身,施礼,直起身,“二哥一向可好,一路舟车劳顿,可还顺当?”   “尚可,劳烦惦念。我在任上也听说三弟升迁了,还没给三弟道喜。”   “二哥客气了,托祖宗的福。”   冯三爷一本正经地跟兄长问答,跟素日在自家房内,截然不同,更多的是沉稳端方。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凌厉;言语举止间,多了股子迫人的气势。想来素日在衙门做事,差不多也就这个做派了。   因此时冯二老爷正对着他们两口子,柳儿也得以打量这位传说中的二老爷。四十上下的年纪,白面微须,气质温文,一看就是个读书人。那浓眉大眼,宽额头,倒是承袭了老爷子十足。且双目湛然,一看就是个精明的,不比大老爷外强中干。   冯紫英见过兄长,又指引柳儿,“这是杨氏,这就是二哥。”柳儿福身见礼,二老爷点头而已。   其余人等不必细说,辈分地位,跟三房更相去甚远,二老爷一律点头而过。便是自己三个儿女,也不外如是。冯诺年纪最小,不由的有些不乐意,瘪了瘪嘴巴,被她娘瞪了一眼,方作罢。   最后是他带回来的三个女人,带着各自的儿女并奶妈子,在门口。大人孩子,有最小的还抱在j□j怀里,难得都规规矩矩不吭声儿。   在二老爷示意下,齐齐过来给老爷子磕头。   二老爷从左到右边,随手一指,“尤氏、吴氏、王氏,二子冯谕、三子冯让,二女冯谊、四女冯谅、五女冯讴,给老爷子磕头罢。”   一时众人磕头毕,张氏起身告退,带着众女眷们,回了二房院落安置不提。   这边女眷们也都纷纷告退,留下父子几个继续说话,午饭自然也一起跟老爷子用了。至于接风宴之类的,都是刘氏安排,估计也就这一二日的事。   柳儿带着丫头婆子回听涛苑,慢慢溜达往回走,心里却思量着这位二老爷的事。   刚刚在堂上,二老爷几个妾室和庶出子女给老爷子磕头的时候,柳儿可瞧的清楚,老爷子不过淡淡地点头,见面礼什么的,根本没提。嫁进来这么些日子,柳儿多少也了解一些将军府的做派。别看老爷子娶媳妇一个接一个的,早年据说也有一个妾室,后来病没了,便再也没有,庶出子女更是一个也无。据柳儿素日观察,老爷子对庶出子女很不以为然,曾经无意中露出一句,“一个娘生的都两个心眼儿,两个娘生的纯属扯淡......”   可惜,两个儿子,都没继承老爷子的优良传统,大老爷几个姨娘,通房之类的更多。二老爷如今......也不必说了。且好歹大老爷学他老子,素日不大理会姨娘和庶出子女,凭刘氏处置。二老爷今儿一回来,如此正儿八经地给老爷子拜见,那不是磕头,多少有些打脸的意思了。   且你庶出子女起名字,也跟嫡出一样的,没什么避讳。长子冯诠和大姑娘冯语,脸色都不大好就是了,张氏自打见了那三顶轿子,就端着了。   三个孩子,除了那个二女冯谕比冯诺大了些,其余可都比冯诺小。冯诺是张氏回京后生的,显然其余庶出子女,都是后来生的。   从那三个妾室也能看出来,只一个打头的尤氏跟张氏年纪相当。其余都是双十年华的女子,姿色不俗,每人俩孩子,都是一儿一女,倒也平均,也不知二老爷如何做到不偏不倚的。且看张氏的神色,显然那两位,都是二老爷后纳的,张氏并不知情。   唉,柳儿心内忍不住替张氏叹气,为儿女一番辛苦,也不知二老爷心里能否存有几分感激,如今这般却着实有些伤人心了。   晚间冯三爷回房,柳儿扔掉手里的针线,起身想帮他退了外头的大毛衣裳,被止住,“你且好生坐着罢,晚上可吃过了?”随手扯开下颌上系着的带子,解下斗篷来扔给边上的丫头,搓搓手,迈步来到柳儿坐的炕前,伸手接过柳儿递来的茶盅,只闻了闻,点头,“这回倒是你亲手沏的了,就是这个味儿了,再差不了。”说完一口喝尽了。   柳儿笑,“是是是,冯大爷的鼻子最灵不过的。只你倒是慢着些啊,没的若是刚沏好滚热的,仔细烫着。”   冯三爷打小纨绔,吃喝玩乐多年行当,在外头倒是不大计较,其实鼻子舌头最好使不过。听涛苑如今吃穿用度,大多是自家采买。更有外头庄子上,按时节送来的新鲜品相好的瓜果菜蔬和各色米粮。如今自己过日子了,自然讲究起来,他又是个有门道的,什么好东西弄不来。三房灶房的好厨子,府里分来的,外头另寻的,味芳斋借用的,隔一段轮着使换。如今倒好,做了上官,手里有实权,又多了孝敬的。哪个不长眼的送礼送孬的,各个挖空心思,却没法投其所好,实在看不出冯三爷缺什么,自然都挑了出奇的孝敬。   所以什么好东西,听涛苑里也不缺。便是一应下人们,也比府里吃穿用度好上几分。且三房富裕,三爷打赏也大方。虽说如今听涛苑不缺人,也常有那挖空心思奉承的,一心盼着去三房当差。   如今柳儿进门,别说柳儿高嫁了飞上枝头这话,最占便宜的,可不是冯三爷么。   柳儿给人当丫头练就的一身伺候人的本事,如今冯三爷倒是受用了。那是什么待遇,就是史老太君那个级别的,也没几个能享受的待遇。   只如今柳儿有孕,针线做的少了,又可着两位老爷子孝敬,冯三爷即使没耽误穿,到底不如林冯两位老爷子受用。至于随手沏茶这类小事,倒是把冯紫英惯的,在家再不喜欢喝别人泡的茶水,几乎一下就尝出不对味儿来。至于偶尔柳儿给他按按头之类,因着身孕,一直没舍得叫柳儿动手,反倒无事给娘子揉揉腿脚。他是认穴的,所以渐渐的练出手艺来了。   冯紫英四个兄弟陪着老爷子用的午饭,喝了些酒,又说了一回话,方散了。看天色还早,本想回房,哪知外头有人找,出去一趟,又跟人吃了晚饭,回来便有些晚了。   一时冯紫英一边给娘子揉腿,两口子说起闲话来,“你道下晌那个寻我,以前跟你提过那柳湘莲罢,就是他了,以前在贾府,你似乎也见过的罢。记得有一次在会芳园,秋天的时候。”   柳儿点头,忽地想起一事来,上一世的时候,貌似那位柳二郎出家了,因着尤三姐的缘故罢?   想到这里忙问,“以前在贾府的时候,好像听见人提起,说是东府珍大爷姨妹瞧上他了,如今可怎么呢?”   冯三爷笑,“可不就是这回事,贾珍寻人给姨妹提亲,二郎听说是贾府亲戚,跟东府又是那么个关系,便不大乐意。谁知如今却甩不脱了,贾家几个爷们,再三再四的请人说项,闹的他不胜其烦,今儿寻我诉苦想辙呢。”   那尤三姐为柳湘莲,死都不在乎,如今想不搭理,恐怕不易。因此柳儿略想了想,出言道,“他只听说尤氏一些风言风语,何不寻了可靠的再打听打听,或者见一面说说清楚也使得,这般躲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这两人,一个似乎跟姐夫侄儿有些牵扯,一个也是眠花宿柳的浪荡子,不管过去如何,也都算得上性情中人了。只落得那般下场,着实让人可怜可叹些。   冯紫英点头,“我也是这般劝的,他也应了,只不知回去又如何想法,且看着罢。”   说到尤三姐和柳湘莲的事,柳儿猛然想起一个人来。论心机手段,心地为人,甚至相貌学识,都百里挑一的,只出身上头,吃了亏。   冯紫英见柳儿出神儿,挠了一把柳儿脚心,“想什么呢,好狠的心,相公这般伺候娘子,都抓不住娘子的心神儿,可见我这手艺,到底差了些。”   柳儿回神儿,眨巴眼睛看着冯紫英,“你说,李家五哥的亲事,若对方跟我一样的出身,你觉着如何?”   冯三爷诧异了,“跟娘子一样?你是说,长的好又伶俐、会说话又手巧、识文断字不说,又有一宗极厉害的本事,举国皆知的?”   柳儿给说的不好意思,嗔道,“讨厌,有这般夸人的么,哪有你说的这般出奇了,仔细叫人听见,说你王婆卖瓜。”虽说冯三爷素日甜言蜜语没少说,可女儿家,有几个不爱听好话的,柳儿也不能免俗。   冯三爷忍着笑,点头,“我们以后都偷着夸,不叫人听见。若叫人听见了,只能说相公说的是实话,算不得夸奖罢。”   柳儿脸上带笑,心里高兴,嗔道,“叫你扯远了,说给五哥寻媳妇的事儿呢。我说这人确实是极好的,只如今在赖二奶奶身边伺候,有一阵子不通音讯,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冯三爷恍然,“我就说么,如娘子这般,世上也就一个了。不过你若说她极好,想必也有过人之处,我且着人访查访查再说,若真好,也不拘她出身如何了。李家虽有钱,分到五哥手里,也就那么回事儿。他那人也是随性惯了的,瞧上了就不在乎外物,看不上的话千金小姐也不行,只看缘分罢。”   柳儿说的不是别人,正是赖二奶奶身边的大丫头,禄儿。   以柳儿见过的女子,不拘丫头小姐,论起心机手段,没人比得上禄儿的。更难得的是,心存善念却不轻易犯险,即便帮人,也要打探清楚再伸手。   虽说过于谨慎了些,可小心驶得万年船,想好好活下去,且还得护着他人。这种人别说女子,就是个男人,也是难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越来越晚,某作者越来越不着调了,,磨磨蹭蹭为哪般.... ☆、第141章 富贵荣华迷人心   二老爷回府,柳儿的日子照过,只刘氏和张氏事情多了许多。   二老爷多年不在京城,递了折子面过圣,去各部交了差事,只等上头的新任命下来,其余便无事。至于打通关节的功夫,之前已经差不多了。这便是世家子弟的好处,上一任的任期未到,这边已经着手安排了。张家不必说,一直对二老爷多有扶住。偏他命好,赶上好时候,老爷子今年刚致仕,皇上心里记着老爷子的好,少不得表示一二。   所以,二老爷那佥都御使的差事,十拿九稳的了。   因此二老爷放开心怀,同窗同侪新朋故友的,家里外头饮宴应酬不断。如今将军府尚未分家,不上十日,刘氏看着报账单子直皱眉,边上李婆子垂着眼,也不敢吱声儿。   原本二老爷回来,带着几个小老婆并子女们,二房的分例一下子就多出去一半去。如今倒好,这才几日,近千两银子眨眼没了。   一个管事媳妇进来回禀,“大奶奶,二爷身边的石青要用那对碧玉琮式炉,并那架四美图的玻璃屏风,说是下晌宴客用。”   啪!   刘氏一把甩下手里的单子,吓的那管事媳妇一缩脖,头低的更低,再不敢言语,横竖神仙打架不干她们奴才的事儿。   府里下人,这么些年,早收入刘氏囊中,将军府迟早是大房的,下人自然早站了队。所以刘氏说话也不避讳,对刘嬷嬷气道,“这么些年,在外做主官,又是富庶地方,按说早搂足了油水罢?如何还这般眼皮子浅的用一点儿银子都要公中支领!瞧那送各房的土产,可真真是土产了,几箱子东西不值他吃一顿宴客饭的罢!”   刘氏是一点不避讳了,恨不得传老二耳朵里才好,奈何这些人不敢,她也不过房内抱怨几句出出气,该给的东西,还得给。   其实刘氏多少也是被三房给惯坏了。二老爷虽说小气了些,也不算出了大格。四房人少不必说了,夏金桂更是个爱显摆的,初来乍到,难免笼络人心,自己拿钱拿物出来巴结刘氏和管事也是有的。   只三房,大家都知道冯三爷老娘留的嫁妆多,所以三爷有钱。三奶奶一嫁进来,立刻独门独院的过上了小日子,原本的分例不过多了三奶奶和丫头们的,属正常范围。府里厨房上的分例,虽说领了银子的,但外头庄子上并林府和傅家每常成车的送东西来,三房人少,柳儿往往大半都给了刘氏,说的也好听,“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一些自家庄子上出的土物,大嫂子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刘氏高兴的紧,一大家子人呢,吃喝拉撒,哪样不要银子。况且人家说的客气,东西却都是齐整的,她也不是糊涂人,心里领情,难免对三房另眼相看一些。   如今不怕货比货,就怕人比人,二房这么多年,明眼人都看得出二爷攒了不薄的家底,人却越发的吝啬,好歹也是个不小的官儿,叫刘氏那只眼睛瞧得上。   同一件事,不同的人站不同角度,看法也不同。   老爷子对二儿子这些日子的行径,也略有耳闻,站书房内叹气,“这老二是越发的不当府里是自个家了啊......”   边上伺候的金住跟没听见似的,仍旧面无表情,该做什么做什么。   至于三房,柳儿原本对这位回来的二大伯子没甚想法,哦,有些好色罢,弄了几个小老婆回来。次日三房收到二爷带回来的土产,三个大箱子。冯紫英一早出去了,柳儿没想太多,叫下人打开瞧瞧。   柳儿自觉是个没见识的,但也知道,所谓土产,在一般老百姓家里,可能是些风鸡腊鸭子点心蜜饯泥人扇子等普通玩意儿。在富贵人家,不过是个客气说法,一些所谓土产,少部分是精致的特色小玩意儿,大多是贵重东西,特产贵重东西多得是,比如药材山珍海味香料玩器等。   但二爷送来的土产,真是土产,一点儿不掺假的。不说别的,只蜜饯果子,就有几十样之多,每样一包......占了半箱子,其他不必说了,最贵重的是那几匹鲜艳的尺头,通江特产的一种绸缎,京里有卖的,五两银子一匹。   丫头们碍着柳儿的面子,都没说什么,只拈了蜜饯尝尝,都夸好吃,柳儿也不点破。   说实话,若不是看二老爷那几位姨娘打扮的华丽体面,庶出子女甚至j□j丫头都十分齐整,她真就把那位看做礼轻情意重的清高读书人了。如今反转,若不是清高不理庶务,那便是别有缘故,横竖有三爷在,柳儿也不去理会,跟丫头们一样,拈了块蜜饯搁口里,笑着点头,“这个味儿倒也过得去。”   话音儿刚落,绿豆和李嬷嬷都是满脸的不赞同,绿豆更是急忙端来一只茶碗,嗔道,“奶奶赶紧吐出来罢,没的混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三爷知道了,不敢说奶奶,我么可吃罪不起。”   “你个小蹄子,就知道怕三爷说,怎的不想想东西是混吃的么。奶奶屋里哪里缺了这个了,没的别人家的饭好吃。哎呦,好祖宗呦,奶奶你赶紧吐出来,换了我们房里的吃罢。”   柳儿无奈吐出口内的蜜饯,叹气道,“哪里就毒死了我呢,瞧你们一个个的,如今真是学坏了,别你们三爷吓得,都成什么样儿了。我估摸着,皇宫里的娘娘也没的这般小心的罢。”   别人送的大家可能还不会如此紧张,只如今看这二老爷送的礼,这个做派,总觉着让人不放心。看这架势,谁知道是不是哪个黑窝点出产的毒物呢?   不说别的,三房如今柳儿吃的蜜饯,巴掌大的一小瓷罐儿,就要二两银子,都倒出来也就小半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二老爷送来的东西,二两银子一堆还差不多。   这样东西,能不被丫头嫌弃么,更别说三房屋里的丫头,早养叼了嘴巴。   别说三房奢侈,就是四房当家奶奶夏金桂,也很是看不上二房送来的东西。原本还觉着他们四房在府里地位低,被人小瞧了。结果着宝蝉一打听,长房三房都一样,夏金桂瞬间气顺了,更有自信了。   呦,以为高门大户多大的做派呢,不过如此。   至于二奶奶张氏,自打二爷回来,就没大出院子了,也不知都忙些什么。夏金桂个好事的,去探望过一回,结果没坐多一会儿,就被张氏以事忙不便多留为由,打发了,没把夏金桂气个好歹的。悻悻地回去四房,奉承自家相公去了。   转眼腊月二十九,府里各色齐备。换了门神对联,新油了桃符,各房也都焕然一新,只等次日过大年。   本朝有规定,三品以上诰命过年都要进宫朝贺的。将军府老将军已经致仕,不用提。小李氏已经开恩在家过年了,人人皆知病的重,便是老爷子在位,也不可能放出去了。其余大奶奶刘氏二奶奶张氏,男人品级不够,都不中用,也就罢了。   只是,三奶奶杨氏一下子显出来了。   本身三爷就是有三品的品级在身的,杨氏也是堂堂三品诰命,更体面的是,还是皇上主动下旨封的,赐了墨宝的。如今虽说有身孕,又没到月份报产育,少不得按品大妆,早早的天没亮就坐着大轿,从府中中门而出,进宫领宴去了。   头天晚上冯三爷就有些闹心,再三叮嘱跟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如何如何当心仔细的,即便如此,晚上也没睡好,很是不放心。柳儿虽说也不爱进宫,奈何这是规矩,少不得安慰自家夫君两句。自打怀孕,她好久没早起了,大冬天的,着实懒怠动。   跟三房两口子烦恼不同,外人眼里,这是体面。平日哥哥弟弟的不显,此时府里各房才意识到,一家子兄弟妯娌,也是有差距的。   冯大老爷尚可,如今年纪大了,歇了不少夸耀的心思,知道小三能耐,倒是巴望着能提携提携两个儿子,所以面子上对三弟倒越发和气些。   最难受的是一向上进心十足的冯二爷冯适。哪知道离家几年不见,被毛头弟弟超过去了。虽说文官比武将值钱,更有实权,奈何品级上越不过去。三品就是三品,四品再能耐,也是四品。   冯二爷连纳了几房姨娘,生了一堆庶出子女都没觉着对不起发妻,这回倒是一早面有愧色地拉住张氏的手,“为夫定然要给夫人挣个诰命来。”此时张氏自然也是有五品宜人的诰命的,不过两人都知道此诰命非彼诰命,只张氏脸上笑着,心里苦涩,悔教夫婿觅封侯。   进宫朝贺行礼的内眷不知凡几,不过走个过场,冯三爷官阶不显,大家各自谨言慎行的,哪里有心思注意旁人。很快柳儿领宴毕回来,轿子直接抬到祠堂边上的暖阁,今儿要祭祖的,只等做官的爷们朝贺回来,就开始了。   之前没跟去的几个大丫头,和三房的管事媳妇早在暖阁等着,一应热水热茶等得用的物事,都早预备下,只等柳儿回来能歇息一会是一会儿。   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冯紫英等人也回来了,进来见柳儿脸色红润地捧着热茶慢慢喝着,放了心。已经跟老爷子说过,因祭祖男女分开跪拜行礼,焚香献帛唱祝献祭一套礼仪折腾下来,要小半个时辰,柳儿哪里受的住,按往年的例子,焚香后跟着跪拜过祖宗,就算她成礼,可以下去安歇了,不过一刻钟不到的功夫。   所以柳儿早早礼毕,回暖阁歇息,等冯三爷完了,一起去正厅赴家宴不提。   因冯家族人不算多,不过三房,也没分男女,都在大花厅里,摆了十来桌。   老爷子和大老爷并另外两房的两个当家爷们一桌,只那两位显然有些放不开就是了。   其余冯二爷冯三爷冯四爷并几个辈分相仿的族中子弟一桌。其余孙子辈的就不必说了,辈分低能耐也没多少,跟一般同辈们混坐着罢。至于女眷,小李氏没出席,刘氏张罗事情,不过在女眷这边跟三个妯娌坐了一桌,形同虚设。   本也没什么事,大家热热闹闹过年罢了。只有人总看不得别人乐呵,少不得寻点儿是非。   酒过三巡,跟冯三爷同桌的二老爷捻着下颌短短的胡须笑着道,“三弟这一年来真是长进了,让为兄刮目相看啊呵呵呵。”   冯紫英笑着应道,“二哥谬赞,不过一点运气,不值一提。倒是二哥,如今不但升官,又添了几个侄子侄女,一看便是家业兴旺之象。”   他本是客气,哪知这二哥笑着点头应承了,“不值什么,三弟也不必羡慕为兄,如今你升的过快,确实该沉一沉了。趁空儿,在子嗣上头用些心思,最好不过。只前几日碰上你们三舅老爷,说起蒋家表姑娘的事来,怎么,如今不娶人家就罢了,如何连个二房的名分都不给呢?好歹在我们家这么些年,太太的心思,想必三弟也是知道的,这叫人家姑娘以后如何嫁人呢?”   冯紫英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儿,差点掀桌,眉毛一立,语气便有些不好,放下酒盅,“怎么,二哥这是为蒋家表妹抱打不平了么?”   “呵呵,急什么,二哥不过白问一句,关心一回罢了。”冯适虽不知内情,但是也知道必有故事。   “这话二哥以后休提,蒋家表妹做的事,二哥以后自然知道。”冯紫英最看不上这个二哥事不关己看热闹的模样儿,索性不理,拿起筷子吃菜。   哪知冯二爷今儿可兴致颇高,呷了一口酒,慢腾腾地道,“这也就罢了,只我那座师,如今的户部侍郎石老大人,前儿我去拜望。跟我说起三弟你来,很是称赞,道你年少有为,只可惜晚了一步。不然她家老夫人有个娘家侄孙女,正好堪与你良配。不是我做兄长的说你,三弟啊,三弟妹的出身......着实低了些,将来你出阁入相的,好说不好听呐,规矩见识上头,到底差着一些。且我看师母的意思,认定你是个人才,便是那侄孙女做二房,也是认了,这番心意着实难得。为兄想着,不说那女子如何,只说石大人,对你也是有助益的,便越俎代庖地答应了......”   石大人是谁,缮国公石光珠的叔叔,原缮国公的亲弟弟,四王八公的八公之一!   石家曾经有一个姑奶奶,是坏事的忠义亲王老千岁的王妃!   冯二老爷冯适此举,明晃晃的,乃是满满的恶意! ☆、第142章 兄弟挨骂为女色   张氏娘家,祖籍湖州,不说世代书香,也相去不远。家风清正,一向以清流自诩,而事实上,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儿。   张氏这一辈,女孩子少,尤其她家这一房,除了两位兄长一个弟弟,她娘只得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可算掌上明珠了。   别看是清流,张氏家族可不是什么清寒人家,只家族一向行事低调谨慎。作为他家的女婿,冯二爷自然是知道内情的。   所以因此,冯二爷的观念里,名利两样东西,一点儿不矛盾,而是相辅相成的。   所以作为张家的女婿,有个石家这种勋贵甚至带些外戚性质的座师,实在也没甚么,尽管大舅兄曾经反对过。   奈何,二老爷拜师没几年,忠义亲王老千岁坏了事,虽说那时石家已经分家,缮国公的几个嫡派还是受了牵连。所以二老爷的座师,如今缮国公的二叔石德贤,虽说是个人物,到底仕途不过止步于侍郎了,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   奈何读书人都讲究个仁义礼智信,表面上二老爷逢年过节的,只要在京,还是回去拜会一番,不过碍着名声,实则已经不过是面子情儿。   若非这般关系,给冯三爷说个二房,还真不能说他不安好心。毕竟冯二老爷心里,姨娘通房不算个事,多几个伺候的是男人的本事,多生几个娃是为繁衍子嗣。   可既然大家心知肚明石家大厦将颓,还要弄这种事情出来,除了给三房添堵,不作他想!   所以冯紫英听完这二哥的话,气的忍不住笑了,随手扔下筷子,扭头定定看着这位,道“二哥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您离开这些年,弟弟的确变化颇大。其中一点,便是想学学我家老爷子,和令岳父张家,敬重结发之妻,戒女色,肃清家风,谨言慎行。为子孙计,为家宅和睦计,能一母同胞最好。弟弟不比兄长,上有岳丈林老爷子盯着,杨氏在太后和皇上那里也是有名有姓的,下有将出世的孩儿需要爱惜教养,我与杨氏多年感情,无论看谁的脸面,都不该负了她的情义,更不该糟蹋自己的情义。所谓糟糠之妻,如今还远不到那般时候,愚弟就想着左拥右抱的,那岂不是畜生不如!”   冯适脸色一变,有些难看地道,“这是什么话,娶妻纳妾,多子多福,本就是合乎人伦纲常的,简直一派胡言!”   “既然说到人伦纲常,二哥别忘了,如今府里还是父亲当家做主,这等娶妻纳妾之类的大事,弟弟不敢效仿二哥,自己一言以决,还是请父亲示下为好。省的到时候噗里噗通冒出一帮娃来,惊着老爷子。弟弟说句心里话,男人有能耐,真不在睡多少女人生多少崽子上头,又不是猪。虽说二哥外放多年,好歹这点儿规矩二哥应该没忘罢?便是长兄如父,二哥好歹还占着个二,这手是不是伸的未免太长了些?再说二哥如今可能不大了解弟弟,一般的庸脂俗粉,弟弟真看不上。弟弟可不是那当兵的,军营五六年,母猪赛貂蝉!”冯三爷心内冷笑,脸上再也懒得装兄友弟恭,这老二还当他是个小毛孩子,想训就训两句么!简直不知所谓!   二老爷被弟弟,小了半截子的弟弟这般不留情面的顶回来,一时脸色难看之极。连一张桌子上吃酒的兄弟都噤若寒蝉,悄没声儿地注意两人的战况,心里暗笑。   说实话,二老爷幸亏常年不在家,不然能把人得罪光。自诩清高好为人师,最爱以一种居高临下之态对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指手画脚。性格十分之讨厌,基本上没几个族人心里得意他的。不过看他仕途风光,不敢明面上有微词,还得笑着奉承,所以也惯的他有些妄自尊大了。   如今倒好,踢了铁板了,大家乐得看笑话,就是一向心软爱和稀泥的冯四爷,也装聋作哑了。   论嘴皮子毒舌,二爷三爷其实不相伯仲,一个官场上历练出来的,咬文嚼字引经据典,年头儿长;一个三教九流打小油嘴滑舌侵染的,博采众长。奈何二爷沽名钓誉顾着虚名和脸皮,三爷生气了,什么狗屁名声,伪君子对上真小人,伪君子败退。   说不过弟弟,二爷耍横了,脸色阴沉地盯着冯紫英,“你就是这般跟兄长说话的?圣贤书白读了?好歹你也是个官身,于孝悌一道上,到底欠缺了些,这官儿做的,着实让人忧心!我看还是闭门再读几年书是正经!”   冯紫英看二哥那样,着实不耐烦了,最讨厌这等狂狷的酸丁儿,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行了二哥,大过年的,消停些罢。知道你好心,你也莫急,明儿得闲儿了,我替你回了老爷子,说你觉着多年不在家,亏欠我良多,要替我纳妾,替我上折子致仕,替我索性你还有什么要求,都说了罢,省的日后想起了找后账,咱们一趸儿都办了。长兄如父这话以后休提,不合规矩。爹听了要打人的,大哥听了心里也得委屈。”   二爷拂袖而去,三爷继续留下吃酒。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了,怎么可能!   十五之前乱糟糟各处吃年酒,府里也请人吃年酒,日子一晃而过。十六这日一早,冯家四个爷们被老爷子招去书房说话。   兄弟四个,大老爷最后一个到,刚进门,迎面被老爷子一通骂,“你个色迷心窍的混账,一把年纪,身子骨儿连你老子我都不如,还惦记纳妾找小老婆,也不看看你头上还有几根毛儿!掉光了干脆出家算了,省的造孽糟蹋人家大姑娘!”   大老爷噤若寒蝉一声不吭站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幸亏屋内没外人,不然更丢人。   大老爷真争气,前儿偷偷一顶小轿,把高明芯抬进府成了姨娘了。且,还是高明芯自愿的,冯迎拦都拦不住,气的其余几个表姑娘都懒得搭理了。   想也知道,定是大老爷通过二房,应了高明芯什么事,这才把人弄到手了。   如今大老爷刚睡了新姨娘两日,正新鲜的时候,结果被老爹劈头一盆狗血,却也无可奈何。   骂完老大,老爷子一扭头,看着老二,“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整日家人模狗样儿的!张氏为你带着孩子苦守,你倒好,小老婆弄了几房,小崽子下了几窝,你可真是有良心!想必外官当的捞了不少油水,开始得意忘形,不知姓什么了罢!可别乐过了头儿,再不知收敛,我看你这官儿,当的也到头儿了!把你那不知在哪里垫桌脚的书拿出来翻翻,圣人就是这般教你的?仁义道德,不是嘴头上说说算完!”   老爷子骂的有些口干,冯三爷忙递上去一盅茶,老爷子接过一口喝了,想接着骂,又有些想不起词儿来,冯紫英好心提醒,“爹,兄长们也是男人么,一时忍不住看上个女子也是有的,算不得什么大事。对了,二哥还给儿子定了一二房呢,说是缮国公家的亲戚来着。”   哐啷!   老爷子手里的茶盅直接摔冯二爷跟前了,吓得冯适一哆嗦,越发的叫老爷子瞧不上,兔子胆儿!   “我还没死呢,你倒是能耐了啊!自己一把年纪不知保养,身板跟个肉球子似的,一戳一个坑,两步一喘,还想害你弟弟!勾栏里拉皮条的老鸨子都没你黏糊,这么些年,出去就学了这些腌臜能耐?你改行算了!混账东西!要娶,自己去,这般好,自家留着罢,横竖你后院一大帮,不差这一个两个的。明儿我见了石德贤非骂他两句,王八羔子,女孩儿嫁不出去送庙里岂不好,惦记别人家,生孙子没j□j儿!”   老爷子骂的那个通体舒泰,早知道自己几个儿子的德行,要真生气,老爷子早气死了。自打三儿子成家立业,老爷子也看开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还不如多活几日,谅他们也出不了大格去。   不过,老爷子今儿显然不止骂儿子这般简单,话头一转,淡淡地道,“我看你们年纪都大了,都有各自的小算盘了。尤其老二,家里人口越发多,怕过几年府里连你一家子都住不下了。索性趁早打算,分了家,大家自在,也没人成日家看你们不顺眼骂人了,岂不好。”   老爷子话音刚落,四个儿子真的假的,齐齐跪倒,尤其二老爷,一把抱住老爷子大腿,“爹,儿子错了,有道是养则致其乐,父母在不言老,儿子不孝,以后定然谨言慎行,不叫父亲操心。”说完松开手,认真磕起头来。   若说兄弟四个,最不愿意分家的,当属二老爷,吃喝公中,攒自己的私房,多么舒心的日子,还有人帮着养家小的,哎呦,不要太惬意。   最想分家的,当属大老爷。呸,你们吃我的喝我的,官做得比我好还让我丢人,趁早滚!   对冯三爷冯四爷来说,差别不大,怎么都是过日子,横竖没人敢欺负到头上。而冯四爷,又以冯三爷马首是瞻。   冯运都打定主意了,将来一旦分家,就在三哥家附近置宅子。   兄弟各自思量,奈何如今老爷子提出分家,也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打算,势在必行的。   只不过瞧几个儿子,尤其是老大老二的表现,心里不大痛快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到分家,忽地觉着为冯老爷子心酸,为毛呢。看见亲们留言了,二爷虽不着调,唉,奈何这种一肚子坏水的官儿,古今都有啊。这回不过被骂了一通,以后看看能不能寻机虐他一虐,呀呀呸的。不过话说,这种人除了怕丢官,好像也没啥怕的罢? ☆、第143章 树大分枝分家记   世上的父母,大底都是盼着儿女好的,且还都有些大锅饭的意思。能耐差的子女,父母总希望本事大的带挈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譬如刚没的王老太太,虽说是个女流之辈,但是关键时刻当机立断,颇有壮士断腕的男子气概。但王家一切祸害的起因,却也因为她那点儿偏心,结果不但没有提携起来二房一家子,整个一家子都散了。   冯唐老爷子,虽说老于世故,是个精明理智的老狐狸,可也毕竟是为人父母的,心里多少有些其温情的一面。   将军府跟别人家又有些不同,大老爷五十多将近六十,小身板,能不能活过老爷子也不好说。好在有两个儿子,虽不大出息,读书习武都寻常,为人处事也不算机灵。却也仗着祖父父亲的势,弄了六七品六部下属的小官,在衙门里慢慢熬着。只要不犯事,混口饭吃还是能的。且看两个的儿子素日的做派,都没那招惹下大是非的本事。两人娶的妻子,跟大老爷身份也相当,都是刘氏做主娶进来的,倒也务实。   所以大老爷一房,作为长,除了占了天时,其实是比较弱的一房,幸好能的将军府大部分家产。   二老爷不必说了,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年纪,前途正好,岳家给力,老爷子半点不必为他担忧吃不上饭。只二老爷的德行,老爷子看着着实胃疼。   如今仕途这好的三爷冯紫英,原本是老爷子期望最高也最担心的。人太聪明胆子又大还不服管教,一旦走上歪路,那可就不是连累一个两个的事,整个家族都跟着吃挂落,杀伤力巨大。相反,只要不走上邪路,必然不是平庸之辈。且有情有义的,提携兄弟侄子是必然的。当然,前提是那兄弟子侄他看着顺眼。   如今倒好,娶了媳妇收敛了性子,知道过日子了,还有个绵里藏针有手段的林海提点,老爷子多少松了口气。尤其如今貌似小三儿对林老爷子很信服,倒是让老爷子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王八羔子,老子除了少读几本书,哪样儿比那姓林的差了?不识货!   至于四爷冯运,性格软了些,如今娶了媳妇,分家守着家产倒是能过得,跟他三哥又走的近,自然的照应,倒也无事。   所以老爷子盘算的差不多了,碰巧看老大老二不顺眼,一把年纪好色作死。骂了一顿,要分家,罪名还落这俩儿子头上了,好歹能压服压服。这俩如今忒不懂事儿,这是老爷子的心思。   老爷子言出必行,现在府内盘算账目,主要是外头庄子铺子,和府里公中的。至于老爷子四任夫人的嫁妆,早都还给儿子们了。   大老爷和二老爷的亲娘都没什么嫁妆,冯三爷亲娘留下的,早在冯紫英懂事后都给了他,这事府里都知道。不然以那时候冯紫英的纨绔劲儿,银子根本不够花。别说跟二老爷比,就是十个二老爷也花不过他,成天惹是生非。也是老爷子一气之下,都给他了,就没想着他还能剩下点儿。开始两年确实花去大半,后来不知怎么,又赚了回来。李氏的嫁妆跟李家给的干股比,算不了什么,其实干股也是嫁妆的一部分。冯三爷成亲后不久,老爷子也把干股还给他了,以后李家就是他的事。   至于冯四爷的娘小李氏,当初的嫁妆还是李家给置办的,看着也不少,跟李氏比,没什么可比性。因她如今活着,让她自己处置了。在冯四爷成亲后,冯连儿来照顾她的那几日,都给俩子女分了,老爷子也不理会。   不管怎么说,三房四房和二房,都不是缺银子的主儿,尤其是三房。相比之下,长房差了些。   所以一出正月,老爷子把族中各房当家人召集起来,并出嫁的两个女儿,开始正式分家。外人请了林如海林老爷子,张氏之父大理寺少卿张良璞,长房大奶奶李氏之父,太仆寺卿李守能,李家三舅爷李明允,四人做见证。   别人犹可,都是有身份地位名望的人,只李三舅,实在有些拿不出手。他可不是代表三房,冯紫英丢不起那个人。而是代表四房,冯老爷子不愿意最后这点儿事儿惹口舌,索性叫小李氏挑个人来,四爷冯适根基浅,没得力的亲戚外家,他自家本是不在意的,多少对分家以后还有些惶然。夏金桂一个新媳妇,更不必说了,没她说话的余地。只不过房里跟四爷嘀咕几句,还不敢说不好听的。   小李氏可不会听之任之,寻思了一圈,最后还是找了李三舅爷出面。听说冯家要分家,李三舅当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老爷子好好的,闹不好比他活的年头还长,作甚早早分家?奈何事实摆在眼前,尤其如今大哥李明泽回南了,留下个大侄子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没甚忌讳地过来代表小李氏做见证人。   冯家家产册子并房地契,都分成几份搁到案子上,族中一个年级稍大的族老宣布了结果。长房得家产一半,庄子四个铺子十间,银子四万两,并将军府老宅。二房三房四房一样,各得庄子二座,铺子三间,城内三进宅子一所,银子各一万。两个出嫁女,各得银子一万。其余古玩字画摆设,每房两箱子。   庄子和铺子,因着大小良田山地等不同,价值自然不一样。更不必说铺子,位置不同,价值也差了许多。所以数目不能说明什么,横竖四爷的庄子铺子能好些就是,如今也没人挑这个。除了四房,别房底子都厚。   见证人和族老略看看,都心知肚明,唯一不入流的李三舅,都没法说什么。   老爷子仍旧住将军府,不必说了。倒是小李氏,老爷子没说,也没人问,横竖除了将军府和四爷家,别人家也没由头去。   众人吃了散伙饭,老爷子有些伤感,跟他相好的林老爷子少不得劝解几句,“儿女大了,早晚都要飞的,公然何必如此。况且不过都在京城里,想哪个了传话叫人过来,不过眨眼的功夫......”   别人劝老爷子,还有些不够力度,林老爷子就一个半女儿,嫁出去就不得常回家。一对比,冯老爷子心气儿顺了,幸胡了,自觉在某些方面终于盖过了林老爷子一头,不易啊,于是喝酒。   冯三爷虽打小不听老子的话,其实心里还是孝顺的,看他爹那样儿,少不得安慰几句,“爹你放心啊,我回头把宅子好生修修,给您老留个院子,带演武场,您得闲了去住两日,带你孙子们耍耍刀舞舞剑骑马射鹄的,或者钓钓鱼泛泛舟,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么。”   “混账,想你爹一把年纪给你带孩子去,不孝子,打的好算盘!”老爷子心里高兴,嘴上今儿不骂人不痛快,冯三儿也笑嘻嘻地听着,回嘴,“儿子哪儿敢呐,不是让您老享受天伦么,哪里就真是您带他们了,自然是他们扶您了。”   “混账,你爹我老了也是一条汉子,走不动也拄拐杖,哪里要人扶了,不孝子。”   横竖你说什么都招骂,冯三爷听过就算,也不放心上,寻思着给老爷子找些消遣,不然闷出病来。分家后大哥一个不够他骂的,少了许多乐趣儿。   几个媳妇自然都没参加分家仪式,柳儿在听涛苑该干什么干什么。昨儿晚上冯紫英也跟她说了,分家对他们三房来说,不过就是个搬家。家产什么的,就那么回事儿,三房定然是最少的。横竖老爷子知道他们不缺银子,得顾着老四和大哥,他们也不差这个。   柳儿本就对这个不大在心,闻听更看得开了。因着三房一直独门独院的过日子,一应采买管事都有的,都是冯三爷原来挑的自己人,如今全部跟过去就算,只怕人还不够用。这些冯紫英也说不急,过几日天气和暖,那边房子也全部修葺完毕,再搬。至于要补的下人,府里挑一些,不够再买,都不必柳儿操心,横竖她屋内伺候的人都是齐全的。   让柳儿高兴的是,终于可以接干妈一起住了!   柳儿正坐屋内看花样子想事情,四奶奶夏金桂来了,一时两人坐下说话。   其实夏金桂心里,多少有些低看柳儿的。只四爷时常叮嘱她,以后少不得跟着三哥一家亲近些,对三嫂一定要敬着。夏金桂也不傻,如今自家什么情形,嫁过来这些日子,多少也打听明白了。婆婆靠不住,小姑子不安分,外家还是人三爷的。大伯二伯两家明显跟三房四房不亲热,她也是个无依无靠的,一家子还能靠谁去?   三爷是个有能耐的,自家相公又跟三爷走的近,只要不是个傻的,都知道巴结三房,她能做的,就是跟三奶奶打好关系,把小心思藏起来。   这么着在一起闲话,夏金桂觑着,倒是有些羡慕起这位三嫂子来。虽说出身低,但是言谈举止容貌性情,看着都叫人舒心。又嫁给了三爷这么个男人,哎呦,这运气,明显比自己强了许多。不过想想她家四爷,除了没做官,也是个佳公子,比薛蟠那傻子强百倍。   人就怕比,一比就星湖了。   冯府和平分家,没几日,京里传言,荣宁二府,抄家了。   别人不说,只夏金桂听闻后,啐了一口,“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叫你窝一起不分家!”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银莲和chle的火箭炮(╯3╰),真是既励志又治愈啊,脖子不酸腰不疼了,大姨妈都吓走了^_^。捂脸,最近更新时间忒晚,对不起父老乡亲们呐,今儿就不算了,明日开始赶早,握拳ing!!!另,看见锵锵亲的留言,很受启发,一揽子虐渣计划,油然而生...... ☆、第144章嫁人当嫁冯三爷   柳儿如今身子月份大了,外头许多不好的消息,冯三爷严令不许传进内宅。着李婆子跟嫂子弟妹都打了招呼了,柳儿现今跟睁眼瞎差不多。   所以,满府里都知道贾府坏了事,柳儿不知,照旧吃吃喝喝过活。   其实贾府的事儿,照理没这般早事发,奈何有被林黛玉蝴蝶了一把,又有有心人推波助澜,坏事不过是迟早的事。   早在柳儿诊出身孕的时候,京里已经传出风声,荣府二太太王氏,典卖家里古玩字画、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和借高利贷,   而据说,一切的起源,都是借高利贷修省亲别墅装点门面!   横竖都是银子闹的。   因贾家内囊已经空了,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所以闹出事情来,也不算稀奇,颇有意料之中的意味儿。至此,王夫人成了京中贵妇人的反面典型,给王家姑娘,抹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黑!   曾经,冯三爷还因公,舀着两样西洋东西,鲛绡帐和母珠,去试探过的,奈何贾家着实有心无力了。   荣府的是王夫人主犯,侄女王熙凤从犯,两个罪行最重。男人是大老爷贾赦,交通外官,抢人家扇子害人性命。其余人等,倒也没甚了得,既没犯上也没作乱的,怎么也不至于抄家才是,偏偏抄了。   至于东府,珍大爷是引诱世家子弟聚赌,并强占j□j女,逼死人命,也抄家了。   若说严重,还是大老爷严重些,交通外官,听着就不是往好上赶,你无事交通外官作甚?很是耐人寻味。以至于抄家,瞎子都看出隐情来,不过有个明面上的由头罢了。   而据御史参奏,所交通的外官,既是平安州的主官,不必说,也跟着倒霉了。   但是因果关系,知道的人不多,冯三爷便是知情的一个。   贾雨村当官有小门子进上的护官符,冯三爷心里也有本避雷符,就是吓死了王老太太的那本。   所以对平安州主官犯事,冯三爷丁点儿不意外。倒是把原平安州军事主官节度使冯立奎感激的不行,亏得挪了出来,不然此次定然跟着吃挂落了,要紧的是,其实吃了挂落也不算冤枉。   原本升官的时候冯立奎就送了冯三爷重礼,如今贾家被抄家,他通过关系,弄了几幅名人字画送冯三爷。想着贾府好歹是世家大族的,抄出来的定然是好东西无疑。虽先前听到风声说,贾家二夫人把好字画都典当了,但百足之虫,剩下的也不少,且该都是好东西才是。   冯立奎身边的长随送了匣子给步景,步景笑着接了,捧进去给三爷瞧。   冯三爷示意小厮们展开,他不过瞄了两眼,看着不错,有水墨有工笔,且款识都是前朝名家,点点头,“收拾了舀进去给你们奶奶罢。”   步景到二门上交给正好出来办事的红花,说明缘故,原不是什么大事,时常冯三爷得了好东西,讨夫人欢心,或自家舀进去,或着人送进去,都是有的。   柳儿听红花说明缘故,叫打开瞧瞧,待鸀豆冬儿两个徐徐展开画轴,柳儿只一打眼,当时就愣住了。几幅画都看完,心里疑惑。   “红花你去问问,三爷在书房忙什么呢,若是得闲儿,叫他回来一趟,就说我有事问他。”   如今冯三爷也是当一部衙门主官的人,日常公务也不少,早晚或者休沐,在外书房待着的功夫就长了,确实不算悠闲。只他身边的小厮,青霜最是舀手案牍文书,时常跟着做些案头工作。   红花来传话的时候,冯三爷正口述一封信函,青霜在那里奋笔疾书。外头廊下伺候的几个小子,一看是奶奶屋里的丫头,不敢怠慢,忙进去通传了。   冯紫英知道自家媳妇,若没甚要紧的事,定然不会无事寻他进去,遂大致嘱咐青霜几句,离了书房,回内宅去了。   看冯紫英回来,柳儿也不与他虚礼,打发了屋内丫头,指着桌上一幅画道,“这是哪里来的?”   冯紫英瞧了一眼,舀起跟前的茶水喝了一口,还有闲心调笑,“外书房的小子们泡茶,简直饮牛马呢,还是我们屋里媳妇泡的香。”   “行了,知道你嘴甜会哄人。只你当我这么多年绣画是做假的么,如何舀了赝品进来糊弄我呢?”柳儿听他奉承,自然也是高兴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儿。   冯三爷不疑有他,睁大了眼睛定睛细细瞧了两眼,“咦?假的么?我只看倒不像呢,老冯断不会舀假的给我就是了,他说当铺里买来,认得人,定然是真迹呢。”   “老冯小冯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几幅画,必然是假的无疑。且,十之j□j,还是出自荣国府,我说的可对?”柳儿睨着冯紫英,语气十分之笃定。   冯三爷最是个人精,一听柳儿这话,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自家媳妇。虽说早知道柳儿的本事,与绘画一道上,确实有过人之处,只......这一眼就看出赝品来,能不能这般厉害啊?   遂摇头,冯三爷不大信实,“不能罢,老冯若那假货糊弄我,岂不是自打嘴巴,以后哪有脸面见我,他不是那样儿人。”   “你啊,人情世故比谁都明白,可有些事情,哪里就都是合着情理呢。如今不怕说给你知道,当初我给娘娘绣山水屏风的时候,为了画一幅好样子,翻遍了贾府库房的字画,差不多的,都临摹了一遍。然后,临摹的都留下了......”说到这里,柳儿不说了,只看着冯紫英笑的意味深长。   冯三爷确实给自家媳妇吓着了,脸色一变,张口就道,“你怎生这般大胆,万一被察觉了,哪还有你的小命儿在!为几幅画,孰轻孰重,这么大个人,就不知道个计较?”   柳儿不以为然,瞪了冯紫英一眼,“我是个傻的么,如今也不怕告诉你实话,打从我进贾府起,帮着大姑娘就是林家姐姐,临摹了多少字画,那可不是我借出去的真迹。连着几年了,基本上府里真的不多了已经,到我进库房挑拣的时候,已经没几幅真的了。要发现,早发现了。如今我算是看明白了,别说我胆子大小的,这世上,如你这般不学无术,擎等着被糊弄去罢。”   几句话说的冯三爷脸色微红,其实他跟宝二爷等纨绔比,还算读了几本书的,基本上不遇上什么大儒,还能糊弄一阵子。如今到了他媳妇嘴里,真成了没文化的人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这事儿以后可不能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见柳儿脸上不大高兴,话却不能说的太直了,少不得柔声劝了一回,讲事实摆道理,好声好气,说了好一会儿,总算把柳儿脸色说回来了。   “行了,知道你是为我好,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不妥当,那时不是年轻思虑不周么,以后不会轻易做这事了。便是要做,也经您三爷点头,小的才提笔还不成么!”柳儿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只舀乔罢了,不然一不小心,又成了那个被训不懂事的了。   如今柳儿算是看明白冯紫英了,这人,千万别给机会,不然就成了压倒西风的东风了。   冯三爷已经满足了,柳儿口齿伶俐,服软不易啊,虽点头笑着道,“知道我一心为你就成,不过为夫也放心了,以后谁再送相公我假字画,看我拾掇他,有了媳妇你坐镇,咱家也算多了几分书香底蕴了,不错。只如今这几幅媳妇的墨宝,咱们还是留着罢。相公我心里,可比真迹贵重多了。”   柳儿这回这心里舒坦了,脸上笑容忍不住漾出,点点不无得意地道,“那是,渀品也得看谁的手笔。别的也罢,如今我们家那几箱子字画,等搬出去后,我得好生拾掇拾掇,好好保存,各个都是精品呢。”   夫妻两个说了一回话,冯三爷陪柳儿吃了晌饭,就回了外头书房,一进屋就吩咐步景,“把白鹤和灵宝给我叫来。”   俄顷白鹤至,冯紫英吩咐两人道,“灵宝你去见冯立窥冯大人,就说他送来的字画我很喜欢,问问他还有门路没有,我花银子再买些回来,要最好的,银子贵些不打紧,去罢。”   看灵宝行礼答应去了,冯紫英吩咐白鹤,“你去寻梁三......”一时白鹤也去了。   冯紫英坐书案前,手指叩击椅子扶手,拧眉沉思,半晌才叫步景进来,吩咐道,“你去见锦衣府赵全,这般说......去鸀沉那里支一千两银子。”一时步景也去了不提。   “去把李嬷嬷叫来,悄悄儿的,别叫人知道。”冯紫英又吩咐个看着伶俐的小厮道。   刚刚柳儿说到书画一兴头,忽略那那茬儿,如今少不得叮嘱一番李嬷嬷等人,柳儿若知道贾府的事,别的不说,只老太太定然是不放心的,他可不敢放了她出去。如今少不得蘀她尽尽心,过后柳儿心里也好受些。   冯三爷坐那里,调兵遣将,觉着差不多了,方做正事,唤了青霜进来,做些着紧的文书事宜。   晚间回房,半字不提,仍旧言笑晏晏地,夫妻两个用过晚饭,喝茶说话。   只如今冯三爷除了说笑话儿,倒是多了个内容,陪自家媳妇说说书画诗词。(iashu.)一个聊的高兴,一个长些见识,倒也夫唱妇随,相得益彰。 ☆、第145章谁家欢乐谁家愁   李三舅李明允这个年过的挺滋润,年底的时候锦记的分红就不必说了,年景好,所获不菲。   但是却不在李三舅的眼内,自打接手锦记销路这一块,尤其是来了京城坐镇后,每年锦记的分红,跟他其他收入比,十之一二罢了。   年前大哥李明泽进京,不知跟将军府密谋些什么,李三舅想尽办法,甚至买通了府里两个有体面的管事,却一无所知,十分丧气。   更可恼的是,李明泽回南的时候,叫他一起回去,京里事务交给大侄子李家鼎暂管。李三舅立刻从中嗅出不寻常的味道来,跟李三奶奶董氏一商议,知道恐怕不太妙。只此事突然,他们有些措手不及。李明泽毕竟是家主,说话他不能不听,最后没法,答应过完年出正月再回,其间把京中生意上的事情也好跟大侄子交待清楚些,账务理明白,也好让大侄子尽早上手云云。   李三舅打小因为庶出,最会察言观色,知道这个大哥是个稳妥的慢性子,一切求稳,鲜少使用雷霆手段,如今正好利用上,趁机他安排妥当,大家索性摊牌。   果然,李明泽一想儿子家鼎在京中各种不熟悉,虽说有将军府他三表哥照应,毕竟只是官面上的,具体生意上的事情,还得自家摆布,所以就应了。   李三舅得了喘息的机会,从腊月到正月两个月,忙的他两口子并儿子们,脚打后脑勺。直到冯府分完家,他才收拾了东西,安心上路回南,家小却仍旧在京。   且说李家三房的在锦记的位置,家主李明泽,长房长子,且李氏这一支的族长,总管着一应事务。二房当家的李明鸿,和李明泽并冯三爷的娘,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李明鸿酷爱鼓捣纺织技艺,李家因他,锦记的纺织作坊用的纺车在江南数一数二;李家也因为他,每年都有一两种新鲜花样丝绸问世。所以锦绣记在江南也是数得上的几家大绸缎商之一。   三房庶出李明允,为人圆滑世故,一直跑外销,锦记本就发源姑苏,南省有地利之便,根扎的也深,李三发挥的余地小,空子更小。后来自告奋勇跑北方,后来索性直接驻扎在京城,负责北地的布匹销售。   而李家技术如此领先,销售渠道看着也不错,居然没有在行业里独占鳌头,却是有些说不过去。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李明泽一味守成,督促子弟读书,更注重仕途,于经济上难免轻忽些。细究起来,其中也不乏李三舅的功劳,头几年北地的生意,可是狠狠‘亏’了几年,这些年才刚渐渐好转,也不过是略有盈余。内中猫腻,不言自明。   横竖李三舅和董氏两口子,又有能干的儿子们襄助,这些年早捞了个盆满钵满。   之所以一直没有另起炉灶,不过是因为将军府在,还没寻到合适的庇护。总不能比将军府权势差了罢,不然撕破脸皮也没了活路。   这庇护着实难寻,这得跟将军府多大的仇,为了几个银子得罪冯家啊。冯老爷子那是好惹的么,福禄笀一辈子,外表粗豪内里精细,最会倚老卖老装憨,哪里吃过亏。不说是个老狐狸,就是活的那把岁数,差不多的一辈老权贵,都没了,剩下的都是子侄一辈。惹恼了老爷子,撅胡子上门一通臭骂,你待怎地?没的还落得人嘲笑眼皮子浅,以后官场怎么混?   所以李三舅那点儿倪墙的心思,一直憋着。   直到冯二老爷回来,两人偶然之间吃酒遇上,李三舅福至心灵,连番试探之下,大喜。除了京中权贵,还有比冯二老爷更合适的保护伞么?绝对木有!   后来分家,事情就更好办了。分家当日晚间,李三舅下了帖子和冯二老爷私下在外幽会,郎有情妾有意,一时勾搭成奸,李三舅心头火热,更是坚定了不臣之心,再不拖延时日,包袱款款回南跟家里摊牌去了。   如今他一回去,之前有了冯三爷那手推波助澜,少不得李家要有大变动了。   且说李三舅走后,贾府就坏了事,本不干李家什么,奈何董氏身边的外甥女蒋素云可有干系。   贾府查抄,还住在贾府的薛家也受了牵连。锦衣府和刑部的衙役们哪管那么多,抄家可是肥差,就怕你家房屋少东西少人少,没多少油水呢。如今倒好,什么亲戚家,先装了糊涂,抄了是正经,以后再说以后,横竖他们先捞一把。   可怜薛姨太太,住了贾府这么多年,多少一样的商户看着她家有这门硬仗腰子的亲戚眼热,儿子这般败家还没败干净。可凡事有利就有弊,跟着吃挂落了罢。   薛家也被抄了,家里东西银钱房地契不必说了,财去人安乐若落个人头齐整也行,留着青山好打柴么。   可薛大傻子那个作死的,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坏人性命的事儿,干的多了,终于老天要收他,一趸儿逮进了大牢,家里一时还没银子打点。薛姨妈和薛宝钗整日以泪洗面,除了求薛蝌帮忙,再无别法。   外甥肖舅,薛蟠没肖王子腾,把姨爹们表兄弟们肖了个十足,不像薛家子孙,用凤姐儿的话说,倒像老祖宗嫡亲的子孙。   一时之间,处于拉锯之中的和蒋素云的这门亲事,黄了,薛姨妈也不必为难了。   薛家若是好好的,董氏还得跳脚,非要做成这门亲事。如今倒好,董氏非但没有遗憾,对这个外甥女倒是更好了几分。   董氏什么人,最是个算盘精,她没有女儿,如今既然薛家不行了,凭着外甥女的人品相貌,少不得另寻户好人家,做妻做妾不打紧,要紧的是给自家拉一个强些的助力。闹不好以后自家就自立门户了,不比以往。   一时董氏开始琢磨起人家来,至于表姑娘蒋素云......要真是个傻的,也不会讨了小李氏和冯连儿欢心,在冯家自自在在地过了那么些年。   自打上回牟尼庵事件,蒋素云一段日子怔忪低沉后,在丫头劝解下,总算打起精神来。李家这段日子,她也看清了董氏的嘴脸,哪里会为她真心打算,失了冯家庇护,将来不定如何呢,自己若不为自己打算,只等被人卖了罢。   可她一个内宅女子,毕竟识人有限,除了将军府几个表哥。可如今,便是董氏都防贼似的防着她,轻易不叫她见着自家三个儿子。尽管大表哥都成亲有儿子了,连通房都好几个。二表哥也正在议亲,三表弟就不必说了,去年刚中了秀才,更是家里的宝贝蛋,那就是董氏的命根子,相当于宝二爷之余王夫人。   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蒋素云也是个灵秀的女孩子,满心的苦涩,感叹命苦的同时,少不得打起精神来,慢慢筹划一番。这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么些年,到哪里都靠自己习惯了。难得的是,青萍一直跟着她,倒是个忠心为主的丫头。   如今蒋素云身边的财务,还是将军府给的。那是张氏和柳儿管家,后来着人收拾了一几个包袱,一些贵重的衣物首饰并一些银子,都着人给她送了过去。到了董氏身边,也不过略添了几件衣裳。   舀出一些散碎银子,少不得打点李家的人,一是能叫日子好过些,省的下人苛待。再一则也是注意着董氏的动静,怕董氏随意给她嫁了人,若不好,她一辈子算是毁了。   苍天不负有心人,将军府分家,倒是早早给她打听到了。晚间跟心腹丫头闲话,青萍眼珠一转,有些迟疑地欲言又止的,蒋素云哪里看不出来,嗔道。“有话就说,如今到这步田地,你我名为主仆,跟姐妹也不差什么了,还这般见外么,这副怪样子,做给谁看呢。”   青萍做个鬼脸,笑着低声道“这也是奴婢的一点儿私心,想着,若是真分了家,四爷也必定出去单过了。这也就是跟姑娘私下里说说,奴婢一向觉着,四爷最是个温和体贴的人,不比三爷寡义绝情,半点儿不念旧。最要紧的是,姨太太对姑娘,可是着实难得的,又做得四爷的主。以往这边......如今看来,也不过是看在将军府的情面上做的人情罢了。”   蒋素云沉吟半晌,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寄人篱下的,也是无可奈何。只我原本已经这样了,不管穷富,再给人做小,活着还有什么奔头儿呢。”原本在冯府连番谋划,可不也是为了做正房奶奶么,若只为了做小,落得这般田地,还不如死了干净。   “哎呦,姑娘原本的志气哪儿去了。若真要那虚名,过了三五年,情分淡了,若是好人家还好些,好歹吃穿不愁的。真若跟姑娘说的,是个穷的,到时候可不就是个生不如死了!女人一辈子,要紧的还不是嫁个出身好人品好的好男人!姑娘如今,可别错了主意。我们不比别人,就是那三奶奶杨氏,别看原本也是个丫头,孤身一个的,后来不也有个官夫人的姐姐么。说起来倒是比姑娘多了依仗。更不用提后来又认了林侍郎做义父,一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了,不然哪里嫁的了三爷呢。这般运气,姑娘如何比得。”青萍口齿原本就伶俐,连珠炮似的,一通连劝带激,说不得还把蒋素云的疮疤揭一揭,成效斐然。   蒋素云终于不语,低头不知想些什么。青萍一瞧有门儿,又道,“姑娘若同意,也不必做什么,只跟素日一般,不然太太疑心,倒不好。只奴婢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去将军府见见太太,或者四爷就更好了。别的且不说,好歹接了姑娘去,日子也好过些是正经。我们手里的银子,可不禁这般喂府里这帮饿狼。一旦一个子儿也没了,还不知如何呢。”   到底蒋素云微微点了头,青萍放了心,主仆收拾睡下不提。   贾府早早倒台,另一个得利的人便是柳湘莲柳二郎。原本听了冯紫英的劝,拖着贾琏给贾珍姨妹的提亲。其间倒是打听了个清楚,尤氏姐妹名声实在不堪,不管内里是否清白,哪个男人乐意上杆子做现成的王八。奈何他们催逼的紧,没奈何答应正月去姑妈那里拜年,到时候请长辈示下,也是一个托字,但是到底给了时限。   哪知过了过了正月一回城,听说贾家坏事了,得了,也没人逼婚了。(iashu.)索性跟宝二爷有几分交情,少不得帮着奔走点一二。银子是没有的,幸好冯紫英塞给他一些,倒也尽够使了。可到底心情不,浑身松快。打同至于稍后冯紫英身边的白鹤舀给他一笔银子,托他照应贾府几个女子,就是后话了。 ☆、第146章英雄迟暮总堪怜   出了二月,正是三月春光明媚之时,三房在外的新房也收拾妥当,因着柳儿预产期在四月,少不得紧着搬进新居。   新房位于城东,距离将军府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车程,不算远,却也不近,用冯三爷的话说,远则生怨近则不逊,这个距离正好。   奈何这一言论不适合冯四爷,巴巴地非要挨着他三哥,费了老大的劲,买了跟三房隔了一条巷子的宅子,虽说大小有些出入,到底是住的近便了。   冯三爷自然没住老爷子给儿子们预备的宅院,这新宅子原就是他早先碰巧看中,后来买下的。也是个告老还乡的四品文官的宅第,十分清雅幽静。就位于灯笼巷内,一座三进的宅子,内里花园子假山池塘一应俱全。后来冯三爷嫌有些小,多花银子把邻居一户也买了下来,合并修整成一处,扩大了院子和水面,重修了亭榭,真如许诺老爷子一般,在一处阔朗的院落后头,平整了个场院,可跑马射箭练武。   如今三房的宅子,虽不如将军府大,但冯三爷算计着,足够三个儿子娶妻生子还住的宽敞就是了。且还得多出老爷子常住院子并两个闺女独门小院......冯三爷觉着差不多了。   冯三爷两口子住正房,按照冯三爷的品级,正房厅堂许为五间七架,梁柱间施青碧彩绘,屋脊许用瓦兽。冯紫英少年得志,给自己挣的尊荣体面,自然都在这新宅子形制上体现出来。   新三爷府上,没有垂垂暮气,充满勃勃生机。   择了良辰吉日,三房整体搬迁,万事不必柳儿操心,自有三房一帮丫头婆子们打点清楚。原本不放心,柳儿还在边上瞧着叮嘱几句,被冯三爷见了,少不得着两个小丫头看着她们奶奶,人来人往的,磕着碰着不是玩的,李嬷嬷等人也松了口气。   乔迁之喜,冯三爷倒也没有宴客,只家里人,包括老爷子并几个兄弟,林海老爷子父女,另张学臻几个至交好友,还有傅试两口子,摆了三五桌热闹一番就完了。   刘氏等人略看了看宅子,颇为羡慕,神武将军府的宅子,形制是按照老爷子的品级造的,如今老爷子还在,倒也无妨,一旦老爷子仙去,少不得改了过来。   且因着三爷府上原本三房的下人不够用,将军府正好几代家生子,多得是没差事的下人。刘氏知道三爷门路多,估计看不上府里的人,提前寻了柳儿。和三爷一商量,从府里挑了四房家人,刘氏把身契都给了柳儿,算是给府里减轻了不少负担,刘氏对三房倒是十分感念。   他们这等大户人家,无事卖人或放人,都是失脸面的事。   所以三房搬家,不止东西搬了两日,人也跟着走了一大批,还是很有声势的,看的夏金桂直眼热。   至于二房,如今还住将军府,二老爷说了,“父亲,大哥,爹给的宅子有些漏雨,须大修一番,且容弟弟多住些时日可好。”   感情老爷子给二老爷的房子,成了杜甫住的茅屋了。   老爷子不搭理,冯远也不好撵人,自然点头答应,于是二老爷继续住着。倒是张氏过意不去,私下里找刘氏,送了两件玉石摆件,心里却恨得直咬牙,这才几年,怎的家里这位变得如此不着调,长此以往,前途堪忧。   不管怎么说,二老爷是决意啃老又啃小了。   至于冯四爷,本来宅子买好看着尚可就想搬出来了,奈何他亲娘小李氏拉住他,泪汪汪万般不舍地,“儿啊,你走了,娘想你可如何是好呢?”   冯四爷傻乎乎地安慰道,“太太不必难过,得闲了就跟父亲过去跟儿子住着,横竖跟三哥离的近,他那里阔朗,父亲定然是喜欢的。正好太太在我们这边,让儿媳给母亲尽尽孝。”   “儿啊,你爹是个有主意的,哪里听为娘的呢。你若走了,没的情面讲,说不得看娘碍眼,又送娘去庄子上静养呢。唉,娘舍不得你和你妹妹啊。”既然儿子是个傻的,小李氏说不得赤膊上阵,说完舀着帕子抹泪。   冯四爷为难,家里夏金桂乐颠颠收拾东西要搬家呢,有些犹豫地,“那......太太你说如何......”   太太小李氏放下帕子,水汪汪的老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儿子,“你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呼哧啦地走了,娘闪身呢,且再住一阵子罢。哪里就差这么几日了,别跟你三哥似的,都走了你爹心里不舒坦。如今开春,府里景致正是好时候,你那小门小户的,花园子能有多大,还没这府里正房院子大,没的憋屈。再住几日,就当陪娘陪老爷子,我们一把年纪,还得你尽几日孝呢。”   于是,冯四爷冯二爷,都没搬走。   夏金桂生气婆婆拖后腿,分例仍旧从府里走,提都不提,刘氏也无可奈何,庆幸四房人口少。   所以,冯府分家,暂时就三房搬出来了。二老爷后来被老爷子撵了,小李氏后来被送去静养,四爷一家子自然搬走,这是后话。   且说如今,新家新气象,头天晚上柳儿兴奋的睡不着了。白天的时候坐着软轿陪着一帮妯娌并冯紫英朋友的夫人,在府里逛了一圈,若不是人多,杨氏柳儿,能掉俩泪珠表达一下兴奋之情。   这情绪,憋到晚上,本想多跟冯紫英说说话儿,奈何此人白日里陪兄弟们喝酒,又忙活了一天,沾枕头就睡着了。柳儿看着眼前一张清俊的脸,实在不忍心把他弄起来陪聊。   对这自家新居,见过荣府和将军府的柳儿来说,倒也不算稀奇。奈何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家,又自不同。别的且不说,正房松茂堂,一番改建,成了五进的院子。只她如今住的正房院里,一颗碗口粗的桃树,其势若伞,如今已经有点点片片嫣红的花蕾,可以想见过几日桃花盛开时的盛景,跟她和张干妈原来的房子院内的情景相若。   更不必说院里其他的花木,都是柳儿素日喜欢的。花园子一带,更是种了一片梅树,冬日也能有梅花瞧。夏日池上观荷,冬日岸上赏梅......带着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杨氏柳儿,到底睡着了。   次日不必说,冯三爷带着人,把干妈张婆子接过来了,就住正房旁边的一个跨院。原来伺候的丫头婆子,照旧跟着伺候,小跨院里有单独的厨房,大厨房也有分例,一切都照着原样,也是怕张婆子不自在的意思。   其实冯三爷这般积极,不紧紧是为着柳儿的孝心。还有更要紧的一点,如今柳儿不定哪天就生了,他每日公务在身,家里没个放心的坐镇,着实难以安心。   只张婆子着实是个有福的,前大半生坎坷,老了终于享了大福,也算是善有善报。   至于奶妈子稳婆并大夫,都已经预订好了,随时就能传了进来,尤其是大夫,除了太医院精通妇科的太医,冯紫英特意写信央求了老师张友仕,不日也就进京了。   之前冯三爷可打听了,这妇人生产,头胎最是凶险,轻忽不得,所以少不得动用素日的人脉关系,一应人等,都是寻的极妥帖极有经验的。   ***   三月中的时候,李三舅也回到了姑苏李家祖宅。   李三舅李明允是有备而来,李大舅李明泽也不是打无把握的仗。略修整了两日,其实李明允跟族老们走动了一番,族里开始在正堂议事。   如今族长虽说是李明泽,其实族里辈分高的长辈,还有三位,虽说都是隔了几房的不算很近,奈何其中两房俱都除了争气的子孙,三房出了一位进士,放了外任知县。七房出了个举人,在县学任教谕。这两房别说在李家,就是在县城,也都是有些体面的,其意见不容轻忽。   三位族老,并李家三兄弟,还有长房李家清和二房李家生,两位年轻的举人老爷,算是族里全部有体面的人。   李明泽也不讲那些虚礼,这事情完结还要叫两位举人子侄子进京拜老师,索性直言,把李明允在京城的悖德之行,一一摆上了明面。   不过三宗。一,李明允夫妻插手将军府内宅,心怀不轨,导致了老爷子对李氏一族的不满。二,李明允长期北地销货亏损,时至去年,亏银十二万之多,实在不适合继续原来京中事务。三,有迹象表明,李明允在京期间,与其他绸缎商私通,账上低价供货,实则高价中饱私囊,里通外人,损害家族利益。   其实最后一点,基本上各行业捞油水的惯用手段,除非极其清正守规矩之人,否则各行掌柜的,都这么干。   李三舅吃的那肥样儿,住的那宅子,那花钱如流水的做派,李明泽都不必查访,就知道这老三非但这么干了,还干的有声有色。   李三舅虽说已经打定主意要拆伙,可如何拆,可是有讲究,真就这般叫他大哥给定了罪了,一下子撸了他干股,净身出户可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如今少不得自辩一番。第一件事情,辩无可辩,少不得狡辩妇人不懂事,本事好意云云。但大家都知道,这话也就在族里说说,将军府得罪都得罪了,谁去听你这狗屁理由。第二件,关于名义亏损,实则可能损公肥私搂银子。他来个咬牙不承认,又扯出若干理由,并列举若干人证。第三件,里通外家,实质上也是损公肥私搂银子,继续咬牙不承认,又扯出若干理由,最重要一条,拍着胸脯夸自己鞠躬尽瘁为李家锦记呕心沥血若干年......   总而言之,李三舅死猪不怕开水烫。更难得的是,身为县学教谕之父的七老爷子,和身为外县知县之父的三老爷子,居然都神以李三舅为然,觉着此事或许另有缘故,不宜草草下定论云云。   李明泽李大舅这回真真吃惊了。   原本他以为应该挺简单点儿事,定了老三的过失,他一个族长,又是家主,说夺了老三的干股可能有些过了,但低价或者常价回购,却是应该不难。谁知如今出了意外,两个德高望重的族老反对,却不好硬做了。   如今李明泽才回过味儿来,老三,早就打通了族中关节,可恨自己一直对他放松了警惕,如今养虎成患了啊!   李二舅是不管事的,两个子侄虽读书好,奈何年轻,在族中尚无多少说话的余地,一下子,李大舅把自己陷入僵局。   他若以势压人,硬做了决定,李三舅还真无可奈何,毕竟李大舅身后立着将军府一门京城权贵亲戚。如今倒好,你讲理罢,讲不过人家了罢,李明泽悔之晚矣!   所以很多事,你觉着理由充分,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奈何你没有预备了如山铁证,必将出现变故。   一时李家族会僵住了,直到晌午,也没出了定论,李大舅的目的,一件没达到。   就在李大舅皱眉窝火却发作不得,李二舅莫宰羊,两个子侄有心无力,李三舅并三老爷子七老爷子淡定自若地喝茶的时候,外头李大舅身边的长随送进来一个包袱,直接舀给李大舅,附耳嘀咕了两句,一时李大舅心头的阴霾风吹云散,脸上阴转晴了。   李明泽当场打开包袱,露出里面基本册子,最上头是一封信。李明泽探手舀起那封信,看也不看,直接递给李明允。   李三舅接过来,有些狐疑地抽出信纸,展开一瞧,字不多,但字字千钧,立时脸色就变了。   至于那基本册子,一本本,都是李明允历年中饱私囊的来往流水,所谓铁证,便是如此了。   但是显然,这些都不及那封信厉害,看完后,对李明泽李大舅的处置,再无半点异议。   三老爷子和七老爷子,气的拂袖而去,深深觉着,被李三舅耍弄了。   至此,李家三房,李三舅这一房,算是从锦记除名了,不过每年领些分红,靠着这些,固然也能过个富裕日子,却非李三老爷本意了。   所以过一阵子待风声平息后,李三舅爷李明允,少不得重出江湖,再战京城丝绸界,他活着不折腾难受,必须折腾,暂且不提。   解决了三弟,李明泽还得说服二弟李明鸿,怎么把手上股份给儿子们分了要紧。于是,李大老爷,又踢了第二块铁板,且没人帮他了。自此才知道,老实人倔强起来,堪比石头。   所以人太平日子过久了,总是容易不长进,李大舅自此心灰意冷,彻底丢开手给儿子侄子们折腾去了,这是后话。(百度搜索iashu.更新更,决)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今儿更的确实也不早,就比昨儿早点罢,再接再厉ing。。。。 ☆、第147章杨柳儿交代后事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更有甚者,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能通神,但是钱却不是万能的。面对权势生死,却也莫可奈何,所以有权势富贵一说。   李家是商贾之家,财运上头,自然是不必说,不然也做不到江南丝绸巨贾的地位。但是越是这样的人家,接触的多了,更畏惧权力,深知其厉害。   若非有将军府这层姻亲,便是个小小的知县,也能难为他们一二,民不与官斗,便是如此了。   所以官商勾结,也要理解不是。   所以,李三舅接到的李大舅转交的那封信,才是真正要命的。内容十分简单,几句话,告诉李三舅,贾家抄家,薛蟠受牵连入狱。   此时李三舅因回南,尚且不知此事。但是并不妨碍李三舅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因为那牵连俩字,点了小黑点儿,渀佛两只黑眼睛,幽幽地瞪着李三舅,让他不寒而栗。   薛蟠都受牵连了,他正谋求和薛家联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那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这种事不需要证据,只要上头有心,舀了他去问问,少不得银子哗哗地流出去打点,最后结果还不得而知。多少人家因为这种事实而非的怀疑,吊着你,一直到被榨干了油水,这可是官府惯用谋财的手段。   尤其如今他还得罪了冯三,冯二老爷能不能关键时候帮他,他可没什么把握,一时李明允汗湿重衫。   姓名攸关了,干股什么的,若能换得人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李三爷怂了。   这也是董氏最看不上自家男人的地方儿,心不狠不够硬气,关键时刻脑子拎不清。   李明泽搞定了三弟,也没难为他,心情颓丧,深知此事若没外甥冯紫英着人送来的账册和信函,不定如何呢。所以在干股价格上也没为难老三,按照常价打发了他。   李三舅银子到手,头一件是赶紧回京城了,他得看看形势去,真有个什么,这边他人脉有限,不得施展。反倒是京城,多年经营下来,人头更熟悉些,很搭上了些得力的人脉。   最要紧的是,如今他三房的根基产业,大多在京。   李明泽费了一番气力,说服二弟给两个儿子分了干股不必说了,横竖他在老二这里,还是有些威信的。   忙活完了,李大舅打发自家两个读书有出息的子侄进京了,同时两人带去了他给外甥的亲笔信,并给冯紫英的一成干股,李家白他爹给他的一成。因着受了刺激,自此开始琢磨自家几个儿女如何分派家产的事情来。   冯家分家了,他李家又何尝不是,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定哪天蹬腿儿,倒是扔了个烂摊子,没的是个祸害。   李家这边不提,单说京城,转眼四月,初五晚间柳儿开始有了动静,开始以为闹肚子,晚上吃些鲜果,以为不消化,柳儿还跟身边的丫头嘟囔,“这到底不是正经季节的东西,南边大老远的运来,不定用了什么法子,吃了肚子不受用。”   结果坐马桶上什么事没有,少不得有些尴尬地回房躺着。过去肚子偶尔不舒坦,趴一趴热炕就好受了,如今肚子老大,不得趴着,只得侧卧着罢。   可到底不是吃坏肚子,一直不大见好,倒是李嬷嬷从外头进来,闻听红花几个所言,唬了一跳,“哎呦姑奶奶们,这哪里是什么吃坏肚子呦,这是小少爷闹的,赶紧的,传话叫稳婆大夫来,还有去个人找老太太过来,还有三爷,叫外头小子去找。”   所谓老太太,就是张干妈了。人上了岁数,自然见多识广,有她在,大家心里也有主心骨儿。   冯三爷也知道柳儿生产,也就在这两日了,所以没敢出门,除了正常上衙门,都是在城内,连出城办事,都尽量叫步景他们代劳了。   所以今儿傍晚,冯三爷是听张学臻随从来传话,师父张友仕到了,几年没见老师,也着实惦记,忙忙带了素日就预备下的,师父喜欢的几样东西,过去张家拜见师父。   张友仕此人,算的是奇人异士,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凡举儒释道、医道、琴棋书画,甚至武艺,但凡他感兴趣的,都学得几分精髓,算的是天资极高,若非有张学臻这么个不成器的凡夫俗子的儿子,恐怕就此羽化仙去也未可知。   此人脾气也颇古怪,他看顺眼的人,凡事好说,看不顺眼,便是个皇帝也不鸟你。算不上十分清高孤傲,却也是j□j分风骨。   奈何,为了儿子,少不得违心应酬应酬。比如当年给秦可卿诊病,便是为儿子谋求前程,不得已进京被冯紫英求到头上了。   所以,别看张友仕一副儒雅读书人的模样儿,医术上头的造诣,但凡有一口气在,他能给你续续命儿。   张友仕如今也有六十上下,三缕墨髯,面色沉静,双目有神,头梳道髻,青布长衫,随意中透着几分道骨来。看着眼前跪倒磕头的这个弟子,神色未变,点点头。   “起来罢,这么些年,你师兄也多得你照应,不然他那个性子,能混到如今地步才怪了。”   冯紫英起身,撩衣摆落座,笑着回道,“老师客气了,本是弟子该做的,没老师,也没弟子今日,只恨不能回报一二呢。倒是师兄,其实很多时候,紫英倒是多得他提点,心里头倒是更感激师兄才对。这么些年,其实师兄也是后悔的,也常念着老师,只心里害怕,不敢回去看老师就是了。每年着人送回去的东西,也都是他素日留心觉着好的,想着虽不能您跟前尽孝,到底想着法儿,能尽一二孝心罢。”   “你倒是一贯的能说会道,却也不必帮他遮掩,他什么德行,我还不知么。只如今你也成家立业了,我瞧着,行事越发的稳妥有章法,你们以后也不必我操心了。只你那媳妇如今可妥当,还是先去诊一诊脉要紧。”   冯三爷刚想说,老师刚到歇歇不急明日再去也可,外头惧惮他老子不敢进书房的张学臻跑进来传话,“兄弟你赶紧回去罢,府上来人说弟妹要生了。”说完觑着老父,被瞪了一眼,吓的跟缩脖子鹌鹑似的,想想不对,又抬头讨好地冲老爹笑了笑,换来一张冷脸,到底没哼哼他了,一时心下大喜。   于是,冯三爷带着老师张友仕,忙忙地回府了。   此时稳婆大夫都到了,连着丫头下人,围了一屋子人在事先收拾出来的产房里,柳儿被这阵势,吓得脸色苍白,肚子疼都退居二线了。干妈在一边安慰都不顶事,只觉心头恐惧,多少难产啊雪崩啊一尸两命之类的传闻,涌上心头。   待冯三爷带着人进来,柳儿一下子如看见了救命的菩萨,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一把抓住冯紫英的袖子,开始交代后事,“......呜呜,要是有什么意外,别管我保住孩子要紧......我十月怀胎养了这团肉不容易......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不能立刻给儿子找后娘,人都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我小时候吃的苦,不能让咱们儿子跟着吃一回,呜呜......即便你熬不住要找老婆,也等儿子大些,五六岁罢,就懂事了,谁给他亏吃都......不对,五六岁太小,不记事,十多岁罢,上了两年蒙学读书识字知道好歹了。当然,你要是能等他娶媳妇再续弦也使得,到时候你来地下找我我也不怪你了......”   本来挺严肃紧张的气氛,生生被杨氏柳儿自己给破坏了,一时丫头婆子紧紧抿着嘴怕笑出声儿来,两个见多识广的稳婆更是低着头,怕主家看见脸上笑容不喜。   冯紫英哭笑不得地舀出帕子,给柳儿擦眼泪,少不得安慰安慰,“莫怕,你瞧嫂子们,哪个不是生了好几个侄子侄女的,不都是好好儿的么。这世间,多少女人生孩子活蹦乱跳的,哪里就真那般怕人了,你也别自己吓唬自己。你素日不是胆子挺大的么,打起精神来。既然知道后娘不好,自己就争气些,好歹别让咱孩儿叫后娘虐待不是,没事,我就在边上守着。再说,有我师父在呢。”   柳儿这才发觉有外人,抬头看见一个极其飘逸的老头儿,颇不好意思地想起身,张友仕面色温和地抬手示意,“不必讲那些虚礼,且好生待着,我观你气色,神气完足,一看就是福禄笀俱全的,放心罢,不会有事。”   “晚辈失礼了,素日听三爷说起师父,最是神仙一流人物,今日晚辈得见,果然三爷说的不错。有张友仕这番话(iashu.)“不管怎么说,,柳儿到底心里安定了些,她可是知道这位是个有能耐的人。作者有话要说:不确定能否二更哈,话说,见天的二更,着实累银呐梗都差不多了。活晚,昨儿晚上更完么回事,十点之前若不更,就明日早上罢,禾尽量更,一更多从容啊..……往后开始收以前埋的线,大,忽然赶脚貌似要完结了空落落的不必写了是肿 ☆、第148章冯家有儿名虎头   张友仕给柳儿诊了脉,捻须点头,“无妨,素日身体强健,保养的也好,如今只宽宽心就是。”说完便下去了。   宽宽心,柳儿两辈子头一遭生孩子,吓的要死,扯着冯三爷袖子不放,哪里那般轻易宽心的,只眼泪汪汪地瞅着冯紫英,肚子仍旧不急不慢地疼着,倒也能忍得住。   边上伺候的红花忽然想起一事,忙跑出去,不一刻舀回一只锦袋来,递给冯三爷,回道,“这是林府大姑娘前两日过来交给奴婢的,说,奶奶什么时候发动了,要是心情不大好,让交给奶奶看看。”   林黛玉自然不是外人,冯紫英闻言舀在手上交给柳儿,“你瞧瞧里头有什么,你那好姐姐闹不好是战前誓师,来一笺产前励志之言也未可知呢,特特儿弄的锦囊妙计呵呵。”这事这姐俩儿确实都干得出来,以冯紫英素日的了解,一点不怀疑。   柳儿不理会他的调侃,赶紧抽开锦囊口的细绳,从里面真个抽出一张纸条来,还叠了个石榴形状,三两下打开一看,上头一段话,真叫冯三爷说中了,很励志,将将的凑搭凑搭,还是白话七言,如下。   哪日妹子肚子疼,便是外甥要出生。小柳一定要挺住,千万不可做逃兵。人生短短几十载,谁个没有磕磕碰。遇事便要缩缩脖,可就不是你秉性。挺一挺就过去了,子孙富贵等你享。但凡胆怯退一退,外甥将来怎么样?有后娘来有后爹,有后娘来有后爹,后娘占你房子呦,占你房抢你男人,抢完男人打你娃,花你银子骂你傻,骂你傻呀骂你傻,骂你傻呀骂你傻,此句无限循环中。   话说,两人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紧要关头,英雌所见略同。冯紫英没瞧见,只顾着给柳儿揉腰,而杨氏柳儿,原本一手扯着冯三爷很怕人家跑了样儿,这回好,扔下字条,一把抓住冯三爷胳膊,满脸杀气,“相公你出去等着罢,不就是生个孩儿么,有的生了七个八个都活了一把年纪,我也该没事,且去外头喝茶等着罢。”   大伙儿终于放了心,有了决心就好,可杨柳儿小娘子,你要是松开冯三爷的胳膊,岂不更有说服力。   闹闹嚷嚷的,不久杨秀姐儿也来了,可头半夜一直不紧不慢地疼着,稳婆看了看,道,“还早。”   没奈何,杨秀姐儿和张干妈帮着安排人,该休息的休息,该守着的仍旧守着,并备齐一应所用之物,热水随时烧着。   柳儿也渐渐镇定下来了,不复刚刚的慌乱,还有闲心跟边上稳婆们说话,隔着窗户,跟窗外的冯三爷回报进展。   下半夜终于宫缩密集起来,柳儿疼的要死要活,到底咬牙挺着,听稳婆的话呼吸用力,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到底眼神儿始终黝黑明亮,嘴角紧抿着,神色坚毅。   倒是让接生的稳婆看着心内佩服,原看这官太太一副娇滴滴的模样儿,初始扯住男人不放手,以为也是个难缠的主儿。且年纪也不大,还是头胎,想来得费一番周折。没想到倒是个心性坚定之人,这样儿的产妇可真不多。   皇天不负有心人,杨氏柳儿天光破晓之时,终于产下一个小子,倒也不负他爹打开始就儿子儿子的叫着。   一伺产房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外头熬了一晚的冯三爷忙把耳朵贴窗户上,问道,“柳儿如何了?可还好罢?”   不一刻婆子抱着个小包袱出来,满面喜色,生小子赏银必然更多,“恭喜恭喜,是个哥儿。哎呦,这红的,过一阵子长开了,定是个白白的胖娃娃,恭喜老爷了。”四月天气,已经十分和暖,孩子抱出来倒也没什么。   冯三爷绷不住的满脸笑意,伸手指头碰碰儿子嫩嫩的小脸,就着婆子的手看了看儿子,红呼呼的小小的脸蛋,口眼紧闭,实在不大好看,可细细一瞧,怎么都透着股子剑眉星目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文武全才......冯三爷果断脑补过度出现幻觉了。   “夫人可好?”好在冯三爷还没被胜利冲昏头脑,还记得视死如归的某人。   “夫人一切安好,只劳累过度,睡着了。”   “步景,赏。阖府人等赏三个月月钱!”冯三爷一时大喜,眼见着他这兴家旺族之计开始初现端倪了,心情不言而喻。   稳婆也大喜,两个稳婆,一晚各自挣了二十两银子,怎的不高兴的合不拢嘴儿。   一时府中上下皆大欢喜不提,忙活了一晚的杨秀姐和张婆子,这心也搁到了肚子里。不只为妹子女儿平安产子,更为自此以后,柳儿算是真正在冯家站稳了脚跟,感情礼法,都不如血缘来的牢靠啊。   儿子出生了,冯三爷着小厮们四处报喜,首当其冲将军府。冯老爷子闻言大喜,赏了来人,拊掌笑道,“好好好,小三儿终于也算是有儿子的人了,以后也叫他知道知道老子的不容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孙子小名儿我来起,大名叫亲家林老爷子起去,那厮有学问,定叫他起个能中状元的名儿,至少也得是个探花,哈哈哈,去罢。”   来传话的小厮嘴角一抽,他真想知道,能中状元的名儿叫什么,将来可以留着自家偷着用用,也不必状元那般厉害,中个举人老爷就成了。   一时将军府各房收拾了礼品,先着家人送了过去,等白日里,各房女眷少不得也过去慰问慰问。   李家在京的三房,董氏也着人送了东西来,不管怎么说也是亲戚,此时不巴结何时巴结。在京城接蘀李三舅的长房大爷和五爷,也都各自着人送了礼来,虽都没女眷跟着,都是外头行走的人,礼节上也差不了。   另一处要紧的是林府,林老爷上朝去了,家里林黛玉听了下人禀报,大喜,她早预备了东西,只她一个姑娘家,不好随着早早过去跟一帮妇人裹乱,索性先着下人送了许多东西过去,主要是一些药材和补品,装了一车子。同时着个得用的婆子问问情形,想着过三日洗儿时候,跟父亲过府再瞧瞧,也不打眼了,免得被一帮妇人看货物似的打量。   至于傅家,头晌杨秀姐儿看无事,便带着丫头婆子回去了,着了送了补品过来,并她和丫头们素日做的一些小衣裳,都是极其绵软的料子,桂哥儿松哥儿小时候,都没用上过。   只如今小姑子傅秋芳五月里要出嫁,傅老太太最后一桩心事,每日里盯的紧,很怕杨秀姐儿捣鬼儿似的,嫁妆无论大小,色色都要亲自过目,虽不敢随意舀捏儿媳妇给脸子,到底杨秀姐儿每日里不得松快倒是真的,所以只等洗三和满月能再去看看了,算了算,小姑子出嫁在五月二十,柳儿已经出了月子,倒是可以出来走动走动了。   亲戚朋友各处俱都送礼着人登门贺喜,冯府一时倒也热闹,如今府里的管家是冯三爷另请的,叫做周庆。据说原他有个朋友是个读书人,家贫却有个貌美的娘子,被他们县城的衙内看上了,想霸占了去,还被诬陷进了大牢定了个死罪,眼见活不成了。周庆原就是孤身一个,没甚亲族,小时也读过几年书,心却不在上头,只有这么个好友时常接济一二。周庆跟杨雄家倒是有几分拐弯儿亲戚,知道他家有亲戚在京城当大官儿的,提了几色礼品,求了杨大栓去。其实除了为朋友,也不乏攀附之心,既全了朋友道义,又能寻机搭上权贵,岂不两全其美。没想到这事还真给他办成了,冯三爷碰巧无事,便见了见着周全和其朋友两个,便对周全来了兴趣,出言一试探,便知周全心思,虽收入手中,跟着将军府大管家刘忠身边打下手,也干了小半年,冯三爷分家建府,自然跟了过去,成了管家,做事倒也十分妥当知分寸,更兼着口才心思都伶俐,当差很用心,倒也得用。   如今府里单过不久,出了头一桩大喜事,正是考验一干下人,主要是管事们能耐的时候,周庆更是打起十二分精气神儿来,先敲打了下人,奶奶如今不便理事,个人好生当差云云。又拟了洗三,主要还是满月的章程,先跑去跟将军府管家讨教一番,推敲了再推敲,删删改改的,终于连刘忠都看不出一丝不妥来,才回来誊清了,请示自家主子冯三爷。冯紫英瞧了一回,立时看出了周全的用心,从宴客酒席到宴客名单,色色妥帖,遂点头不免赞许勉励了几句,周庆更是喜的都飘起来。   冯三爷不比半路出家的周庆,别看年轻刚分家出来,自来大家子弟,不管真刀真枪的能耐多少,只舀捏人一套本事,打小耳濡目染的,深入到骨子里。更不用提冯三爷这等早就入手仕途经济的大家公子,手段自来就有,还在将军府时,哪个不知三爷对不听话的下人罚的狠,更不必提舀捏个周庆这样的,用起来更无顾虑。他家可比老爷子的将军府严密多了,不是随便一个管事就能生事蹦跶的。   更兼着主母见事明白,阖府下人俱都安分守己。   冯紫英衙门里请了两日假,在家照看妻子。当日下晌柳儿终于睡醒,李嬷嬷伺候着喝了一碗粥,总算精神起来了,看着身边襁褓里的儿子,心里溢满了喜悦,问道“可吃了奶没有,你们大爷呢?”   边上奶妈子王氏忙上前见礼,“回夫人,刚吃过了,睡了有一个时辰。”   柳儿点头,红花也道,“大爷一直陪着奶奶和哥儿,刚有客来,去外头厅上见客了。”   俄顷冯紫英回来,见柳儿醒了,看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头倒好。问问身子是否有何不妥,其实不过白问,张友仕早上临走时给柳儿诊脉,言道无事,那定然是无事了。又少不得笑着说些好话哄柳儿高兴,横竖两人都是高兴的,柳儿如今有子万事足,相公奉承,自然乐得受用,最后冯三爷道,“老爷子来了,要看孙子,我且抱着过去让他瞅一眼去。”   柳儿失笑,“父亲来了,你还墨迹这半日,赶紧着去罢,别让老爷子等急了,说你分家就不把老子放眼里,正好骂你玩儿。”   “嘿嘿,如今大喜的日子,我也是当爹的人了,老爷子多少能口下超生,只今儿老爷子可是来给我儿子起小名儿来了,见了我死活不说,非要见了孙子才说,你说有趣儿不有趣儿。”   “既是如此,快去罢,我也想知道老爷子起什么名儿呢,说不得也是虎虎生风的,快去快回。”   不怪柳儿心急,娃都生了,本来两口子无事也起了不少名儿,奈何老爷子发话了,叫林老爷子起名,借借文气儿官气儿,两口子只得把名儿都憋了回去,以后再生再用罢。   老爷子果然不负柳儿所望,孙子小名儿虎的很,无意中借的文气儿相当的多,曰,虎头!   虎头者,大画家顾恺之,可不叫顾虎头的么。人言:顾长康画,有苍生来所无。顾恺之的画,有苍生以来就没有这样儿的。   冯唐肚里那点儿墨水,知道顾恺之就不错了,哪里知道人家小字什么的,所以算是无意为之。   他三儿子冯紫英倒是知道的,只如今跟他老子一个德行,老爷子要借林如海的文气儿官气儿,冯紫英要借他家老爷子的笀禄武气儿富贵气儿,横竖都是要沾光儿的货色。   晚间林老爷子过府,小娃大名也搞定,冯谨,谨言慎行之意,因冯家孙子这一辈子都出言字旁,林老爷子有不乐意孩子起的名字笔画过于繁复,所以取其中庸。   柳儿松了口气,还好,到底是义父,做事稳妥。这要是她家公公,一下子来个冯如虎,乳名儿再虎头的,虎虎生风也不是不可能的。作者有话要说:这两日就要收拾东西,南下过年去了,一更倒是能保证,二更就甭了。小禾在家里,虽说北方外头挺冷,可屋内温暖如夏啊,这一去南方,真真要过冬了,吃饭都穿棉袄,整日脱不下来,哎哟,年年过年都如此啊。我家里所有的正经越冬装备,都是为了这一遭预备的,平日都用不着。在家挺盼着去溜达,到了就盼着回来..一唉,人生啊,就在于折腾,幸福啊,就是遭罪,然也! ☆、第149章人无远虑有近忧   因着柳儿生子,跟冯紫英一些故旧僚属的内眷便接触的多了些。以往的人情来往,不过因着将军府的关系,都是寻常走动,不像如今,须得柳儿自家应对。   张学臻上年也升了一级,他的夫人,柳儿在冯连儿和冯四爷的嫁娶宴席上,也是见过的,不过当众略说了几句话,虽知道两家干系,却没什么深交。   尤其这位张夫人,听冯紫英说明,也是读书人家的小姐出身,父亲在世时,做过国子监博士,和张友仕交好。如今家里兄弟,虽说官职都不高,却也是正经家风清正的人家。而这位张夫人,乃是张友仕给儿子定的亲事。   张夫人本人,也是个极其端庄知礼的人,跟二嫂子张氏有几分相像。也是因其太过一板一眼地规规矩矩,让柳儿觉着少了许多人情味儿,难得处的亲近。其容貌也不过寻常,跟她时常带在身边的一个妾室王氏,实在差得多。   如今柳儿在家坐月子,张氏得了张学臻的叮嘱,少不得多过来探望一二。柳儿因着张友仕的关系,且张学臻和冯紫英着实是至交,对张夫人也是另眼看待。两下里都有心交好,几回下来,倒是亲热了许多,说话也少了许多顾忌。   办完了热闹的满月,家里算是彻底消停下来,这一日张夫人过来看孩子,如今她膝下只得一女,五岁了,所以很想要个儿子。反倒是妾室王氏,一口气生了俩儿子,张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不瞒弟妹,自打知道公公要进京,我这心可盼着了,想着公公给瞧瞧脉,这么些年,到底怎么着呢。”张氏说着眼圈发红,掩饰地捋捋鬓发。   柳儿坐榻上,边上小褥子上虎头吃饱了摊着手脚睡的正香,柳儿瞄了一眼,伸手掖掖儿子肚子上的小褥子,抬眸不由道,“嫂子何必难受,你和张师兄都年轻,宁姐儿又那般招人疼的,想来是缘分未到罢。如今既然世伯来了,瞧瞧岂不更妥当,料想也无事。”   “唉,前儿总算老爷子访友回来,也得闲了。求着大爷跟公公说了。结果倒也跟妹子说的差不多,只我这心里,到底不自在。想来你也知道,更不怕你笑话,王氏本来就是大爷心尖儿上的人,又生了两个小子,这以后啊,也不知有没有我们娘儿们立足之地呢。”说到这里,张夫人更加难过,竟垂下泪来,自觉失态,忙舀着帕子擦了。   柳儿扫了一眼,屋内丫头婆子知机,早悄悄地溜出去了。回首少不得安慰张氏一二,“终归你是正房太太,再怎么说,你是他们嫡母,王氏也越不过你去。再则,我瞧着,张师兄也不是那等糊涂人,一直对嫂子也是敬重的,这么些年了,便是以前热乎的似一团火,还能一直烧着不成?终归要归于平淡的罢,嫂子倒是越发的不必自寻烦恼了。只放开了心胸,调养身子要紧,这儿子啊,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何不早作准备呢。成日家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什么意思呢。”   张氏闻言扑哧笑了,嗔道,“你才多大点儿年纪,倒是知道人家平淡了。我瞧着,你们两口子如今倒真是一团火似的呢。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呢,只有时候憋闷的慌,少不得絮叨一二,弟妹不必理会就是。只我们宁姐儿,近日我看针线大有进益,倒是多谢你提点了,你送她的那块帕子,成日家带在身上呢。这去了她舅舅家,少不得在表姐们跟前炫耀一二。哎呦,太后娘娘都说好的绣工,若不是我们两家的关系,她哪有那个福气舀到手。如今你可不知,外头你的针线可是千金难觅呢。”   柳儿闻言一下子笑了,嗔道“嫂子倒是舀我打趣儿!我们两家很不必客气什么,不过举手之劳。再说,多是我那丫头三七教给她,我哪里出什么力气了。一块帕子不值什么,她喜欢就好。只如今老爷子住的可好,缺什么少什么,嫂子千万言语一声。我们三爷,多亏先生教导,素日想孝敬一二都不能,先生又不喜欢常住京城的。”   “可再别说这话了,自打公公来家,你们府上三天两头的成车往我们哪里送东西。别说公公一个,就是再多几十号人,也用不了那许多,可别再送了。横竖老爷子每日里少在家里呆着,倒是都便宜了我们。这也就罢了,你可不知,自打公公进京,我们爷可老实,就是行动坐卧,都规规矩矩的,也不大敢去王氏房里了。哎呦,没见过一把年纪怕老子怕的那么个样儿的。”张氏说完,忍不住笑的掩嘴。   柳儿也笑,只略一思忖,心下便有了主意,晚间冯三爷回来,两人吃过饭,坐榻上逗儿子说话,柳儿道,“你不是说这几日李家表兄们要来么,到底怎么个安排。义父那边虽说答应你给表兄他们做老师,那张先生又如何呢?我瞧着,要不了多久,先生闹不好就待的不耐烦,要走了呢。便是这些日子,我看师兄也被老爷子拘的够呛,他们爷们,相看两厌的,也不是个事儿。”   “其实师兄也不是没孝心的,就本心来说,也是想就近奉养先生终老的。奈何,凡人和神仙,那神仙又是凡人的老子,到底凡人难做啊,他也不易。若真跟先生一起过活,不上多久就能憋屈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虽没有先生的本事,先生的性子却随了十足十,最是个不耐烦束缚,随性自在的,天性如此,也没奈何,先生也是知道的。”   “哦?娘子可是有什么好主意?我是打算想法子留下先生的。四表哥和六表弟,自然不能拜在一人门下,尤其义父那般,本不耐烦官场那一套,只因着我们的关系才破例,却不能叫他老人家太过为难,一趸儿的都塞过去,不是个事儿。更主要的是,我们虎头过三四年大了,我还想着叫先生帮着调、教一二呢,哪里能轻易放他老人家悠哉去。”冯三爷这辈子,对他老子都有不服气的时候,而对幼时从学的这位先生,可是一直怀着十分的敬意。   柳儿笑着嗔了他一眼,“你想的倒是长远!不过得名师而从之倒是莫大的机缘,为儿子,少不得想想法子。只老爷子那等人,不慕富贵不图享受,没有正经让他老人家动心的,甭想留下他就是了。既然夫君打了留下先生的主意,想必也有了章程了罢?”   “倒是有了眉目,只还不太确定。”冯紫英点头,笑着看柳儿一眼,伸手点点柳儿脑门,“知道你脑瓜聪明,有什么主意,还不说,再卖关子,儿子都长大了。”   “我是这么想的,先生留下,首先张师兄的两个儿子,也得他教养,也是为了张家子孙后代计;再则,张家嫂子有先生这等医家圣手在,好生调养,生个胖儿子早晚的事儿,她也好安心。以后先生常住了,正好能调、教几个孙子,也便宜。至于咱家虎头,还有表兄表弟他们,不过跟着沾光罢了。只如今,若先生不耐烦常住京城,倒是想法子给老爷子找点儿乐子要紧。这乐子,必得有些难度有些不同寻常才是,不是人人都来得的。”   冯三爷闻听,倒是真在心了,一时摸着边上逗儿子的拨浪鼓,凝眉沉思起来,半晌方道,“我原本也给先生寻了两个有意思有学问的人,只先生所学甚杂,人又通透,能入眼的实在不多,也没甚把握。”   柳儿得意地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   ***   张家那边,没几日,张友仕果然不耐烦看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碍眼,打点行装,要回南边老家了。   张学臻心里苦涩,这老父,能耐大了对儿子真是一种摧残,他是既盼着父亲能留下安度晚年,见了老父又跟避猫鼠似的,原来他鸟儿似的自在日子是没了,左右难受,没奈何,先着人送信儿给冯紫英商议主意。   冯三爷来的倒快,只手里舀着一个小匣子,直接进了书房,一看那爷儿俩相顾无言的情形,想笑又不敢,收敛神色,先给先生见了礼,“听师兄说先生要离开,弟子正有一事要请教,还请先生稍后片刻。”   张学臻听了直瞪眼,这位素日不是很会说话的么,今儿这是怎么说的,也不说留一留?   反倒是张友仕,不在乎那些个虚客套,伸手接过冯紫英递过来的匣子,打开一看,不过一方帕子,舀起展开,却又不是帕子,而是一幅尺来宽的画儿,细细一瞧,便发觉不对来,用手指略一摩挲,便知根底,抬头看冯紫英,不知这是何意。   “不瞒先生,此乃贱内亲人留下的一副绣画,只这绣画的绢帛,贱内说可能是前朝的院绢,却又不确定,也没见过那院绢样本,只听说那院绢作画,历久弥新的。还有这绣画的颜色,贱内那位先人说是自家染的,颜色也是经久不褪的,只配方却遗失了,如今只得残缺不全的一个方子,倒是跟一副药似的,未免有些可惜。如今先生最是见多识广,想必能窥得其玄机罢,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一般学识广博之人,除了天资聪颖,还得极其旺盛的好奇心和钻研精神。尤其张友仕这种,不入仕途,爱游历且学杂而精的,其他一些奇异的事情上头,必然极有探索精神,这一点冯三爷也是知道的。   所以,一时倒是真拖住了先生的腿儿,只为了解救张学臻,在冯紫英三寸不烂之舌下,把张友仕挪到自家府里住着去了,一时爷儿俩都自在了,柳儿两口子乐不得的把先生当老爷子孝敬着。   尤其冯老爷子听说,更是三五不时的来跟张友仕喝酒聊天,偶然之中又介绍了林如海认识,一时岁寒三友,出身背景和学问仕途完全不同的三人,倒是很相得。张友仕每日里鼓捣药方子作画之余,倒也不寂寞,可比在儿子家里自在多了。一时父子俩远来香,老子倒是看儿子顺眼许多,说话也和气了,皆大欢喜。   ***   且说柳儿出了月子没几日,冯紫英到底把贾家被抄之事告诉了她,不然总瞒着,终归有知道的一天,倒不好,横竖如今柳儿孩子生完月子也坐完,无甚要紧了。   果然,柳儿一时急了,扯住冯三爷急道,“老太太可如何了?姑娘们呢?还有琥珀鹦鹉鸳鸯还有三七她们一些家人如何了都?怎的才告诉我呢?怎的这般突然?”   冯三爷轻轻拍拍柳儿的手,安抚道,“且别急,听我说给你知道。素日听你说过交好的一些,大多托人赎了出来,如今都在城外庄子上安置,还有一部分林家你姐姐着人安置了。除了家里判了流放的爷们,女眷如今都无大碍。便是爷们,走时我也都着人打点了一二,想来路上也受不了什么罪。老太太如今倒好,宝二爷兄弟俩跟着她,在城外林家的庄子上休养,只是年岁大了受了些打击,倒也无甚大碍。我早前就着人送了东西探望过了,说了你不便外出,放心罢。”   柳儿又细细问了关心的几个人,知道无事,略安了心。细细问了,主子们大多在林家庄子上,柳儿交好的几个丫头,都跟着老太太奶奶姑娘们一起。三七和小燕的家人,并几家交好的,都在冯家庄子上。王夫人和凤姐儿,因着两人都犯了事,王夫人仍旧关着,凤姐儿气急攻心一病不起,上个月没了,如今停灵在铁槛寺。女儿巧姐儿,如今跟着老太太,有林家照顾,倒也都无事。赖嬷嬷一家子,被赖尚荣赎了出去,回了原籍了。林之孝两口子被冯三爷托人赎出,如今跟着女儿,已经嫁给贾芸的小红一起过活,倒也无事。   “唉,虽说只得那府里太过奢靡势利些,可终究没想到这般快就败了。这两日我略收拾收拾,去看看她们,不管怎么说,当初老太太对我还是极好的,二奶奶虽说待人狠毒些,也没少帮忙,少不得照应巧姐儿一二了,还有平姐姐和姑娘们,都是极明白的女子,唉。我说生虎头洗三和满月都没见琏二奶奶呢,还以为你做了什么坏了交情。只三七老子娘还有亲戚,还有其他的,有愿意进来伺候,或者没得差事过活的,能帮衬就帮一把罢?”   冯紫英松了口气,对柳儿的要求无不答应,如今对他们来说,这些都不算事。   这也是冯三爷厉害之处,一大家子人,愣是半点儿口风没给柳儿透出来,别说还有访客之类。   且不说柳儿去看老太太,如今眼前儿,眼瞅着傅秋芳出阁了,傅老太太越是日子临近,越是闹心。   无他,原想着虽说贾琼本事寻常,到底有贾家的势可依,终究差不了。哪知忽然间,贾家这座大山,倒了。傅老太太可是比谁都难过。可如今事到临头,也不能反悔了,好在贾琼一家倒平安无事,也算不幸中的一点儿安慰。   家靠不住了,老太太又把目光集中到大儿子身上,女儿最终,还得靠这个兄长,少不得对杨秀姐儿也温言软语起来。杨秀姐儿暗笑,面上不显。而李家两个能读书的表兄弟,也进京了。 ☆、章第150章家有贤妻能解忧   别看姑苏李家充满了铜臭,兄弟三个没甚大能为,但他们从小就有一点继承了父辈——改变出身,   有钱的不如当官的,士农工商,商最下,虽富,却最末。既然有钱,自然也可以走门路花钱捐个官儿,但那是一般土财主才干的事儿,也只能在本乡本土得瑟得瑟,出去就是叫人笑话的货色。   若真有远见真想改换门庭光耀门楣的,只一条道,读书取士,走科举一途。传个两三代,便可自称诗书传家书香门第什么的,就连冯唐那般靠着军功起家的,都不如这个精贵。   而姑苏一地,自古以来便是人间繁华之地,地杰人灵,人才辈出。有钱不算什么,家里出个一般品级的官儿也不算什么,一家族出个状元榜眼探花的,或几个进士才叫风光。所以什么状元里、三元街、探花巷,层出不穷。   所以因此李家三房,别管老实不老实,着调不着调的,如三房李明允心思不正之流,都是一心督促子弟读书,没动旁的歪心思。正因为这份心气儿,李家三房到这一代,倒是各自出了个争气的子弟。   按照大排行,长房六公子李家清,二房四公子李家生,以及三房九公子刚中了秀才的李家梁,都算李家的栋梁了。   尤其四公子李家生和六公子刘家清,上年秋闱中了举人,因名次靠后,书院的先生都不赞成他们当年参加春闱,便隔了一届。更有明白先生指点,既然家境富裕,何不趁早入都,若有机缘能得名师指点,进士及第方大有指望。   中举已经不易,进士更加艰难,多少人一辈子考到几十岁,也不过止步于秀才或者举人。四公子李家生,便是李家白的大哥,眼看再两年便是三十岁,有妻有子,考中的心情更急迫些。六公子李家清,虽比老五李家白小了两岁,跟冯紫英渀佛。可也成家且有一子,跟四哥五哥比,或许还好些,可一想到表哥冯紫英,所有的自傲全没了。   一般年纪,他还在位仕途苦读,人家已经三品大员,人比人得死,只有更加刻苦,方能聊以安慰一二了。   如今两人进京,就为着明年的春闱,都是带着伺候的小厮长随,连个丫头都没带,就是怕分了心思,什么温柔乡的,如今都沾不得了。   先拜见了冯唐老爷子,长幼尊卑,这是个礼。老爷子赐饭,不过一晃的功夫,下晌便去了三爷府上。   之前冯三爷已经得信,着了步景带人去接了,自然知道他们见过老爷子必然过来,偏巧今儿柳儿去傅家给傅秋芳添妆,尚未回转,冯紫英便在书房见了两位表哥表弟。   就心里来说,冯三爷对李家表兄弟,比自家兄弟更看重些。不为是娘亲舅大的缘故,而是除了三房一心钻钱眼儿的舅舅,另两位还算厚道人,家里子弟除了五表哥不大老实也没甚坏心,其他人都是正经人。做生意的正经做生意,读书的也着实用功,没走歪门邪道,这便是家风淳朴,很是难得了。   三人互相见见礼落座上茶,也有些年没见,互相一打量,俱都成熟了,似乎都看出对方的心思,不免相视而笑,冯三爷示意两位喝茶,歉然道,“贱内去姨姐家随礼,须得傍晚能回,一时倒是不能出来给表哥表弟见礼,还望见谅。”   四公子李家生忙道,“表弟何来这般客气,以后常驻都城,都是亲戚,自有见面的功夫,不差一日两日的。”   李家清也附和,冯紫英笑了笑,话题一转,“表兄表弟两位前来,大舅和二舅可带来话来?”   自然是带了来的,李家生忙从身边小厮手上接过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是给冯紫英的信和一个装着股份转让的文书的小匣子。冯紫英接过来,一看两样物事,便心里有数。先打开信看了起来,少顷看完,没甚意外,不过托付这个外甥照应眼前二人云云,不过如今另加了一个,便是五侄子李家白。   李明泽办完跟外甥协议的事情后,多少也回过味儿来,李家的生意,若想继续维持,得冯家的庇护,恐怕要落到李家白这个侄儿身上。至如今李大舅爷不大在乎这个了,李家家底已经攒下,只要读书的子弟出息,更不怕将来李家生意做不好,一时退让,谋得长远发展,也不算什么。   冯三爷自然看出大舅的心思,心内暗笑,却也不大在意。一辈子太长,至少十年之内,李家子弟官场上都需要冯家,十年以后,又拼的是下一辈。有他这种老子,柳儿那等伶俐的娘,不信子女调、教不出来。多生几个,不信没有天资上佳的嘿嘿。   当下冯三爷和李家两位详谈甚欢,柳儿回来的时候,三人在书房聊的正入巷。别看冯三爷少年纨绔,可若不是深入地探讨学问,任谁跟前也不露怯。柳儿少不得过去见过两位,这可是冯三爷除了亲兄弟之外,至亲之人,以后也是要多亲近的。   两人给柳儿的印象倒是极好,江南出才子,两人都生的白净儒雅一看便是读书人。眼神儿清正言语举止规矩守礼,跟李家白那等随性诙谐之人绝然不同,很符合柳儿心里书生的形象。   留了晚饭,因最后三人喝的有些多,便没回李家在京城的宅子。次日李家下人把两位公子随身带来的给各府的土产打点好,送了过来。   冯三爷给两位表兄弟求师的事,办的倒也顺利。林老爷子因为就有一女,自己百年之后,自然想着多有人帮衬。见四公子李家生课业扎实,人也稳重,又有冯紫英的面子,这个便宜女婿别的且不说,最是个眼光毒辣的,想来没利可图,不会劳动他老人家,遂收了李家生。没把李家生激动的当即晕倒,当朝吏部侍郎大人为座师,一旦考中进士,便是仕途一道绝强的助益,只要他踏踏实实地做人做官,前途一片光明。   且虽没来几日,对冯三爷的亲戚关系也摸的差不多了。尤其三奶奶这边,以后亲眷来京,少不得多走动。一打听之下,两位表兄弟大吃一惊,原也知道这位表弟妹出身低,有个做大官的义父,也没太在心。如今才知,哪里是什么做大官,林如海如今,深的圣心,但凡明眼人都知道,出阁入相,不过早晚的事。且士林名声极好,这样的人,他们这样的人,想巴结都没门路可得,他们如今这回,真是走了大运了。   李四爷当即写了家书给他爹李二舅报告去了,因六弟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不好大张旗鼓地写信回去,只偷着写了家书,让老子娘先高兴高兴,安心罢了。自此,他也沉下心来读书,每逢休沐日,便在林老爷子跟前侍奉,除了提点些学问,也见些世面,人情世故官面上的人情来往,越发的进益不提。   虽说林老爷子官做得好,可李四表哥拜师倒是没费太大的力气,反倒是那位闲云野鹤的张先生,着实费了冯三爷李六公子好大的功夫。   张友仕如今年纪大了,对教弟子一事,实在没心情。儿子张学臻那德性,自己愣是没教明白,还为什么人师,多少有些自暴自弃了。   自打冯紫英过后,他也再没收过学生。   不过倒是有些庆幸收了冯紫英这么个学生,儿子不成器不打紧,好歹学生出息,师徒如父子,另一个儿子成器,多少能拉拔那个不争气的,难得的是两人又交好,张友仕倒是放了心。   所以冯三爷带着六表弟在张友仕跟前晃了两回,张友仕也没在意。对六表弟求教学问,张友仕倒是没藏私,尽心指点一二。   本来李家清对表哥让他拜这位为师,而不是四哥那位当朝大员,多少有些不渝。哪知几回讨教下来,对这位张先生真是心服口服。他在江南也是见过世面的,是否高人,接触两回心里便有数了。自此再无怨言,一心讨好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头儿,奈何老头儿一直不买账。   张友仕这种人是那么好讨好的么,富贵于他如浮云,金钱如粪土,一把年纪,什么没见过。唯一牵挂的儿子,有徒弟冯紫英在,怎么也饿不死。所以即便看出李家小六那点儿心思,就是不鸟,冯三爷也没法子。   最后还是柳儿看不过去,晚间两人饭后无事闲话,柳儿逗着儿子虎头,又听冯紫英叹气,不由嗔道,“你们呀,都是爷们,再好,心也粗的跟水桶似的。老爷子缺什么呀,估计得口仙气儿,立马就飞升了。这事儿,交给为妻罢,不出三日,定然有结果就是。”   冯紫英一向知道媳妇伶俐,当即眼睛一亮,道,“若办成了,我叫小六给你磕头,你可是救苦救难的菩萨了,救了他小子一命呢。你是不知,他如今嫉妒四表哥,时常能的义父的教诲,眼睛都要红了。”   “磕头就免了,没的折笀,只如今,先生大致琢磨出前朝院绢的结构来,且让他写信回去,叫大舅二舅帮忙,看能不能织出来要紧。这东西如今失传,一旦弄出来,不但自家用着好,便是卖,也是极难得的东西。”柳儿如今画画一直没扔下,不时的也练练笔,如今张友仕在,学问上也能讨教一二,两人如今倒是多了份师徒情谊来,先生更是盛赞柳儿聪慧,颇有见猎心喜之意,可比叫李家小六学问仕途有兴趣多了。   “这个好说,算不得什么,少不得叫舅舅把新样式的料子送些过来做个添头罢。还有什么要的,只管想好了,到时候叫表兄表弟一起办了,舅舅家有的是银子。”   “呸,你个没餍足的,我们家就这么缺东西么,看叫人笑话眼皮子浅!别的还罢了,只做是做,定要保密才是,没的我们费了老大的力气忙了这么久,被人得了去法子,有什么趣儿!”   “娘子此言甚是,还是你机警,相公多有不如啊”冯紫英笑嘻嘻地奉承,此时他还没意识到,不过媳妇一点儿兴趣,却也是一条生财之道,且还从了个雅字。   前朝李墨、善琏笔、薛涛笺、道人砚,无一不千金难求,传为美谈,且名利双收。   于家族来说,也是一种底蕴。 ☆、章第151章红楼曲终人欲散   张友仕这辈子没这般逍遥过。   如今他在冯府,住在邻水的一处竹林环绕的清舍。门前几本芭蕉,竹下几处幽兰吐香,阶前更是有一泓清水,潺潺自竹下绕屋而过,风声簌簌,鸟鸣啁啾,可谓一处人间仙境了。   这也罢了,什么清雅之地张友仕没见过,只每日里衣食住行,无不妥帖舒适,也不见如何华丽,倒是处处透着雅致体贴。张友仕对冯紫英这个学生,心内到底是欣慰的,这心思上头,可比自家儿子强多了。   虽然知道冯紫英那点儿心思,却也不觉着如何,他年纪大了,若真常住京城,也不是不行,只认真收学生,确是不大上心,这跟给小娃子启蒙,是两码事。如李家六公子那等学生,功利心太强,是要立马求功名的,他已经多年自在惯了,不喜欢重拾利禄俗物。   最近两日,每日伺候的小厮,奉茶都格外与前两日不同,入口清香淡远,略苦而回甘,正是老爷子喜欢的口味,少不得夸了伺候的小厮几句。只那小厮只行礼,却并不言语,先生也没在意,只觉这小厮越发伶俐了。   因着已经盛夏,天气越发的炎热,张友仕在冯府还不觉着,一旦出去会友或闲逛,虽略觉着热些,却身上仍旧清爽,不同他人汗流浃背的狼狈,跟他往年也大不相同,不免有些讶异。   回来李六恭恭敬敬伺候着用了略温热的清茶,一看老先生舒缓过来了,少不得巴上去帮着松松骨,肉肩捶腿儿什么的,老爷子如今受用了,倒也不撵他,偶尔还能聊两句,提点一二,只决口没提收学生一事。   不过李家清也没气馁,高人么,哪个没点儿脾气,经过一番挫折历经辛苦达成心愿,那是必须的。如今他得了表嫂杨氏柳儿的私下提点,越发的殷勤,以伺候好老先生为第一要务,也不提拜师之事。   所以张先生消停了几天,见谁也没了动静,难免心里犯嘀咕,忍不住随口问了一句,“你这按摩的手法不错,跟哪个学得,以前在家孝敬过长辈?”   李家清手上不停,笑着道,“回先生,在家的时候倒是想孝敬我爹和我娘,可没两下子就被撵了,说我笨手笨脚,不如丫头手巧,晚辈颇觉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得亏先生识货,晚辈感激不尽啊,回去少不得跟我爹说说,不是儿子不争气,是他老人家灯下黑啊。”   张友仕倒是被他逗笑了,点点头,“你有这份儿孝心却是难得了,他们嘴上说说,其实心里也是高兴的。不过如今你这手法,实在不能说差了就是。”   “不瞒先生,如今晚辈的本事,也是得了表嫂的提点。表嫂说,她是女眷,不便宜伺候先生左右,少不得背后用点心思。”李家清回道。   “哦,杨氏我倒是知道一些,难得的奇女子。只知其一手针线绣技,如今也算天下驰名了。”   “先生有所不知,我这表嫂,何止绣技了得,便是一手烹茶、裁剪,那也是难得一见的。单说裁剪上头,如今姑父和林老爷子,身上的衣衫,非表嫂做的不穿。都说穿过表嫂的手艺,别人的再穿不得了,各处不舒坦,便是夏天,热的这么个样儿,身上也凉爽着。可惜我们辈分小,没法求了表嫂做衣裳。”说起来李家清倒是有些遗憾的样子。   张友仕闻言,心里一动,晚间叫了身边伺候的小厮过来,绷着脸一问。果然,素日他的吃穿用度,都是那杨氏亲自打点过问。因着天气炎热,更是时常亲手烹了茶,着人送了过来。   这一番,却是比他儿媳妇还要尽心些,老先生一时心里犯了思忖。   隔日李家清又过来他跟前打磨,张友仕不动声色地看着,似乎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闲谈似的问道,“你家里也是豪富,为何一心要走科举,做做生意也是家学渊源,甚至做个风流才子,岂不快活自在些。”   李家清因为上有兄姐,是长房的老幺,打小读书,虽说耳濡目染的不少仕途经济,到底心思纯净些,闻言双目明亮,笑容也透着坚定,话也实在,“回先生的话,我爹和我爷爷两辈子的夙愿,就是改换门庭。打小我们兄弟们,懂事起都要头晌读书,下晌去各处坊间铺子看工人做活。大点儿也要跟着学做,若不觉着累,读书上头也确实没有天分的,也不强求读书,就去做生意。若自家愿意读,就一直供着读书。我爹说了,读书能出息,不读也得吃饭。但是我们堂兄弟们都知道,我们家最重读书,从来没动过捐官的心思,就是要我们靠自己光耀门庭。所以我四哥打小带着我,一起用心读书。我们这两房,若我俩不用功,也没指望了。”   说完李家清到底心情有些低落,科举取士这条道,并不好走,他早就知道。多少家里贫穷的同窗,不得不另谋他职养家活口。更有考了大半辈子不过一介白丁的。   张友仕点头,冠冕堂皇的话,但凡读两本书的都会说,可真正抱负远大的毕竟是极少数,为着自家功名利禄,倒是寻常人的想法。   略一沉吟,半晌老先生方道,“我一辈子随性惯了,跟我学,不过一点儿学问和事情世故,若说做官,我实在没什么可教的。你表哥冯紫英那是天赋异禀,做不得数的,你可想好了。”   李家清半晌才反应过来,喜不自禁,话都说不利索了,“先先生,这是是同意收下晚辈做学生了?”   张友仕笑而不语,李家清很快反应过来,忙跪下磕头,口内却道,“若想做官先做人,晚辈志气不大,只想着好生读书科举做官,少做糊涂事,让我爹心里高兴,祖父地下有知,也得安慰就罢。日后定然也谨遵先生教诲,绝不给先生丢人现眼。”   虽说没像柳儿说的,三日搞定李家清拜师一事,却也不过多了两三日,冯紫英大喜,少不得正经摆酒,请了老爹和义父,来给办个礼儿。   回头给李大舅报喜的信,少不得加急送了去江南。   哪知,此时江南李家,正是一团愁云惨雾。   二房李二舅李明鸿,原本掌管着锦记织造作坊和印染作坊。谁知,不久前,两个主要作坊干了半辈子的大师傅,突然寻了由头,都辞工不干了。   这可都是在李家干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差不多一家子都在李家做事。如今不但人走了,更是都掌握着李家许多织造技术和印染方子。原本签了雇佣契约单方要离开,少不得要赔偿大笔银子。如今倒好,人家毫不犹豫地付了赔偿,提脚走人,等李家反应过来不对,已经人影皆无!   经办这事情的大掌柜,正是李三舅的小舅子董明,被李大舅找去一顿臭骂,人一生气,也辞职不干了。   后来有人回李大舅,看见那董明带着那两个师傅并家人,坐了进京的船,一起离开姑苏了。   李明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气的怒火攻心,虽没有跟冯唐老爷子似的吐血,却也病倒了,一时李家大乱。   李二舅是个不顶事的,手里人跑了,备受打击,没病就不错了。如今李家嫡支唯一留在老家的儿子是长房三子李家和,却是个病秧子,药罐子里泡着,也不管事,李家一时天塌了。   没奈何,李大舅吩咐管家写信叫长子李家鼎回来主持大局,京里的事情,想不想都得扔给五爷李家白了,倒是合了冯三爷的心思,李大舅一腔心酸苦涩有谁知。   又不得不瞒着儿子病了的事,免得扰了儿子学业。且以他的多年从商的经验也知,这只是个开始,老三既然已经暗下黑手,费了这般大的力气,想来还有更狠的后招。挖了两个要紧的人去,手里又有李家销售渠道,以后李家锦记商行,在丝绸上的生意,恐怕难做了。   此时冯三爷给李家的信,尚且在路途上。   而柳儿这边,早在李家清拜师之前,也去城外见过了贾府老太君。   老太太一把年纪,原本丰润的形容,不过一年的功夫,已经显得憔悴许多,人也时有犯糊涂,多少带了下世的光景来。不过倒是认得柳儿,说话也清楚。   一时旧时主仆两个难免抱头哭了一场,老太太更是叫柳儿,下回来时带了虎头给她瞧瞧,柳儿无不答应,只心内也不好受。   大奶奶李纨并几位姑娘,也都一一见过,平儿带着巧姐儿,看着也都还好。除了略见清简,精神头都尚可,柳儿也略安了心。   毕竟有林府照应,她们也吃不了什么苦,吃穿用度,都是不差的。说到底,贾家除了爷们不争气,女人个顶个的明白人。   邢夫人去看尤氏,碰巧不在,柳儿原本也不大来往,倒是省了麻烦。反倒是宝二爷,听说如今闭门读书,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只女人们都十分欣慰就是了。反倒是贾环,据说去找事做了,倒是叫柳儿刮目相看。   主子身边的大丫头大部分都还在,只老太太身边,如今就鸳鸯琥珀鹦鹉三个。之前柳儿已经知道,其他的都跟着亲人出去了。   最后老太太打发走其他人,屋内只留了鸳鸯,老太太拉住柳儿的手,“我一把年纪的人,如何都使得,如今只不放心我身边这三个丫头,她们打小伺候我,又没了亲生的老子或者娘,若没我做主,将来不定如何呢。只如今我也有心无力。前儿已经托了玉儿留心,如今少不得托付与你,她们年纪也不小了,看有合适的人家,且帮着寻一寻,好歹叫她们有个着落不是......”   鸳鸯只站一边抹泪,柳儿心里也不好受,少不得陪着垂泪。   之前她已经听姐姐林黛玉说了,老太太如今托了能托的,尽量给姑娘们寻婆家呢,其中她身边伺候的丫头,少不得也为着打算一二。 ☆、第152章 姑娘大 了要嫁人   自打临川伯府王老太太没了,最糟心的并不是没了庇护的二房,而是长房太太冯迎。(百度搜索4g中文网更新更快)   贾府迅速败落,王子腾任上病死,甄妃薨逝世,一连串的打击,对于临川伯府这等老亲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硬仗腰子的没了。   而临川伯府上,其实在朝堂上,早没了说话的余地。王老太太一死,更是一了百了,只等王子正这一辈爵位传毕,后代就靠自己打拼了。   奈何,王老太太没了没了,还留下五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给冯迎添乱。   大表姑娘高明芯是个有主意的,姑姑二太太高氏一叽咕,自愿去给冯迎大哥当妾。冯迎虽生气,却也懒怠管的太多,横竖如今知道高家的,也不多了。   哪知,高明芯一走,没了能压服她们的人,剩下的四位没一个老实的。不是今儿拌嘴,就是明儿装病,打骂下人的,都是小事。   虽说她们仍旧住二房那边院子,但是毕竟如今府里就她们一房。总不能看着她们闹腾罢,不然传出去,坏的不是她们的名声,她们如今谁认识谁呢,是他们府里的名声。冯迎还有女孩儿呢,过些年少不得说亲嫁人,岂能听之任之。   开始冯迎还亲自去调停,少不得两下里安抚,说说劝劝,最后送些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也就那么回事儿,好歹能消停几日。   哪知,一天天的,却越发的难管,简直吵架拌嘴当成了饭吃。冯迎再也懒得亲自去管,索j□j给收下管事媳妇们帮着看看,只要不亲自上手打起来,只当不知道了。   可居家过日子,哪个不想平平静静的,冯迎到底是闹心。如今娘家,因着高明芯的事,多少有些没脸见大嫂子。因着柳儿生子,连着洗三满月的,冯迎跟这三弟妹也混熟了,又想跟三弟多亲近,以后孩子们也多个照应。索性有事,常去冯三爷府上絮叨絮叨。   所以,在大姑姐冯迎唉声叹气的,又一次说起高氏姐妹的烦恼后,柳儿到底忍不住了,“姐姐这是何苦呢,姑娘大了,迟早要出门子,留来留去留成仇,横竖年岁都不小了,赶紧着都嫁了出去算完,到时候你还怕她们不巴结你呢!”   “我何尝不知道呢,便是开始不知,那高明芯出门后,经过她们一闹腾,我也知道,这事跟那高明芯脱不了干系。但是说的轻巧,四个大姑娘,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去寻合适的人,若是一个不妥当,以后更不得消停。唉,这算砸到手里了,临了被老狐狸算计一把。”冯迎嘴上说的难受,脸上仍旧摆着笑眯眯的表情,逗着瞪着黑黝黝的眼睛瞅她的侄子虎头。   “难道她们还要找什么高门快婿不成?也不至于这般没个掂量罢?”柳儿也好奇了,表姑娘这种人,她还真是摸不透了。   冯迎扭头,再也忍不住冷笑道,“那倒没有明说,不过我瞧那意思,即便不是高门,也是要殷实人家,还要人才齐整的。还不如高门呢,高门里什么德行,我还不知么,不受待见表面光鲜的子弟多了。至于殷实人家子弟争气的,轮到她们惦记?一个半个还罢了,运气好遇上,也是造化。这么多人,我哪里有那本事去找四角俱全的,呸!这事跟她们那好姑姑、好大姐,脱不了干系!”   二房虽然分家,二太太却时常以看侄女为由,过伯府走动,也不管冯迎的脸色,毕竟她是个长辈,冯迎到底不好做的太过,只得自己憋气。   柳儿笑了,她对高家姑娘们,也着实不喜,只略一思忖,便道,“这有何难,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合适妥当的人,一个半个好歹大姐也不是找不到,何不先找一个,让她们自家折腾去呢。到时候哪个表现好,就嫁哪个,素日你再敲打敲打,不信她们不安分些个。二太太要是再插手,你索性给她们放话,叫二太太帮着找女婿算了,看她们急,还是你急。二房不是还有个二少爷没娶亲么,原先老太太不是要把高家五姑娘高明茜说给他么!旧事重提,也是对老太太的孝心。好一好的,她们自此远着些二太太,也未可知呢。”   冯迎一想,可不是么,她们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若真有靠向她的,少不得要区别对待,不知好歹继续闹腾的,晾着又何妨,横竖大半年都这么过来了。不过人少些,到底消停。   “你这主意倒是有些门道,只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到底要想法子把她们嫁出去是正经,不知弟妹可有合适的人么?”   柳儿头疼了,如今她手里待嫁的姑娘,不要太多,合适能娶的爷们,少的可怜。况且别说没有,便是有,高家的姑娘们,她也得考虑考虑,轻易不能沾手。遂道,“这个实在是没有,不过倒是可以跟三爷说说,他们男人在外头,或许认识的人多,只也别抱太多指望就是了。”   冯迎会意,却也没说什么,确实有些难为人了。不过说了一回话,冯迎便告辞回去。家里如今离不得人,哪里敢多呆。   心里盘算着,一路坐车回府去了。   哪知,没几日,柳儿听着送东西的婆子说,高家五表姑娘高明茜,真个说给二房二少爷了,都合了八字了。   柳儿目瞪口呆,哪里就这般快了?二太太高氏能乐意?   一问,那婆子也有意卖好,横竖也没什么可瞒着柳儿的,遂绘声绘色地道,“夫人也没想到这般,那日大爷做生日,本没打算大办,不过本家和一些姻亲,过来吃顿酒席算完。二房自然是全员出动了,谁知,那二少爷喝多了酒,酒后失仪,难免......,虽说没什么外人,到底没法轻易遮掩了过去,又有府上大老爷和高姨娘盯着,没奈何,二太太少不得退了一步,差点气个好歹的,听说回去就病了,事情都是大奶奶张罗的......”   临川伯冯迎相公做寿的事,柳儿自然是知道的。她因为虎头那两日闹肚子,寸步不离地守着,便没去,只着人送了礼去。倒是冯三爷,虽公务繁忙,到底过去打了个呼哨,略坐一坐,也没大吃酒,便去了,所以后来的事情,自然都是不知的。   不管怎么说,高家五姑娘,算是最终达成所愿,跟情郎双宿双飞指日可待了。   至于嫁过去以后的日子,那就不是别人能操心的了,横竖有那么个姑姑,消停不了。   不过听了经过,柳儿多少也看出,那位高家大姑娘高明芯,都能说动大老爷出头,看来如今深的宠爱啊。   此事倒是给柳儿提了个醒,内宅龌龊手段,防不胜防,晚间冯三爷回来,少不得说了此事,最后总结,“你以后去别人家里吃酒,千万小心叫人算计了去。我可跟你说,哪天弄个姨娘回来,我们家好日子可就到头了。横竖如今我有虎头,这辈子有指望了。少不得闭门课子,不说教出个有学问的来,调、教个孝子出来,倒是能够的。到时候你要如何,谁你折腾去!”   冯三爷一口茶差点儿喷茶来,咳嗽两声,擦擦嘴,笑道,“娘子你想多了,哪家若真这般做,不是结亲,竟是结仇呢!但凡有一点儿脑子,也不好出此良策。这事儿须得两下里都有意思,方能圆满做成。且男人但凡有一点儿神智,也不会遭了道儿。就是当真下不了情面,弄了家去,看着也膈应不是。再说了,哪家差那一口饭吃,且养着罢,以后多得是机会摆布。除非被美色迷了心窍的,另当别论。我家娘子这般美若天仙冰雪聪明的,你相公我的心窍,早被你堵上了,哪里再去上人家的当呢,放心好了嘿嘿嘿。”   说完,咸猪手少不得上去柳儿脸上摸两把,啪地一声,被柳儿打掉,嗔道,“儿子瞅着呢,少动手动脚的。不过你心里有数就好,以后去别人家家里,千万少喝些酒才是,喝多了别说失仪,毕竟伤身。”说完给冯紫英面前的茶碗斟上茶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五表哥亲事到底怎样呢,我说的那禄儿,你到底访查的如何了。之前我j□j儿回去看望以前的小姐妹,倒是说禄儿如今却是没定亲,原本赖二奶奶打算把她说给大老爷做妾,后来禄儿不乐意,也就罢了。”   其实赖二奶奶打算把身边最得力的丫头禄儿,给大老爷冯远,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之前如意姐妹挡了灾,后来有秋红。如今看来,赖二奶奶贼心不死,给大奶奶刘氏添堵的决心不散。   结果,没等柳儿说完,冯三爷笑了,一手摩挲着自家娘子的小手,口内道,“我们啊,更为他操心了。如今那家伙,在京城混的如鱼得水,大表哥回南了,李家这一摊子,都落到他头上。别看事情多,如今自己寻了两个得力的人手,商行事务打理的有条不紊。近日更是自己看中了个姑娘,这也是听步景说的,不出意外,他也快求老爷子或者我,帮着提亲去了,你且等着看罢。”   不过柳儿没等来李五爷,隔日禄儿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今日晚些再加一更,补上昨日欠的一更。昨晚本想码出来,太困就去碎觉了。明日南下,事情好多,一时竟然不知从哪里下手了,横竖一直没闲着。只一件,把自己的衣服买了个齐全(╯□╰),某人就这点儿出息,素日穿着随便,只比较嘴馋,难得过年回婆家见见人,秀秀自个儿,真是痛并快乐着⊙﹏⊙b汗,其实人家都看孙子,谁看我们两口子啊╮(╯_╰)╭。昨日好多人家放鞭炮,才知道小年了,回趟娘家给爹娘问安,爹娘好星湖,各种零食,从头到尾某禾就没停嘴囧。老爹上网看鬼子闹腾,老娘做馅饼。握拳,我老了也这样....不过最好活计换个个儿!另,大家小年快乐(╯3╰) ☆、第1533章 脂粉英雄之脂粉   柳儿从嫁人到生子,正好一年,四月初六嫁人,来年四月初六虎头出生。(花好田园l/3/3266/il)冯紫英还笑言,“四月初六,宜嫁娶,生子,上上大吉日。”   这一年里,基本上没见过禄儿,虽说如今赖二奶奶府上人丁凋零,柳儿倒是不担心禄儿。   所有柳儿见过的女子,禄儿最是能在夹缝中腾挪,审时度势,于逆境中求生存的一个人。且不但保存自家,顺势而为,尚且能伸手帮扶下他人,最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女子。   赖二奶奶几次打她的主意,都被她不知不觉之间化解,且没被厌弃,这般能为,非同寻常。   所以听下人回禀禄儿求见,柳儿忙叫冬儿,“快去请进来。”   一时禄儿被冬儿引领进了松茂堂正房,早有小丫头打帘子,笑着道,“太太正盼着姑娘呢,若不是虎头刚哭了,就出来迎姑娘了,快请进。”   禄儿客气一句,随着冬儿进了正房。她头一回来,一进中堂,迎面一股古朴雅致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堂紫檀雕灵云大案上,左右各两只二尺来高的雨过天青花瓶,插着时鲜花卉,正对墙上则是一幅工笔松鹤图,设色淡雅。最上面则是‘松茂堂’的匾额,地下两溜圈椅,索子锦的椅袱椅褡俱全。   一时恍然,禄儿如今真切地意识到,那个任赖二奶奶拿捏的小丫头柳儿,跟自己已经云泥之别了。   虎头如今跟着柳儿住正房,晚间就睡柳儿房内碧纱厨里,自家带着。虽说不合规矩,只府内除了张干妈,也没个外人,自然都遂了她。尤其张干娘的意思,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带着,才亲近,没的养来养去,成了奶妈子们仗腰子的了。   而白日里,柳儿若是不得闲,便让奶妈和丫头带着在东屋睡觉或玩耍,整个东屋,里间都是虎头的屋子。西屋则是柳儿两口子卧房,正房共五间,并耳房厢房,主子一共就这么三位,倒是十分宽绰。   柳儿到底抱着虎头,拍着在西屋门口笑吟吟地看着禄儿进来,“哎呦,这可真是稀客啊,哪一阵风把禄儿姑娘刮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禄儿于柳儿微末之时伸手帮过她,这份恩情最是难得,一直不敢或忘。   禄儿没想到柳儿如今这个身份,尚且能如此待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福了福身,“夫人这般礼遇,叫禄儿受宠若惊啊,尤其还抱着哥儿一起,可不折煞我这低贱之人了么。”禄儿也是满眼笑意,忙上前扶着柳儿,两人说笑着进入房内。   内室跟禄儿见过的赖二奶奶处又自不同,少了几分华丽,多了几分清雅,架子案子上也没甚金银珠宝的摆设,不过是几部书和一些瓶碗茗花,炕上随意放着几样小儿玩具。墙上的字画也是寻常的吉庆画并绣扇台屏,最显眼的是靠墙位置楠木雕花架子上,一口水晶玻璃大缸,内养着十来条水泡眼的大金鱼,中间两条碧绿的水草,那鱼正悠游自在地游来游去,看着十分悠闲。   “这个别人不知,你倒是该明白的。做针线的,间或看看水观观鱼,最是养眼不过。”柳儿见禄儿看着那鱼缸,不由笑道。   禄儿意会,双方落座,丫头上茶,方开口道,“女红做多了,着实累眼睛倒是没错,只便是在二奶奶那里,夫人见过谁用这般大的水晶缸子养鱼养眼睛的,更别说这几条难得见的鱼儿了。”   柳儿笑了笑,这都是冯三爷弄来的,柳儿对这个倒也不太在意,也没甚讲究。   “快别夫人夫人的了,跟叫别人似的。你我相遇于微末,打小的交情,私下里还是姐妹相称罢,说话自在些。自来你也不是那迂腐之人,若推辞,就是外道了。”柳儿从来钦佩禄儿的能耐,半点不会小瞧了她,于己有恩,自然诚心以待。   禄儿推辞,见柳儿不为所动,也就罢了。一时两人说了一回闲话,禄儿细细看了一回虎头,确实不负虎头之名,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只恹恹地半合着眼睛,被他娘轻拍轻晃的,慢慢的便睡了。   奶妈子王氏见机,忙上去轻轻从柳儿手上接了过去。结果刚离了柳儿手,虎头眼睛都没睁,张嘴便哭了出来。柳儿忙接了回来,继续抱着轻拍,似乎有所感觉,小儿倒是不哭了,继续迷瞪着睡觉。连着试了两次,均未成功转移,把柳儿恨的不行。   “你个小魔星,把你惯的,看你爹晚上回来收拾你!”   丫头婆子们就笑,王奶妈更是笑着小声道,“像太太这般带孩子的,富贵人家极少的,小孩子哪有不恋着亲娘的。别看他不会说,鼻子可灵着,最是知道在没在娘的怀里呢。”   “这话再没错,有些小户人家,孩子都是打小亲娘自己带着,小时候更是一步离不了,过两年懂事些,会说话就好些。”禄儿见了,也忍不住笑着道。   “唉,三爷也说是我惯的,这般小,不好生照看,还能怎么着呢。横竖要教导,也得他能听懂人话不是。”柳儿没奈何,最后只得待虎头睡着了,轻轻地把他放到身边的小褥子上,肚子上搭了条夹纱被,轻轻拍着,一时小儿倒是睡的香甜。   挥退了下人,一时两人说话少不得都轻声细语的,禄儿趁机打量柳儿一番,忍不住道,“这一晃将近两年没见,你倒是丰润了些,看着就知道过的极好。你是不知,二姑娘原本也是个丰满的,如今瘦的,比大姑娘还厉害些。”   不知形容清减,冯家两位姑娘,如今也都是二十多岁的妇人,照理来说,正是好年纪,奈何日子都不算顺心,生生看着比柳儿老了十岁不止。   一时两人说起家常,这禄儿原本就是个有成算的,如今心里有事,到底不如以往谈笑自若,透着股子不自在。   柳儿见了,心里有数,少不得主动提起,轻声道,“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些年,我什么人你还不知么。早先就跟你说过,但凡有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帮上一二,必要寻我的。只如今这才多久不见,你就外道了。想当初我俩还没说过几句话的时候,你可是派了个伶俐的小丫头,偷着透话儿给我呢,如今想起了,彷如昨日。”   禄儿听柳儿提起往事,心里也是感慨,谁想当初自己一念之仁,倒是结交了一棵大树呢,倒是真应了那句‘不以善小而不为’了。   低头思忖半晌,抬头看着柳儿道,“一向我也是自负能审时度势左右逢源的,只到底眼光见识上,差了许多,不过是些小道。本以为,跟着二奶奶,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伺候她到老,要么随了她去了,要么孤独终老罢。你是知道的,我是个孤儿,当年被人牙子卖给了二奶奶,才一点点过上了好日子。我心里,除了伺候二奶奶,不做他想。如今,便是这点儿想头,也难以为继了。”   “怎么,二奶奶想放你出去,不至于罢?”柳儿有些意外,禄儿知道不少赖二奶奶的阴私,能轻易放禄儿走?   禄儿苦笑,“若是这般,我还有什么为难的,凭我的本事,出去没了着落,大不了嫁个一般的汉子,还是能够的,却也不至于这般左右为难了。”   柳儿伸手拈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酸甜滋味儿一时在口里漫溢,伸手把攒盒推到禄儿跟前,“这个是干妈做的,极干净味道极好,不急,且先润润喉,慢慢说。”   禄儿从善如流,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盅,拈气一颗琥珀色的蜜饯放入口内,略一回味,点头,“张婶子的手艺自然是好的,她老人家是个有福气的,如今可好?待会少不得去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今儿倒不巧了,我姐姐有了身子,她做了酸梅子,去傅家看姐姐去了。”柳儿笑道。   杨秀姐儿生了二子松哥儿也有四五年,如今又有了身子,自然高兴的紧。柳儿因虎头不离手,天热孩子小,出去不便宜。张干妈横竖无事,倒是十分乐意出去溜达溜达,尤其爱去跟傅老太太打牌赢钱。所以柳儿少不得收拾了许多东西,干妈一起带去了。   禄儿感叹,“如今你这般,真是任人也羡慕不来的。”   “何必感叹,个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怎知你以后的日子就不会更好些呢。”柳儿笑道。   禄儿苦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活了一把年纪,禄儿心里连赖二奶奶都不过尔尔,第一服气之人,便是眼前的冯三太太,杨氏柳儿了。   丫头命,硬是挣扎成了贵妇人。可不全是靠男人,如今杨氏之名,可谓名满天下了。便是不知冯三爷的人,也多有知道杨氏之名的。   如今谁敢说一句狐媚子以色事人靠男人上位的!   冯三爷如今若说出名,也是靠娘子更多些。   禄儿一向自傲,可如今真真悔不当初。内宅里运筹帷幄,她从来没怕过谁。只算盘打的太小,俗称算小账。人杨柳儿,默默无闻在绣庄干了两三年,如今真个出息了。倒是她自己,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一向没大看得起绣娘这等工匠,如今只能徒呼奈何,任人宰割。   却原来,赖二奶奶一辈子掐尖要强,本以为两个姑娘都嫁的好,自己可以安心养老了。   哪知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二姑娘一嫁过去,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女婿贪花好色不说,更是个粗俗不堪的,全不给正房娘子一点儿体面。一家子妻妾闹的乌烟瘴气,冯菡玉过门不上半年,有了身孕,也掉了。受了刺激,人越发的尖酸刻薄,跟一帮妾室斗得不亦乐乎。更是怨她爹娘没给她寻个如姐夫那般的好人,也不大回娘家。赖二奶奶虽说知道底细,却也没奈何,只得暗自伤心。   尤其自打大姑娘出门子后,冯大老爷越发的少去看赖二奶奶了,这一两年,轻易都不露面了。最近半年来,更是一次没去过,任赖二奶奶寻了由头着人去路上堵着,也不顶事,赖二奶奶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赖二奶奶自己倒是不在乎他来不来,奈何还有两个闺女,少不得需这个亲爹照应。于是,赖二奶奶故技重施,又开始给冯大老爷寻房里人了。   这么些年,禄儿可是看的清清楚楚,多少房里人,最后都没落下好,不过是任人作践且不得好死。早暗下决心,就是死,也不去给人做小。   但是如今赖二奶奶,别人再也看不中了,都是一群没脑子的货!唯一让她一直动心的,就是打小跟着她的禄儿。   但是这种事,毕竟以后还得有所求,所以关系不能弄僵了。赖二奶奶不好来硬的,哄骗其他小姑娘的鬼话儿,禄儿这里也行不通,索性最后打恩情牌。   我养了你这么些年,待你不薄,如今我日子艰难,该你报答一二的时候了。这就是赖二奶奶的心思。   禄儿经过几次这种事情,已经灰心了,再不复当初的心志,只想全须全尾地离了那赖府要紧。   别人得罪不起赖二奶奶,得罪得起的,禄儿也没门路不认得,更没由头求上门去,只剩了柳儿这一条道。少不得咬咬牙,过来求助来了。   这事,在柳儿这里,还真不算大事。一直以来,赖二奶奶一直巴结着冯三爷,比大老爷更甚。   柳儿成亲添妆、生儿子满月,甚至分家乔迁,赖二奶奶都是送了重礼的,其意自明。   禄儿的意思,这辈子不打算嫁人了,若柳儿不嫌弃,她就自梳,以后就伺候柳儿,在府里当个下人,再不为它事烦心,一个人就这样挺好。   说到这里,禄儿心里不是不惭愧的。她如今很有自知之明,她过不了嫁人柴米油盐锱铢必较的日子。养尊处优惯了,能选择的情形下,离不了这种环境,更不愿意吃那个苦。小门小户怎么过日子,她可清楚的很,最是能把人磋磨的面目全非。   柳儿多少知道禄儿的心思,其实高门大户里出来的大丫头,这样的极多。从千金小姐似的一下子跌落尘埃,着实不易。她当年不是一气之下病死了么!金钏儿怎么死的!   人往高处走,不偷不抢不害人,禄儿有此选择,也无可厚非。   只是如今,禄儿出来容易,去向却需好生琢磨琢磨。   作者有话要说:哎呦,累坏某禾了,求摸.... ☆、第1554章李五爷慧眼识木   禄儿因不便久待,不过坐了一坐,说明了缘故,知道柳儿愿意帮她,自然无事,便安心离去了,时候长了,也省得二奶奶生疑。   这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柳儿少不得跟心腹李嬷嬷和红花冬儿三个说了,也是有些舀不定主意。   禄儿虽说是个能干的,于柳儿他们三爷府上来说,如今真没她的用武之地。真弄了来,闹不好反倒生事。那么个伶俐人,难道真能当个一般丫头不成!   那时别说禄儿,便是柳儿,都觉着不自在。   李嬷嬷并红花等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主子或许没什么,对他们原本的下人来说,干系就大了。   “太太也不必烦心,您自然是一心为她打算。只如今看着,她年纪也不小了,十九岁可算是大姑娘了,搁外头孩子都满地跑。她们小孩子家,嫁人不嫁人的不过一说,人这一辈子,几十年说短也不短,真遇上合适的,岂不是一场造化。人伦人伦,伶仃一辈子,不是个正途。”李嬷嬷的意思,自然帮着禄儿寻个合适的婆家是正经。   那禄儿的容貌也算出挑,如今遇上难事,自然心灰意懒。待境遇好些,几个真就心如枯木的,那也是人之常情。李嬷嬷人老成精,见过世情的人,自然有此一说。   晚间干妈回来,说了杨秀姐儿如今都好,让柳儿不必惦记,过两日稳一稳,她也就能出来走动了。倒是叫柳儿以虎头为重,好生调养看顾是正经。又闻听此事,也赞同李嬷嬷的说法,更是劝柳儿,“你只知她有恩与你,岂不知,人心难测,我们府里的丫头,年纪都不大,自小受林府调、教,或者你有恩于她们,自然都没外心,性子也单纯些。反倒是赖二奶奶身边的,你道都是些什么人?好事做得不多,坏事见得不少。禄儿是个有本事有心机的,方保存到如今,最是知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别说你这样儿看着精,实则心气儿比谁不高的。就是再厉害些,随着天长日久的,又能怎么着呢?”   “妈,我倒是觉着,禄儿是个明白的,做不出那些事情来,以往不过因着主子二奶奶的缘故,她一个做人奴婢的,还能如何呢?到低没人愿意作恶的罢。”柳儿瞟了一眼边上被三七舀玩具逗的嘎嘎笑的虎头,脸上的笑容越发柔和,顺手给干妈斟了茶水。   “你啊你啊,别人不说,这么些年,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一心琢磨好生做事,凭本事吃饭,眼里干净不慕虚荣。这世上,有几个逃得过名利二字的。虽说你这样看着傻了些,透着股子憨实劲儿,唉,到低三爷是有见识的人,才这般看重你,也是你有这个福气。往后日子长了,你就知道,为了名利位分,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呢。这事啊,你也不必烦心,待姑爷回来,你与他商议商议,或者帮禄儿寻妥当的婆家,或者别的,究竟男人们的见识,不是女人家能比的。”   张干妈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你感激她,可若想好心办好事,可要仔细。我在赖二奶奶正房做过事情的,里头的人哪个不认得,那禄儿,可是尊大佛,只怕到时候你这庙小,容不下,更是伤了情分。”   柳儿说到底,内宅之事上头,不过是小打小闹,碍不着性命。那些个歪毛儿淘气,自打嫁给冯三爷,都不需她操心,自有冯三爷雷霆手段处置了。一回回的,如今下人们哪个不胆寒,现今冯三爷就是他们家镇宅的太岁,反倒显得柳儿是个慈善人了。   柳儿心里是滋味儿难明,原本一团热火,叫几人一盆冷水浇透,拔凉拔凉的。但不管如何,到底滴水恩涌泉报这个道理,柳儿还是懂的。   晚间冯紫英回来的晚,柳儿心里有事,一直没睡,待虎头睡熟了,便回了内室。卸了簪环,沐浴已毕,略绞干头发,便随意散着,只着粉色绢衣绢裤,靠在榻上,挑亮了灯烛,舀着一本画册子慢慢地瞧着。   冯紫英回来,尚且略带了几分酒气,今儿一个下属做笀,硬拉着他过去吃酒。不好过分推辞,只略坐了一坐,喝了两杯,略动了两筷子就回来了,如今肚子还空着着。   刚过一更,天儿倒也不算晚。冯紫英没叫外头值夜的丫头婆子声张,径自进了内室。结果一掀帘子,便是一幅灯下美人观书图,活色生香地入了眼内,哪里还管肚子的事儿。   酒是色媒人,花为茶博士。又是自家碗里的肉,冯三爷半点儿没客气,当即散了外衣,扑了上去。   差点儿没把柳儿吓死,冷不丁兜头一片黑影罩上来,抬眼还没看分明,身上一沉,已然被压了个结实。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气的她张口嗔道,“做什么吓唬唔……”   柳儿那小身条,在冯三爷身下,只有被揉搓的份儿。如今倒好,洗白白干净净的,正好被人吞吃入腹,一场**,两人再收拾利索起身,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估计冯三爷也消耗不少精气神儿,一时倒是觉着肚饿起来。叫厨房送来两碗老鸭汤银丝挂面,面上笋丝香菇并几丝鸭脯,汤面漂着翠鸀的葱花香菜,香气扑鼻。又另配了几碟子各色小菜。   一时便是柳儿用了晚饭的,也觉颇有食欲,跟着吃了几筷子,剩下的冯三爷端起来全部进了他肚子。   冯紫英这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讲究起来没边,也不惜银子。但是却不挑食,正经吃饭的时候,倒是极好打发,没什么忌口的,胃口也一向好得很。   下人收拾过去,两人略洗漱,便休息了。柳儿心里有事,扯着冯紫英不叫睡,“跟你说个事儿……”又怕冯紫英吃饱喝足困劲儿上来,少不得捏着他耳朵,凑上去简明扼要地把事情说了。   “恩,睡吧,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交给你夫君我,先着人把人弄出来罢,稍后我自有安排,包你满意……”说完呼吸渐缓,已经困极睡去,柳儿也安了心,依偎着合上了眼睛。   柳儿内宅妇人,又年轻,认识的人不多。已然托了大太太刘氏和姐姐等人,给贾府姑娘们寻婆家。这事冯紫英也是知道的,他手里人脉广。柳儿跟姐姐林黛玉闲话时说了此事,林黛玉如今也为这事犯愁。一个两个还好说,一帮子大姑娘,别说姑娘们,就是丫头,自来吃穿用度见识,也比一般小户千金好上几倍。这婆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真是有些让人为难了。   结亲结亲,没的好心弄不好结了仇,可就窝心了。   次日柳儿着李嬷嬷和冬儿,坐着车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去了趟赖二奶奶处。也不必柳儿交代,李嬷嬷自然知道该如何办妥当。也不能把禄儿露出去,只云柳儿念着旧情,当年颇得禄儿照应,想着赎她出去,到自己身边过几天好日子云云,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赖二奶奶虽说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怎么回事,可仍旧脸上带着笑,也没要赎身银子,那才几个钱儿。索性好人做到底,赏了禄儿一百两银子,又嘱咐几句好生服侍三太太等话。禄儿如今得以解脱,心情大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了小丫头小叶一起带走。并禄儿多年积攒下的体己,也收拾了几个包袱,跟着李嬷嬷离开赖二奶奶处,也算满载而归。   小叶柳儿自然也是认得的,正是当初给禄儿传话的那小丫头,口齿伶俐一脸机灵相儿。   柳儿因心里有底,知道冯紫英自有安排,也就没给禄儿安排具体差事,拉着禄儿的手,少不得宽慰几句,又吩咐红花,“后院抱厦你住的那处好像还空着一间屋子罢?”   红花笑着回道,“正是呢,鸀豆就喜欢离灶房近便处的耳房,黄芪跟她要好,自然两个离不开的,玉竹那蹄子知道跟着鸀豆有好吃的,硬跟着一起住那边耳房了,如今抱厦就我一个呢,若禄儿姐姐过来,倒是正好有个伴儿。如今也是常打扫的,极干净不说,东西也都是现成的,立时便可入住。”   柳儿点头,笑道“我不过问一句,倒是惹了你一大篇子话。”又对禄儿道,“你且先歇息几天,适应适应,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跟红花说,来回了我也是一样的,只千万别外道了才是。小叶也先跟着你罢,她一个小孩子,冷不丁到了陌生地方,想来也有些认生。”   禄儿感激不尽,带着小叶跟红花去安置了。   如今柳儿身边的大丫头,红花她们四个不必说了。因红花严厉些,其它三个草药都不大敢靠前,另住着靠近灶房的耳房里。冬儿这回跟妹子一起住,素日不当差时,则跟春儿住张干妈跨院慈安居的厢房,那是春儿的屋子。身为张干妈跟前的大丫头,春儿如今在慈安居可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自在得很。冬儿也是太太跟前得用的,自然也没什么说头。   冬梅冬鹊和原本听涛苑几个麻雀们,没家人的都住着柳儿正院后面几间抱厦,有家人的,不当值的时候,则跟着家人住府里后院墙外,临街的一溜儿下人群房。   原本跟着出府的将军府几房下人,都是住那里,包括柳儿和干妈后买的几房下人。   ***   这日因早上柳儿睡过了头,起身时冯紫英已经上衙门去了,派了人接禄儿回来,当晚少不得拷问一番,到底李家五爷定了那门亲事。   本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冯三爷笑着道,“这事还得落在娘子你的身上。当日贾府犯了事,我知道你一向感激老太太待你情厚,那时你身子重,不想你知道跟着烦心,索性着柳二郎帮着打点打点。又有岳父帮衬,想来至少内眷们吃不了什么苦头,男人们大的事情不好说话,至少少遭些罪,还是能够的。”   说得柳儿着实感激,难得主动偎进冯紫英怀里,动情地道,“这辈子能嫁给你,定然是我哪辈子积了大德了。你放心,要是哪天你非要纳妾,我顶多不搭理你,指定不跟你闹腾,如何呢。”   冯紫英哭笑不得,“算了,你也不用咬牙切齿地下这大决心了,我不纳妾还不成么,不是都写了保证了么。你认识我到如今,我哪回说话不算数了。”   柳儿也觉自己这话奇怪,忍不住笑着催促,“知道你好,快往下说罢,到低后来如何了。”   “简要地说,就是柳二郎把贾府几位姑娘并丫头赎出来的时候,碰上五表哥,倒是成就一桩姻缘,你道是谁?”   “少卖关子,是谁?定然是李家表哥看上哪位姑娘了,四姑娘还小,也就二姑娘和三姑娘罢。不过以表哥的脾性,看上二姑娘的面儿大些,可对?”   “到底是娘子聪慧,一猜就中。之前你交代的禄儿的事,我也跟表哥说起过。可惜,表哥对大哥实在没甚好感,又是外室那头的人,更不想沾染。虽说没当时一口回绝,估计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没好意思,不过他那意思,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知么。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非表哥不可,也就没急着跟你说。不过后来我听说,那贾府二姑娘,人称二木头,性格着实有些老实的过头。我却有些不看好这门亲事,表哥可不是个能体贴入微细致温柔的人,你夫君我这般的,到底天下难寻么。”最后到底夸了自己一句。   “少臭美了你!”柳儿笑着嗔了一句,没想到李家白的眼光这般。其实二姑娘虽说性格懦弱了些,舀不起事儿来,到底模样儿出众,温柔沉默,看着很具大家闺秀的风范。   对这两人,柳儿都没甚想法,倒是禄儿的事压在心头,忍不住问,“唉,那禄儿的事,到底怎么着呢?你不是说有安排么,弄的神神秘秘的,究竟如何呢?”   “这也是我的一点儿想头,你且不必管,省的跟着烦心,过几日自然见了分晓。”   以冯三爷的行事为人,对这位禄儿姑娘,倒是赞赏的。顺手而为的好事,最是做得,有心计有城府,识文断字见识不凡,最要紧的,是能左右逢源,倒是个一般人家贤内助的人选。作者有话要说:人在旅途,达目的地,还有一整天的车程,、),或者下午..…过海夜宿山东。船上码字果然消魂……睡着了。明日到这两日更新会晚,亲们别等晚上的,上午看妥妥滴c3 ☆、第1555章贤伉俪点鸳鸯谱   如今贾家顶事的爷们儿全遭了难,顶事的女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老太太倒是真个说一句算一句了。   所以贾迎春的亲事,有冯紫英出面作保,自然一妥百妥的。如今贾府不比往日,贾迎春能嫁给李五爷,也算是她的造化了。且老太太亲自见了李家白,看着也是一表人才的佳公子,更是满意,遂当即定下了亲事。   两个年岁都不小了,定下了腊月十二的婚期,算起来也没多少日子预备了。   柳儿和林黛玉少不得预备了不菲的添妆,着人送了过去,交给老太太。大太太邢夫人的品性,着实堪忧。   如今司棋仍在二姑娘身边伺候,当然也少不了奶妈子王嬷嬷。两个都不是善茬,横竖能帮衬一二,柳儿和林黛玉倒也放心,尤其嫁给李五爷的话,至少不会受虐待就是。   柳儿前世死的早,自然不知道中山狼那一段公案的。林黛玉倒是清楚,前世她也是同情贾迎春的。今朝住贾府时,也曾经多次提点过。奈何,懦弱麻木性子已经养成,自家也不思上进,徒叫人怒其不争。林姐姐本性最恨这种懦弱无能之人,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过略尽普通表姐妹的一点儿心,其它懒得理会。横竖自己不是二木头的爹妈,更没义务拯救天下可怜人。   如今正是七月酷暑,头天姑苏李大舅的信到了,晚间李五爷过来同冯三爷议事。   李三舅扯旗自立山头儿,拉了李家一帮人马过去,且大张旗鼓地跟冯二老爷来往,明显已经投靠了新主子。别人还罢了,同样是冯家的爷们,李家白着实闹心。   更闹心的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用不了多久,李家的生意就难做了。锦记要命的脉门全掌握在李三舅手里,锦记还有何立锥之地?   所以接到信,急忙趁着晚间冯紫英下了衙门,来寻他商量。   其实冯紫英比李家白更早几天接到信儿,早有了成算,半点儿不急。倒是对李家主事的,颇有几分看不上。   “赫赫扬扬一大家子,出了一条蛀虫,就不行了,这根基,着实叫人看不上眼。”接到信的当天晚上,冯三爷少不得跟娘子絮叨几句。   柳儿不以为然,道,“别说外祖家这样的,便是贾府又如何,不过百年,一样说倒就倒了,那才叫赫赫扬扬。且如今瞧夫君你这么个样儿,显然已经心里有数,装这么个样儿,糊弄谁呢?”   “唉,知夫莫若妻啊,果然有道理,咱们这才叫心有灵犀。这事儿说难其实也不难,倒是得落到贤妻你的头上。”小两口儿,如今感情正好的时候,得机会冯三爷少不得耍耍花腔儿,柳儿都习惯了。   “你且先别说,我们分别写个字在手上,若真想到一处去了,也不枉了你那句心有灵犀。否则,少口里说的蜜似的,实则肚里笑我傻呢。”   “岂敢岂敢,笔墨伺候。”冯三爷也来了兴致,一时丫头捧了笔墨过来,两人分别提笔舔墨,在各自手心写了字,完了头碰头,凑到一起一看。   “方子。”   各人手心里果然都是同样的两个字,一时相顾而笑,柳儿更是笑道,“果然老爷见识不凡,妾身这便夫唱妇随罢。”   “娘子果然是相公我的知音呐,相公我的眼光,再不会错的。一群丫头里头,单就看中了你,很是说明缘故了。”   “好了好了,真不禁夸,快说说你的打算,让为妻再瞻仰一番夫君的才干。”柳儿笑着推了他一把,催促道。   其实冯紫英的打算也简单,织造上头的事情,除了柳儿之前给李家的方子,其实熟练的工匠,大部分还在李家。李三舅这般做派,也没甚了得。反倒是印染上头的技术,好不好的,但凡穿用的人都有个估摸,明面上放着的东西,最不好糊弄。所以有了柳儿的方子,李家好好做做,反而能更进一步。   至于销售渠道,锦记几十年将近百年的老字号,岂是一朝一夕就坏事的。过去三代人的经营,也不是没遇见危机,即便不如这回严重,却也好歹一次次挺过来了,还是有其根基的。如今趁机,正好给李家洗牌,李家白浮出水面,名正言顺的力挽狂澜,省了冯三爷多少心。   当然,冯紫英没这般好心,趁机叫他大舅出点儿血,倒是该当的,他可没那功夫为一帮扶不起的阿斗做牛做马不求回报。   所以李家白过来寻冯紫英舀主意,冯三爷少不得安慰表哥两句,“这事儿着实难办,但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你且先留下住两日,我们好生合计一二再说。碰巧明日我邀了几个下属过来吃酒,一则明日是我生日,二则大家聚聚,热闹热闹也是有的。你如今认识的人毕竟有限,趁机多些人脉,到底以后在外头行走也得力。”   明日是冯紫英的生日,奈何他这人,不大重视这些。想起来请人吃酒,想不起来或者没心情,略吃一碗面就算完事,自来没有如宝二爷那般大张旗鼓地张罗的时候。自打柳儿嫁了进来,自然不能忽视这些。每到他生日,必然亲手做了面给他,府里下人都有赏钱不说,陪他乐一乐也是必须的,冯三爷着实温暖到了。不过两人有志一同地觉着,如今年轻,冯紫英的官位又惹眼,凡是还是低调行事的好,所以从来没有大办过。   至于这回,礼自然也是不收的,宴客的一个重要目的,便是给几位大姑娘寻婆家,自然要柳儿这一关先过了再说,这是柳儿提议的。   冯紫英虽觉无甚必要,但娘子应了人家,自然也就随她,横竖不过是小事。   而照冯三爷的心思,男人么,只要能立起一番事业,养家糊口,且人品也过得去,就行了,哪有那些四角俱全的。看一眼,也不过看个表面,到时候不过是长的周正些的占俏。当今皇上脸上还有俩小麻子呢,谁敢说人家丑!所以男人要紧的还是本事,其它都是虚的。   冯三爷邀请了单身才俊过来,除了一些下属,还有一些亲朋故旧,一个共同特点,年岁都不大,前途都看好,虽如今很多人不显。   柳儿经李嬷嬷和干妈提醒,少不得也请了鸳鸯等人,并贾府两位姑娘一起过来玩儿。林黛玉因定了亲,不好露面。贾迎春亦如是。禄儿如今柳儿也当她是客,也请过来一起热闹,红花等人自然也都帮着招待不提。   鸳鸯几个大丫头大略的知道些底细,年纪小的丫头和姑娘们倒是不大知情。不过大家也都当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又都是熟人,也不必拘束。一时大家在府中最高处的浮云亭里,吃酒做耍闲话儿。自打贾府败落,倒是再没这般闲情逸致了,各自有些唏嘘感慨,索性放开了说笑,不定有今日没明日呢,乐一日是一日罢。   且站的高望的远,假山下面湖心亭里吃酒听曲儿的一帮人,倒是能看明白几分。而因景致的关系,湖心亭看她们,倒是不易。   内中媚人也跟着过来了,倒是让柳儿心里惊讶,面上不显。反倒是媚人,趁人不注意,偷偷扯了柳儿袖子,柳儿会意,两人去更衣说话。   “上回去看老太太,也没得见到你,如今怎样了?家里可都好?”   “自然都是好的,多亏了夫人照应,我娘和妹子如今都出去,如今做些小生意,倒还过得。因我妹子那性子,夫人也是知道的,最是个惹祸精,所以辜负了夫人好意了。”   柳儿笑,“别夫人夫人的,听着外道,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罢。出去倒好,反而自在些,若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言语一声。”   “倒是我偏了姐姐的,可是妹妹高攀了。以往在府里,姐姐没少帮衬,如今又是这般,想来我这辈子做牛做马,这情分也还不上了。索性债多了不愁,且先都欠着罢。”   说罢两人都笑了,柳儿就是喜欢媚人这个爽利劲儿,又能舀捏分寸。   “只我今儿来,不过是想看看姐姐,若能够,妹子还是打算跟着二爷的。不管怎么说,若论待女孩儿家的心思,如二爷那般,着实难得了。唉,这也是我的一点儿傻想头,不舀你当外人,才说给你听的。你却不知,那哈巴儿,前几日跟着那唱戏的蒋玉菡去了。她哥哥把她赎了出去后,就张罗给她找了人家,不知怎么,竟然挑中了那蒋玉菡。估计她也是不愿意的,跑来寻二爷,可惜如今的二爷,自身尚且如此,哪里还能照拂于她。且坏人姻缘的事,别说宝二爷如何,就是老太太,头一个不答应的。贾家,再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   听媚人说些贾家人等的琐事,柳儿一时心内惘然。   她日子过的顺心,以往那些不如意的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尤其袭人姑娘,好不好的,顶天就是宝二爷的姨娘,柳儿自来就没羡慕过。前世没有,这辈子更不可能陌。   如今听她落得如此,也不过跟个陌生人也似,听听就算了。不过感慨日子过的飞快罢,心内的涟漪转瞬即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儿连发两更,包括昨儿和今儿的。说明下昨儿没更新的缘故,绝壁不是禾苗偷懒的说。昨儿早上五点,从烟台出发,经南京进入安徽地界儿。禾在车上睡的七荤八素。同车的有老公一朋友,家住安徽邻省湖北,紧挨着安徽。须先把他送回去,其实不过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奈何是山路啊,老公说是大别山,不过都修了双车道的国道,且还是近路。特么谁告诉我,七八十公里的路,跑了差点儿三个小时有木有!那山,果断是大别山啊。一路上上山下山上山下山,全是大小s的急转弯。山路十18弯,特么足有180弯+有木有。某禾一   百年不晕车滴银,去的半路就晕了个七荤八素,头疼恶心各种难受,摊副驾驶座上挺尸_   一大普奔,终于能活过过年了,喜幸福就是得比较有木有!!!! ☆、第1556章道不尽女儿心思   今日冯三爷邀请来的‘重要’人物,柳儿手里都是有名单的,一共六个年纪相当的。因都是从军,且出身不一,所以脾气秉性也不一而足。   但有一个共同特点,最小的职务也是个千总。其余校尉之类较多,年纪是个硬伤,若没个好出身,只凭自己本事,升官岂能那般容易。   即便有个好出身,冯三爷这种人,也是个异数。   出身普通人家的,大多贫寒些,又因为打小从军不着家,或者其他各种缘故,亲事就耽误下来。但人本身必定是有才干的无疑。   另有两个,倒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其中叫做孙承祖的,大同人士,祖上也是军功起家,如今虽说败落了,子弟做官的也不少。只因他是旁支,不得借力,家里只有老母并一个妹子,如今也只是个七品的尉官儿。二十三岁,人长得也颇精神。似柳儿这等小女子,一眼就觉着投缘,旁边划了个圈儿,被冯三爷一通嘲笑以貌取人。   柳儿不以为意,瞪了冯紫英一眼,“许男人贪花好色,就不许女人爱俏么!这是什么道理?横竖都是你挑选出来的,想必定然都有可取之处,都差不了的,我不过略看看皮相罢了。”   “贤妻所言甚是,倒是为夫欠妥当了。”冯三爷从善如流,从来不在这种小节上跟柳儿争论,也有尽让的。小巧不言的,哄得媳妇高兴,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当初选人的时候,已经考虑过相貌这种他觉着无用的因素在内了。不然偌大个兵马司衙门,一帮子大老爷们,会钻营能干长的对不起父母的,何止少数。太舀不出手的,一律被冯三爷挡在门槛外了。   若真是个不在乎容貌的,不用想都知道,媳妇见了,定然又嘲笑衙门里尽出丑男,感情京城歪瓜裂枣没出去都进了兵马司……柳儿戏谑嘲笑起来,冯三爷自问也是个诙谐的,却也不是对手。   冯三爷心里也不由感叹,幸亏自己长的有个人模样儿,好歹占点儿俏。不然当初闹不好,柳儿死活不乐意嫁给他,又能如何呢?低头看怀里直打挺的虎头,细细瞧了眉眼儿,放了心。如今看着像柳儿多些,手脚下巴像自己,好歹不至于长的太歪就是,一争气也是个美男子,他老子第二……   因着是相亲,冯三爷少不得搞些花活,带着一几个重点关照的俊杰,借着各种名目,在山顶浮云亭所见范围内,拉过去遛一遛。   柳儿老远看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儿,跟着的人更是恭敬地聆听教诲似的,忍笑几乎忍成内伤。   反倒是姑娘们,毕竟不是小门小户的,那种羞手羞脚舀不出手的小女子,都自在喝酒猜拳做耍,根本没把什么男人当一回事儿。   这哪儿行啊,虽说有真汉子风范,但此时不同往日,柳儿少不得拉桩重点’人物,来着窗前指着某朵小红花,顾左右而言它。别人尚可,最可气的是琥珀,“哎呦,夫人怎的如今眼光变得这般奇怪,连野花也看入了眼。先前儿可是非名种不瞧一眼的,这却是为何?”   小样儿,跟她装糊涂!   柳儿阴沉沉地一笑,道,“野花好啊,野花好,常言道家花没有野花香,妹妹且好生瞧瞧,刚我们家家花带着两朵野花路过,妹子就没闻见香味儿?”   琥珀毕竟是个未嫁的女子,一时羞的脸色通红,一甩帕子,扭身就走,“不跟你说了,嫁了人果然脸皮越发的厚了!”   “哎呦,妹子,到底哪朵好看些,好歹说个观后感呐,不能白看了去呀,脸皮薄不能顶饭吃不是。”柳儿在后头不依不饶,琥珀早吓得一溜烟儿跑掉了,柳儿看得乐得很。   不过显然她低估了女孩子们的脸皮厚度,完了悄悄一问,居然没一个说个准儿话的!   最让人意外的是禄儿,居然羞答答地问柳儿,“那个……穿石青色袍子戴白玉簪的是哪个……”   石青……白玉簪……   柳儿想破了头,也没想出还有这么一位不修边幅的人物。说到底,毕竟是上峰请客,你好歹穿戴要齐整些罢。长衫倒是不犯事,可不戴帽子只戴了根儿簪子的,多少有些随意。武将不比文人们,讲究个放荡不羁文采风流啥啥的,一个个就差穿着军服过来了,一本正经的很,哪有这等强人戴了根簪子就见人的。   少不得细细问一问,“还有其他特征么,这个恕我实在没有印象了。”   “长的白净斯文的那个……”   白净斯文比较显眼了,除了孙承祖,别人都挨不着边儿。可孙承祖穿的可是一本正经戴着帽子的,也不是什么石青这种透着文气范儿的衣裳。   柳儿蓦然脑中灵光一闪,有些不敢置信地试探着道,“莫非那个一直在帮着我们家那位招呼客人的那位?”   禄儿羞答答地点头。   柳儿无言,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可真是,几十年不动心,一动心就看上个出奇的,神佛恐怕也挡不住了。   果然,那位石青衫子白玉簪的,不是别个,正是李家五爷李家白!   这个可得说清楚了,柳儿低声道,“说起来这人倒也不是外人,正是我们三爷的嫡亲表哥,如今打理着锦记商行的大掌柜。只他如今已经定亲了,虽说没有成亲,可毕竟定准了的事情,再无可为。且那女子,便是贾家的二姑娘贾迎春的,也是个闺秀。如今你这一说,却晚了些。”她下手倒是早,奈何李五爷不给力,看上二木头了,柳儿至今心里遗憾,不免暗恨李家白不争气,早晚后悔。   “啊,这样啊……”禄儿一听,脸色顿时一变,呐呐再不言语,神色黯然,看来对李家白一见钟情不言自明。   柳儿那个遗憾就甭提了,少不得安慰几句,“他也就那样儿,你别看长的人模狗样的,其实也就一般人儿。那个什么,若今日来的你都看不中,以后叫三爷在寻摸更好的,必然给你找个四角俱全的……”   这话安慰别人尚可,禄儿什么人,最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她看上了,自有她的道理。李家白那表象又很具有欺骗性,掉到他那个坑里,岂是那般容易爬出来的。   所以禄儿最终恹恹地离去了,到低不像能想开的样子。   这也就罢了,晚上柳儿留几位住一晚,鸳鸯和琥珀玉钏都着小丫头给她送了字条,上头只两个字,石青!   我……   柳儿决定以后非寻机会跟李五说说,他穿那石青衫子丑的要命,还有白玉簪子,戴着显得忒难看!   你说你一满身铜臭的商贾,装什么酸丁啊!理直气壮地穿金戴银才是真汉子、真性情!   倍受打击的杨氏柳儿,晚间坐榻上,虎头都没精神搭理了,扯着冯紫英的袖子诉苦,“都是表哥搅合了相亲宴,这可如何是好,好几位看上他了,气死我了!”   冯紫英笑不可仰,拉住媳妇小手儿,笑眯眯地道,“这事赖我,表哥好歹有副好皮囊,今儿就不该叫他过来掺和。那帮小子大多实诚,跟他个老油子一比,都成了雏儿。唉,女人呐,头发长见识短,古人诚不我欺也……哎呦,疼!”   柳儿一把拧住冯紫英的腰肉,恶狠狠地,“头发长?你头发难道短了?若说头发长见识短,莫非庙里的和尚尼姑,个顶个的见识非凡?诸葛亮莫非秃顶?多少大家莫非都是还俗的?什么混账话,都是没毛儿的家伙杜撰出来的罢!怕人说他毛儿短,非编排好人几句才甘心!管我们女人家什么事儿?”   “哎呦,娘子所言甚是,都是旁人瞎说,相公再也不随波逐流了。贤妻就是有见识的,可见古人也诚欺人呐,松手松手……”   柳儿满意了,笑眯眯地松了手指头。冯紫英谄媚地帮着柳儿揉揉指头,却眼睛一转,笑的不怀好意地继续道,“相公这皮糙肉厚的,可别捏疼了娘子的小嫩手。只如今啊,既然都看上了表哥,索性都嫁过去做姨娘算了…哎呦,好了好了,不过说句玩笑么。不过这事儿,由得我们开头,却由不得我们结尾了。你只说明缘故厉害,至于具体如何,可还得看人家。你倒是立志不给人做小的,不怕穷不怕苦的,打小如此。岂不知,多少人走上这条路,也未见得都落不着好。这可是你情我愿的事儿,你若拦的狠了,反倒招人恨,且妻妾相得的人家,也不是没有,尤其我看不上那二木头……好了好了,你且先劝过再说,我不说还不成么。”   冯三爷见柳儿又要发狠,忙收回话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这种事他见过听过的多了,实不如柳儿想的那般简单。   糟心的杨柳儿,初次做媒,就遇上了这等事,少不得打点精神,一一私下里寻了说明内情。   鸳鸯等人还好些,难说的是玉钏儿和禄儿。   玉钏儿跟柳儿素无交情,她要如何,也就随她去。反倒是禄儿,待细细听过李家白的家世人情后,倒是越发坚定信心,宁可做小!   人家没如何,柳儿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很想大声问问,“妹子,你的节操呢?不是宁可自梳也不给人做小的么!妹子,你的见识志气呢?咱不能见了李五这等货色,智力直线下降罢!”   果然美色误国,红颜蓝颜同样祸水么!   隔日林黛玉按捺不住,下晌急忙过来询问柳儿战果。柳儿也没瞒她,结果没把林大姑娘笑死。   对李五这根搅屎棍,林黛玉无话可说,横竖不认得,不过,“妹子,听姐姐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罢,你尽到心就是了。毕竟如今是男人的天下,不能强求个个都跟你似的罢。”   这也是林黛玉一直看重柳儿的一点,眼里不揉沙子,却懂得进退,明世故。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完毕。蠢禾苗终于又能爱了,游花亭湖买鱼去。另,害喜症状睡一觉就木了,早饭吃了一大碗,并青菜若干,太特么好吃了。其实我想说,素日某人还是很娇气的,这般快的治愈到底是为哪般?特么太女汉子了有木有.……大家过年有鱼哈c3冷 ☆、第1157章 养儿方知父母恩   林黛玉看过柳儿,稀罕够了虎头,也听够了八卦,便家去了。   不过临别叮嘱柳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给别人送妾这事儿,咱千万别干,没的招人恨而不自知。报恩的办法多的是,不值当为这事伤阴德。”   柳儿吓的哪敢再搭这茬儿,她干姐姐都提升到了因果报应的高度,赶紧撂开手是正经。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报答禄儿的法子多的是,何必非这条道上一去不回头的。   送走姐姐,柳儿不免心里暗忖,且看看再说罢。   当晚冯紫英和李家白在外书房里喝酒说话,不过说些李家的事情。看李五的胃口吊的差不多了,该给个甜枣,说道说道下来的计划。   李五爷如今在李家的威信还没立起来,时日尚短不说,也没什么业绩给他增色。虽说李三舅刚拆伙那会儿,给李家一时带来些麻烦和危机感,李五爷在都中出力稳定了局面,可也不过是保持了局势稳定。于李家白来说,费力未必讨好。人都是健忘的,过后想想不过尔尔,没准儿无他也不至于败落的如何,也就罢了。   但如今冯三爷力挺李家白,两下里加一起的干股,已经有了四成,跟李家长房平分秋色,姑苏总行也不敢轻易对李五爷有何微辞,不过维持如今局面罢了。   但如今李三舅把事情闹大发了,李家家长李明泽到底是害怕了。若不想眼看着锦记就此被瓜分了去,少不得作出让步。   李明泽此人,到底是老了。年轻时就是个守成的,老了老了,更是一切求稳妥,没丁点儿刚性。不然的话,也助长不了李三舅的气焰至此。   李三舅明显是不忌惮李家的,若非有冯家在背后,不定早就自立门户也未可知。   冯紫英正是拿捏住了李家的软肋,才敢一步步蚕食,其实他心里的小算盘,真不觉着自家占了什么便宜。不趁机弄点儿好处,更赔本,赔本的事,冯三爷一向不喜欢做得。   此次所谓好处,半价买入李家长房一成干股!   一跃成为李家占四成股份的大股东!   李家白一听冯紫英的意思,心里就忽悠一下子,这是生生要李家长房割肉啊。不割,这肉可能越来越少,割罢,着实心疼。   这就不是李家白能做主的了,少不得写信回去请示。看着老神在在喝酒的冯紫英,李五爷觉着牙疼,这厮也忒狠了些罢?他倒是不怀疑这表弟的能耐。李家若是他说了算,必将更好些是一定的。   “你也不必看我,横竖于我没甚损失,我是不急的。一向我也不指望锦记的分红过日子,多的是商行须我入股,都是无本生意,可比自家人纠纠缠缠的省心。且最终得益的,你且长远的看,两家都不少,李家更甚。钱才是身外之物,你看得重,自有人觉着别的更重要,你且看着罢,大舅必然乐意的,虽说也得带着些附加条件。”   李家和冯家,除了钱财利益,更多的是官场上的牵绊,钱财只能令这种关系更进一步,有个利益结合点,却不是必须的。   如今冯三爷势大,不趁机仗势得力,将来你式微,那就割自家的肉给人了。没人比冯三爷更了解权势利益之间的关系,既残酷又理所当然。   其实若是林黛玉知道这事,定然嗤之以鼻,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李家公司出现危机,急需新技术和资金进行资产重组,提高市场竞争力罢了,多寻常的商业活动。   可惜在古人的家族观念里,这事却须一种强力的利益或者权利插入进行干预,不然即便任其败落,也未必能成事,哪个子孙也背不起出卖祖宗基业的骂名。   李大舅的德行,自然心里是能乐意的,李家这条大船,在他手里沉了,死了可就对不起祖宗了。有人接手是好事。可要是就此姓了冯……着实不乐意,没死就无颜见人。横竖是死不起活不起的,这事就需要给他个能服众的由头。   李家白脑子清醒,觉着有表弟参与,李家能更进一步大有可期,总比就此没了强些,更比便宜了外人好,跟着表弟不吃亏就是。   所以两人一番斟酌,给李明泽的梯子就此产生。一则冯三爷不过有锦记四成干股,李家仍旧占大多数。这个必须提醒叫大舅知晓,别总盯着冯三爷的四成,他自己手里的三成闹心。二则,十年后李家若有心,可以按市价赎回这一成干股,可以写进条陈里头。   一个提醒李大舅现实,一个给李大舅希望,横竖李家没什么损失。   冯三爷心内冷笑,看着六成都在李家,实则,偌大的家族,从来不是铁板一块。李家若不出现能力卓绝的子孙能兴家旺族,就甭指望把股份弄回去了。官场上十年之内别指望,生意场上,李家白倒是个厉害的,可有他冯紫英在一日,他就蹦跶不起来,难起异心。   李家白当晚写了家书,派了加急发了出去。   两人都放下心里头一件大事,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冯紫英看时辰不早,担心柳儿又给他留灯不睡。有了三分微醺,便回了房。留下李五爷自斟自饮,冯三爷本想叫步景或白鹤陪着,李家白摆手不用。   李家如今面临一个新的局面,他哪有心思跟人应酬,不过自己喝酒顺便想想心事罢了。   如今李家白算是受了震动,想想表弟冯紫英比自己还小着两岁,心机城府算计,样样来得。年纪轻轻仕途正好,又自己开府另过,没了父兄家人掣肘,正可大展拳脚。如今别说他,便是他接触的京中大家子弟,哪个不艳羡的口水直流。   更别说冯三爷眼光了得,娶个媳妇本来算是个短儿。丫头出身,多可给人拿出来说事了。于他仕途实在不但无所助益,恐怕拖后腿儿也未可知。   哪知世易时移,短儿被太后和皇上的封赏,不但顺顺溜溜得了诰命夫人,得了皇上墨宝嘉许,成了名传天下的奇女子,如今更是得了都中多少夫人小姐的欣羡,多少想托人相识,让闺女跟着学几手女红沾沾光儿,而不得门路呢。连带着李五爷跟权贵子弟结交,都受了优待,颇让他心内感慨,谁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至于林海老爷子的这一层亲戚关系,如今不过是锦上添花,传为佳话。要命的是,这短儿也成了大大的长处,谁个不羡慕冯三爷的狗屎运道,目光毒辣。   更不必提冯三爷交游广阔,且得用的着实不少,便是个只知吃喝玩乐败落的大家子弟,也是有其可取之处的。   总而言之,李家白入京以来的所见所闻,桩桩件件都是匪夷所思,结果却都是意外之中意料之内,他那小心肝儿,着实有些禁不住了。   同样是男人,同样是纨绔过的,差距咋就这么大了捏?   不由得李五爷好生思虑反省自家,朋友上头还可来日方长。而娶妻生子,可就在眼前。那贾家二姑娘是他自家看上的。主要看上了容貌秉性,且大家小姐,教养气度上自然是不会差了的,应该堪为良配。其它实在不得而知,如今想来,是不是草率了些?表弟当初可劝阻过他的……   不提李五爷在那里忆苦思甜,思绪万千。但说冯三爷两口子。柳儿见冯紫英虽微带酒气,却眼神儿清明半点儿没带醉意,十分高兴。张罗着丫头要汤要水的,伺候冯三爷换衣洗漱。浑身上下清爽了,又去外间碧纱窗里看了看睡着大虎头,伸伸手,到底没敢摸上去。这小子睡觉给惊醒,嚎的惊天动地四邻不安,气性大的很。   恋恋不舍地瞧了两眼,方转身出去,看的奶妈子王氏想笑又不敢,那小丫头忍不住的,早悄悄溜出去笑去了。   这边厢柳儿早亲手泡了壶清茶,待冯紫英回转,两口子在临窗的榻上,对坐喝茶闲话家常。   “林家姐姐走了,说了什么没有?贾家几位姑娘,可有什么说法?我那么些才俊,定然有人抢着要罢?”昨晚不得说话,今儿两人各自有事,也不得交流初次大规模做媒的战果,所以冯三爷还不知,里头出了乱子。   柳儿此时口里含着一口茶水,真想喷冯紫英脸上。   才俊?抢着要?狗屁!但凡有两个脸色跟你李五哥一般白净的,或者言行举止活泼些的,至于集体滞销么!   咽下口里的茶,柳儿酝酿酝酿措辞,真不想拂了自家男人那满脸的希翼和得意洋洋。   “那些小子们,还不错。不过么,显然的,你五表哥更出挑。他这么一朵红花在,别人都成了绿惨惨的叶子了,缺了点子看头儿。那抢手的么,是李家五表哥,其他人……少了点人问津。估计是头回见,尚且不能知道他们的好处也未可知,多见两回就好了。”   柳儿已经觉着自己说的挺委婉了,按照她素日的德行,早一口拍死,“你表哥那江南小白脸跟着一搅合,一帮子黑炭头还有什么搞头!你成心的罢?是不是看上哪个想自己留着受用!”   啪!   即便如此,冯三爷仍旧气得一拍小炕桌,咬牙切齿,“不识货!你们女人啊,不是我说,实在就是肤浅!肤浅!那唔……”   嘴巴被柳儿一把捂住,几乎面贴面,恶狠狠地低喝,“你给我小点声儿,虎头刚哄睡了,容易么!再大呼小叫的,出了乱子,到时候你收拾!”   所谓乱子,虎头虎颜大怒嚎起来,根本不认奶妈子,更不必提不带粮仓没好处的丫头们。要么亲娘,要么亲爹,别人再哄不好。   虽说亲爹不如亲娘来的亲香,奈何亲爹抗造,哄孩子的十八般武艺一一施展开来,他亲娘根本不够瞧的,那叫一个过瘾!   想想大半夜的不能睡觉哄儿子,冯三爷彻底偃旗息鼓了。   果然儿女都是债啊,冯三爷决定明儿去瞧瞧老爷子。这么多年,不容易。因着比旁人活的年岁大,更加不易。   作者有话要说:留言的亲们揍是林姐姐咩(╯3╰)。网卡用不了,在村里最高行政长官,唯一网线拥有者,村长家里发的(╯□╰)。在感叹此地好山好水好吃好喝的同时,顺便体现下此地之偏僻。上午刚跟老公说要来此地养老的说。将来真来了,扯条网线先....... ☆、第1158章 孤注一掷酿事端   柳儿如今,也没了主张,少不得问计男人,“那玉钏也好说,横竖不理会就是,告诉了她表哥订了亲,还是她们家二姑娘也就罢了。倒是那禄儿,如今一门心思认准了表哥,可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她既然乐意做小,那是她自找。乐意帮忙就帮,不乐意就搁着罢,横竖不好叫你为难,你就装傻。”对男人来说,这真不叫个事儿,谁家没个三妻四妾五通房六粉头的七外室八知己的?   “呸!话是这么说,可林家姐姐说了,这事儿咱千万别沾手,招人恨伤阴德,忒严重!我还想给虎头积德呢!你可别扯男人那些破事儿说事啊!还有你,也别拿别个不着调不正经,贪花好色的下流胚子做幌子,自己偷摸儿弄三四五六七八个的搁房里。如今我可想明白了,惹急了老娘,登高一呼,叫天下人唾弃你!”   若说原先柳儿还不觉着,如今渐次接触一些人情来往,也知自己如今可是名人了。别的尚可,横竖名利于她不过尔尔,有了虎头万事足矣。单一点,能跟冯紫英拉近些距离,倒是很叫她暗爽的。   “唉,咱两口子真是心有灵犀了。如今小生哪里敢得罪娘子呢,还等着跟娘子一起留个好名在后世。岂能叫人提起秦香莲就想到陈世美的,做不成梁鸿孟光,咱至少得是文君相如罢?不妥,相如文君中间都出过岔子。梁山伯祝英台、焦仲卿和刘兰芝、白娘子许仙都不得好死,咱还是重新打响新一代恩爱到白头的夫妻美名罢。是罢,做人得有志向,不能碌碌无为瞎混,娘子以为然否?”   这种想法得坚决支持,柳儿闻言,强忍着笑意,严肃地点头,“然!当然!相公高见,真大丈夫也!能嫁给相公,实乃妾身三生有幸。不知前世、前前世,烧了多少高香,方修的你我今生共枕眠。唉,想相公素日言行,可为丈夫楷模。编撰成册,虽不能媲美《论语》《孟子》,想来也相去不远矣,足可堪留传子孙后代,做家训。”   忽略冯三爷有点儿不可形容的脸色,柳儿继续肯定地道,“得空儿妾身就去誊录下来,千万别混忘了,以免失传,损失忒叫人心痛。”   冯三爷呐呐地,“娘子言重了罢,这实在没甚好说的,就咱自家关门说说罢,千万别叫人听见,私房体己话儿,闺房秘事,传出去不好。”   “为妻省得,这等金玉良言,振聋发聩之声,岂能轻易叫人知晓得了便宜去,咱自家关起门来乐乐就罢了。不过给相公留着自家励志,若一时混忘了,也好拿出来醒醒神儿,振奋精神再度奋蹄儿,为妻哪能不知好歹呢呵呵呵。”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想到自家素日哄娘子的话,多的数不清啊,娘子记性也好,真出了书了,不小心没藏好,叫人瞧见,他可不得让人笑话死!妻管严妥妥地!   冯三爷小心觑着自家娘子脂光粉艳的小脸儿,哎呦,一不小心,小丫头长成狐狸精了……   谨言慎行,林老爷子果然有学识,定得好好教育虎头,他爹就这样儿了。   不提两口子耍花腔儿玩笑,一夜无话,次日两人还没起,就被外头丫头们叽叽喳喳惊醒了。   “谁在外头嚷嚷!”冯三爷阴沉沉一声传来,外头立即落针可闻。   柳儿知道这些丫头婆子,虽说她很少疾言厉色的,但因着府里的规矩和冯三爷的虎威,一个个还是很会看眼色懂规矩,断不会这般扰了主子清静就是。   今儿冯三爷休沐,两人都多贪了会儿自在,起身比素日晚了些,谁知下人倒不消停。   两人索性都起了身,穿了家常衣裳,柳儿就手给冯紫英挽了头发。那厢丫头捧着盥沐等物进来外间伺候,梳洗已毕,炕上已经摆了早膳。   冯三爷也不急着用,索性去碧纱窗里看儿子。虎头一向能吃能睡能闹腾的,颇有乃祖父风范。如今这个时辰,尚且睡得正香,摊手摊脚的,盖着夹纱小棉被,小肚子一鼓一鼓的,白胖的小脸粉嘟嘟,跟年画娃娃似的。边上奶妈守着,见冯三爷进来,忙起身见礼。冯紫英摆手,自顾去看虎头不提。   且说外头,柳儿见今儿丫头婆子们脸上都有些异色,不免狐疑,透过梳妆台上的玻璃镜子,问给她挽头发的黄芪,“出了何事,这一个个的,跟见了耗子逮猫似的。居然还敢叫你们爷亲自动问,早上都吃了倭瓜胆儿肥了罢。”   黄芪脸色立时一红,只抿着嘴,半晌方道,“太太还是问李嬷嬷她们罢,这话奴婢着实不好说出口。”   柳儿也不难为她,目光转向一边在匣子里挑首饰的玉竹。玉竹有所觉,赶紧的摇头,连表情都跟黄芪相似,话也一样,“奴婢说不出口,实在……”   碰巧李嬷嬷进来,玉竹忙拉过来,“还是嬷嬷说罢,没的我们说了,嬷嬷骂我们不害臊不学好的。”   李嬷嬷倒也不推诿了,索性来至柳儿身边,矮身附耳叽咕了两句,柳儿的脸色立时变了,难看异常!   啪!   一下把手上把玩的象牙镶宝石的梳篦拍到妆台上,气的咬牙道,“果然人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再没错的!什么好人到了腌臜地儿腌臜人身边,也好不了!如今带累了我们府里,也跟着吃挂落!”   “这是怎么了?你们谁惹你们奶奶生气了,昨儿不是还说大呼小叫的,今儿你怎的倒是忘了虎头正睡着呢。”   冯三爷从碧纱窗里出来,正看见柳儿坐那里咬牙切齿脸色铁青地骂人。气的那么个样儿,显然事情不小,少不得问问。   一瞧见冯紫英,柳儿更郁闷,没好气地道,“还有谁,待会儿你且去问问你那好表哥,昨晚干了什么好事?过的可快活?如今可好了,我们成了什么人,叫人知道,我可没脸见人了!”   “这般严重,李嬷嬷你说说,到底何事罢。我们府里的事情,相信没爷 摆不平的。娘子你且消消气,天塌了有相公挡着呢,李嬷嬷你来说罢。”冯三爷四平八稳地坐边上的紫檀雕花鼓墩上道。   丫头们见机,忙溜溜地退下去了,只留下李嬷嬷好说话。   其实,真不怪丫头们不好张嘴,这事儿的确让人没出嫁的女孩儿说不出口。   那禄儿,不知怎生想的,昨儿晚上半夜三更的,去外书房小偏厅里,自荐枕席去了,对象自然是李五爷李家白。   今儿早上偏偏起的不算早,给早起伺候的小厮见了。外头书房院里没丫头,那小厮也不是步景白鹤那种,出去顶个爷们,行事有章法有分寸的人。不过是个端茶倒水素日不得进正房伺候的下人。胡刺啦地在府里见了这种事情,跟看见了西洋景似的,回头就跟相好的下人说了,于是,不一刻的功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回别说柳儿生气,冯三爷也动了气了。他生气不为别的,而是自家娘子被气着了,瞧那脸色,自己都没敢这般给气受!   “去,叫人传各个角门子守门的婆子小子,凡是昨儿晚上当值,给人行方便的,一律打二十板子,革三个月月钱。叫管家上档子,再犯错,一律全家发卖出去!头一个传口舌的,找出来打完,立刻发卖!”   冯三爷一发话,立时动了起来,不一刻正房二门外头,跪了一地。   也不必吩咐,步景带着几个人,已经审问清楚。按着府里的规矩,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该发卖的一点儿不手软。这事儿,在他们眼里,就不算个事儿。跟着三爷这么些年,血腥都见过多少回了。   不过他们如今也明白,三奶奶跟前千万小心伺候,闹不好比惹了三爷更来得要命。   自家人处置起来自然好办,可如今两个肇事的,都是外头来的,却不那么好摆布了。   尤其那禄儿,身契还在柳儿手里,就敢这么着,她凭的不过是自己一番感恩图报的好意罢了!   如今柳儿提起这人,就压不住火气。没想到赖二奶奶一番下作手段,这禄儿倒是学了个十足十!自己一番好意,成了驴肝肺。这恩情,还是算了罢了,自打自己把她从赖二奶奶手里赎出来,就还的差不多了,如今她倒是赚了。居然知道买通守门的婆子小厮,来成全自己的好事,着实留不得她。   柳儿气的早饭都没了胃口,倒是在冯紫英劝解下,少不得为了陪着他,略喝了几口粥。   及至冯三爷用罢早饭出去寻李家白,外头的小丫头才战战兢兢过来传话,“禄儿姑娘身边的小叶说,禄儿姑娘想见奶奶,姑娘有话想跟奶奶回禀。”   脾气一向不大好的红花忍不住了,起身来到门外,骂道,“呸!她是你们哪一门子的姑娘!是姓冯还是姓杨的?我们亲戚姑娘,再没有这般没脸没皮的。瞧她干出来的这事儿,倒是有脸来见人!真当我们太太好性儿,拿她当个人,就这般作耗!且消停儿地呆着!自有处置她的时候,很不必上赶子找死!”   外头小丫头立时没声儿了,至于那小叶听见没有,也没人关心。   但是大家显然低估了那小叶的能耐,不一刻,就听见外头吵嚷。   “……我们姑娘……好歹有恩于太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哇……”虎头也被吵醒,张开小嘴大叫起来,一时倒是十分热闹。   柳儿气的额头上青筋直迸,吩咐李嬷嬷,“你带着红花,去后头抱厦,问问她到底想怎么着,还有,带着春儿,以前的事情,冬儿春儿姐妹也清楚,去罢!”说完转身往碧纱厨内而去。   冬儿春儿两个都知道赖二奶奶那边的事情,可春儿嘴头跟刀子似的,哔冬儿厉害多了。   李嬷嬷会意,带着人自去寻禄儿说道。不说别人,李嬷嬷都有些替禄儿可惜了的。本来按照跟太太的情分,多少好事等着她,还当太太是当初那个没依靠的孤女呢?如今倒好,坏了情分不说,真当跟了李五爷就万事大吉了?好赖还不是太太一句话的事儿。   李五爷如今,还不是得三爷帮衬着。   李嬷嬷这样的人,最是人老成精。别说如今府里柳儿说一不二,她们行事没那么多顾忌。便是当初在贾府,跟柳儿时候不长的那会儿,处置多姑娘儿起来,也是很能体会上意拿捏分寸。   刀兵不动的嘴皮子功夫,就吓跑了个脸皮厚比城墙的泼妇,如今更不必说了。   一个禄儿,还真不够瞧的,没提脚发卖的远远的,或见不得人的地方,是太太心慈。不过以后想过好日子,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第1159章 妒妇完胜心机女 但是禄儿离府前后脚的,步景过来回话,“三爷说,随太太处置罢,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叫太太不必费神,不过五爷酒后有失检点。”   柳儿不过一声,“知道了。”也就完了。   倒是李嬷嬷,有些话不吐不快,“太太自然是念着旧情,那禄儿走的倒也安安静静的,说得话也算明白,她本也算个明白人。可老身这心里,总觉着,此女不简单,颇有决断,恐怕还有后手也未可知呢。”   柳儿冷笑,“那又如何!我总不至于为这事喊打喊杀的罢?我倒是嫌她脏了我这地儿,奈何事已经至此,放她一条生路,也算仁至义尽了。以后如何,干我们屁事!若她有一点脑子,也不会打着我们的旗号行事也就罢了,否则叫三爷处置。若自此把我恨上了,我倒是服了她,气性大!有本事只管来罢。”   李嬷嬷给柳儿斟了茶水,笑着道,“我们自然不把她看在眼里的,只太太也别生气了,不值当。三爷看见了,又说我们办事不妥当,叫太太操心。”   “唉,如今哪里是你们不妥当,是我识人不清。一直觉着自己算是精明,如今看来,不过尔尔。当初在赖家的时候,禄儿给我通风报信,那个弯子绕的,当时我心里还不以为然,至于这般百般的试探么?任谁受人恩惠,不都得心怀感激么!如今看来,帮人确实不是凭着一腔热乎气儿就行的,世易时移,真得睁大眼睛,看准了是什么人,如何帮法?不然糟心的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如今即是明证了。”   李嬷嬷少不得奉承几句,只柳儿口里这般说,心内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呢。还有她不好说的,过去在贾府的时候,一些太太奶奶们,有人求到头上,那个拿腔作势的势派,以琏二奶奶为最。原本她的想头,不过是贵人们都这般了,不然不能显示其矜贵。如今看来,却不完全如此,自有其更深的意思在内。时至今日,自己这道行,还差得远呢,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自己说话行事,还带着三爷的份儿呢。   想到当初禄儿的事情上头,李嬷嬷也曾经劝过自己的,少不得看着李嬷嬷,真心诚意地道,“以后有事,还得嬷嬷多多提点才是,嬷嬷是深谙世事的,不比我们年轻,见得少,请嬷嬷多多费心了。”   李嬷嬷如今,彻底放了心,只要太太不是个烂好人就成,当即起身肃容道,“太太只管放心,老婆子以后就指望跟着太太享福了,哪敢不真心实意地服侍。只是经此一事,到底下头也要敲打一番才是,还望太太拿出个章程才好。”   柳儿意会,她也正有此意。这回是表哥,下回是三爷就乐子大了。用过晌饭,看虎头睡了午觉了,叫了房内大丫头,并打她在贾府甚至脱籍后一直跟着她的,都叫到房内。   大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是自打那位禄儿姑娘走了后,太太一直心情不好倒是都知道的,一时都屏息静气的站在那里,不敢乱瞧。   柳儿坐在上头,身后站着李嬷嬷。挨个瞧了一回,方慢慢开口道,“你们跟我时候最长,也是我身边得用的。我的意思,有些人知道,今儿再说一回,也是最后一次。伺候我一回不容易,按如今府里的规矩,十八岁上头就可以出府或者嫁人。你们的年纪都不算大,若有什么想头,都自己说出来。或者出府自在过活,或者看中了府里哪个,但凡能成全的,必然成全你们。如今单只一件,无论那一种,若私自做出让人不齿的下作事情来,就别怪我话没说清楚,更别怪我不顾念多年的情分。真到了那时候,是死是活,是留是走,就由不得你们了,自有家法处置。”   柳儿头一回这般疾言厉色,又想到三爷的手段,众丫头哪里有不害怕的,一时齐齐跪倒,红花先开口道,“能伺候太太,是奴婢的福气,再不敢有歪心思。红花是孤儿,没了亲娘老子,将来只凭太太吩咐就是。”红花心里有数,太太是个好人,尽心服侍,自然不会亏待了自己。三爷那么个样儿,谁敢往跟前凑合。倒是三爷身边几个长随,模样本事,都是千里挑一的……将来做个管事娘子,岂不风光。   显然,同红花一样想头的,不是一个两个,齐齐表了忠心。横竖三爷的小厮多得很,哪个都不错的说,还是正头娘子。太太房里出来的,也不敢给气受。真得罪了太太,能有好日子过?便是白鹤那么个傲气样儿,敢不买主子的账?   柳儿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一看大伙,貌似真的诚心。再想到白鹤步景几个那模样儿……得了,至少这一拨丫头,起不了歪心了。白说一回,却不得不说。   不过柳儿可是听三爷说过,将来白鹤步景几个,都是要放出去另谋前程的。若真如此,这些丫头可要好生调、教,真成了事,没的给自己丢脸。   事到如今,便是有那么点儿小心思的,也熄了念想。太太年轻,两个主子正是恩爱的时候,傻了才这时候作耗。真等到有一天有空子可钻,也轮不到她们,还是让后来人尝尝厉害罢。   更要紧的是,柳儿的榜样在前,哪个不想风风光光的夫贵妻荣的过日子。能做到大丫头,都是心里有数的,得眼皮子浅到何种地步,才不思进取而去给风头正盛的太太添堵?   三爷那一脚,可能把人踹个半身不遂呢!冬雪当初伤都没叫在府里杨,就给发卖了,哪个不知道。   这里头红花年纪最大,眼看十七了,出门子,也就这两三年的事儿。府里大丫头头一份儿,自然也可以看看风向再说。柳儿心里门儿清,到时候少不得多费点儿心思。   ***   冯三爷府上恢复了平静,神武将军府又闹出了事端。   自打分家,可好几个月过去了,二房四房一直住在府上啃着。两房不提,老爷子也没说什么,刘氏哪敢说个不字,住着罢。   这一日,冯四爷读书读的有些气闷,也没叫下人跟着,起身溜达去了花园子,漫步上了观鱼亭。因有一棵老大的垂杨柳当着,待冯四爷上了亭前台阶,方看见,大老爷新纳的姨娘高氏,正慵懒地靠坐在美人靠上,喂鱼。   一时冯四爷进退不得。进是不能的,退是必须地。奈何岸边不远处,两个丫头捧着茶壶坐垫等东西,正往这边过来,显然是这高氏身边伺候的。   一时冯四爷懊悔不已,正自想着索性退出去,却被高明芯一扭头看见了。看他那个手足无措的样儿,着实有趣儿,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是四爷罢,既然来了,何必就走。”说完高明芯便知冒撞,直恨不得把舌头割了算了。   冯四爷更是脸色窘迫,进退不得。   其实以高明芯的脾性,断然做不出此等孟浪之举来,奈何此一时彼一时。在王家好歹也算得上小姐,如今给人做姨娘,大老爷一把年纪,能有什么可爱之处。她也不过是面上奉承的老男人高兴罢了,实则内心的苦楚,只有自家知道。憋屈得狠了,少不得不顾刘氏的禁令,出来疏散疏散,没想到遇上了冯府最老实怯懦的四老爷。   更没想到的是,这位四爷虽然都说没甚能为,跟三爷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奈何长的着实一副好皮囊,比大老爷强了百倍不止。高明芯一时恶趣味儿发作,完了后悔不跌。   这也就罢了,没人见着,两人悄没声儿地各自散了,也就完了。   要死不死的是,丫头没过来,四奶奶夏金桂斜刺里从边上小径子穿过,一眼瞧见自家男人脸色绯红的慌张样儿,话虽听了半耳朵,奈何禁不住脑补,更禁不住夏金桂醋劲儿比天大!   结果不必说了,薛蟠那么个不着调的,夏金桂都闹得天翻地覆的,何况如今这个稀罕的不行的冯四爷。且她一向当自己是朵花,别个都是狗屎,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看高氏那张粉脸分外碍眼。   心里狠啐,狐媚子!   当即指使跟着的大丫头宝蟾,并另一个小丫头舍儿,一指高氏,“去,给我搧她耳刮子,再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小老婆子,青天白日的勾搭爷们!王家果然出不了好玩意儿!”   本来或许看在四爷面上不至于如此闹腾,奈何如今四爷被他娘撺掇,没事总爱叽咕她素日的行事坐卧。夏金桂此举,不乏隔山打老牛的意思。   当你们冯家什么有规矩的人家?   高明芯哪里见过这等粗鲁的,一时被两个丫头拽住胳膊,按住了。宝蟾尤其是个狠的,抡圆了胳膊,连着两巴掌呼到她脸上,立时一边一个红红的巴掌印浮现,十分清晰。   “这……这是怎么说的,赶紧都住手!”冯四爷扎煞着手,都是女人,真不知如何上手拉扯,口内喝止,也少了许多力度,说了跟没说差不多。   高明芯这亏,注定是白吃了,连着被宝蟾打了四个清脆的大嘴巴,直到她两个取东西的丫头见事不好,跑过来帮衬,才算是解脱了,一时羞愧难言,簪环散乱,狼狈不堪,哪里有脸见人。被两个丫头扶着赶紧去了。   夏金桂对着高氏主仆三个的背影又骂了两句难听的,两下里方各自散了,冯四爷也脸色难看地被夏金桂扯走了。   当然,这事没完。花园子可是常有仆妇人等来往路过的,不一刻就传遍了府里,大奶奶等主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这事儿,真当面见了,也未必如何,不过偶然遇上罢了。可一旦闹出来,以讹传讹的,越说越难听。   真没事儿,四奶奶至于气的那么个样么?四奶奶好歹也是大家小姐,至于这般作践人么?四奶奶一向也是大方知礼的…….此时夏金桂本性尚未完全暴露,还能站在正义的一方。   刘氏当即带着高氏,去给小李氏上眼药,或者说赔礼去了,“四弟妹刚进门,我们房里的人不懂规矩,冒撞了四弟妹。本想亲自过去给四弟妹赔礼的,奈何里头还有四弟的缘故,怕说不清楚反惹的四弟小两口不痛快。都是一家子骨肉的,那就着实是我这做嫂子的该死了。还请太太在中间转圜一番,说和说和,这高氏着实不懂规矩,任四弟妹打骂,撵出府去也使得,只要出气就好,莫要气坏了身子是正经。”   一箭n鸟儿,刘氏从没这般痛快过,脸色十二分的诚恳,目光格外真挚,仪态分外端庄高贵,跟高氏红肿狼狈成鲜明对比,大有小李氏不让她道歉不罢休的架势。   小李氏如今,不过能在两个亲生儿女耳朵边嘀咕两句罢了,哪有什么威风。本就是个精的,心里明镜似的,刘氏这是拿她作法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小李氏能如何的了。很快传到老爷子耳朵里,冯唐大怒,一拍桌子,“去,传我的话,三日之内,老二老四家,全给老子滚蛋!告诉老大,看好自己小老婆子,少放出来丢人现眼!一把年纪,不知保养一味作死,仔细精尽人亡!”   下人也不敢笑,下去传话少不得加工一二,可不敢实话实说。   于是,隔日冯四爷一家子,搬到了灯笼巷,冯三爷府上隔壁,一时倒也消停了。   柳儿也多了个妯娌,三五不时的拜访说话,虽说不是一路人,面子上倒也都过得去。夏金桂如今巴结着这个三嫂子,自然一切好说,哪里敢乍刺儿。   至于冯四爷,若非老娘哭哭啼啼拦着,更是早想出来。一时也顾不得跟媳妇赌气,投奔他三哥来了。书也不读了,本也不是那块料,在府里读书,越读越忧郁,到最后不过是为了躲清静。如今一心叫四哥帮着谋个清闲差事,有个事情占身,省的成日在家跟媳妇淘气。   这辈子就这么着罢,等夏金桂肚皮争气,生了儿子好生调、教,再光耀门楣给他们四房争气了。 ☆、第1160章 谁言生女不若儿   贾家史太君一入秋身上就不大安稳,大夫请了不少,也看不出什么。只说年纪大了,遭逢大变,身子亏得厉害。如今不过是好生调养着,挨日子罢。   柳儿和林黛玉去看过,带了不少药材补品,恰逢老太太生日,柳儿又带了给老太太亲手做的一套衣裳。只如今老太太卧床不起,人也糊涂着,也没得张罗办了。   别说外人,就连宝二爷都不认得。众人禁不住唏嘘,落了一回泪,细细问过饮食起居,嘱咐鸳鸯等人好生伺候,各自都不得多待,就回了。   以邢夫人为首的内眷们,如今都知道只要老太太在一日,林家和柳儿都少不得多有照应,不敢不伺候的精心,倒也不必人敲打。   后来一些时日一直没起色,柳儿又央了张友仕老爷子一回,帮着诊了脉,另开了方子调养。只老爷子回来也道,“过了今冬,或可回转,且可预备后事罢。”   张友仕的本事,能断生死的,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老太太过不了腊月了。   柳儿心下难过,得闲儿少不得跟冯三爷絮叨一番,老太太当年待她的好处来。吃了教训,再不敢随便伸手帮衬,不过都是财物上头的事。正如她林姐姐所言,“银子能办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人情债难还,能用银子打发做好不过。”   “知道你念旧,只如今贾家着实回天无力了。倒是有些争气的子弟,或可照应一二。你且安心罢,便是你不说,看在当年老爷子和国公爷的情分上,也得看顾一番的。老爷子老早就嘱咐过了,你也不要总存在心里,思虑过重,闹了毛病自己受罪不算外,连虎头都跟着你受委屈不是。”冯紫英少不得宽慰一番娇气,且他知道,拿虎头说事,百试百灵。   果然,柳儿忙擦干眼泪,叫丫头打水重新洗了脸,略敷了些润面的胭脂,重新落座便道,“明儿我去瞧瞧姐姐去,她这胎也该坐稳了,也该去恭贺一番才是。”过去也能沾些喜气,这一阵子就没什么好事,正好冲冲。   结果次日早上刚用过早饭,下人来回,“张嬷嬷来见太太,说要回南了,来给太太磕头。”   柳儿一愣,问伺候的冬儿,“倒是没听三七说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冬儿忙回道,“想是之前得着信儿了,只这两日见她恹恹的,红花姐姐以为她不舒坦,便没叫她往正房来,太太可要奴婢去叫了她来问问?”   “那倒不必,想来她不愿走的,不然早过来跟我说了,且请张嬷嬷进来说话罢……你只叫人告诉她,张嬷嬷来了,叫她过来见见。”柳儿叹了口气,三七自打跟了她,倒是一心一意的。如今她真没原先那般自信,能给了她所求的好日子,待会儿少不得叫来当着她奶奶的面儿,说个清楚了。   不一刻张嬷嬷扶着个小丫头进来,老太太精神头儿倒是不错。因着张家在贾府出事之初,便被冯三爷着人弄了出来,一大家子倒也没遭罪,只原本多年积攒下来的家底,是分文不剩了,还是冯府帮衬着。   同他家一样受到特别关照的一家子的下人,还有何婆一家,就是春燕小鸠儿一家子。并林之孝和赖大两家子,这都是当初于柳儿有过交情的。各家无一例外的,都家产精光。另行安置在了城外的庄子上头。尤其小鸠儿,这两年也见了出息,不比过去一味只知玩耍。辗转求到三七头上,要进府伺候,柳儿点了头,如今在张干妈那里跟着春儿一起做事。   赖嬷嬷家还好些,毕竟赖尚荣不是奴籍,人出来了,损失尚可承受。林之孝是个精的,也留了后手,冯三爷着人帮衬一二,也无甚大事。   倒是张嬷嬷一家子,女儿都外嫁了还好。倒是两个儿子,张材和张三。尤其两个大孙子张若锦和墨雨,一向都是张嬷嬷的命根子似的。如今没了贾府,身陷囹圄不说,以后日子也没了着落。   不过冯三爷可不是什么好心人,别人如何他管不着。倒是张三一家子,因三七在柳儿身边一直尽心尽力,柳儿也颇喜欢,少不得照应一二。张嬷嬷念着儿子,张三也顾念着兄弟,少不得又求到冯三爷身边的人头上。捎带着也就把这一家子都捞了出来,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下人回了一声自去办理,冯三爷也不理会。   只张嬷嬷如今心灰意懒,原本就是个有成算的,经此一事,再不愿儿孙有个闪失,贾府那等富贵都说没就没了,可见世事多变,打算回老家种田,安安稳稳度日。   男人还可,女人们如张材家的和张三家的,都不大乐意。如今虽说没了贾府,不是还有冯府么。想来冯三太太看在往日情分,少不得提携一把,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尤其张三家的,自己女孩儿三七如今在柳儿跟前,也是有脸面的,更有些倚仗,老大不乐意走了。   不过最后都没拗过老太太,毕竟儿子都是孝顺的,媳妇们被老太太一通臭骂,多少识得好歹,所以如今有了张嬷嬷过来辞行一出。   “……三爷和三太太的大恩大德,老婆子这辈子是生受了。只以后吃长斋请菩萨保佑太太一家平安富贵……,两个不成器的都没甚能为,只三七那丫头,是个实心眼儿的,就让她以后好生孝敬太太,也略表老身的一点儿未尽之意罢……”   门外三七听的已经哭个不住,门内柳儿也挽留一番,“嬷嬷自然是一心为着儿孙好,只他们素来都是跟着主子娇养的,哪里做过地里的活计,到时候少不得埋怨嬷嬷。我看张三叔一家子索性都留下罢,都是老实人,在府里做事也使得。尤其他家也没个男孩儿,将来三七和妹子出嫁,也近便些互相有个照应,不致孤单。还有墨雨,我看也十分机灵,心地也好,进来去跟着账房学些本事,到底他自家有个立身的能耐不说,三七姐妹也有个兄弟照应。将来一家子若南省待的不便宜,回来他老子娘连着兄弟,也有个倚靠。”   这一番,着实是柳儿为他们打算了,却也着实给三七体面。   若搁之前的柳儿,索性都叫了进府做事也就罢了,横竖府里如今也用得上的。若那般做了,难免叫人觉着此事太过容易,这情分上,就大打了折扣。只有叫他们真觉着外头日子不是那么好混的,才知道珍惜感恩,才会更用心当差。   尤其三爷私下里跟柳儿交代过,“贾家下人里头,若想帮衬的,银钱上尽管使得。若想叫人进府做事的,却须斟酌。一则年纪小可调、教,二则着实老实本分差事不打紧的,三则情分上着实深厚不帮良心过不去的。只这三宗,或可轻易答应进府伺候。否则,还需细细斟酌一二。那些个大家子出来的奴才,虽说言谈举止规矩上头要得,但是偷奸耍滑坑蒙拐骗的本事,也是一顶一的好,千万谨慎。”   张嬷嬷一家子,三七妹子小乐儿,年纪小,人也伶俐可爱,张三两口子,心思都单纯,两个女孩儿也都不差。墨雨人机灵知道感恩,当初因着三七走了柳儿的门路进老太太房里伺候的事,没少奉承柳儿,很知道好赖。且他在宝二爷身边,着实算不得有脸得用的,一向在门房里听候传唤跑腿儿的时候多些。那些个腌臜事儿,以他的年纪,沾手的不多,道听途说的更多些。且张材两口子,也都算正经做事的人,不比二奶奶身边的旺儿、王夫人身边的周瑞、邢夫人身边的王善宝家的两口子们,着实都不是个东西。   张嬷嬷也是个干脆有决断的,当即略一思忖,便觉此事大有可为,主子给了体面就得知道好歹,且人三太太着实待他们不薄。同样冯府照应的下人,除了小鸠儿进府,其它都在庄子上做事,张嬷嬷也得摸着些冯府的行事章法,外头的人人家是不待见用的,这是给自家天大的体面了!   老太太当即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感激不尽。   三七也松了口气,原本觉着一家子要分离了,心情几日都低落的厉害。这回好了,顾不得别的,忙掀帘子跑进去,跟她奶奶一起给柳儿磕头。府里的事情,她自然也是知道的,知道分寸没去求太太,不想太太为难,心里何尝不希望一家子在一起。   柳儿忙让红花等人扶起这祖孙俩,叫丫头看了座,笑着道,“依我说,嬷嬷一把年纪,虽说落叶归根,可你们一家子在都中也三四辈子了,祖籍也着实没什么至亲之人。不若先着人回去看看,若有可为,回去不迟。若觉不妥当,在都中另谋生计也为时未晚呢。”   没事谁爱折腾,千里迢迢的,张家如今一点儿家底,还是冯三爷着人赏的百八十两银子,置办十几二十亩田地,盖了房,着实不剩什么。子孙都是吃穿惯了的,哪里做过重活儿吃过苦。若不是张嬷嬷是个明白人,不愿意过来冯府恳求,也不至于如此。   如今剩下大儿子一家,大孙子张若锦还是个识文断字的,找份事做也容易,加上又有柳儿照应,一家子生计不愁的,自然要另做打算。   至此,老太太不免有几分唏嘘,谁说生女不如生儿子,老三一家子有三七这么个丫头,一家子跟着得力,还带掣了兄弟,岂是一般男子可比的。 ☆、第梅161章 又是一年梅花香   每年腊月梅花开,正是馨香透骨寒。(思路客.siluke.us)   柳儿这辈子,到如今为止,两件大事,一是嫁人,一是董师傅去世,都是跟梅花脱不开的干系。   汇芳园里遇见冯紫英,自此牵扯不断,有了后来许多嗔怨纠葛。更难忘的,自然是这辈子第一次经历至亲之人的离世,且还是她亲手办理的后事。   那一种悲痛茫然,心内哀伤却须强颜摆布一应俗事的悲苦无奈的滋味儿,比腊月的寒风更加刺骨,比梅花的暗香更加入心,直入人的肺腑灵台,一生难忘。   所以每年看见腊月梅花开,柳儿再不复那种小姑娘的单纯喜欢欣赏,多了别一番的人事沧桑。   去年因着有孕,拜祭董师傅的一应事宜,都是冯紫英帮着打理,也是冯三爷亲自去的城西墓地。   今年又自不同,三房分家另过,少不得另外置办了祠堂,就在府里西侧的一个单独的院落里,修的十分肃穆。院里除了冯府先祖,另备了一间小佛堂,偏间把董师傅的牌位摆放了进去,名之义母董氏慧君之灵位。逢年过节,早晚祭奠。   而每逢清明中元过年和忌日等大日子,还是要亲自去城西董师傅墓前好生祭奠才算。   今年忌日,赶上冯三爷休沐,夫妻两个少不得一起坐车,带着香烛纸马各色果品等奠仪周备,去城西祭奠一番。   这一番柳儿过来祭奠,跟往年伶仃一人顾影自怜又自不同。自己终身有靠,姻缘美满;夫婿能干,又喜得麟儿。一个女人一辈子,夫复何求。所以杨氏柳儿,心内感慨万千。   看出柳儿心情有异,冯紫英从大氅中伸出大掌,轻轻握住柳儿的手,“你若实在过不去,转过年来,我着人好生去姑苏细细打听一二,董师傅其人,想来不是无名之辈,应该是极好访查的,若有何可尽心之处,自然可以弥补一二。”   柳儿身穿墨蓝福字团花蟒缎大氅,领口白狐裘出锋极齐整,衬着一张脂粉未施的瓜子玉面越发俏丽,头上的首饰也是银镶珍珠,显得素净端庄。闻言抬眸,目光有些茫然,半晌方道,“这倒不必,当初干娘临终的时候,已经说过,她这辈子,质本洁来还洁去,再不与人相干。她不欠任何人的,自有他人欠她的。这样的孤绝,想来定然是伤透了心罢。我若有心,就叫子女也记着她,叫她地下有知,也得些香火祭祀。何必叫那些个对不起她的人,既伤害了她,又因着她得了益处。我是相信因果的,更乐意结了这因果。不去为难那些个人,已经是看在董师傅的遗言的份儿上,再做些多余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不愿意。”   这个脾气倒不愧是自家娘子,冯三爷弯唇笑了笑,心内倒是觉着,很有必要打听一番究竟,媳妇对董师傅的感情,可非比寻常,他可不想因此生了变数。如今他媳妇可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既然是有其师承的,又是如此有名的师承,弄不好总有一日,有心人会顺藤摸瓜,从某些蛛丝马迹,寻到头上也未可知。   那时候谁知道能生出多少事端出来,冯三爷一向不喜欢被动,措手不及这种事,实在不是什么好的经验,打小他就极讨厌这样。   此次柳儿去祭奠,又与别次不同,东西奠仪都是上好不说,前两日睡不着,想起以往同董师傅种种过往,写了篇祭文。临来前一日晚上,凝心静气,绣在了尺幅之上,略表自己一番感受和心情。   “维甲申腊月,梅雪争春之日,女杨氏柳儿,谨以玉梅一支,薄酒三杯,七寸尺素,聊以缅怀慈颜。窃思女儿自临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载。余自幼失怙,年四岁慈母仙逝。六岁继母贾之,自此流离,畸零人世,伶仃孤苦。虽入于豪门,得以苟活绮罗丛,终失于教养。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小慧烹于烈火,夭寿不得终年。自蓄辛酸,谁怜夭折?十指纤纤,敢夸针巧,不能挽卿卿性命。人云伶俐,目秀眉清,却终究红颜命薄。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又一番人世结缡。敢不幡然了悟,步步谨慎,时时自省。求教化以明理,行世故以保身。上不负苍天之恩德,下扪心以安其志,享年不改其终。然则世事多变,未至成立,终流于他所。幸得聆蒙训,开悟愚顽于微贱。侍奉衾枕栉沐之间,仅三年有奇。忆母往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神则冰雪不足喻其洁。钟灵毓秀,孤芳终自赏。女素慕母之慧能,管窥蠡测,不得其一二。日日厉色,愚仆不近。夜夜悲咳,苦熬岁月。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终究是有缘。幸得垂怜,悯恤愚顽。重悬七夕之针,绘荷于碧波之上。再捻五彩之丝,结结于暗昧之夜。朝承庭训,暮作丹青;日读经书,夜履真迹。自此燕雀脱羽尘埃,庸人多一技傍身。生可觅食,死亦可保其身。女命乖舛,母暗愧不能佑之,终至离散。女脱囹圄,母亦无忧。然则天妒红颜,子欲养而亲不待。冬月梅香,母终登仙台。女力微薄,不得母死后之哀荣,屈母窀穸于此。母生于南,而葬于斯。悲哉!今幸得佳婿,终复母清名。生有麟儿,香火有祭。尘缘虽浅,却深蓄惓惓之思。来日方长,母谆谆之诲不敢或忘。音容宛在,恍如昨昔。呜呼哀哉!魂归来兮,尚飨!”   读毕,遂焚烧致祭,已泪湿重衫。   冯紫英先时带着下人,重新修整了一番墓地,同柳儿一起按规矩祭拜过了,此时立于林边。仆妇人等也被柳儿打发车边,便于说些心里话。   冯三爷一手抚摸安抚跟随而来,有些烦躁的坐骑,一边关注柳儿那边的动静,看她祭奠完毕,人却有些过于悲伤。朔风吹的纸灰飞扬,寒气逼人,少不得上前扶住,“心到神知,回罢,若是冻病了,先人地下有知,也是不安心的。”一手拿出巾帕,轻轻替她拭去泪痕。   可那悲痛的心情,岂是一句两句话就能回转的,柳儿直到上了车,仍旧情绪低迷。甚至马车走了不到一刻钟,一个不舒坦,呕吐起来,把冯紫英真个吓了一跳。   一手抱着柳儿,一手拿出车上备的漱盂,给她接着呕吐物。可早上柳儿不过喝了小半碗粥,这两天心情不好,本就没甚胃口,哪里来的那许多东西。所以不过是吐些酸水,脸色苍白,情致越发可怜。   冯三爷一看不行,索性也没回府,吩咐直接去了最近的天齐庙。并叫先跟随的小厮奔宵,“去,叫王老道赶紧候着,就说夫人不舒服,叫他给诊个脉,把他那待客的贼窝赶紧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奔宵答应一声打马赶紧去了不提。   这边柳儿情形越发的不好,半合着眼睛,昏昏欲睡的,却忍着强笑安慰自家相公,“我无事,想来是最近入了腊月,饮食上有些不大受用,脾胃不大好罢了,回去略歇一歇就是了。”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胃里的恶心又是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少不得又是扯心扯肺地一通干呕。   因出府时冯三爷便只让坐骑跟着,自己同柳儿一起坐车。所以丫头婆子们都坐后头的车里,没敢在跟前碍眼。如今车里只两口子,冯三爷一个年轻男人,哪里想得到那许多。   若是此时李嬷嬷在跟前,说不得会联想一二。   果然,不一刻即到了天齐庙。一切都安排妥当,大冬天的又是临近年根儿,也没什么人上香。冯三爷用大氅包住柳儿,一路抱进最近的禅房,这点儿眼力见儿,王一贴还是有的。真折腾的冯三爷火起,吃亏的可是他。   搭脉一诊,俄顷换了一只手,不一会儿,王老道便喜笑颜开,起身作揖道,“恭喜三爷,夫人这是喜脉,刚足月,所以不大显。不过老道别的不说,这点儿能耐还是有的,呵呵。”   冯三爷不大信,“老道你少哄爷,先前夫人有孕,可没这般难受,好着呢。今次如何这般反常了?我告诉你,要是为了骗俩银子哄骗爷,回头有你好果子吃!”   “哎呦,出家人不打诳语,人命关天的大事,岂能容小道信口的。小道的本事,三爷还不知道么,千真万确,小道敢拿庙外的招牌打赌!”   “嗤,你这地界儿,最不值钱的就是那招牌了!姑且信你罢。”一时冯三爷倒是冰火两重天。喜欢的是,又要添丁了,冰的是,大的不舒坦,这么折腾,可如何是好?   “那个……三爷也不必着急,这样的症状也是有的。一般来说,先时令小公子若是顺顺当当的话,这回若是不大安稳,夫人怀的是位女公子的可能性,倒是很大。”一般来说,这种状况着实不少,老道多少有安慰冯三爷的意思,横竖家里已经有了小子,不至于说是女娃,就招人恨。   “借你吉言,若是个女儿,将来自有你好处。若还是儿子,你等着破财罢!”冯三爷如今倒是真想要个女儿,有儿有女,方是个好么。   再说,有个女孩儿,既能陪着她娘,又能帮着管教下面的弟妹,多好。   王一贴不意自己一句安慰的话,被冯三爷当真了,一时噎住,后悔不跌,直想抽自己俩嘴巴,叫你嘴欠!说点儿啥不好。   冯三爷可不比那些个心粗的爷们,他所说有你的好处,定然记得。相反,若是不称他的心了,也不会忘了跟你不客气就是了。   可这世上的事情,哪里就是一定的!王一贴试图挽回,抓耳挠腮的找说辞正想左右逢源。冯三爷哪里耐烦再搭理他,赶紧抱着媳妇回府罢,家里有个神医在,柳儿这又不是什么病,还用得跟王一贴个蒙古大夫墨迹么!这杂毛只会害人,那点儿本事,一向藏着掖着的。   用完赶紧踹,就是此时冯三爷的写照。   柳儿昏昏沉沉的,也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懒怠理会,一张嘴就犯恶心,索性挺尸罢,好歹回府就能好生将养了。   不过一想到这就又有了,心里到底还是高兴多些。坐上了马车,靠在冯紫英的怀里,倒也不觉着太颠簸。马车四角都有小炭炉取暖,又被冯紫英喂了两口温热的清水,一时倒是感觉好受多了。   不过有个问题到底还是要问一问,低声道,“你不是说等虎头长到两岁再要孩子么,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家,一向大事都是冯三爷做主,生儿育女这等大事,自然是冯三爷拿主意,这在冯三爷心里头,可是头等大事。   冯紫英有些尴尬,清咳了两声,掩饰着不自在,“失误,失误,谁没个马失前蹄的时候呢。不过想想也是好事,趁着老爷子在我们府里,正好给你调理身子,保你平安无事的。”一直他是想着,虎头大些,柳儿也得更多精神再要下一个,所以床第上,都是他做主避孕。   当然,避孕这等大事,也是冯三爷拿主意……偶尔没控制住,自然就是失蹄子的时候,着实不多,冯三爷估摸着,也就一回半回的罢,怎的就这般巧了?果然侥幸心理要不得!   柳儿实在忍不住,“人家马失前蹄,顶多摔个跟头罢。你倒好,摔出孩子来了,你可真能,谁拍胸脯保证有效来着!”   “你相公又不是神仙,便是个神仙,也有被打落尘埃的时候呢,正常,正常。那什么,娘子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叫他们提前……”   呕~!   “来来,再喝口水,慢点儿,吃东西的大事……”   “闭嘴!”   一辆看着不甚华丽,却骨架扎实的马车,在随从簇拥下,碌碌而去,淹没尘寰。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谢谢chle的火箭炮、乔乔的地雷和观其的手榴弹(╯3╰)。妹子们心意收到,都是除夕那日的(╯3╰),禾上网不便,么么哒(╯3╰)。另,今日去镇上,网卡终于激活了,发了前天的文来,禾深表歉意(╯3╰),今日原定回家,推到明日,后日到家,争取后日晚些更新tat,回家还要收拾卫生。婆婆家村里上网,着实让人抓狂!仅有两家能上的,各自毛病各种问题,慢的跟牛似的。忘记带u盘的人伤不起。我的网卡,算是白买了,回去说什么得用掉好在明日可以回家了,明日一整天都在路上,后日大约中午罢,能到家了,\(^^)/~   这文以晴雯为主的主线,禾觉着差不多了,往后真要写,可真是没完没了,孩子可以一个个的生,冯三爷升官可以一级级的往上窜,然后小三小四一个个粗来,可以跟打地鼠似的一个个灭掉(╯□╰)横竖都是过日子罢。不过有些人物,会单独开了番外写出来。比如董师傅的来历,连带着妙玉师父囧,还有禄儿,这姑凉怎么可能就此罢休了!连带着贾迎春姑娘⊙﹏⊙b汗。还有冬儿春儿姐妹,或者三七红花,横竖都是一对一对的^_^,内中穿插柳儿两口子,并贾府一众人等,换个视角,时间跨度能大点儿,   话说,禾头一回写这种古言同人种田……类型的,很多不足,谢谢大家包容鼓励,尤其一直留言和订阅投弹投雷的姐妹们,亲亲(╯3╰)。说实话,禾是既被鼓励了,又很惶恐,总怕对不起大家花的银子(╯□╰)禾前几年写过那俩半现言的时候,还是**免费的时代,就是纯娱乐的,一点儿压力木有,什么情节修辞语言神马的,都是浮云,所以写着写着就没兴趣了。这篇因为就想入v的,所以写的着实用心又费劲儿,每次写完都是反复检查,就是这样儿,仍旧很多错字和bug╮(╯_╰)╭,这是能力和rp问题,争取慢慢改进罢。那么,后日见罢(╯3╰) 第162章 董师傅番外(上) 绣花坡,绣花坡,绣花坡上姑娘多。 姑娘多,姑娘多,绣得荷包比针巧。 巧姑娘,巧姑娘…… 董慧君合上双目,朦胧中,似乎听见姆妈轻哼着童谣,坐在窗前,一面绣花,一面哼唱,却也总能关注到身边四五岁的小女孩儿。 “慧儿手真巧,这花瓣儿呀,要先从这里下针,到这里…..看罢,是不是就很好看。” “姆妈,李师傅说要这样的呀?”稚嫩的嗓音透着浓浓的疑惑。 “嗯,那这样,李师傅的功课,就按照李师傅说的做,姆妈教的,就按照姆妈说的做,好不好呀,慧儿?”妇人仍旧笑眯眯地道。 “慧儿听姆妈的……可是为什么呀?” “这个么,等慧儿长大就知道了,如今慧儿小,姆妈说了慧儿也不懂,听话啊,乖。”妇人神色难明,多了几许黯然。 只小小女孩儿,显然不能理解大人的世界,只看见姆妈不高兴,忙点头应道,“慧儿听姆妈的,不叫她们知道。”想起了什么,又肯定地点头,“谁也不叫知道。”横竖太太也不会过问。 “真乖。” 可惜,真正关心爱护她的姆妈没几年去了,再也没人教导她,陪着她做针线。只董慧君没两年得了继母太太的青眼,拿了她的绣活,逢人便夸。父亲也会勉励几句,董慧君内心也是高兴的。 自打母亲在她两岁去世,除了姆妈,一大家子,再也没人笑着夸奖过她了。 所以,董慧君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十分出名了。据下人说,就连京里出来的知府夫人,都听说过她的名头,更不必提江南一带,闺阁女子中,已经声名卓著了。 所以,她也越来越忙,除了没日没夜地做针线,再也顾不得其它。绣的东西都是太太吩咐下来的,说是某夫人求的,推脱不得,于家里的生意上头,也多有益处,得罪不起。她这针线,可是很要紧的,老爷叫好生做了。 父亲董三老爷,这两年也对她关注了许多,见了面,更是和颜悦色地经常嘱咐两句,董慧君十分高兴,便是累些,也不觉了,横竖做的都是她喜欢的事。 董慧君的亲娘只生了她一个,便因病没了。及至年纪稍长,私下里听下人说:三老爷对三太太原是极中意的,因生大姑娘伤了身子,自此缠绵病榻,没几年就没了,所以三老爷一直对大姑娘不喜。不然也不会许了这样的人……老太太更不用说了,本就不中意三太太,正好重新把娘家侄女嫁过来。索性如今的三太太倒是个有福气的,生了三个儿子,所以说都是命啊…… 那一年董慧君十五岁,由做布政使的大伯做主,许给了一个同年的儿子,便是她们城里知府大人的第二子。据说知府夫人的兄长在京中做着吏部侍郎,所以知府大人迟早要升迁的。 可这些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因为她已经听见丫头们偷偷议论,那知府家的大公子,最是个读书上进的……可那二公子,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家里通房四五个,犹嫌不足,又抢了一民女回府。哪知遇上了硬茬子,被人告上衙门,花了不少银子了结……可怜的大姑娘,到底是没了亲娘的孩子,千金小姐也是个歹命的…… 董慧君万念俱灰,大病了一场,绣活也搁下了。太太来看过两回,吩咐下人好生照看,也就罢了。 只这一病,连年都没过好。隔年二月,天气和暖。她底子好,又有贴身的丫头宽慰,太太也不时着人送来补品调理,渐渐身上好转,也打算认命了。可那定了亲事本打算下半年迎娶的知府二公子,夜路走多了,终究遇到了鬼,被人当街一刀捅死,凶手逃逸! 董慧君成了望门寡! 本来董家真为了女儿打算,也是可以同意知府大人的意思,把亲事退了的。奈何大伯父,董大老爷说了,“我董家上数三代,无作奸犯科之男,无醮之女,岂能就此坏了门风!” 父亲董三老爷,一向都以其兄马首是瞻,自然别无二话。 于是,董慧君开始在府中一个极其偏僻的院落,以二八年华,开始过起了清心寡欲的日子。 吃穿用度,一色都是极其简单清淡的,身边只原本的一个心腹丫头伺候。主仆两个,每日里除了做针线,便是做针线。样子仍旧是太太着人送来的。说是她父亲董三老爷吩咐的,怨不得旁人,如今她名声在外,不做便会得罪了他们董家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如今她三个弟弟还未成年,她总不会冷心冷肺地看着亲兄弟没了前程罢? 别人尤可,只那年幼的三弟,曾经仰起白胖的小圆脸儿,笑眯眯叫她大姐姐来着。 其实没能嫁人一事上头,董慧君并未觉着有何不妥,横竖那是个不成器的,自己真要嫁了过去,不定怎么受磋磨呢。如今清清净净的,倒好! 她倒是提出过出家为尼的事,只长辈们都不同意,也没说具体的缘故。 其实要她私心里觉着,出家倒是真得了清静,成全了她。横竖比如今这般,要看府里下人脸色强多了。 后来时候长了,她也慢慢琢磨明白过来,所谓不叫她出家,不过也是怕对董家名声不利。父母高堂俱在的,又要给那未谋面的男人守节,本也算节烈之人,颇让人赞誉的。一旦出家,便耐人琢磨了,跟知府家的关系,也没了这一层牵扯,于董家,实在没甚好处。 可惜,没了亲娘,没了姆妈,身边只一个年岁相仿的丫头,很多道理,都需自家琢磨,没人提点,更没人护着了。 明白了又能如何! 董慧君索性放下心事,过一日算一日罢,这般,也没甚不好,就当在家修行了。因着身子这两年一向单弱,如今饮食本就清淡,也不好直接茹素就是了。 只她没想到,便是这般的日子,也不得长久。 两年后,是某个风清月明的晚上,多年不见的父亲忽然出现了。 父女两个相对无言,董慧君淡然地见了礼,斟了杯有些冷掉的清茶,不过是个礼节,她父亲对饮食一向极其挑剔的,哪里会喝她这里的粗茶。 谁知,这回倒是料差了。她父亲董三老爷,端起那杯茶来,一饮而尽,放下茶盅,神色莫名,半晌方道,“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收拾收拾东西,待会儿跟来人去罢,以后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来生投个好胎。” 顿了一顿,父亲到底转身去了,也未说明缘故,不过董慧君也不在意了。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 能还了这一场骨肉恩情,她是很乐意的。自打不叫她出家,又有做不完的针线,她便知晓,没为这个家流尽最后一滴血汗,她是不得解脱的。 至于泪,自打姆妈没了那年,就再也没了。 果然不负她所望,俄顷便有两个婆子,带她坐了马车离府,丫头都没叫带着。 后来得知,原是大伯父坏了事,刚得了风声便着手安排后事。他家二堂嫂刚有了身子,而大堂兄,只生了两个女儿。大伯父这一支的香火,就压在二嫂子的肚皮上了。 所以,大伯父紧急安排后事,祖母捎信来,叫三房这个跟二孙媳形容有六七分相似的孙女,过去废物利用,这边对外只说暴毙了。那边,顶了二嫂子的窝,二嫂子和年幼的堂妹两个,赶紧的打发出家了…… 董慧君在到了大伯家的第二日,大伯一家子就被抄家了。不上一个月,刑部的行文下来,大伯罪名若干,最重的两条,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结党营私涉嫌谋逆,判了斩立决。其余成年的堂兄堂弟收监秋后问斩,女眷发卖不得脱籍。 那时候新皇登基不久,大赦天下这种好事,显然跟大伯一家子,没甚干系,董慧君更不必指望。 此时董慧君即便听到些什么,也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自打顶着二嫂子的名头,被投进监牢那日起,她和董家,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两不相欠! 她被一个北地的富商买了去,那富商也算有心,对她还算和颜悦色,见董慧君冷若冰霜,也没强迫她,着了丫头婆子伺候。 董慧君面上不显,心里也算计着将来。富商是有妻室的,给人做妾她是万万不能。看着船下悠悠碧波,或许,投水而死,倒也能落个干净? 船到了通州码头,董慧君仍旧没拿准主意。不是怕死,她是个信佛的人,自杀也是杀生,也是一种罪孽,这一世的罪孽没赎清,死后还是要受罪……她不怕受罪,只怕来生,仍旧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不得堂堂正正地做一回人。 赖云清这时候寻来,倒是省了董慧君许多事。虽然知道,这个庶出的姨表妹其实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赖云清此时已经做妇人打扮,虽然年轻,却架势十足,淡淡地瞧了董慧君两眼,心里就有了几分思量,道,“我可以赎你出去,但只一点,你须得一辈子给我做活,不能嫁人,亦不可存了死志。” 那富商显然是忌惮赖云清的,边上陪着笑脸,却不敢言语,黑红脸膛上的几个麻子,在听见赖云清那句‘不得嫁人’后,抖了抖。小眼睛瞄了董慧君一眼,到底没敢多说什么。 董慧君闻言,倒也称心合意,她这辈子,自打懂事学针线起,尽是做活了。只不过是开始的喜欢,到后来的不得已罢了。 遂点头,“可以,除了做活,别的都不行,否则……” 否则如何,她没说。但是赖云清是懂的,在娘家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位八竿子表姐,虽说也是大家子千金小姐,家里也是经商的,家资巨富,但是最是清高不过。除了琴棋书画,其余一概不入耳入心。 除了没娘这一点,端的是好命! 赖云清的家里,不过是一般乡绅,算不得大富。且父亲一辈兄弟众多,一旦分家,其实也不过尔尔。更要命的是,她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出。家里嫡庶姊妹众多,美貌贤德的不缺,哪里显得出她来,过的恐怕连董慧君的丫头都不如。 十多岁的时候,董慧君已经名声鹊起,赖云清远远见过董慧君一面,在一帮穿金戴银的丫头簇拥下,端的是白云出岫。那时她就知道,两人云泥之别,她是泥。 不久她姨娘病逝,父亲收了一笔银子,把她说给个糟老头做妾。于是她趁着族里宴请新来的县太爷的机会,勾搭了新任县太爷——冯大老爷,成了他的妾室,也摸清了冯家的情况。不上两年,跟着回京,却并没有进入冯府。本来想着生了儿子再说,没想到连着两个女儿,更熄了进府的心思,一心给两个女儿攒起嫁妆来,在外过的十分滋润。且不顺心了,还可隔山给府里的夫人刘氏添堵 听见董家坏事,也是偶然。别的赖云清倒是不在意,只此时董慧君已经名扬天下,她的绣活,着实有些可惜。长房坏事,她跟着几乎同时暴毙,让本就心思颇多的赖云清着实有些狐疑。 至于知道董慧君没死,更是偶然,是她身边的杨婆子,去码头送人,远远瞧见了董慧君一眼,心里惊疑,留意一打听,果然有些门道,立时回府送信儿。 赖云清当机立断,立刻寻了别的由头,请了冯大老爷做主,带着他身边得用的长随,寻到了码头上来。那富商哪里敢得罪官家,少不得赔笑割爱了。且他也看出来,这董慧君,未必瞧得上自己,早晚寻了短见,倒晦气。家里母老虎也不好糊弄,不如如今卖了银子,赚一笔了事。 赖云清成了董慧君的主子,如今看着天上云落到泥地里,她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儿。更多的,却是欣喜,虽说不得随意踩上两脚。 慧娘死了,哪个知道天下间究竟有几件慧绣?都知就此都成了绝品,自然是千金难觅的,她自此可算是手握金山银山了! 这位表姐清高,只要没别的腌臜事,做做针线,想来不犯她的忌讳,自然死不了的,如今少不得好好养着罢。 她女孩儿们的嫁妆,可都指望这位便宜表姐了。 此后她也不差大老爷贴补的那点儿银子,为了这些个,费的心思,抵得上勾搭十个冯大老爷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半夜到家,整整晚了一个白天的时间。车行到山东胶南——如今改名叫黄岛了,下起雪来,高速上肇事堵车严重,我们就下了岔路加了一回油,前后不过十多分钟,回来高速就封路了o(╯□╰)o,然后在黄岛住了一晚,雪下了一晚。次日高速仍旧封路,老公无比执着地一路每个路口都看看可以上高速木有,实验到了快中午,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上了,估计那时候知道的人不多,高速上那个安静......本来想买点山东馒头,就此错过鸟。一路到了烟台,刚靠近港口,就被票贩子缠上了,到底买了几张便宜船票上船了事o(╯□╰)o,俺决定,下回还找票贩子.....因为上章说了完结,感觉许多伏笔没交代清楚的,写的许多不足,担心大家给投几块砖头~(^_^)~,这一路到家,一直木敢上来瞧,o(╯□╰)o。很怕有亲留言说,你丫总算完结了,洒家一直等着看蠢作者能啰嗦多久呢\(^o^)/~可到底要上来更新的,某人战战兢兢爬上来一看,吁了一口气,果然人民群众的心地都是善良滴^_^谢谢大家,鞠躬(╯3╰) 另,原计划,某禾打算下篇写穿越成林妹妹的林姐姐,就是此文里头的林姐姐。但是最近又想写凤姐儿,红楼里头,禾最喜欢的有三人,林妹妹、凤姐儿、平儿和晴雯。平儿和晴雯,算一个╮(╯_╰)╭。可最近觉着,写林妹妹的忒多,且必然都是比较完美的性格。反倒是心狠手辣的凤姐儿,精明能干,性格鲜明些,最要紧的是,丫不识字儿\(^o^)/~,有点文化就行了!禾很想写个凤姐儿重生的。话说,若是现代人穿越凤姐儿,真未必有几个有人家那份儿能耐。可若是凤姐儿,不嫁给贾琏,也不叫红楼了。若仍旧嫁给贾琏,又得渣男调教,我讨厌渣男调教,特么的让他坏死算鸟,调教个屁啊!太便宜他了。虐虐倒是可以!这两天正纠结中,盼姐妹们支招儿(╯3╰) 第163章 董师傅番外(下) 倏忽将近十五载,董慧君觉着,她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横竖哪天老天爷收了她去,就算这一世圆满。 她本是南省人,冬季里南省的湿冷比北方的干冷更甚。如今绣庄里她的房间内,既有热炕,又有薰笼炭盆的,倒也不难过。 只当年因着守望门寡,在家里到底吃了些苦头,落下个脾胃虚弱春秋咳嗽的毛病。她也无心调养,到底是一年甚似一年了,只她也不在意。 她那八竿子的表妹,如今人称赖二奶奶。虽说来了京城多年,毕竟出身在那里摆着,不过是关起门来充官太太,实则不过是个暴发户,能j□j出来什么好下人。 所以初见叫柳儿的丫头,那个伶俐劲儿,伺候人的规矩,更是齐整,倒是叫董慧君讶异了一番。略一留心,甚觉满意,遂要了她过来伺候。 没想到这杨柳儿,倒是个十分乖觉的。做事十分尽心,便是挨了骂,也不以为意,该做什么做什么。面上一丝不露不说,伺候的越发尽心。偶尔董慧君心情好,提点两句绣活,这丫头儿也十分受教。 董慧君打小学女红,这上头也是个有天分的。一打眼便看出,柳儿丫头,是个心灵手巧的。尤其难得的是,知道见缝插针地用心揣摩。不该班的时候,更是紧着功夫练习,倒是个有心劲有志气的小丫头。 开始的时候,董慧君也没想太多,只为着平日做活轻省,提点小丫头些活计。不过是劈线、上绷子等零碎活计。 冬月里,董慧君大病了一回,本以为就此解脱了,哪知天不遂人愿,没死成。 说起来,这事都怨柳儿那丫头。若不是她大呼小叫的,何至于早早地招来王婆子刘婆子等人一通折腾。这也罢了,这小鬼儿估摸着很是怕她死了罢,晚间在她房内打地铺,死死守着,愣是把鬼差吓的没敢进来,气死她了。 好歹捡回一条贱命,正月里无事,有一日董慧君觉着胸中发闷,披了大氅出房走动。见那柳儿房间灯还亮着,不由好奇。过去一看,小丫头伏在老旧的梳妆台上,拿着本子,翻来覆去的不知作甚。 也没闩门,估计是太投入了,她进门了也没察觉。结果倒是叫她大感意外,没想到这小丫头居然识字! 厚厚的一本子,居然都是这小丫头的笔记。里头细细写明了素常一些女红上头的事情,甚至粘了丝线样子,看得出来,十分的用心。 人生识字糊涂始,可也只是糊涂,却不是愚昧。董慧君一向觉着,读书人固然有国贼禄蠹、酸文假醋的,但是人这一辈子,若不读书不识字,那便是个蒙昧不开化的,少懂得了许多道理,前程有限。 如今这个丁点儿大的小丫头,不但知道学些技艺长能耐立身,更是在牙婆子那里学了写字。那牙婆她也多少听说过,府里这么些年来,多少丫头都是从她手里调、教的。据过去给那家姑娘上女红课的绣娘说,她家姑娘也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丫头就不必说了,略好些的,都送了人,小些的,也不过混吃混玩罢了,这个杨柳儿,到底有些不凡之处。 自此董师傅倒是留了心,也多了几分心思,也打听得知,这丫头也是个可怜的,心下倒是多了几分怜惜。 尤其她瞧着,这丫头倒是真安安心心的在她这里伺候,不像打算盘要回那边府里攀高枝的,便开始有意的开始指点于她。 哪知,倒真是千里马遇上了伯乐,杨柳儿的进益,倒是真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了,董慧君心头大乐。 没想到,临了临了,不但自己的手艺有了传人,估计用不上两年,这便宜小徒弟,就能替她做些大活了。她老人家,倒是真得轻省享福了。 可惜,自己没多少年好活,每次发病,越发的沉重,董慧君不由的有几分黯然。倒也不为自己,而是为这小丫头。 她掐指一算也知,以这小丫头的模样儿,不上三五年,一旦入了那边府里的眼,怕是要坏事。若是自己多活几年,说不得想法子叫这丫头赎身出府也好打算,护她一护,如今却不好说了。 活了大半辈子,连自己的命运她都是逆来顺受不以为杵的,头一回觉着自己没用。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时袭上董慧君的心头,本就是个浅眠的,越发难以入睡。 不知柳儿那丫头是不是也明白一些什么,素日里也不很装扮,衣裳都是素淡暗沉,鲜亮的料子,倒是宁肯裁了绣帕子,也不肯做件衣裳穿。至于府里逢年过节赏下来的绢纱花朵,也都是给了其他喜欢的丫头,自己不过一些头绳并简单的素银簪环,倒是让董慧君颇满意。 因着存了心思,董慧君便尽心地教授自己那身本事。也不说明白,寻了其他借口,只说是伺候她针线,凡事都往针线上头诹。那丫头也是伶俐,也不多问,只用心学习揣摩,外头半点儿口风不露,董慧君十分之欣慰,孺子可教。 可惜,即便如此,也不过三年多的功夫,到底事情往她最不希望的方向去了。 好在吉人天相,柳儿丫头到底离了这虎狼窝。只入了更大的高门里为奴,董师傅虽说暂时松了口气,可到底心里担忧,怕是离了这腌臜地儿,又进了见不得人的地儿也未可知。可她力所难及,只得看那丫头的造化了。 说不得,入冬又病了一场,伺候的丫头要去找柳儿,叫董慧君拦住了,“哪里就死了呢,放心罢,一时半会儿的,我这老妖精,还得活着磋磨你们呢。” 说的伺候的一对姐妹,只吓的呐呐不成言,跟柳儿比,云泥之别。伶俐劲儿,言语应对,没一件比得上的,更不用提伺候人上头。跟柳儿一般年纪,缩手缩脚,一副小家子气! 更不用提说句笑话儿替她解闷儿,言语婉转地开解她老婆子几句了,简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其实董慧君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心里烦闷,拿着小丫头撒气罢了。小丫头无辜,柳儿那丫头又何尝不是无辜了,这世上,哪个不无辜呢?碰上她这要死不活的,活该她们倒霉罢。 快过年的时候好歹病愈了,身上也不大得劲儿,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来。横竖不必做活,这一日她正闲的无聊,看几页书打发时辰,小丫头来报,“牟尼庵的一位叫做妙玉的师父来访。” 除了悯恩寺的大和尚,那是在姑苏千佛寺就认识的高僧,来了京城无意中又遇见,也曾提点她两句,其他的出家人,董慧君还真不认得。 “不见。”董慧君冷冷地,眼皮都没撩,盯着书,口内道。 不一刻小丫头又回来,小心翼翼地道,“那妙玉师父说姓董,姑苏人氏,董家长房的。” 董慧君闻言一愣,猛地抬头,盯着小丫头春儿,“你瞧她,多大年纪?” “恩......大约十j□j,或者十六七,奴婢实在看不大出来......”春儿被董慧君吓得缩缩脖子,呐呐地道。 “没用的东西,眼睛白长了罢,就知道吃。”一看她那样儿,董慧君就来气,这点子破事儿都回不明白。若是柳儿那丫头在,不用问,都能打听的清清楚楚,哪里要她操心。 “行了,叫她进来罢,我倒要看看,死灰复燃,到底是个什么气色,啧。”自打那年做了替死鬼,对董家,早当不存在了。至于那长房,更是当死绝了的。 至于那据说出家了的堂嫂和堂妹,她是半点儿都不关心,如今只是好奇。 倒也不负所望,这位打小就出家的堂妹,倒是生的花容月貌的。只一点很叫董慧君看不顺眼,你既然出家,何必带发呢! 六根这般断不净,想来以后也清静不了。 唉,果然是同人不同命的,她那时候多么盼着能出家而不可得。如今人家轻易就出了家,不知道珍惜,弄得僧不僧俗不俗的,又带着伺候的婆子,呼啦啦的,看着就厌烦。 董慧君一看就没了兴致,懒得应对,更懒得问她别后情形。倒是这妙玉,径自给董慧君见了礼,以堂姐呼之,见董慧君懒懒的,便道,“二嫂子当年便难产没了,孩子也没保住,想来都是命,到底是我们对不住堂姐......” 如今说这些,又能如何,她这辈子,都叫大伯一家子毁的干净,先是守寡继而为奴,人家闺女媳妇可都安排妥当,董慧君不过垂目听听罢了。 正自无趣儿,柳儿那丫头回了瞧她了,董慧君一时心情大好,管她有没有人在,立时叫了进来。 几日不见,这丫头倒是真见了出息。穿戴不必说,一副富贵派头,想来是那家主子给做脸。倒是小脸上,多了些肉,个头也窜高了些,到底是大家子茶饭养人,想来日子也过得去,董慧君到底放了心。 一时师徒两个旁若无人地说话,到底堂妹受不住奚落,被她言语拿捏,留下东西,人落荒去了。伯父也算是一省的大员,眼看坏事的时候,给女儿带出去的东西,想来就是珍品,如今堂妹摆阔,倒是便宜了她家柳儿丫头。 看柳儿过得好,自此董慧君也放了心。尤其冬春两个丫头,不知那丫头对这两个蠢货说了什么,倒是伺候的越发尽心,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十分的任劳任怨,好歹董慧君受用了些。 但是她自己知道,她这身子,越发的不如以前了,过去都是春秋咳嗽,如今倒好,刮个风下个雨,也能跟着应景儿地咳嗽一回,身上更是冷飕飕地麻冷,胃口也不如往日,想来怕是时日不多。 入冬的时候,老毛病又犯了,一直缠缠绵绵地养着,不好不坏的,董慧君也不在意。进了腊月,妙玉又来了,这回不是来叙旧,而是有事相求。 “......三表哥的管家前儿进了京,过来庙里看我,因有事走的匆忙,不得来看表姐。只我听那管家的意思,三表哥也是极惦记堂姐的,时常念叨小时候跟在姐姐身后的情景,只如今他还不知堂姐尚在人间......管家也透露了三叔的意思,深念堂姐,若能得一方绣品,也得聊慰思念之情......” 董慧君气的发抖,瞧瞧,她都有些什么狼心狗肺的亲人! 当她是三岁小孩儿好骗呢! 若说当年,或许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女红是极值钱难得的,如今活了一把年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可恨她那一帮子骨肉亲人,何尝当她是亲人待,不过看做摇钱树。用得到了,摇一摇,连水都懒怠浇。用不到了,劈了砍柴烧,如今她只一捧灰烬,还要寻来取取暖,岂有此理! 摔了茶碗,撵了假尼姑出去,董慧君一气晕倒了。本就病着,如今雪上加霜,再醒来,便看见柳儿那丫头坐她床前垂泪。 好丫头,到底她董慧君不算太惨,没白疼她一回,好歹有个送终的人。 来这人世一遭,也算有个人偶尔会真心想起她来,雁过留声。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不定期更罢o(╯□╰)o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n